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开始意识自己的处境,暗叫一声“不好”,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挽回。
这时候杨莹瑛还没觉得异常。不过比平日略迟些,不定哪一刻,电梯门哗一响,然后,钥匙在锁眼里一转,一老一小进来了。接下去,杨莹瑛就耳尖起来,电梯口一有动静,便开门出去,还有一次误听,以为电梯上来,结果一动不动,没有人。下班放学,开门闭门的纷沓平息了,楼道里有一股煎炸的油香,不知从哪一扇的缝隙漏出来。杨莹瑛关上门,心里嘀咕一句:外公昏头了!
自从抱外孙,他们便互称外公外婆。因两人都长得后生,推童车在小区和公园,常被人当成一对晚育的父母,令他们颇不好意思也不无得意。直到现在,外孙五岁,上幼儿园大班,两人方才露出点外公外婆的相,事实上,却已资深。女儿休完半年产假,上班去了,孩子留给两家大人轮流带,但孩子多半与外家亲,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嘛!尤其上了幼儿园,隔条马路就是外公上班的地方,接送都方便,于是,索性就住在外婆家里。
再一次电梯开闭,杨莹瑛克制着没探头,对自己说,随便他们去!可这回却是奔她家,门铃响了。吐一口长气,扔下手里的东西,猛地拉门。外面的人倒吓一跳,里面的人也怔住了。一吓一怔之间,一个小人从脚边倏地蹿进去,一言不发,直跑入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外孙生气了。凡晚去接人,回来就要给颜色看的。来人是幼儿园老师,年轻时髦的女孩,急着要走,说小区不让停车。就知道是有车的,所以才能亲自送到家。杨莹瑛送老师下楼,是礼数,也是有许多疑惑要解。可老师又能知道多少?两人站在电梯里,就只是道谢和不谢地客套,下到楼底,看门前果然停一辆浅灰帕萨特,驾驶座上是一个年轻男孩,显然是在恋爱中。回进电梯,上楼,推门,外孙已经在哭,无限的委屈。杨莹瑛只得万般抚慰,同时打电话,打到外公单位座机,没人接听,打到手机,手机关机。他的手机向来如此,或是没电,或是欠费,抑或干脆忘在家中,好在少有情急之事,如今天这样。杨莹瑛明知无果,却连拨几个,负气似的,其实是心慌。放下电话,外孙不哭了,祖孙俩手牵手,有一时静谧。停了停,再拿起话筒,这一回是拨了女儿的号码。
女儿安置妥手里的事务,在高峰时段的车阵中会合先生,再一并上路,进门已近八点钟。本来以为母亲过度紧张,此刻陡地提起一颗心,喉咙口的埋怨吞回去了。家中坐了一圈人,母亲的姐妹,父亲的兄弟,甚至还有她的婆母,一并转向两个年轻人。儿子坐在外婆与奶奶中间,不同以往的轻佻,态度也是审慎的。电视机播放一出不知名的情节剧,音量大得吓人,也没人去调低,任其喧哗,气氛更显得不安。
在座已有人建议报警,却又怀疑警方能否受理,不是说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立案吗?可是,又有人指出那是从美国电影里看来的法律,不足为凭。倘若平时,大家就要笑了,现如今,谁还笑得出来?做大伯的,最年长,辈分高,退休前做过科长,亲戚淘里有威信,发话了:无论哪一国的法律,都循常情常理,撑足算,人不过晚回来三四小时,怎么也称不上失踪,报到派出所,一定吃回账!听了这话,众人都轻松一些,有人拿起遥控器调音量频道,小孩子也吵起来,要看动画片。只有杨莹瑛忧虑不减,她最晓得事态的蹊跷,是因为这件小事情中的这个人。这个人,只有早回来,没有晚回来。掌握遥控器的人调到上海夜新闻频道,说当日里的事故会有播报,于是,房间里重新静下来。
九时半的新闻播完,已经十时半,滚动字条里也未有半点信息。杨莹瑛站起来,上前揿灭电视,说:我要去他单位走一趟。一众人纷纷起身,那小人儿已趴在奶奶膝上睡着,也醒过来。此时方才想起他,就需留下人照料陪伴,最后选定奶奶。他却要跟去,哄也哄不服,大人渐失耐心,做父母的吼叫起来,于是一阵嚎啕。杨莹瑛忽觉不祥,心别别地跳,簇拥中走出门,下电梯。门前的地面黑压压的,抬头则是万家灯火,分坐两辆自驾车,再招一部出租,前后相跟,一行上了内环高架。
所谓“单位”,杨莹瑛连名字的全称都未记下,只知道是台资企业,经营物流,由朋友的朋友推介。聘用退休人员是企业惯例,无需缴纳“四金”,成熟的年龄和经验,老派规矩,最用得称手。本人呢,消遣了多余的时间,挣一点额外的钱,可谓两厢里情愿。杨莹瑛甚至没细问他做的究竟哪一类业务。这个人一辈子都是做内勤,新式叫法为“文秘”,填些报表,起草申报案,结算用度,登录物品的新进废用,除此又还能做什么?连一次外埠的出差都不曾有过。但她知道他单位在哪里,北苏州河地方的一幢居民楼,和外孙的幼儿园相邻。所以接受朋友的推介,很大原因是出于接送小孩的方便,还可从他的窗口,用望远镜看顾外孙。中间曾有一次,房东业主要结束租赁,收回给儿子结婚,外公外婆很是纠结了一回。后来,业主儿子的婚事黄了,继续合同,才又安稳下来。这样一起一落,杨莹瑛对那房子的地点就有印象。
夜间道路通畅,只一忽儿车就下高架,从过街天桥底下穿过,进到横街,拐弯处就是一片高层。小区门口停一辆出租车,亮着灯,主客正交割车资。一推门,出来人,向这边打个照面,是那推介工作的朋友,路上打的电话,人已经到地方。朋友向一行来人点头握手,一直没有停息与手机对话,是在联络朋友,这家公司是朋友的朋友的关系,他也并不十分知情。联络显然不那么顺利,几回尝试没找到朋友,只得联系彼此共同的朋友,然后再是共同的朋友的朋友,朋友圈渐渐扩大。朋友打着电话走头阵,后边跟了车和人,进去小区,蜿蜒转折,来到其中一幢高层底下。朋友将手机啪一声关上,通话结束。面对十几双巴望的眼睛,不作任何回答,而是转向物业保安。
与物业交涉是为钥匙,朋友的意思是物业当有一把备用钥匙,以应不时之需。物业说业主们入住无一不换门锁,而且他即便有钥匙也不能擅自进入私宅。朋友解释并不是民居,而是公司用房。物业说,这话如何说好,业主有权处置自己的房屋,但是并不因此改变楼盘的性质,是民居不是商用——那么,大伯发言了:倘若漏电漏水,殃及左右上下,家中又无人,要知道,上海的公寓楼,有多少空关的。物业回答,通常会留下联系人的电话。说到此,双方都心头一亮。物业翻开一本册子,果然有一个姓名和电话,但等报出,正是朋友的朋友,一直联系而联系不上的那位。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物业说。什么办法?报110,警察到场,撞门!众人不由静下来,仿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竟然要用上这么极端办法:撞门。同时,也有所提醒,那就是:也许症结就在门里头。这时候,杨莹瑛站到前面,门厅的日光灯下,她的脸色格外显得青白。物业判定这个女人与事主最有关,态度温和下来。杨莹瑛只说一句话:师傅,麻烦带我们上去敲门,试试看。师傅不再推挡,关上抽屉,走出来,抽卡按在电子锁上,门嗒一声开了,一行人跟着进到楼里,上了电梯。
公寓的门闭着,听得见电子门铃在里边响,有性急的人伸手在门上拍,物业师傅立即制止。是啊,什么时间?半夜。电梯井里一阵轰鸣,正停在这一层,一并回身看,走出两个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走过,进去对面的公寓。夜晚的寂静被搅动,继而又平息。不晓得谁的手,伸出去握住门把摇两下,料定是徒然,可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门竟然闪开。所有的人都定住在原地,没有移步。门没有锁,甚至,没有关灯。
从玄关,就可看出装修的简单。墙面刷白,浅色复合地板。厅里几乎空着,一具饮水机,也没关电源,不时发出咕噜噜的换气声,还有一张折叠方桌,两把折叠椅,多少年前的老样式,大约是房东家的旧物。房型是两室一厅,厅是暗厅,白天也需开灯。朝南的主卧黑着,厅里的灯光投进去,看得见房间中央摆一张大班桌和一具皮靠椅,闪着簇新的幽光。桌面空空,四壁也空空,极少有人光顾的样子。另一间,朝西,是一个窄长条,通常给孩子作睡房,如今是写字间,有办公桌,橱柜,传真机,电脑,碎纸机,倒是有办公业务的气氛,仔细打量,也只有一个人活动的痕迹,这个人就是他。
室内的寒素,说明无论出租方还是租赁方,都是拮据的。有余房出租,多少算得上小康,却是不知道这公司情形如何。人们四散在各处查看,所有的窗户都没装窗帘,玻璃镀一层薄亮,这城市的夜晚是有光的,于是就像裸在露天。物业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跟着浏览四周。楼里的住户每日价从跟前来回,与他们收送东西,却无从知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这个当值的晚上,不期然走进其中一格单元,称得上是奇遇。他渐渐放下戒备,变得话多,甚而至于饶舌。这爿公司不错,他说,清静,不像某些租客,生人多,垃圾多,快递多,外卖多,还多喜欢装修,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就引出邻里纠纷,对物业态度也不好,五斤狠六斤,当物业是他们的杂役,一会儿让搬东西,一会儿让叫出租车。那些白领小姐,仗着年轻,很会来事,差使他们买牛肉面,送取洗烫衣物,真是让人头昏。这一家就不同了,平时常见的只有一位先生,虽不多话,却很客气——说到此,不由收住,意识到这行人所来的目的就是这位先生,他向里间屋看一眼,杨莹瑛在那里,无疑是他的女人了。顿了顿,继续说:那位先生骑自行车来上班,不像有些人开自驾车,停车又是个麻烦,老先生的自行车和我们的助动车停在一起,一点没架子的。听的人打断了问,老先生什么时候下班走的?他遗憾道,七点钟才来接夜班,老先生通常下午四点钟离开,所以——又添一句“老先生离开时总会道再见”,然后便沉默下来。
杨莹瑛站在办公桌前,无须辨认,只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别人的,就是他的桌子。这是一具老式两头沉的办公桌,油漆都剥落了,一头抵在西窗下,一头悬空,横头牵一条细绳,挂一条蓝白格子旧毛巾,显然作抹布用,但洗得极干净,晾得也平整,杨莹瑛好像看见了他的手。桌面也是整洁的,一台电脑,一个塑料文件筐,筐里摞着图表、信函、单据,分别用夹子夹着,其中传真纸上的字迹几乎褪到无色,都还保存着,特别用笔写下的日期时间仍然清晰。有一个笔记本,以人名分栏,时间顺序为记录,杨莹瑛稍加思忖,方才明白记录的是往来手机短信。她认出他的脾性,对电子通讯的不放心,还是相信白纸黑字。同时呢,也看见他的清闲。桌面上立着一盏绿玻璃罩的台灯,灯下的文具盒里,分门别类放着曲别针、订书机、笔、固体糨糊、透明胶带。边上是他进出拎的黑色皮包。杨莹瑛拉开台灯,旋即又拉灭。沿桌面看过去,看出窗外,对面两幢楼之间,绰约可见一幢多层楼房,带一周花园,外孙的幼儿园就在那里。他说用望远镜看外孙,就是从这个角度吧,能不能看见什么,则令人怀疑。现在,望远镜就在左手第一个抽屉,很宝贝地团在一块丝绒布里。
第二格抽屉里有茶叶罐,一把紫砂茶壶;第三格是上一年的贺年片,这一年已经过了大半,贺卡还竖在橱柜上,数量少许多,因为开始手机短信拜年了。卡上的贺词多是印刷的现成套话,落款为各种名称的公司单位,抑或再加上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没一个字认得出来。总之,是生意之间的例行交往。最底下的抽屉里有一双旧布鞋,供雨天里换穿。他那时代上班族的基本装备就都在这里了。另一端的抽屉就沉了,满满的都是使用过的教科书和作业本,是房东家的存物,留之无用弃之可惜,放在出租房里可延缓处理的决心。推上抽屉,走出房间,转进厨房。没有安装煤气灶,料理台上搁一具微波炉。旁边是两个微波炉碗具,一个乐扣乐扣饭盒,杨莹瑛认出是自家的东西,每天满的带去,空的带回。此时,洗干净的盒与盖,倒扣在洗碗布上,说明并不是回家,他去了哪里呢?
一众人将里外间所有的大灯小灯都打开,明晃晃的,衬出窗户外的夜色,已经是午夜零点。有谁拨通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很清醒。这边问:回来了吗?那边答:没有。关上电话,人们静着,忽推开落地窗,这才发现有阳台,于是,一拥而出,就听头顶传来丁当脆响,阳台上方的檐角挂着一只风铃。杨莹瑛被铃声惊一跳,脚步迟疑了,落在最后。心里骇怕得很,觉出楼层的高和突兀,仿佛孤立在云端,周围一切都到了脚底下。风铃继续摇曳,打着旋,她认出来了,是女儿出嫁丢在家里的。小女孩子的爱物,紫色的玻璃小蝴蝶,上下错落的一串,被他拾来挂在这里。就知道,他是喜欢在这里上班的。
物业的男人感叹一声:真清爽啊!他专门对了杨莹瑛:阿姨你不知道有些公司的邋遢,吃过的饭盒就扔在门口,汤水淌了一地,马桶和水斗堵塞,也不疏通,只一味用泵打,结果管道爆裂,漏到下面人家!可是这整洁却是增添了寂寥,还有寒碜,远不像是兴隆的生意,但要说惨淡经营,又当有挣扎,也没有迹象。物业继续说着:爷叔——他将先生改称“爷叔”——多有耐心,又仔细,待人多么和气,春节我儿子结婚,麻烦爷叔写请柬,一句话没有,隔日就写了一百份,帮大忙了!我们这年纪的人,写字上不了台面的,读书碰到“文化大革命”,读什么书?现世罢了!男人絮叨起来,聒噪得很,对了寂夜里担着心事的女人,觉着自己沉闷的人生其实是静好的,难免有些得意,又抱了些歉意。
阳台里的人趴在护栏上,用手电筒向下照,用意是明显的。手电筒的光,勉强下去十数米,便消融在暗黑里,模糊地移动一会儿,收起来。回到屋里,就好像将夜色带进来了,人人脸上都罩了阴影。物业的男人扑哧笑起来:一定是给朋友拉去吃酒,醉倒了,天亮酒醒就回家去了。到时候,阿姨不要让他进门哦!他的嬉笑一点不使空气轻松,反显怪异。在通亮的照明下,他的脸也有一种惨白,凌晨时分的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他讪讪地笑几声,收起来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不喝酒,至于朋友——眼前这位,可算至交,所以会介绍工作,却也仅此而已,他不会忘形到不回家。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亲属之外的人际关系,通向社会,在那里,谁能料到发生什么。现在,朋友是唯一的线索,眼睛都看向他。他做什么?打电话,电话却从来没有打通。
看起来,朋友也是那一类人,保守、本分、谨严,有一些逢凶化吉的运气。比如,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可他们恰恰在前一年读出中等专科文凭,及时就业;比如,八十年代经济转向,多少人下海弄潮,又落篷收艄,而他们原地不动,没有发财,倒保持了公职;再到九十年代国企改革,如他们这样不大不小的单位,先是兼并人家,吃改革红利,终于轮到被兼并,他们恰到退休年龄,享老人老办法的政策。就这样,最大限度地规避了同代人动荡的遭际。是原本如此,还是共同的命运和遭际,他们连生相上都有些接近。身体没有经过繁重劳动磨折,没有落下损伤,也称不上强健,而是略见孱弱。室内的工作又养成白皙的皮肤,就有些像女人。眼睛一定是近视的,然后又老花,就配了分上下远近视的眼镜,镜片是蔡司,因为相信德国老牌子。款式中庸,不过于时尚,也绝不落伍,是细镜架无边框。衣着也是,整洁合适,却没什么创意。这些使他们既不见老,也不见年少。
此时此刻,寻人的焦急,还有熬夜,使得朋友憔悴了,他疲惫地打着手机,不时抬起眼睛看朋友的女人,流露一股哀求解脱的表情。说到底,他有什么责任呢?都是成年人,有行为能力,所以,那哀求里又是精明的世故,这也是令人感到熟悉的。就是因为熟悉,杨莹瑛才不松口。她想,一旦放过今天,到明天,说不定就像朋友的朋友,再也没有声音。
最后,还是物业说话了。男人为难道,他不能离开岗位太久,同时呢,他也不能让这一大群人留在无人的公寓里,究竟,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以及和业主或者租客的关系。所以,真的对不起——他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客气但又是坚决的,令人不由自主顺了手势向外走。走过卫生间,杨莹瑛看见他的毛巾挂在毛巾架上,还有一个肥皂盒,一瓶洗手液。脚步停滞一时。就在这一时,物业的男人依次按下开关,公寓的灯,一盏一盏灭了,卫生间也黑下来。杨莹瑛说出两个字:报警。
他想,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手机铃响,接起来,是快递公司,有东西送到。什么东西?淘宝网上订购的吸尘器。他没有上过淘宝网,也没有订过吸尘器,但是其他人甚或至于老板自己下的订单也未可知。应该说,这是第一个疑点。一边与手机那头通话,询问车停在什么地方,一边出公寓乘电梯下楼。电话里说,小区车多,不让停,所以是在小区外面的马路上。走在小区里,他想到公寓的门没有锁,本以为是一会儿的事情,不料拖延了,于是脚下便匆忙起来。有一个念头闪过——其实是第二个可疑之处,那就是小区里并没有太多的车。下午两三点钟光景,空阔而且宁静,邻近小学校眼保健操的音乐在上空飘扬,让人生出甜美的怅惘。走到小区门口,果然见马路对面停靠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驾驶座里的人对着手机说话,就知道是和自己通话的人。这是最大的疑点所在,而他偏偏放下心来。吸尘器呢?他问。那人关上手机,下颌一点,车上就下来一个人,引他绕行到车后,揭开车后盖,车厢里散放着几个纸箱,上面仿佛有吸尘器的字样,这也是可疑的。可他更放心了。那人欠进身子去拖纸箱中的一个,结实宽厚的肩背横在他的面前,这时候——大错就铸在这里,他也欠进身子,比那人欠得还深,抓住纸箱一角。是出于向来的谦恭有礼,无论尊卑长幼,总要虚让一回。这一回呢,还有些真着急,公寓的门不是没锁吗?就在这一欠身,背后伸来一只手,将他往里送了送。这只手一点不粗暴,反而很轻柔,可他的脚却离了地面。上了车后厢,几乎就在同时,车后盖合下了。犹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唯一的碰擦是脸颊在纸箱上磕了一下。他抚着脸颊翻身坐起来,车启动了。
他先喊两声:开门!开门!“开门”两个字其实挺好笑,因为关闭上的不是门,而是车后的盖,他是进到一个箱子里。接着,他在“门”上敲击两下,自己都觉着白费力气,不会有一点效果。气和急一刹那就过去了,知道没有用,也是一种应激反应,巨大的惊吓之下,反而格外镇定,于是一下子认清形势:完了!他的意识在这两个字上水平行进了一段时间,正合着车行的速度。人在速度中通常会有的松弛,正合乎头脑里的空白,他心情平静。甚至没有注意眼前的黑暗,空间的逼仄,还有空气不充足引起的窒息感。抱膝坐地,心里说着“完了”。思想从字面滑过去,并没有切入,依然在应激反应中,那就是不让自己吓坏了,先定下神再说。这一段时间持续很久,但等刹车停下,均匀的节奏中断,却又觉得那只是一眨眼工夫。他惊一下,一个新念头跳出来:接外孙要晚了,不知哭成什么样子!目下处境里,这念头琐细到荒唐,可说是避重就轻,也是自我保护——别吓坏了!
车停着,没有熄火,周围都是引擎怠速的突突声。听起来是在车阵中,下班高峰时节紧张蒸腾的气氛漫进车厢。以下的路程就不那么顺畅了,不时地刹车,喇叭锐叫,有几次刹得很急,他的身体倾斜过去,又被纸箱撞回来。这样的碰撞算不上激烈,但是让他感觉到遭际里所含有的粗暴性质。为稳住身子,他用手撑着地面,这就发现手里少一件东西,什么东西?手机。一个细节清晰地回来了,背上那只手托他进车后厢的时候,顺便抽走了手机。简直就像是不经意似的,一点不强求。他呢,也一点不反对,非常和谐。多么滑稽啊,他几乎要笑起来,开始回想事情的经过。
其实——他的回想往远处推去——迹象早就有了。这半个月以来,座机常常铃响,接起来,却无人应答,停一时,轻轻嗒一声,挂上了。应该有一些警觉,可他没在意,拨错号码的事情不是太多了吗?后来次数多了,留心来电显示,是“无号码”的字样,一时的怀疑又释然了,因为想到是用电话卡打的。所以,不能说没有预兆,可惜被错过了。日子是那么清静安逸,严格说来,这清静和安逸本来就是可疑的,商场如战场,何来这等从容。可他已经被麻痹了,顺遂的人生是缺乏想象力的,也让人放弃思考。这公司向来业务清淡,他都说不上来主要的经营是什么。有过几回洋山深水港的报关单,报的是黄豆、玉米、木器;有闸北货车站的单据往来,有竹器、火腿、虾皮;还有就是为客户订酒店和机票车票,或者填写出境签证表格。这二室户的单元里也有过一次热闹,先是黄豆搬进来,厅里堆不下,堆进老板间,又堆进他这间办公室。民居不得用于仓储,为防止物业和业主们干预,所以,黄豆是分散地进来,包装也不统一,有麻袋,有纸箱,有桶,有盆。一边是进来,另一边是出去。从苏、浙、皖、豫过来的小炼油厂采购人员纷至沓来,容器就更加五花八门,米袋、蛇皮袋、草包、篾箩。那几日,可谓门庭若市,操各路口音的粗壮男人络绎不绝,难免有撞错门被轰出来的,又相骂起来,然后不得不打点物业保安。公司这头的员工也多起来,两个湖北籍的民工抬来一架磅秤,然后就不走了,专司过秤,称过了就报给他,记下来。口音不通,闹出许多笑话。又增添一个阿姨,扫地烧饭。阿姨倒是沪籍,原是纺织厂的挡车工,纺织厂停产时,她不到三十岁,报考过航空公司应募空嫂,第一轮就被刷下。她说报考的人有上万,取的只是千中一二,说是空嫂,也还是往年轻里挑,不过是再就业的噱头。阿姨说话喉咙很大,是车间里练出来的,有她在,气氛就更活跃,显得兴兴隆隆的。当那黄豆出空,磅秤抬走,湖北佬和阿姨离开,陡然静下来,让他有多日的想念。之后,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交易。回顾起来,那仿佛是公司的辉煌时期,然后他就又慢慢地回到闲散平淡的上班生活。
偶尔,他也会生出一些些好奇,这公司究竟以什么维持运作?这点好奇很快就有了答案。完全可能,这里只是总公司底下的一个子公司,多项经营中的一项。公司嘛,总是东边不亮西边亮,这里搁浅那里行船。不也曾经有过一回繁忙吗?显然赚到钱,还发了一笔加班费呢。他的工资总是准时到账,虽然不算丰厚,但是这样的闲职,养与不养在两可间。这被解释为实力不错,当然,也和性格有关,老板是个慷慨的人——七〇年生人,长成于逐渐富裕起来的社会。不像他们的父母,在争夺中度过一生,凡乘公交上厕所进电梯抢头阵的,一定是那一代人。而他们是排队的一代——他在替老板说好话。为什么?仿佛是抵制疑虑。什么疑虑?事实上,本月的工资没有打进银行卡。这有什么呢?头寸调不过来是生意道上常有的事情。头寸,是生意为之奋斗的永远目标。他为老板的辩解激昂起来,就在这时候,打到座机上的电话,忽然发声了。
电话那头说:吴宝宝在不在?吴宝宝是谁,他没反应过来。对方连说两遍:吴宝宝,吴宝宝!口气很不耐烦。催促下,他迅疾搜索记忆,想起来,吴宝宝是老板的名字,他们称“吴总”的人。这样的直呼其名,又是这样的名字——吴宝宝,就好像小学校里同学间的叫喊。不等他回答“吴总不在”,电话已经挂上,发出“嘟嘟”的空鸣,急躁,而且火大,也像小学生之间闹气。这位吴总,不过和他女儿一般年纪,不是孩子又是什么?但如今已经是他们的天下。
几十年来,上班下班的人潮中,先是比他年长的为主流,再后是他们称雄。接着,渐渐地,就好比人生的节奏舒缓下来——之前是紧赶慢赶奔什么目标似的。现在,接近目标,脚步便放慢了,于是这个阶段显得格外漫长。他都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同行者越来越年轻,直至年轻到儿女辈成汹涌之势,忽然抬头,他成了“吴总”的下属,甚至是比较低阶的下属,时间陡地急促起来。
因是低阶的下属,他都没有见过吴总几回。吴总的老板室,公寓里的朝南大间,常年空关。有限几次照面,吴总留给他的印象,就和他们那年纪所有称“总”的人一样。身量有些发福,肚腩从皮带上突出。丰润的脂肪将脸型团得很圆,五官舒平,细眉细目的。气色红润,像长不大的胖娃娃,又像过早步入中年,显露高血压高血脂的迹象。西装里的衬衫是很昂贵的品牌,但规矩地打着领带,就显出谦恭,随时准备与更高阶的人打交道。唯一流露个性的地方,是他的本地口音,听得出是川沙一带的人。就在方才说的辉煌期,黄豆进出热火朝天,吴总亲临现场,因为兴奋和紧张,将“黄豆”说成“绿豆”,“绿豆”呢,说成“六豆”。就觉得有意思,想他这个年纪的人竟然说不好普通话——通常的情况是,这个年纪的人只会说普通话,不会说方言。吴总乡音里的朴素气质,倒给他好感,同时呢,多少让他也生出一些些鄙夷,这一些些鄙夷,刚好用来平衡他的失意。如此心情很可以反映上海中心城区市民今天的处境,成见不减,地位却在式微。
下一日,电话又来了。这一回找的不是“吴宝宝”,而是“你”——“找的就是你!”态度很蛮。他不与蛮人说话,将电话挂上。无线电波纵横交织,倘若肉眼能看见,当是如何稠密的一张网,人,就像网上的蜘蛛。错搭一点,就是十万八千里。曾经,他被一个跑了老婆的人套牢,非要他交出他的老婆,手机上不停歇地发来威胁的短信:抢人家老婆的人去死吧!还约他几时几分在何地何处“单挑”。他终是个不理睬,后来那人自知有误,断了纠缠。
然而,这一回,错的却是他。
现在明白,电话那头说的“你”就是吴宝宝吴总,这误会就大了!可是,又有一些放心,因为误会很容易就可以解决。手机不是在他们手里吗?去查手机机主呀!想到手机,疑窦又生出来,他们知道的就是他的手机号码,他们找的正是他!心又紧一下。可是,也不对,前一个找人电话,清清楚楚,找的就是“吴宝宝”,后一个电话找的是“你”,这个“你”是我吗?他问自己。可能是我,也可能——事实上更可能是“吴宝宝”。然而,千真万确,打的是他的手机。追索一圈,又返回到手机上。他重新开辟一条思路。也许他们以为这手机不是他的,而是吴宝宝的。这误会又是如何产生?他在哪里遗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又在哪里错接上吴宝宝?推理的路数虽然不得法,但另有一般好处,那就是使人专注,因而保持平静。
他镇定地想——这一回的镇定与先前的应激本能不同,具有一定的理性,头脑逐渐变得清醒——他想,确实在很多地方留下手机号码,那些报表、单据、代替公司往来的信函邮件,签名的同时常常要求留下联系方式,地址、电话和手机,他都照实填写。而且,他缓缓地转念,偶尔,也是难免,如今许多法规不尽合理,怎么说,任何人不得不另辟蹊径,曾经,最多三回还是四回,公司额外发放一些奖金——不是说,吴总是个慷慨的人——为了出账方便,要求用家人或者朋友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甚至虚拟一个也没关系,谁又会认真查呢?谁也都会理解。所以——他的推理终于跳一格,跃出单一轨道——人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出现在单据上的手机号并非签名的那人,而是另一位,比如吴宝宝。就这样,吴宝宝浮上水面。
错结打开,线索顺畅了,他朝真相接近一步。那就是他们其实并没见过吴宝宝,信息又不准确,简直就是摸瞎子,摸错人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呢?小时候摸瞎子,他也是有过小时候的,他们在“瞎子”茫然的捕捉下逃窜,发出阵阵怪叫,意欲声东击西,更出格的,是将伙伴往“瞎子”手下推,这就带有出卖的意思。想到这里,心头一亮,或者说一暗——他会不会是被推出去的那一个?!为什么要推出去一个?他自问自答:为了躲藏得好。为什么要躲藏?此时此刻,他算是触及事情的核心。说是核心,其实在最表象,就是“躲藏”。吴宝宝,他们的吴总躲藏起来了。他有多久没露面,又有多久没有指示——通常总是经由财务萧小姐下达;电话、传真,静默多久?而且,本月的工资拖延半个月未发放。推理一旦产生结果,之前的过程就隐没在事实底下,他绕了个大圈子,终究还是接近目标。
有一回,女儿女婿去旅游,经过一座老庙,一时兴起,进去叩头求签,替家中每个人都求得一支。他的那支是“中平签”,签文中有一句,叫作“误作误为伤精神”,家人就经常用这一句打趣他的刻板不通融。他的回答是:不要嫌我麻烦,嫌我慢,最后一定能做成。至于做成什么,他说不上来,仿佛也并不知道。
车行驶着,显然上了高速公路,加大马力,车程也长了。有几回停车,缓行,传进高音喇叭里的人声,晓得经过收费站。出了市区,进入邻省,漆黑的车厢里,没有参照物,就辨不出方向。气闷好了些,因为适应,也因为气温下降,一股夜的森凉从车门缝隙渗漏进来,丧失掉的时间概念回来了。他伸展一下坐麻的腿,让纸箱一类的堆积物抵住,只得半屈着。车行驶得流畅了,时速上去,可见出赶路的急。他倒有些喜欢,在持续的速度中,有一种安全感,暂时和苟且的,挨过一刻是一刻,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只是,内急困扰着他,可还忍得住,没有完全占据注意力,思绪继续进行。
他明白了一个事实,吴宝宝——“吴宝宝”比“吴总”更像这个人。“吴总”是时代潮流,“吴宝宝”则是潮流里的一个人,爸爸妈妈的儿子,一点一点长大,读书,升学,就业,下海,做生意,越做越大,然后——人间蒸发。至于是不是错当他是吴宝宝,又怎么错当他是吴宝宝,并不重要。老板蒸发,无非是让债务逼的;债务呢,无非两种,银行和客户。银行的行为何至于如此卑琐,有失体面?印钞机一开,多少旧账消化在新钞票里,无影无踪。所以,他几可断定此番动作出自客户的手。为了避税,资金不经账面走,交易往往回到原始状态,以言立约,口说有凭,免去繁文缛节,做起来是轻捷了,其实留下隐患,随时可能发作。他早在心里嘀咕,可自觉跟不上时代的进步,再说,他又不是公司核心层,核心层是萧小姐——黑暗中浮起萧小姐的脸,职业化的妆容和表情,精致而冷淡,只是偶尔,对吴总一笑,突然生动起来,看得出之间有默契。生意上,这免不了,也在人情中。身处边缘的他,所掌握的业务信息十分有限,就算想过要出事,也想不到究竟出在哪一单。
思想乘着行驶的节奏,顺畅极了,几乎有沉醉之感。停车时候,一惊,醒来了,尚有余醺。车后盖打开,一具身影移近,格外高大,仿佛巨人。巨人招一下手,他顺从地欠过去身子,被托住手臂,轻轻一落地,站住了。和送进车后厢同样,行云流水般出了车厢,可见巨人的手有力气。此时他还没找到腿和脚,只是随那只手移动,看见地上的影子,左右两具,中间是他,形成一行,从路面移到斜坡,黑压压的,不用任何暗示和指令,窸窣解开门襟,一并放水。这一场尿可是不短,简直没有尽头,终于结束,真是无限轻松。他舒展开身子,忽就看见满天星斗。
苍穹之下,影子在迅速变小,小到像一颗豌豆。他们是三颗豌豆,车呢,就像一只瓢虫。身后的公路上,跑着几只同样的瓢虫。他很奇怪地具有一种全视的功能,就好像处在俯瞰的位置。公路,公路两边的田地、树丛、高压线、隔离板、河塘——云母般发亮,他的视线辐射得越来越远,远到地平线。有一瞬,他忘记自己的处境,被惊诧攫住,他想不到天地的大,宽广与高远都是无限。无限的天地在向他收拢,星斗倾倒地面,伸手即可触摸似的,无限又变得有限。地平线也在逼近,看得见刀锋般的边缘上跑着瓢虫。河塘,那发光的云母上有一只水鸟飞起,纤长的双足与地面平行,飞,飞,一缕游云在它上方,渐渐地,两者都融进夜空,天地又无限地扩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