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里,阿奎到底在钱先生家塾中开蒙。因吃得好,个头就胖大,又要比初入学的孩童长一二岁,读起《三字经》,声气十分粗壮。行动有力莽撞,小孩子都躲不及,大孩子呢,嫌他鄙陋无知,不屑于理睬。其实,只要老实读书,勿管其他人事,讨得先生喜欢固然好,讨不得,回家还有父母兄弟,也不怕的。可小孩子未成人,就和畜类差不多,喜欢成群结伙,惟恐落单。加上阿奎生性懦弱,尤其遭不得冷淡,就百般作法,博众人的欢心。也晓得大同学都是强人,需要巴结,可阿奎的巴结十分奇怪,是以欺凌弱小为主,就好像助纣为虐的意思,结果更让大同学反感,几乎厌极了他。于是只得回头取悦小同学,此时,如何屈就也不抵事了。就这样,嫌的越嫌,畏的越畏,总起来是一个字:“恶”。先生是钱家一个落魄的远亲,也受过申家的好处,所以还罩着他,实在看不过了,会私下里训导:多少约束点,否则,真要被赶出去了。如此读书,谈不上有怎样的乐趣,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多的时候,依然在园子里混。园子里的玩伴已经改朝换代,章师傅接了新活,往金山卫盖卫城楼,荞麦带了阿毛随去,再没有回来园子。
丫头虽然还小,又是女子,倒被她娘辖制着认字写字,除非婶娘来领,轻易不出自家的小套院。丫头脑子很灵,又受小绸调教。小绸上来就让背《诗经》,那些古字在大人念来都拗嘴,在她却如珠玑出口。柯海曾有意从套院门前经过,好听丫头的读书声。可是听不得,一听就要泪下,于是速速地走开。他还没见过丫头写字的样呢!小小的手握一杆大笔,眼珠子全挤到鼻梁上,笔尖垂直落到纸面,一撇就下来了,原来是个“人”字。人都可惜是个丫头,不然,又是一个神童,和她父亲一样。小绸听了说:幸亏是个丫头,否则不知学得多么坏,害人害己!这样,荞麦的阿毛和小绸的丫头各有去处,平时到园子里逛的就只有镇海家两岁的阿昉,怎能与阿奎玩到一处?不过是受他作弄。所以,阿奎回到家中也是孤家寡人。春阳里的下半天,人人都在打午觉,难得从园子里走过,晒白的地上,满是日头穿过树叶晶亮的小金钱,一摞叠一摞。惊蛰过后,地里的小虫子都在往外出,听得见叽叽哝哝的聒噪。山石后面忽然闪出个人影,脸通红着,眼睛灼亮,像个白日鬼,那就是阿奎。
柯海回家,带来了新花样,什么花样?制墨。
这一回出游,柯海还是随阮郎的行动,走的路线可谓曲折漫长。自瓜州登船,从大运河入长江,下龙潭、江浦,再入徽水,进青弋江,至歙港。沿途不论繁华镇市,还是幽静乡野,也不问何地方何地名,一旦兴起,必下船一游。而不论何地方何地名,都有阮郎的相熟,线人似的。先遣方至,立刻前来招呼接应,或打理吃喝,或引领玩耍,有预计的乐趣,也有意外之笔。例如,某集日上,熙攘中忽围拢一团人,中间立一条壮汉,手持丈二竹竿,梢头挑一盏灯,向人群里问,有谁能徒手摘下灯来?若能够,就输与他一千钱。只见人越团越多,密匝匝的人头上兀自矗着竹竿,梢上的灯盏一摇一摇,颇为得意的样子。不提防间,人丛中伸出一只手,夺过竹竿,突出人围就跑,人群呼啸追赶。那夺竿子的人不回头地跑,跑,跑到一眼井边,一手将竹竿往井中插下去,灯盏转眼间就到了另一只手。回头看时,是一张白脸,气定神闲,将灯盏往壮汉跟前一送:钱拿来!再例如,船行江上,忽跃上一尾鱼,几双手忙忙地捉住,就见鱼眼里滴下大颗泪珠,分明是在求告,于是放回水中。那鱼却尾着船游来,足有二里水道,最后,高高地一跃,游开了。就在此处,船换了水道,改青弋江到渐江,原来是为送君一路。一程程下去,过了歙港,上黄山,见多少奇石珍木,云海雾阵,然后就到了歙州。
其时,天已擦黑,懵懂中上了一领轿,透过轿帘,绰约看见道两边如豆的灯火,稠稠密密,近近远远,随即有一股异香飘来。这股香非花非草,极是轻盈,方才并不注意,此时发觉,竟然处处都是。隐隐中,柯海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想不出来在哪里遭遇过,越发恍惚。阮郎又不在身边,一个人不知身在何处。渐渐,耳畔哗然起来市声,吆喝、叫卖、管吹、弦唱……轿停了,帘子打开,有手进来扶柯海下来,又看见了阮郎,站在不远处,笑微微向他点头。地上停了一片车轿,头顶是大红灯笼。赶紧跑过去,在轿车间绕行,一会儿看见阮郎,一会儿看不见,脚底且软软的,好像走在梦里。终于到得阮郎跟前,两人并肩走入一座红楼,早有一桌宴摆在镂花窗下,四周一并立起人来,抱拳高喊:阮郎!柯海惊讶阮郎世面广,真是五湖四海皆兄弟。怔忡时,阮郎已将他一一介绍给在座,座上纷纷称他海兄弟。这餐宴上,吃的就无须说了,要紧的,是听闻。整晚上,举座所谈,全是一件东西:墨!
此地的制墨,源于后唐时一个奚姓墨工。奚墨工本是易水人,朱温作乱时南下,船走江中,过歙港时,眼望丘陵起伏,松林如海。凭借多年制墨的经验,看出这松林和易水的松林类属相同,可出好烟。于是停船上岸,从此定居下来,歙州墨业即兴,不过十来年时间,声名远扬,天下皆知。南唐宫中,秘阁帖专用奚家墨,而后赐姓“李”,奚墨工就叫了李超。子一代全是墨官,却只有长子李廷圭得真传,人称“廷圭墨”,为天下第一品。也是因为世间再难见得“歙州李超造”,到如今,廷圭墨也成珍稀了。世人称歙州墨都,其实都是廷圭墨之下不知多少等的了。墨制颓败,一是李家秘法失传,二是古松渐尽。那几百年前,奚墨工,就是李超,顺流而下时,所望见的片片松林,几是上古以来,千秋万代,只凭风霜,不见人迹。棵棵都是极品,色泽肥腻,性质沉重,更莫要说极品中的极品。那一种松,松根上生出茯苓,茯苓穿过山石,汲取金木水火土于一身,终又还回松根,滋养全身。一岁不可得一株,一山亦不可得一株,可遇不可求,好比天地间的仙缘。除去这两项,还有一项即算不上原委,却又是原委中的原委,那就是土!此地以墨制为业,代代取土造窑,自然就薄瘠了,只怕是连一般的松林也养不成了。哪怕有秘法,也无从制起,俗话不是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之,天地人一并枯竭,可谓一代不如一代。听到此,柯海不禁要请教,如何称得好墨?这话一问出口,桌上便开了锅似的,十来张嘴同时间说话,各抒己见,柯海的耳朵都不够用了。
上等墨与次等墨的差别,简单举一例,抄《华严经》半部,廷圭墨只消去一寸,另半部使承晏墨——承晏即廷圭的侄子,得的也是家传,已经够可以,但就是它,却也磨去二寸。虽是相差无多,可高手过招,便锱铢必较。有人补道:廷圭墨磨研无声,如春雨润物;又有人说:好墨质地坚硬,与金石无异,棱可裁纸,甚而至于削木;再说道:好墨就是黑玉,需用豹皮磨砂,贴身携带,人气浸淫胞浆……说了半天廷圭墨,在座其实无人亲眼见过。惟有一人祖上的同好,京师做官,在某世家府上看见极小的一枚,面上刻有疏落的几条柳枝,藏一个极小的“香”字。如此九曲十八弯,辗辗转转,虚实已无从查考。
次日起程,敞了轿帘,行走市中,青石板上白墙,白墙上黑瓦,瓦顶鳞次栉比,衬着苍翠山峦,山峦上是高朗的天空。疏阔宽广的天地间,但见有无数柱青烟,腾腾地上升,是熬烟的窑在生火。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来了,那浮动的暗香确实有过一次际遇,就是小绸的妆奁。那一个小梓木匣子,收着各式墨锭。真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如今要想再见一回都是不能了!
柯海是携半船松段松枝回的家。他恨不能也载半船土回来,但被人劝阻了,说土随水走,这边的土到了那边,就是变了性的,带也白带。再讲,吴淞江的水与新安江的水实是一江之分流,多少有同质之处,说不定土也是呢。最后还有一条,吉人自有天佑。天地之大,海兄弟偏是来歙州一游,就是有墨缘,不定能撞上大运,制出上品!阮郎的朋友说话都有江湖气,豪爽且油滑,这也正是有趣的地方。两下里哈哈笑着分手,等柯海到家,一身都染了松脂的气味,十天半月才散尽。
柯海决意起窑制墨,专查了墨谱。古人一条条说得再明白不过,可终是隔膜。百闻不如一见,非要亲眼见一见好墨,方才心中有底。于是便去求兄弟镇海,让弟媳出面找小绸要墨来看。到家这些日,他也看出,小绸和弟媳交好。柯海并不知道其中细节,只以为弟媳是个有办法对付小绸的人。镇海向来对柯海驯服,说什么听什么,然而这一回却迟疑了。停好一时,垂下头,不忍看柯海巴巴的眼睛,到底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劝哥哥还是让嫂嫂安静好,方才消停,能和众人有往来说话,再惹毛了,不知闹怎样的风波。柯海不服道:我究竟怎么了,不还是她男人,看看她的东西都不成?镇海说:哥哥岂不知道嫂嫂用情深不可自拔?随后告诉了小绸作璇玑图的事。柯海不禁黯然,眼圈儿红红的。镇海又劝:已经伤一个,提防别伤另一个,闵家的人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进我们家一年,倒有十个月守空房,人家悄没声息的,如今一胎生两女,大家都该善待一些。柯海低头无语,镇海再添一句,阿昉他娘身子很重,早过了足月,随时会娩,也下不得楼了。就此,彻底打消柯海联络小绸的念头。
镇海媳妇怀胎已有十个月还多,迟迟不临盆,请先生来瞧,让开几剂催生的药。先生诊脉后却说再等等,从脉象上看,还需几日。常言道,瓜熟蒂落,凡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好。至于孕期超出寻常,其实也不算什么,人和人各不同,事和事也各不同,都不能一概而论。最后先生调侃说:胎里人说不定是天赋异禀,不可同日而语!人们都笑了,略放下心来。这日下午,东楠木楼上,来了个稀客,就是小绸。这楠木楼,人人可上得,就小绸上不得,为的是柯海的新人娶上了楠木楼。虽然这楼不是那楼,可小绸却和楠木楼结下了仇,哪个楼都不上!这回不请自来,真是破天荒。镇海媳妇半卧着,一挺身起来了,站在地上,小绸忍不住要笑:你看你像什么?两头尖,中间大。镇海媳妇也笑,手背过去撑住腰,亏她还能站得住。小绸屈了手指,叩西瓜似的叩那肚子:什么事啊,赖着不出来,真是个驴脾气!两人一同想起前回说的胎梦的话,都笑起来。小绸又在那肚子上揿了揿,说:这条老蚕一肚子的丝,就是不肯上山!镇海媳妇一听这话晓得小绸家中是养过蚕的,又是一笑,拉小绸坐下。小绸就是不坐,也不让镇海媳妇坐,拉着她来回地走,说这样才能快生。走了几圈,小绸又说了:你知道这像什么?像什么?镇海媳妇站住脚问。像老母鸡找窝下蛋!小绸说罢,两人又是笑。这么说说笑笑,就似乎动了胎气,只隔一天,就有动静了。阖家上下都松一口气,一边去请产婆,一边准备汤水。申明世与申夫人得了报告,就等着抱二孙子了。
众人都以为是二胎,无大碍的,不几个时辰的事情。可是从午时起有阵痛,痛一歇停一歇,挨到子时,却舒缓下来,直到寅时方又紧凑,当是要生,忙碌了一阵,到天亮还生不下来。产妇精神疲顿,喝了参汤,稍恢复些,到此已经一天一夜过去。几起几落,又折腾半日,终在子夜诞下一个小子,足有十斤二两重,长手长脚,十分可喜,只是苦了做母亲的。那镇海家的,自胎儿落地,流血就不曾止过。请先生来,下了几味收敛的药,煎汤服下,似无大用。流血也不见汹涌,就是不止,人渐渐软弱。先生又开出一味白药,指定要云南原生原长的,派人四处药铺去寻,都说没有。后来还是柯海去钱先生家索得几服散剂,和水服下,稍稍安稳了。
这天夜里,小绸又上楼来,昏沉的人陡地睁开眼睛,拉住小绸的手。十月的天,屋里已经生了火盆,那手却冰凉。小绸握住了低头看,见指甲全枯白了,晓得不好,心乱跳着。那镇海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小绸,像有无限的话要说,小绸又怕听又不敢不听。镇海家的看着小绸,眼光逐渐温和下来,微微一笑。小绸不由鼻酸,想都到这地步,身上不知有多么难受,竟然还自持不失态,安静端庄,自己真是不及她的!这时,镇海媳妇吐出一句话:吐丝作茧,老蚕就成蛾子了。小绸一听这话不祥,要去掩她的口,却抽不出手来,不曾想她有那样的力道。镇海媳妇又接着说:我从没对人说过,从小的乳名就叫小蛾。小绸哽咽说:我的乳名与你差不多,叫蚕娘。心里难过地想,她不能像镇海媳妇那样,将乳名只告诉她一个,因已经告诉过柯海了,多么不值啊!镇海媳妇将眼睛移开,移到床内侧一个包裹卷上:先前说给你的东西,这会儿真给你了!原来那就是新产下的婴儿。小绸的眼泪直流下来:我不要他,要你!镇海媳妇也哭了,躺回到枕上,手也松开了,就像放下了千斤的心事。侍产的女人过来看看身下的褥子,竟是干净的,晓得这一阵没流血。小绸又坐一时,看枕上的人已起来轻轻的鼾声,便离去了。
下半夜时,一宅子的灯都点上了,只听见杂沓的脚步,进来出去。还有压低的人声,漏出的几个字,似是说要去南翔泰康桥接计家的人。小绸忽从梦中醒来,拥被坐起,怔忡着,想“南翔泰康桥计家”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猛然想起,那就是镇海媳妇的娘家,去她娘家接人?可不是要出事!小绸腾地起身,胡乱挽一挽头发,披了衣服就出院子,直奔东边的楠木楼。楼里都是人,却肃静无声息。小绸拨开人进去,镇海家的合眼躺着,薄被下就像没这个人,平平的,枕上一张脸,又白又小,几可听见身子底下汩汩的流血声。小绸张嘴喊没喊出声,复又转身下楼,跑过半个宅子,回进自己小院里。推开门,登上床,伸臂够到床柜高处,取下那一个梓木匣子,抱在怀里,骨碌滑下地。打开盒盖,略检一下,拣出泛紫的那一锭,放在案上。先用裁纸刀切,切不动。又用剪刀戳,连个刀印都没有。小绸急得要用牙咬,哪里咬得进。最后,举起来朝桌案的棱上狠劲劈下去,花梨木的案子都白了一下,方才劈下核桃大的一角墨。拾起来,就往外跑。折腾到这般,丫头方才动弹,闭着眼睛喊一声“娘”,娘已经闪出门去。
再回到楠木楼上,镇海带了阿昉已经在哭。小绸顾不上劝慰,弯腰将火盆拉到中央,火钳拨旺了,将那一角墨核投入火焰,只听裂帛般的一声脆响,再又哔哔剥剥轻下去,直至无声。那一角墨已燃透,通红通亮,火钳搛出,放入桌上茶盅内,命人注酒,用银箸搅,搅,搅化搅匀。小绸端了上床去,蹲在枕边,一手扶了那人的脸,将一盅墨对嘴慢慢倾进。小绸一路做来,自始至终镇静自若,手不抖,心不跳,先前的急躁任性一扫而空。只在最近处,看得见她牙关紧咬,眼光灼亮,脸色铁青,叫人害怕,也因此没人敢拦她。
这时,窗外已经薄亮,将屋里的灯衬得暗了。一张张人脸都从灯的氤氲里浮起来,浮到天光下。小绸看见其中有柯海的脸,蓄了须,容貌有些改变,又无眠与焦愁,依然掩不住神采,还是个美男子。可是,与她有什么关系?枕上那人没醒,气息却和顺了,分明是在酣睡。身下的血渐渐止了,脸苍白着,眉眼则有了轮廓,缓过来了!小绸这一急智,其实出于耳濡目染,制良墨必用药材,多是珍物,百益而无一害。家中姨娘们争墨,常听说是为备产,不想真的奏效了。
这边镇海家的将息着,那边,天香园里,专辟出一角,柯海预备制墨了。地场扫清,窑土运到,柯海将带回的烟窑图样研习得熟透,闭眼就能看见。不日内,阮郎朋友找的墨工也登岸了。那墨工不是来自歙州,而是黟县。前者是山的东南,后者是西南;前者是新安江上游,后者为下游。两地在山和水的两端,地脉、水土、风物、生计,如出一辙。那墨工姓赵,家中世代制墨,五族兄弟,子孙不下百家,难免有争窑争地的讼事。眼见得松林日渐稀疏,烟窑则密密麻麻,满山遍坡,墨业其实已是收梢之势。于是,赵墨工便生出择地另起炉灶的念头。正巧得了这机会,二话不说,便上了路。从新安江入兰江,东北绕过杭州湾,入江南运河,自淀山湖进上海。这一路,但见地势趋向和缓,水道越密,气候湿润,土质肥沃。只是树木不佳,多是新绿,满目葱茏,少有苍色。倘要就地制墨,必另辟蹊径。
赵墨工一路思忖,不知不觉已到吴淞江,申家车轿接上岸,直奔府上去。先歇下,第二日即往园子里墨工厂看。看到烟窑不禁笑起来,说,好一个玩意儿!柯海红了脸,也不敢恼,请教到底哪里做得不妥。赵墨工说,海老爷依葫芦画瓢,果然没错,有一笔是一笔,可立窑不是画画供来看,而是要用,所以,向背形势都必因地制宜。柯海就令人推倒重来,赵墨工却说随它去吧!先盖屋再论其他。说着取出一卷图,展开,上面是横竖直线相交错杂。由赵墨工指点,方看出原来是一间大棚,棚内有层层木架,大棚侧有一小棚。大棚为工坊,小棚则供起居住宿。柯海不解,难道要将烟窑立在棚下。赵墨工说,不立烟窑了,燃油取烟。至于居住,是按墨业惯例,无论熏烟还是燃油,都不可以离开人,得时时守着,不如安营扎寨,图个心里踏实。于是,略动土木,不几日就起来一排三间板壁房,安置了床椅桌案。又派鸭四侍候着,园子和宅子两边跑动,互通消息。
墨厂的位置,放在西北角上,挨着儒世留下的万竹村,将天香园和万竹村连接上,两园合一园,与东北角上的莲庵遥遥相对。于是,一青一黑,再有东南角桃林的粉红粉白。西南角暂时空搁,等着有朝一日,新颜色进来补。
盖大棚的时间,柯海请赵墨工喝酒,询问油烟的事。赵墨工慢慢告诉道,自古就有取油烟制墨法,可说是先有油烟,从清油或猪油炼取,即便熏燃松柏,亦是取其汁液,再冶制成墨料。后人一是因运油之苦之难;二是熏炼松柏中渐渐得术——莫不如直接从松柏中取烟,更比油烟细黑,而且快捷,松木又更在柏木之上,遂成松烟制法,日趋替代油烟。到如今,油烟之于松烟,大约只占百之一二。柯海听了,沉吟一时,说道:看起来,古制所以消泯,全因为偷懒,能少一道工序就少一道工序,一道一道少下去,终至全无,大约周礼就是这样溃散的!赵墨工哈哈大笑:海老爷是读书人,有思古之心。我们手艺人,想的是眼下的事,只管制出好墨,因是此地松木无足,受了辖制,不得不回去古法。所以,依我看,天地玄黄,无一不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今就是古,古就是今!柯海一怔,随即点头。
大棚造就,木架子打成,铺一方方白纸,每方白纸上一盏油灯,点着了。时辰过去,但见纸上渐渐有染,那就是墨烟了。总起来,至少有数百上千盏灯,夜里,望过去,就像萤火虫,又像长生堂,星星点点,为天香园又一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