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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这小镇子的日子开了头,一日一日过着。早晨,由陆国慎替她装菜盒,量好米,再量好水。小学生蒸饭都要带自家的水,如今,华舍人吝惜水比吝惜油还甚。陆国慎将这些东西一一装进饭袋,交到秧宝宝手里,让她上学去。这家中,秧宝宝只认陆国慎。当然,她对李老师也说不上来什么,可一来是敬畏,二来,李老师到底是闪闪的母亲,这就足够叫她心生芥蒂了。而陆国慎,秧宝宝只以为是和她一样,是这家的外人,看见她受闪闪冲,并不回嘴,光是笑,便当是怕她,更觉同病相怜,心里就与她近了。陆国慎将秧宝宝送到门口,秧宝宝回转身,手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朝她摇了摇,不让外人看见,好像是她俩之间的小秘密。这样道了再见,她便出门,径直下楼。蒋芽儿早就在楼下等着她了。

蒋芽儿带着秧宝宝,已经逛遍了这镇子的角角落落。每天下午三点半,老街新街,就像燕子一样,飞着两个小姑娘的身影。现在,秧宝宝也开始同蒋芽儿一样拖欠作业了。即便按时交上去,也潦草得可以。老师说了她几次,头两次还管用,后来就皮了。老师让她家长来,家长自然是叫不来。一个班上几十个学生,老师哪能个个紧盯着?盯了几回,也就把心转移开了。但秧宝宝自此就被归到比较差的那一类里去了。而且,她的形象,也明显地流露出松懈的状态。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既然梳不通,就也不去梳了,马马虎虎扒几下,编一根毛辫子。裙子呢,洗好叠好的衣服,胡乱往归她用的柜子里一塞,抽出来穿时便皱成一团。凉皮鞋既不洗也不上油,白鞋成了灰鞋。书包也蒙上一层灰。倘若此时,沈溇的人再碰见她,都要认不出来了。可是,沈溇是多么久的事情了啊!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时间是放得很大的,要不是这天早晨,公公突然出现,秧宝宝怕是想不起沈溇,还有沈溇的老屋来了。

这天早晨,秧宝宝睁开眼睛,看见李老师站在床边,手里拿了个青绿绿的葫芦,朝她面前摆摆:一个老公公送了给秧宝宝吃的。什么老公公?秧宝宝心想着。李老师又说:秧宝屋里结出的第一个葫芦。秧宝宝腾地跳起来,推开李老师,冲到阳台上往下看,只看得见一个背影,背上挎一只竹篮,篮上搭一件蓝布衫,朝西走去,已经走近水泥桥了。秧宝宝沿了阳台跑进东边屋里,都还没起来,客堂里空着,桌上放一锅烧滚的泡饭,揭了锅盖在散热。秧宝宝来不及换鞋,穿了拖鞋,撞开门跑了下去。到底人小脚轻,公公上到桥顶时候,她就追上了。公公!她喊。公公听不见。她再喊,公公还是听不见。她就紧跑几步,跑到公公面前去,截住公公。公公看见秧宝宝,并没有流露喜欢的表情,而是很平淡,甚至有些不认识的样子。他看着秧宝宝,等她说出什么来,秧宝宝倒也想不出要说什么。于是,公公就又开步往前走了。秧宝宝便在后边跟着。她头发蓬得不成样子,穿了短裤背心,脚上是一双拖鞋。而公公今天却穿得很正经,一件对襟立领衫,排纽直扣到颈脖根,裤子也是干净的,一双圆口布鞋,还穿了白纱袜,是做客的打扮。两人相跟着走了一段,走到了菜市场跟前。人略多了些,但因为早,还不算多。公公朝北一转,走上一领桥,向老街去了。跟到此,秧宝宝也觉着了无趣,停住脚步,看公公下桥,再一转,不见了。

秧宝宝一个人拖着脚往回走,多起来的人,从她身边过去,她也没有心思打量。拖拉机轰隆隆从对面过来,到南山上去拉石头,她也不晓得让一让。幸亏路面宽,拖拉机走了一个弯儿,过去了。走到楼底下,建材店老板正拉起卷帘门,蒋芽儿从门里探出头说:看菩萨戏去不去?秧宝宝懒懒地摇摇头,进门洞去了。这才想起,今天是礼拜。怪不得李老师的儿子昨晚回来了,陆国慎也不太理自己了。进到二楼,推开门,小毛大叫一声:秧宝宝来了!秧宝宝顿时火起,厉声道:“秧宝宝”是你喊的吗?“秧宝宝”是你喊的吗?小毛吓得倒退一步,闪闪并不说话,站在桌边梳头,眯起眼看着,看着,然后将手中的梳子往桌上一放,说:陆国慎,我实在看不下去这个蓬头了,她是在唱“拷红”吗?陆国慎只是笑,不说话,秧宝宝白了她一眼,走过去,回自己睡的房间。在床沿上坐着,忽然间做了一个决定。迅速换了衣裙,又从自己的东西里掏出一个粉红塑料小包,里面装着一些零钱。将小包套在手腕上,快步走过阳台,穿过客堂间,走出门去。

她下到楼底,走到建材店门前,往里探。店里边堆着方子、机制板,直堆到屋顶,将店堂遮得很黑,没有人。她叫了一声蒋芽儿,也没有人应。正犹豫着,从店堂后边转出一个人,很高大粗壮的,是蒋芽儿的父亲,建材店老板,当年曾经做过李老师的学生。他认得秧宝宝,朝她一挥手:进去吧!秧宝宝就进去了。潮湿的木材发出浓郁的酸涩气,壅塞在店堂里,转过一垛到顶的方子,眼前便亮了。一扇后门,门外是一方天井,天井里搭了一间平房,摆了桌椅床柜,是老板一家起居的地方,蒋芽儿就在里面。秧宝宝又叫了一声,蒋芽儿回转身来,看见是她,很欢喜地朝她招手,让她进去。

跑进去,才看见,蒋芽儿的妈妈也在,坐在方桌边,正在梳头。面前支着一个三屉的梳妆盒,盒盖里是一面镜子。她梳着一个奇怪的发型,将细而长的头发梳顺,偏在一边,松松地绞几道,绾上去,在头顶一侧用发卡别住,再绾回来,别住,形成两个向下垂的发环。余下的发梢则用一朵水钻的珠花别在发环根部,底下是一排刘海。于是,蒋芽儿的妈妈就变成了仙女。梳好头,接下来是扑粉。蜜粉很仔细地盖住了她的三角脸上一些褐斑和细皱,变得光滑、细腻,并且透着红晕。眉画得黑漆漆的,眉梢一直长到鬓角里。对,那鬓角是刨花水(头油)调黏了,贴上去的。眼睛画得更大了,看起来幽深得很,甚至有些吓人。蒋芽儿妈妈的嘴本来就小,这时就小得更加醒目了,鲜红的一点。完事了,合上梳妆镜,站起身来,这样就看见,原来蒋芽儿的妈妈身上穿的是一件彩衣。粉色的,连肩宽袖,领是马蹄领,镶着宽边。袖口也镶宽边,腰里系一条带子,在一侧绾一个结,垂挂下来。彩衣齐膝,裤子是平时的裤子,脚下则是一双绣花鞋,软底的。蒋芽儿悄声对秧宝宝说:我妈妈扮的是何仙姑。蒋芽儿的妈妈收拾了一个篮子,篮里放着香烛、火柴、手帕、几封云片糕、三个桃子、一瓶水。蒋芽儿走过去,很殷勤地替她妈妈递东西,一边说:秧宝宝也去。她妈妈不说话。自从梳头开始,她就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做了仙女,便不可同凡间搭话了。

一切停当,蒋芽儿妈妈最后再在头上罩了块尼龙绸的方巾,绾到颈后打个结,以免风吹乱了发髻。然后,蒋芽儿跟在她妈妈后面,秧宝宝跟在蒋芽儿后面,三个人鱼贯出了门。此时,太阳已经高了。因是礼拜,路上没有那么多忙着上班上学的人,自然寂静些。织布厂是停人不停机的,所以,田野里,远远近近的,还是传来机器的轰隆声。但这机器声在空旷的天地间,也显得很寂静。

她们越到路对面,从镇碑跟前走过。这时候,镇碑底下一个人也没有,孤单地矗在那里,花岗岩的碑面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绕过镇碑,向北走去,走过一个塘。塘边有女人淘米洗衣服,叫叫嚷嚷,说今早的自来水里有绿藻,不能用,只好到这里来淘洗东西。走过塘,向东转进一条宽巷。宽巷里有一处凹进去,原来是一所院子。院子里有太湖石,石凳石桌,碎花石子路通向高台阶,一幢五层高,马赛克墙面,琉璃瓦顶的楼,矗立在台阶上。听见人经过,就有两条大狼狗吠起来,此起彼伏,久不停息。走出宽巷,上了一领水泥板桥,下桥再沿了河向东径直走。河边多是旧厂房,国营厂早已关门停产。一间传达室里聚了人,在打扑克。沿了河走着,走着,就走到田埂上,一方整好的秧畈,一个农人卷了裤腿,正在落谷。一把谷种放手出去,好像一张雾,落下,再一扬手,又是一张雾。走过田埂,路就坡上去了,延进一间山墙下边。山墙的对面,是一领木廊桥,木头廊柱,木头护栏,木板地面,稻草盖顶。再走过去,下来,便是一个溇。蒋芽儿的妈妈停住了脚。

溇,就是断头河,或者说河流的底。水流将秽物带到这里,就无处可去,于是,便积起来。无非是塑料袋与泡沫块,已是污黑的了,却还是烂不到泥里去。还有油污,亦是溶解不了的,浮在溇面上,柏油似的反光。水草上缠裹着灰色的絮状的积垢物,铺了小半个溇。气味可是不好闻。不是臭,是怪异。起初是闷着,随后再一点一点烘上来,热乎乎的。溇底的埠头,几级石阶上,已经候了三两个人了。一个是男的,琴师,提着琵琶。两个是老婆婆,一个梳了头,抹了胭脂,穿着彩衣,当然颜色要素一些。另一个是平常样子,怀里抱着一大篮馒头。蒋芽儿的妈妈看见他们,表情活跃起来,开口说话了。那管馒头的女人问,是你的囡?她就指指蒋芽儿,说是。于是,老婆婆就拿了一个馒头塞到蒋芽儿手里,蒋芽儿分了半个给秧宝宝。两人一边吃馒头,一边等着。蒋芽儿告诉秧宝宝,等会儿船来,接大家到张溇,张溇有个庙,庙主是个尼姑,人们都叫她“爷爷”,庙前有个戏台,就在上面演菩萨戏。等了会儿,又陆续来了几个人,也装扮过了。其中还有一个小孩,只五六岁,梳了一个朝天灯,头顶心红头绳扎一个小辫,把眼睛都吊了起来,敞了襟的短衫里,贴身系一个红肚兜,显然是演那哪吒。仗着自己是个角色,很傲慢的,谁也不理,径直到老婆婆篮里抓馒头吃。接着,船就来了。

小乌篷船缓缓地划进灰浆般的溇底,很勉强地掉了个头,停在埠头前。先是上东西:馒头、香烛、乐器,还有一张红漆桌子。东西上完,就只剩半船地方了。那扮哪吒的率先跳上船去,接着是两个琴师,然后是那最早等着的装扮的老婆婆,招呼蒋芽儿的妈妈一同上船,蒋芽儿的妈妈则向后一伸手,拉上蒋芽儿,蒋芽儿再要拉秧宝宝,却没有拉到,身后一个跟一个挤上人来。船明显吃水深了,船老大叫嚷着:不能上了!可不上怎么行?好歹都上完了,只剩了一个秧宝宝。船比来时笨重多了,一桨一桨离了码头,出得溇去。蒋芽儿挤在大人的缝里,完全看不见了。

太阳近午了,这僻静的溇底,没有人来。对面溇边山墙上的后窗,静静的也没有人影。溇面的污水,就像板结了,纹丝不动。秧宝宝站在太阳地里,地上撒了些馒头渣,有一只小虫子在里面爬着觅食。她转过身子,走上木廊桥,木廊桥里是阴凉的。好像是表示无所谓,秧宝宝脱下腕上的小塑料包,拿在手里抡圆圈,有一点放浪形骸的样子。朽烂与松动的桥板在她脚下发出空洞的声音,给这背静的角落制造出一些响动。

秧宝宝抡着小包上楼,推门,走进房间。客堂里的人,不说话,看着她。她也不理他们,背过身去在墙根换了鞋,转回来,抡着包走过房间。走到阳台门口,却被抓住了手臂。她挣了几下,挣不脱,被抓回到房间中央,按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然后,一只手将她的辫子打散,一把梳子从额前向后梳去。哪里梳得动,梳子的齿早叫乱发缠住了,不得不手下加了力气。梳子下那人便发出一声锐叫。那简直不叫梳头,而是叫犁地。齿子扎下去,一股劲地往下拉。头发的主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被两个大人,一个按住身子,一个按住头。叫了两声,便哭号起来。一面是为头皮痛,一面是为这一早上的失意。这哭声非常的哀伤,是受了一世界的委屈,叫听的人都难过起来。陆国慎和闪闪不禁手软了一下,面面相觑。趁这手软,秧宝宝却一跃而起,将板凳带翻,砸到陆国慎脚背上,陆国慎不禁“哎哟”一声。闪闪手快,一把扭住秧宝宝,秧宝宝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死命抵着。闪闪辖制不住她,就叫陆国慎来帮忙。陆国慎走到跟前,又叫她不要来,因为陆国慎已经有了喜,怕叫秧宝宝踢着。陆国慎不帮忙,她又弄不过秧宝宝,一时急得眼泪也下来了。两人正扭到阳台,李老师听到动静往这边来了,喝道:鸡飞狗跳,乱成什么样了!

听到李老师说话,这边歇下手了。秧宝宝到底是怕李老师的,闪闪则流着泪说:都是你纵容她跟蒋芽儿一起混,心都野了!李老师斥道:你少说几句!将秧宝宝推回客堂,令她坐下,又嘱陆国慎端来一盆热水,一按秧宝宝的头,将头发全翻倒进水里。秧宝宝虽然止了号哭,却一直嘤嘤地啜泣着,眼泪滚滚落进脸盆。小毛站在一边,目睹这一激烈场面,震惊得发不出声来,这时候,方才“嗷”一下哭起来。

这一个礼拜日的上午,便在大大小小的哭泣中过去了。 Sf03YrQHf129Y5A6Q5fMT9sHSrHTZ7qrumOj9z3STrx1tv9Sz/r764UbQAlcD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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