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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的家是个大家,李老师,李老师的丈夫,也是老师——顾老师,李老师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还有一个四岁的外孙,现在又加上了秧宝宝。

李老师因为是双职工,然后自己又出些钱,所以就得到两套两室户,从阳台这边打通。虽然是新楼,还是老派的实惠的风格。没有厅,也没有转弯抹角的花巧,面积都在房间里,而且四间都朝南,一排展开,所以就有些像学校的教室。厨房、厕所,再有个小小的门厅,是朝北,开一扇门,通楼梯。现在,其中西边一套房子的门封起来了,进出全在东边那一扇门里,再从阳台的门互相走通。阳台的门是开在两间房里比较大的一间,所以,倘若要到西边的一套房间里去,就要穿过东边的大房间,走到阳台上,再从西边的阳台门进去。

东边的大房间,因为进出全在这一套的门里,所以,这个房间就等于是敞开式的,像弄堂一样,权作客堂间。吃饭、会客、看电视,都在这里。伙仓也开在这边的厨房里,那边的厨房则堆东西,米、煤球、干菜,杂七杂八,一时用不着,却又不敢扔的东西。两对小夫妻分别住两套里面积略小一点但却比较封闭安静的一间,那一间大的呢?也要供走路的,就住李老师和顾老师。他们的大床的横头,依墙新搭起一张钢丝床,就是秧宝宝的地方了。

这一家人,七八口,老的,小的,进进出出,杂沓而热闹。尤其是那两对小夫妻,四个年轻人,虽然不是太大的个子,可血气旺盛,很占地方,就更显得逼仄了。秧宝宝跟了妈妈一进去,就觉得家里穿来穿去的都是人。来不及看清楚面容,一晃就过去了。只是有无数张笑脸,在面前闪着。耳朵里声音很多,大人小孩的说话声,还有电视机里播放的电视剧人物的讲话。桌上的菜碗也是多的,一直铺到桌沿,都放不下饭碗。为秧宝宝来,李老师家特地杀了一只鸭子,拆了骨头,蒸熟,纯精的鸭肉,也只有一碗,放在了客人面前。其他的菜有河虾、干菜肉、炒南瓜。茄子、豇豆、百叶切成小方块,蒸熟,浇上豆腐乳汁。霉渍的苋菜梗,小包装的奶黄包、豆沙包,店里买来的熟食:火腿肠、熏鱼、牛百叶什么的。反正,家常人家的下饭菜,都堆拢到这里来了。

来的时候,秧宝宝是觉得肚饥的,此时,却吃不下了。饭锅盖揭起来,那米饭的微酸的蒸汽,竟有些叫她反胃。正午的烘热里,夹了些潮气,也叫人没胃口。秧宝宝低了头,筷子尖数着米饭粒,碗面上早叫各种菜堆满了。听大人们说:刚来,陌生,明天就吃得下了。也不以为是在说自己。她变得有些木呢!终于吃完饭,妈妈将她领到李老师的房间,替她换下新裙子,只穿短裤和圆领汗衫。看着妈妈将她的新裙子挂在衣架上,衣架又挂在墙上一颗钉子上,就好像看着别人的新裙子。妈妈让她躺下,搭上一条毛巾毯,然后,凑得很近地看着她的脸。因为离得太近,妈妈的脸变得不像,还变得模糊。妈妈的头发是束在背后的一把,因为刚洗过头,鬓角这里蓬松着,里面藏了两个金耳坠,垂得长长的,在秧宝宝眼睛里打秋千。那金的颜色很灿烂,把妈妈还很年轻的脸,衬得黑黄而且干枯了。

宝宝,你没有哭吧?妈妈小声说,李老师很慈祥的,家里也很热闹。过几天,妈妈会来看你。妈妈接着说。

秧宝宝并不想哭,好像是没有哭的心情。她翻了个身,脸朝墙壁,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睡过一觉了。房间里光线很强烈,空气亦是烘热的,却有风,拂在身上,凉丝丝的。李老师家里这时很安静,窗外的蝉鸣便涌了进来。这里的蝉鸣也和沈溇的不一样:嚓啷,嚓啷,有一种金属声,爆得很。沈溇的蝉鸣不是那么响亮,却绵密和悠长。秧宝宝的床,是朝了阳台门,顺墙放的,阳台的纱门,在光线的照射下,布着无数个细密的光亮的小孔。透过纱门,可看见阳台的水泥护栏,那上面的光,耀眼得很,雪亮的一道。仔细地看去,那雪亮的一道,不是静止的,而是缓缓地在游动。越过去,可看见一点点屋顶,是路对面的房顶,隐约的一道线,亮得要弱一些。看久了,也是游动的。纱门的旁边,放了一张书桌,那种黄漆面,学校里老师用的办公桌,上面一盏纱罩台灯。纱罩原先大约是粉红的,现在却变黄了。灯下有一摞书、一瓶墨水、一个竹节笔筒。还有一个小孩子的吃饭碗,塑料的,上面印着鲜艳的卡通狗,里面搁着一把勺子,好像是吃饭吃到一半,随便往上一放,人就走了。书桌上方是一扇纱窗,纱窗和纱门之间的一条墙上,挂着一幅挂历,挂历上画着水墨山水。雪白的亮光纸,在房间里充沛的光线下,反着光,纸面就显得不那么平整,起伏着。不晓得哪里来的风,吹着,挂历轻微地一翕一开,一翕一开。

那样的静,可是周围都是人。书桌前面的地上,有一双塑料拖鞋,亦已经穿久了,鞋上有着一个脚掌的印子,是汗渍和摩擦形成的。这是李老师的拖鞋。书桌前面的大床上,李老师也在睡午觉。人们在各自的房间里睡午觉,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秧宝宝想,明天要上学。她想着学校里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可是,学校却变得陌生了。秧宝宝坐了起来,双臂环了耸起的膝盖,抵着下巴。这样,她就看得见对面的房屋,隔着一条宽阔的路。那是几间二层和三层的水泥楼房,其中一间,装着霓虹灯的铁架和灯管。房顶上,竖着几杆电视天线。她甚至能看见更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金灿灿的琉璃瓦尖顶,是哪个老板的房子。即便是透过纱窗,天还是那么蓝,而且足够明亮,有一些小黑点在上下飞舞,是田野上的燕子。现在,连燕子也是遥远的了。

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地说:睡觉啊?回头一看,李老师正伏身在她跟前。她也压低了声音:睡过了。李老师又说:起来做功课啊?她就下了床,让李老师引她到书桌前,坐在一把藤圈椅里,打开书包。她轻着手脚,生怕弄出一点声音,吵醒了家里的什么人。其实,功课早已经做好了,可她还能做什么别的呢?李老师不再睡了,走来走去做着什么,拖鞋底轻轻地擦着地面。最后,她走到阳台上,从书桌前的窗外走过去,进了那一套房间。

这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秧宝宝很庆幸李老师引自己坐进这张藤圈椅里,这张藤圈椅将她藏得很好,从后面完全看不见她。房间里渐渐有了些声音,阳台上有些人影晃动着。有人穿过她身边,走到后边厨房里取东西,又走了出来,没有打扰她。她呢?把自己缩得很小,悬着脚,坐在藤椅的深处,举着一本语文书看着。藤圈椅也是旧的,颜色磨得又黄又亮,扶手上的藤条已经散了,又续上尼龙丝缠起来。房间里的光线柔和了一些,秧宝宝心里的孤寂,也柔和了一些。家里的人,都聚在那边的客堂里,叽里呱啦地说话。李老师过来看了她一回,问她去不去那边看电视,她小声说,不去。中间,那小孩子也过来一回,来拿他的小碗。他踮着脚,扒着桌沿,秧宝宝再将碗朝他跟前推推,才够着,拿到就跑了。有一刻,秧宝宝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叫,感到了肚饥,可还远不到吃饭的时间。等来叫她吃饭了,肚子又饱了。她穿着短裤汗衫,头上还梳着双髻,低头跟了来叫她的人走过阳台。上午那穿了新裙子的淑女,此时换了一个人。太阳已经下到路的尽西边,热气蒸发了,风是凉爽的。

这一顿饭,秧宝宝不再是客人了,所以,人们就随便得多了。说随便,不是说饭菜上有什么疏漏,其实也还是中午的那桌菜,但是,吃饭的规矩却散漫了。后来,又住了几天,秧宝宝就知道李老师家吃饭就是这样,不等人的。谁先到了,就坐到桌边去吃。吃完了,拿开自己的碗放到水斗里,就走开了。第二个人到了,再坐下来吃。但无论谁先谁后,总是李老师压阵收尾,最后一个吃。这时候,是李老师的女儿,拿着小孩子的塑料碗,站在桌边,挑挑拣拣地搛菜。搛好了,将小孩子领到一边去,喂他吃。其余的人,有要看电视新闻的,有要洗澡的,李老师又要最后一个吃,结果只有秧宝宝、李老师的媳妇,还有顾老师三个人在桌边吃。不晓得是谁的筷子,往她的碗里搛菜。勉强吃了半碗,就停下来了。人们劝她再吃,说:你不是来做客人的啊!秧宝宝摇摇头,走出房间,听见身后有尖脆的声音说:不要劝她,饿了自然要吃了!那是李老师女儿的声音。秧宝宝的眼睛就潮了。她低下头快步走过阳台,进到房间,重新坐回到藤圈椅里,再拿起语文书,一个字也看不清了。

秧宝宝悄悄地哭着,心里倒轻松了一些。这时,有人从那边房间过来了,走进门,看了一眼秧宝宝,吃惊地叫道:你哭了?又是李老师的女儿。她托起秧宝宝低下去的下巴,秧宝宝看见了她的眼睛,大,而且圆,讥诮地看着她。秧宝宝挣了一下,她松开了秧宝宝的下巴,却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拖了出去,直拖到那边客堂里,对大家说:小人儿一个,在那里落眼泪,扮林黛玉呢!大家笑了。秧宝宝的眼泪干了,她拼命挣出手,反身跑过阳台,回到房间,一下子坐进藤圈椅里。这一次,她是直直地坐着,腰背挺着,双手紧紧握着椅把手,眼睛瞪着前方,微微气喘着,心里说:怕你!

这一天最后的一点时间,在对李老师女儿的仇恨中过去了。

李老师的女儿叫闪闪,出生时,天上正打着雷闪。她的脾气也像闪电,急,快,暴,但转瞬即逝,又云开日出。她长了一张略方的圆脸,中间有些凹,就显得比较厉害。她笑起来,嘴大大的,眼睛也大大的,又变得快活和爽朗了。她长得不是顶好看,但却和本地人带着些乡气的脸相是另一路的。而且,皮肤很白。所以,从小,人们就叫她“上海人”,尽管,她们家和上海,可说是一点瓜葛也没有。她从绍兴的一所幼师毕业后,先是在华舍镇政府幼儿园工作,年前应聘到柯桥新办的“小世界”幼儿园。那是一所“贵族”幼儿园,位置在华舍镇和柯桥之间,占地很大,像美国迪斯尼乐园似的,一座童话宫殿。还没走近去,已是彩旗飘舞,一条条横幅上写:小世界欢迎你。它高薪招聘教师和保育员,绍兴、杭州,甚至上海的幼教人员都有来应聘的。收费自然很高,可如今不是老板多吗,还不是一般的老板,你信不信?柯桥楼层最高的宾馆“鱼得水”,就是私人老板开的。所以,“小世界”的生源不成问题。当然,“鱼得水”的小孩子不会来“小世界”,他们是要到上海买蓝印户口的,再次一等的,则是到杭州买户口。

闪闪在家里很受宠,凡事与哥哥起了争执,大人就说:亮亮,你让让她,她小。其实亮亮只不过大她一岁。长此以往,闪闪就有些娇惯,但是,同时也养成了比较进取的性格。她很拿得主意,免不了有些独断专行,可到底是有脑子的,不瞎来。家里有许多大事情,都要听她意见,她也就自觉是有些责任的。比如,哥哥的对象陆国慎,就是她找的。是她中学里的同学,平时并不是最要好的,因为不能像仆人那么跟随着骄傲的闪闪。但其实闪闪,却不欣赏性格懦弱的人,她暗地里,有一点服帖班长陆国慎。

陆国慎的长相比较贴近本地人,长圆脸,黑一点,细长眼睛,但到底还是有着自己的特征。她的眉毛比较浓,嘴唇略厚一些,这就使她稍稍出了那么一点格,有了一些异域的色彩,好像马来人。不过,因为她的朴素和老实,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典型的本地姑娘。一个大方的本地姑娘,聪明和才智都是藏在肚里,外表总是安静与温和的。下乡学农的时候,班上负责几个猪圈,轮流打扫起圈。镇上的生活其实和乡下差不多,班上还有些家在农户的同学。闪闪在班上是个尖子,就有人自愿代她的班,陆国慎却不让,对那些要代她的人说:你能代她一次,还能代她一世?闪闪说:听你说话,好像是我老娘。陆国慎不理她,扔给她一把铁锹就走了。闪闪虽然娇,但是个硬气的人,她一左一右甩了鞋,放手干了起来。干完以后,回到宿舍,却见陆国慎替她藏了一木桶的热水,让她洗了一个澡。高中毕业以后,她俩一个上了幼师,另一个到杭州读公安学校的委培班。临去上学的时候,闪闪骑着车找到陆国慎家,直逼逼地问道,能不能和她哥哥谈对象。镇上的婚姻都是宜早不宜晚,同时,也是自由开放的。有些孩子,高中时就谈了对象,叫虽叫早恋,可却是认真定终身的。这时,陆国慎也会调皮,说:做你的阿嫂,可不可怜?闪闪认真地说:我哥哥没主意,你给他撑腰,我给你撑腰。陆国慎这才红了脸。

这就是李老师家两个主要成员的情况。 3TfoSHgbzYYcghtuv5jrdIbL+lhMCtEksovv41qDNecUBLpSf3izd6iC0Q4B1wE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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