醒来时他心情不错,感到精力充沛。他们有了一个住处,他有了一份工作。现在可以着手那项至关重要的工作了:寻找男孩的母亲。
他没有惊动男孩,自己悄悄溜出了房间。安置中心办公室刚上班。安娜坐在柜台后面,微笑着迎候他。“你们昨晚上过得好吗?”她问,“你们安顿下来了?”
“谢谢你,我们安顿下来了。不过现在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你也许还记得,我曾问过你关于家人失散的事儿。我想寻找大卫的母亲。但麻烦的是,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查起。你们这儿是否存有抵达诺维拉人员的登记档案?如果没有,是否有类似的登记机构能让我去咨询一下?”
“我们保留着从中心进入的每一个人的人员名单。但是,如果你不知道名字,那就不好办了。大卫的母亲肯定有了一个新名字。新的人生,新的名字。她知道你们在找她吗?”
“她可从没听说过我这个人,所以她没有理由知道我在找她。但我肯定,孩子只要见到她,一定能认出的。”
“他们失散多久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我不想打扰你太久。简单说,就是我向大卫保证过,我会帮他找到母亲。我向他做过保证。我能看一下你们的档案吗?”
“可是你不知道名字,看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这儿肯定存有身份证复印件。那孩子看着照片就能认出来。或者我也能认出。我看到照片也能认出她。”
“你从来没见过她,却能认出来?”
“没错。不管是分头认还是一起认,我和他都能认出她来。我敢保证。”
“这位不知姓名的母亲自己怎么想?你肯定她愿意和儿子重新团聚?这话说起来好像没心没肺,可是大部分来这儿的人,都没有兴趣找回过去的情感。”
“这回的情况不一样,真的。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好了,我能看看你们的档案吗?”
她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让你看。如果你有那位母亲的名字,那就另当别论。但我不能让你随便翻看我们的档案。这不仅仅是违反规定的问题,这太荒唐了。我们这儿有成千上万的人员档案,多得你无法想象。再说,你怎么知道她到过诺维拉安置中心?这一带每个城市都有安置中心。”
“我承认,这样做是不合常理。不过我还是想求你帮个忙。这孩子没了母亲。他跟母亲失散了。你一定看到过他那种落寞的样子。他现在悬在中间了。”
“悬在中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是不会让步的,所以别再逼我了。对这孩子的事儿我很难过,但行事的规矩不是这样的。”
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可以夜里很晚的时候来查阅档案,”他说,“没人会知道的。我不会说出去,我一定非常小心。”
可她没理会他的话。“嗨!”她朝着他身后招呼道,“你刚起来?”
他转过身。男孩就站在门口。乱蓬蓬的头发,赤裸着双脚,身上只穿了内衣,大拇指含在嘴里,半睡半醒的。
“过来!”他说,“跟安娜打声招呼。安娜会帮助我们的。”
男孩慢慢走向他们。
“我会帮你们的。”安娜说,“但不是用你说的那种方式。来这儿的人都洗掉了自己身上与过去联系的痕迹。你们要做的也一样:跟过去告别,不再有什么纠缠。”她弯下身,捋着男孩的头发,“你好啊,小瞌睡虫!”她说,“你是不是都洗干净了?告诉你爸爸你洗干净了。”
男孩看看她,又看看他,再把目光转向她。“我洗干净了。”他喃喃地说。
“瞧!”安娜说,“我不是跟你说过?”
他们坐在驶往码头的公交车上。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男孩显然比昨天活跃多了。
“我们还会见到阿尔瓦罗,是吗?”他说,“阿尔瓦罗喜欢我。他让我吹他的哨子。”
“太好了。他说过你可以叫他阿尔瓦罗吗?”
“是的,那是他的名字。阿尔瓦罗·阿伏卡多。”
“阿尔瓦罗·阿伏卡多?好的,记住,阿尔瓦罗是个忙人。除了看管孩子之外,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得留心别总是打扰他。”
“他不忙,”男孩说,“他就是站在那儿看来看去。”
“在你看来他只是站在那儿看,但事实上,他是在管理我们,要看着大家是否能按时卸完船上的货,还要看着每个人是不是做对了自己的事情。他做的工作可重要了。”
“他说他要教我下棋。”
“那好啊。你会喜欢下棋的。”
“我会一直跟着阿尔瓦罗吗?”
“不会的,你很快会找到别的男孩跟你一起玩。”
“我不想跟别的男孩一起玩。我想跟你和阿尔瓦罗在一起。”
“可是不能一直这样。一直和大人在一起的话对你没好处。”
“我不想让你掉进海里。我不想让你淹死。”
“别担心,我会留意的,不会掉进海里,我向你保证。你可以把那些倒霉念头嘘地吹走,让它们像小鸟一样飞走。你能做到吗?”
男孩没回答。“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漂洋过海返回那儿?我们不回去了。我们现在就住在这儿。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一直在这儿?”
“永远在这儿。我们这就要开始去寻找你妈妈。安娜会帮我们。一旦我们找到了你妈妈,你就不会再有回去的想法了。”
“我妈妈在这儿?”
“她在附近的某个地方等着你。她等了好长时间了。只要你见了她的面,一切都清楚了。你会记住她,她也会记住你。你也许会觉得自己把以前的事都忘记了,但其实没有。你还是有记忆,那些记忆只是暂时被埋葬了。现在,我们得下车了。我们到站了。”
男孩和一匹拉车的大马交上了朋友,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国王。虽然站在国王身边他自己显得很小,可他一点都不怕。他踮起脚尖给它喂一把干草,那头大牲畜懒洋洋地低头吃了。
阿尔瓦罗将他们卸下的一只麻袋割开一个口子,里面的谷物流了出来。“给,拿这去喂国王和它的伙伴们。”他对男孩说,“可你得注意,别喂太多了,别让它们的胃鼓胀得像气球似的,那样咱们就不得不拿针把它挑破了。”
事实上国王和它的伙伴都是骡子,可他注意到,阿尔瓦罗没有去纠正男孩的叫法。
码头上的工友们都挺友善,可很奇怪的是他们一点都没有好奇心。没人问他们是从哪里来,住在什么地方。他估计他们认为他是男孩的父亲——或者,就像那个安置中心的安娜说的,是他的祖父。一个老人。没有人问起那男孩的母亲,也不问为什么这男孩整天在码头上转悠。
作业区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屋,工人们用作更衣室。尽管门不上锁,但他们似乎都喜欢把自己的连体工作服和工装靴存放在那儿。他问其中一个工人,他在哪儿能买到连体工作服和工装靴。那人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给他。
他问,买一双工装靴大约需要多少钱?
“两三个雷埃尔吧。”那人说。
“那倒还不贵。”他说,“顺便说一声,我叫西蒙。”
“我叫欧亨尼奥。”那人说。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欧亨尼奥,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欧亨尼奥摇摇头。
“噢,你还年轻嘛。”他说。
“是吧。”欧亨尼奥不置可否地回答。
他等着人家问男孩的事儿——这孩子是他儿子还是他孙子,当然事实上什么都不是。他等着对方问男孩的名字,他的年纪,为什么不上学。他没等到一句问话。
“大卫,就是我在照看的那个男孩,上学还太小,”他说,“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学校吗?”——他搜寻着词汇——“un jardin por los niños ?”
“你是说游乐场吗?”
“不是,是学龄前儿童待的地方,正式上学之前的学校。”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欧亨尼奥站起身,“该回去干活了。”
第二天,午餐结束的哨音刚落,一个陌生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那人身着帽子、黑制服和领带,往码头边一站非常显眼。他下了车,很熟络地跟阿尔瓦罗打了个招呼。他骑车时裤脚用夹子夹住,下了车也没取下来。
“他是工薪出纳。”他身边有人在说。是欧亨尼奥。
工薪出纳松开车架上的带子,揭开油布,里面是一个漆成绿色的钱箱,他把钱箱搁在一只倒放的加仑桶上。阿尔瓦罗招呼大家过来。人们一个接一个走过来,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领取自己那份工钱。他排在队伍末尾,耐心地等候。“我叫西蒙,”他对工薪出纳说,“我是新来的,也许发薪名单上还没有我的名字。”
“有的,你拿好。”出纳员说着勾了他的名字。他数出一大把硬币,还真不少,沉甸甸的,使得衣服兜直往下坠。
“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这是你应得的。”
阿尔瓦罗挪开了加仑桶。工薪出纳把钱箱绑到自行车上,向阿尔瓦罗挥挥手,戴上帽子,一蹬脚踏,离开了码头。
“你今天下午有什么打算?”阿尔瓦罗问。
“没什么打算。也许会带孩子去逛逛,如果这儿有动物园的话,也许带他去看看动物。”
这天是星期六,中午,是工作日结束的时候。
“你想去足球场吗?”阿尔瓦罗问,“你那小伙子喜欢足球吗?”
“他玩足球还太小。”
“他早晚得开始学。比赛三点开始。到大门口等我吧,我看看,两点三刻在那儿碰头。”
“好的,不过,哪个大门?在哪儿?”
“足球场的大门。那里只有一个门。”
“足球场又在哪儿?”
“你们沿着河边那条路走一定能看见的。让我说,从这里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吧。如果你们不愿意走路,就坐7路车去。”
足球场比阿尔瓦罗说的要远,男孩走累了,脚步有些蹒跚。他们到得晚了,阿尔瓦罗站在门口等他们。“快,”他说,“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走进足球场。
“我们不需要买票吗?”他问。
阿尔瓦罗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这是足球啊,”他说,“只不过是游戏。看游戏不需要买票。”
球场比他想象的更简陋。比赛场地与观众席之间只用绳子隔开,整个观众席至多能容纳一千人。他们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座位。球员已经上场了,他们正在场地上互相传球,做热身运动。
“比赛双方是什么队?”他问。
“蓝色球衣的是道克兰队,红色球衣的是北山队。这是联赛。星期天上午有锦标赛,如果星期天上午你听到鸣笛声,那就是锦标赛正在进行。”
“你支持哪个队?”
“当然是道克兰队。还有哪个队?”
阿尔瓦罗看起来心情不错,他非常兴奋,甚至有些兴高采烈。他很高兴看到他这样,也很高兴来陪他看比赛。他感到阿尔瓦罗是个好人,事实上,他觉得所有码头的同事都是好人:勤奋、友好、乐于助人。
比赛刚开始,红队就因防守失误让道克兰队进了一个球。阿尔瓦罗高举手臂欢呼起来,接着转向男孩,“看见了吗,小伙子?你看得见吗?”
小伙子没看见。他没注意足球,小伙子与其说在观看球场上前后跑动的球员,不如说在专心致志地察看周围陌生人的海洋。
他把男孩举起,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瞧,”他指着说,“他们要把那只球踢进网里。站在那边戴手套的那人是守门员。他要把住球门别让球钻进去。两边各有一个守门员。他们把那只球朝网里踢,就叫射门。穿蓝衣服的队刚刚射进一个球。”
男孩点点头,但他的思绪显然在别处。
他压低了声音,“你想上厕所是吗?”
“我饿了。”男孩悄声说。
“我知道。我也饿了。我们得习惯一下。等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我看看能不能搞点薯片或者花生来。你喜欢花生吗?”
男孩点点头。“什么时候中场休息?”他问。
“快了。但首先那些球员要踢得更卖力,会有更多的射门。快看。”
当晚他们回到房间时,发现房门下面塞进了一张纸条。是安娜的留言: 你和大卫愿意来参加新来者的野餐活动吗?明天中午,在公园喷泉旁边。安。
他们中午来到喷泉旁。天气很热——鸟儿看上去都无精打采的。他们避开公路上传来的车辆噪音,坐到亭亭如盖的树荫底下。过了一会儿,安娜来了,挎着一个篮子。“对不起,”她说,“手头有事耽搁了。”
“你觉得今天能来多少人?”他问。
“不知道。也许会有五六个。我们等会儿看吧。”
他们等着。再也没人过来。“好像就我们几个,”安娜说,“我们开始好吗?”
篮子里拿出来的只是一盒饼干,一罐没有咸味的豆瓣酱,还有一瓶水。但是孩子没抱怨什么,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那份。
安娜打了个哈欠,在草地上舒展开身子躺下,闭上眼睛。
“那天,你用 洗干净 那说法是什么意思?”他问她,“你说我和大卫应该把身上的旧痕迹都洗干净。”
安娜懒洋洋地摇摇头。“以后有时间再说。”她说,“现在不行。”
听她的语调,在她朝他瞥来的暧昧不明的目光中,他觉出这是对他的邀约。今儿那五六个并未出现的人——那些人是否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如果这孩子不在旁边,他没准会在她身旁草地上躺下来,然后,甚至没准会让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她手上。
“不,”她喃喃地说,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皱一下眉头,“不是这回事。”
不是这回事。 他该怎么理解这个忽冷忽热的年轻女人?在这个新地方,两性间或两代人间是否有什么他没能理解的行事规矩?
男孩捅捅他,指着快要空了的饼干盒。他把豆瓣酱抹到一块饼干上,递了过去。
“他食欲挺旺盛嘛。”那姑娘没睁开眼睛。
“他总是感到饿。”
“别担心,他会习惯的。孩子们习惯得很快。”
“习惯饿着?食物并不短缺,他为什么要习惯饿着?”
“我的意思是,习惯于有节制的饮食。饥饿就像你肚子里的一条狗:你越是喂它,它就要得越多。”她突然坐起来,跟男孩说话,“我听说你在找你妈妈,”她说,“你想念你的妈妈吗?”
男孩点点头。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男孩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说,“上船时他带了一封信,可那封信丢了。”
“绳子断了。”男孩说。
“那封信塞在一个小袋子里,”他解释说,“系上绳子挂在他的脖子上。绳子断了,信就丢失了。整条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大卫和我就是这样遇上的。那封信再也找不到了。”
“掉进海里了,”男孩说,“被鱼吃了。”
安娜皱起眉头,“如果你不记得妈妈的名字,那么你是否能告诉我们她长什么样?你能画出她的模样吗?”
“那就是说,你妈妈和你走散了。你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她。”安娜停顿一下,想想又说,“如果你的padrino 为你找一个新妈妈,她也会爱你,照顾你,你觉得怎么样?”
“padrino是什么?”男孩问。
“你总是把我扯进来。”他插进来说,“我不是大卫的父亲,我也不是他的教父。我只是在帮他找到他自己的妈妈。”
她没理会他的责怪。“如果你给自己找个妻子,”她说,“她也许就是他的母亲了。”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我这样的人呢?一个甚至连换洗衣服都找不出一件的人?”他等着姑娘的反驳,可她没吱声,“再说,就算我找了个妻子,谁知道她肯不肯——你知道的——带一个养子?或者我们这位年轻朋友肯不肯接受这样的事情?”
“你根本不知道,孩子适应性很强的。”
“只是你总这么说。”他突然发怒了。这过分自信的年轻女人对孩子知道些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来对他说教?这时候,一些画面突然都拼凑到一起了。她身上朴素的衣服,令人困惑的严厉,关于教父的言谈——“你是修女吗,安娜?你是不是?”
她笑笑,“你怎么冒出这种话来?”
“你难道不是那种从修道院出来的入世修女?做一份别人不愿做的工作——在监狱、孤儿院或是避难所?在难民安置中心?”
“太荒唐了,当然不是。安置中心难道是监狱?它也不是慈善机构,它只是社会福利的一部分。”
“就算这样,谁会受得了像我们这些络绎不绝的抵达者?我们这样一些无依无靠、懵里懵懂、一无所有的人,如果不是信仰作为力量支撑,她怎么可能?”
“信仰?信仰跟这半点关系都没有。信仰意味着你相信自己在做的事情,即使看不见成果。但安置中心却并非如此。到这儿来的人需要帮助,我们就帮助他们。由于我们出手相助,他们的处境得到了改善。一切成果都是可见的。所以不需要盲目的信仰。我们做着自己的工作,让一切都变得好起来。就这么简单。”
“一切成果都是可见的?”
“一切成果都是可见的。两个星期前你们还在贝尔斯塔。上星期我们看到你在码头找到一份工作。今天你们来公园野餐。这些有什么是看不见的?这就是进步,看得见的进步。好吧,再回到你的问题,不,我不是修女。”
“那么,你为什么拿出一种禁欲主义的口吻来对我们说教?你告诉我们要压抑自己的饥饿感,让身体里面那只狗饿死。为什么?饥饿有什么不对?如果不说出我们需要什么,那欲望如何表达?如果我们没有食欲,没有欲望,那我们还怎么活着?”
他觉得自己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可能会让这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修女感到困惑。
她回答得很快,反应快,话音却很轻,好像不想那孩子听到,片刻之间他还差点误解了她的意思:“那么,对你来说,你的欲望把你引向何处?”
“我自己的欲望?我可以坦率地说出来吗?”
“可以啊。”
“对于你或是你的款待,我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欲望向我指引的却远不止饼干和豆瓣酱。欲望把我引向了,比如说,引向牛排和土豆泥调制的卤汁。我肯定这个小伙子——”他伸手攥住男孩的胳膊,“也有同样的感觉,不是吗?”
男孩用力点点头。
“挂着肉酱的牛排。”他继续说,“你知道这地方给我最大的惊奇是什么?”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毫无顾忌的鲁莽劲儿,也许他应该就此打住,但他不肯闭嘴,“这儿太没血性了。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都显得很和善,很乐于助人。没有咒骂也不会愤怒。没人会喝得酩酊大醉。甚至没人会大嗓门说话。在你们生活中,这点面包、水和豆瓣酱就是日常饮食,而你们声称这些就够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是人类的语言吗?你们难道对自己还要撒谎?”
那姑娘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完这套长篇大论。
“我很饿,我和孩子都是饥肠辘辘。”他用力把孩子拽过来,“我们一直都感到饥饿。你告诉我们,饥饿是异国他乡的稀奇玩意儿,是我们自己带过来的,它不属于这地方,我们必须用饥饿疗法把它降服。当我们彻底摆平了饥饿感,按你说的,我们就能证明自己适应这儿了,从此以后就幸福了。但我不想让那只饿狗被饿死!我想喂饱它!你觉得不对吗?”他摇着男孩,男孩趴在他的腋窝下,微笑着点点头,“难道你不同意我说的,我的孩子?”
一阵沉默。
“你真的生气了。”安娜说。
“我没生气,我只是饿!告诉我,满足正常的食欲有什么不对?为什么我们正常的冲动、我们的饥饿感和欲望,都要被抹掉?”
“你在孩子面前总是带着这种腔调,你确信这样没问题吗?”
“我对自己所说的一点不觉得羞愧。这些话对孩子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一个孩子,如果能够睡在户外没有床也没有被子的地方,那么两个成年人之间激烈的对话对他也没什么问题。”
“很好,我会给你一个激烈的回应。你想要我做的那种事,我是不会做的。”
他迷惑地瞪着她,“我让你做什么来着?”
“是啊,你想让我允许你拥抱我。我们彼此都明白这意思: 拥抱。 可我不允许。”
“我根本没说过想拥抱你的话。再说,如果你不是修女,拥抱又有什么错了?”
“拒绝欲望,这跟是不是修女毫无关系。我只是不想这样。我不允许。我不喜欢这样。我对这事情没有胃口。我就是对这事情本身没有胃口,我不希望看到人们受欲望驱使,尤其是男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尤其是男人。 ”
她的目光瞟向男孩,“你确定我可以再往下说?”
“说下去,对生活的学习永远不嫌太早。”
“很好。你发现我是一个蛮有吸引力的女人,我看得出来。也许你还觉得我很漂亮。因为你发现我漂亮,所以就勾起了你的欲望,勾起了你拥抱我的冲动。我对你所发出的‘信号’理解得没错吧?但如果你不觉得我漂亮,你就不会有这种冲动了。”
他一声不吭。
“你越是觉得我漂亮,你的欲望就越强烈。就这样,你内心的欲望就成了一种导向,你不知不觉地循其而来。好吧,你想想。那么——你跟我说说——由美貌到想让我顺从你的拥抱是怎么回事儿?两者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请解释一下。”
他沉默着,不只是沉默,他简直惊呆了。
“说呀,你说过你不介意自己的教子听见这样的言谈。你说过你想让他学习生活。”
“男人和女人之间,”他终于开口了,“有时候会萌发某种天然的、不可预见和预知的吸引力,如果两人发现彼此有吸引力,或者换句话说,由美貌所吸引。通常来说,女性的容颜甚于男性。为什么一个人会去追求另一个人,为什么会由于美貌引起拥抱的欲望,产生那种吸引力,那是我无法解释的奥秘,我只能说,就我自己的肉身而言,被一个女人所吸引是我能想到的对其美貌的唯一奉献。我把这叫作奉献,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给予之物,而不是一种羞辱。”
他停下了。“接着说呀。”她说。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你要奉献给我的就是——一种给予之物,而不是一种羞辱——就是你要把我夹得紧紧的,把你身上的某个东西塞进我的身体里。你声称这是一种奉献,这让我很困惑。对我来说,这整个事情看上去很荒唐——你的荒唐在于你要这样做,而我的荒唐在于提供了这种可能。”
“只是你用这种表述方式才显得荒唐,事情本身根本不荒唐。它不可能是荒唐的,因为这是正常身体的一种正常情欲。这是我们天性的流露。这就是事情本来的样子。事情是本来的样子,那就不可能是荒唐的。”
“是吗?如果我说,对我而言,这种事儿似乎不仅是荒唐而且是丑陋的呢?”
他不相信地摇摇头,“你不会是这个意思。我也许又老又丑——我,还有我的欲望。但你肯定不会相信那种天性本身是丑陋的。”
“不,我正是这个意思。天性可能有美的成分,也可能有丑的成分。我们身体的有些部位,你不想让你的教子听到而羞于出口的那些部位:你觉得它们是美的吗?”
“它们本身?不,它们本身并不美。整个身体是美的,美不在于局部。”
“而那些不美的部分——你却想把那玩意儿塞进我身子里!这种事儿我该怎么想?”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你那些关于美的全套颂辞,根本就是una tonteria。一旦你发现我变成了善的化身,你就不会产生想对我动手动脚的念头了。好吧,为什么当我成为美的化身你就有欲望?美难道要比善次一等吗?说说看。”
“Una tonteria,什么意思?”
“胡说八道。荒谬之论。”
他站起来,“我不想继续向你解释自己的想法了,安娜。我没觉出这是一种有益的讨论。我觉得你可能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真的吗?你觉得我是个无知的小孩?”
“你也许不是小孩子了,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对生活很无知。来吧。”他对男孩说,拽起他的手,“野餐结束了,现在谢谢这位女士,和她说再见,我们再去给自己找些吃的。”
安娜欠欠身子,伸了伸腿,两手抱在膝盖上,嘲讽地抬头朝他微笑,“太坦率了,不是吗?”
在灼热的太阳底下,他大步走过空荡荡的草地,男孩一路小跑跟着他。
“教父是什么意思?”男孩问。
“教父就是你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代替你爸爸给你做事情的那个人。”
“你是我的教父?”
“不,我不是。没人要我做你的教父。我只是你的朋友。”
“我想要你做我的教父。”
“这可由不得你,我的孩子。你不能为自己挑选教父,就像你不能挑选爸爸一样。爸爸不是一个合适的说法,就像对我来说,你也没有一个合适的称谓。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叫我叔叔。如果有人问起, 他是你的什么人 ?你可以说, 他是我叔叔。他是我叔叔,他爱我。 而我会说, 他是我的孩子。 ”
“那位女士会做我妈妈吗?”
“安娜?不会。她对做妈妈没兴趣。”
“你会和她结婚吗?”
“当然不会。我不会在这儿找老婆,我在这儿只是为了帮你找到妈妈,你真正的妈妈。”
他竭力保持一种平静的语气,他的声音很微弱。而事实上,那个姑娘真的伤害到他了。
“你对她生气了,”男孩说,“你为什么要生气?”
他停下脚步,抱起男孩,在他的眉头吻了一下,“对不起,我生气了。我不是对你生气。”
“可你对那位女士生气了,她也在生你的气。”
“我对她生气是因为她对待我们的态度不好,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是争了几句,她和我争,我们争得很厉害。但现在都过去了。这没什么要紧的。”
“她说你想把什么东西塞进她里面去。”
他沉默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你真的要把什么东西塞进她里面吗?”
“这只是一种说话的方式。她的意思是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她是对的。一个人不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
“我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现在,我们去找吃的吧。”
他们在公园东面的街上找寻出售食物的地方。这一区域全是低调的花园住宅,时不时会闪出一幢低矮的公寓房。他们碰巧走到仅有的一家商店那儿。招牌上的大写字母是:NARANJAS 。钢制合页窗紧闭着,他无法看见里面是否真的卖橘子,没准橘子只是个店名。
他拦住了一个路人,一个在遛狗的老人。“对不起,”他说,“我和孩子想找家咖啡馆或是餐馆吃点东西,你知道上哪儿去找供应食品的地方?”
“星期天下午?”那人也疑惑道,那条狗嗅嗅男孩的鞋子,又去嗅他的裆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要不你们该进城去。”
“有公交车吗?”
“42路,但星期天不开。”
“那我们事实上就没法进城了。这附近也没有供应食物的地方。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那人板起了面孔。他拽紧牵狗的绳子。“过来,布鲁诺。”他喊道。
他怀着酸楚的心情回头朝安置中心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因为男孩总是犹犹豫豫地避开路面上的裂缝。
“快点,我们得赶快了。”他有些烦躁,“你留着这套把戏改天再玩吧。”
“不,我不想掉进这些裂缝里。”
“真是胡扯。你这么大个孩子,怎么会掉进这么细小的裂缝里?”
“不是这种裂缝。是另一种裂缝。”
“什么裂缝?你指给我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哪个裂缝。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是因为没人会掉进路面上的裂缝里。赶快走吧。”
“我会掉进去!你会掉进去!每个人都会掉进去!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