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个乡下,也不知怎么就在了一个箩筐,由一圈又厚又硬的棉被拥着。棉被从四面八方将她拥得很紧,她无法倒下,也无法动弹,甚至连颈子都无法动弹,她只得朝定了一个方向,永远地瞭望着。那是绿茫茫的一片,连接着蓝茫茫的一片,绿和蓝接壤的无尽的狭缝间,飞出了一群黑色的斑点,然后再飞了进去,那狭缝便合拢了。那合拢了的绿与蓝的狭缝,有时极亮,亮得刺眼,极其辉煌;有时却暗了,一径地暗下去,那暗朝绿与蓝扩张过去,她开始做梦了。一道透明而又朦胧的帷幕从天而降,隔断了她的瞭望,将她永远的、固定的前方笼罩。她很久很久以后,方才明白这并不是梦,而是——下雨。水帘从她头顶的屋檐绵绵不断地坠落,后面有绰绰的人影,神奇地穿过那张透明却厚密的帘幕,直向她走来,那帘幕仅只在一瞬里突破,张开了人形的缺口,而在下一瞬间便完好的弥合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依然永远地降落:她的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地醒了,那水幕稀疏了,显露出绿色和蓝色相连的前方,却是格外的新鲜,新鲜得目眩。她听见有隆隆的声响,紧紧压着她的头顶,遥远地滚去。那隆隆的声响遥远地滚去,去迎接那一群自由飞翔的黑色的斑点。
她却也不知为什么,她就被一双粗糙的手从裹紧的棉被里拔了出来,她全身陷进了一个温软的肉体里,那肉体好像是潮湿的沙漠,她几乎要窒息。她奋力扭着她细小的身体,两只干瘦的脚丫在空中蹬着,好像在蹬着一口陷阱的陡直的阱壁,妄图攀出陷阱。而那温软的肉体将她裹得更深,几乎将她吞没。她窒息了,呼吸被阻塞,回进胸腔,胸腔里回流着一团气体,气体膨胀,没有出路。她小小的身体撑直了。她的身体无法撑得更直,向后仰了过去,她大睁了两眼,她又开始做梦。梦境是一片漆黑的笼罩,那是与黑夜的漆黑完全两样的漆黑,再没有一点光影的泄漏,她恐惧到了极点,便安心下来,如同回了家一般。那黑极了黑尽了的黑暗竟成了一片黑暗的光明,她几乎要快乐起来。就在她几乎要快乐起来的关头,那团气体百折千回,终于爆炸,直冲而出。她陡然地尖叫了一声,竟将自己唤醒了。绰绰的人脸在她眼前晃动,一盘一盘,渐渐地旋动,忽近又忽远,吞吐着怪诞的气味,那气味慢慢地流动,穿行交叉,围绕着她,她受到了威胁,她是四面危机,于是,她拼命地哭叫,她长久地哭叫,哭叫得失了眼泪,又失了声音,剩下营营的呻吟。她永远营营地呻吟。
谁也不明白,她是为什么要到这世界上来的。她分明是讨厌这世界,她生而俱来的一脸的皱纹再没有平复舒展,永远地皱着,簇拥着渺小的五官。她永远营营地哭,睡下的时候哭,睡起的时候也哭;肚饥的时候哭,进食的时候也哭。她既不愿睡着,又不愿醒着,既不愿饿着,又不愿饱着。她一脸的愁容,一脸不如意的样子,像是对这世界没有兴趣。她还没来这世界,便早已没了兴趣。她是被迫到这世上来的,她是被放逐到这世上来似的。她在她上面那一个兄弟还不足一岁的时候,被逐来了。她于是便愤愤地营营哭着,决意要和她周围的人们为难。尔后,在她不足一岁的时候,她的姐妹则又急急赶来,为了来逐赶她似的。她那精力旺盛,生育力极强的父母,将她交托给了一个乡下女人。乡下女人夜晚到她家,过了一宿,天不亮便带了她走了。麻绳纳的鞋底,沙哑又清晰地叩着布了裂纹的水门汀地面,在幽暗的弄堂里激着回声。
这是一个冬日,有着苍白的阳光。女人的一个亲戚与她们同行,为她们挑了一副担子,前边是行李,后边是放了她的箩筐,她不知道,她以后也不知道,她永远不知道,那箩筐自此便成为她的摇篮。为了节省公共汽车的票钱,那乡下人挑着扁担,与那个他称作表嫂的乡下女人一起,走过了大半个上海,从早晨走到傍晚,到了码头,乘上一条内河里的船。他们挤在底舱,河水在舱外,齐了他们的耳朵,混沌地流着。他们每人发了一领旧席,却只能蜷腿坐着。地上挤满了人和包裹,还有住了鸡鸭的竹筐。她的竹筐与它们的竹筐挨在一起,他们彼此懵懂地对视,互相没有一点了解,于是便都了解了。
她再不会记着这一幕了,这一幕在她的人生里永远地消匿,如一张曝了光的底片。无人可作旁证。假如她将遇见一个人,对她讲述,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条内河船的底舱里,有一个坐在箩筐里的婴儿,她不会明白那就是她,那人也决不会认出那就是她,他们像说一个别人的故事那样说了,听了,然后忘了。这一段分明是她的故事竟会从她生命里永远地消遁。这是一个无人作证的夜晚,女人与她的表叔将头夹在两只高耸的膝盖间,深深地睡着了。黑暗而微明的河水在舱外,齐了他们的后颈,浑沌地流着。舱里几盏昏黄的灯,悬在每一根立柱后面,随着船身晃动。公鸡啼了,先是一只,然后便有第二只,第三只,此起彼落,太阳则在极远极远的地方运行,还有长长的旅程。母鸡骚动了,脚爪刨着筐底的稻草,肮脏的稻草里埋了一颗晶莹的鸡蛋。一艘船迎面驶来,灯光掠过水面的舷窗,天亮了一瞬。随后,渐渐地静了。昏黄的灯在她头顶晃来晃去,她的眼睛明暗着。马达在水底深处“突突”地轰隆,天像是永不再亮了,永恒般地黑暗着。
一个黑暗的永恒过去之后,一个光明的永恒来临了。他们背着身后鱼肚白色的天幕,颠颠地踩上了甲板,踩过颤动的跳板,上了岸。岸是极荒凉的一大块,灰蒙蒙地迎接着白蒙蒙的天空。然后,太阳一点一点升起,天空一点一点明亮,最后亮成了蔚蓝。蔚蓝的天下是淡褐色的土地,枝条稀疏的树木立在廓落的天地间,枝条划在蓝天,几乎什么也没落下,只有一些极细的影子。还有一个新起的坟堆,插了一举雪白的幡,在风中舒慢地飘舞,很久很久不退出视线。扁担在表叔肩上“吱吱”地扭动,鞋底擦着土路,刻下花样,随即又被浮土薄薄地遮没。表叔与表嫂说着一些要过许久以后才能为她了解的事情。
“好乖好乖的一头小牛牛吧!”表叔说。
表嫂便撩起衣襟擦泪,泪是粘在眼角上,落不下来。
“海达牵它走,它不动。我表哥说话了,我表哥说道:‘走吧,小牛牛,乖乖的,好好的,’它才动了,随海达去了。”
表嫂撩起衣襟擦个不停。
“表哥对海达说,小牛其实不是他的,是表嫂你的,是表嫂你每日价吃人饭,看人眼色,一分一厘攒下的,不能不归公?”
“海达对表哥说,归公也还是归你,公家是你,你是公家,公私合营嘛!再莫提你的我的了。”
表嫂放下了衣襟,好些了,眼圈却还红红的,看了看周围远处,悄声说:“今年稻还好?”
表叔则答道:“大家共一处做活倒快活得很,种豆种瓜,养鳖养虾,也少操心了。”
表嫂又说:“风凉了,该套棉裤了。”
表叔又回答:“伢儿们全读书了,每日价拿了书本和笔,去学堂,做了读书郎。”
她听见扁担吱吜吜地在耳边歌唱。这歌唱颠着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蓝色的天,褐色的地,疏疏阔阔的树枝,也都整齐地一上一下跳跃。跳跃着越来越远,极远极远了,还不消失,滞留在无尽的尽头上。烟似的尘土飞扬起来,淹没了她的视线。她开始呻吟,她的呻吟微弱而飘渺,在尘土弥漫的道路上,犹犹疑疑地飘移,扁担的歌唱却越发地清脆悦耳。她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永远地颠簸。她以为一切时间都是永远。她因她生命尚还短促,无意间将瞬息放大为永恒,有如经历过漫长生命的老人,会将永恒缩小为瞬息。她被这永恒所围困,她被攫住,她觉着非常的绝望,而哀哀不绝地营营地痛哭。一条苍白的道路,从她安身的竹筐底下,不断地伸延,扁担清脆的歌唱绵绵不绝,那女人与那男人的说话如窃窃的虫鸣,从离她极远的地方飘忽而来,叫她觉得十分丧气,她只有这样营营地哭了。这一时间,她的一颗尚未获得知觉的心里,经历了多么丰富的苦难,是谁也无法了解的,她尤其无法了解。待到她会了解的时候,这一切是早早地永远地退出了她的记忆。这又是一段没有见证的经历,穿过她的身体和灵魂,永无人知的消遁。
她只是营营地、日日夜夜地哭,她不了解她使人们感到惊惧:
“这女伢儿日日夜夜地闹,莫不是看见鬼了,伢儿的眼净,看得见鬼。”
“伢儿的眼净,看得见鬼。待到她大了,能说会道了,才看不见鬼,才得安稳哩。”
“待到她大了,能说会道了,才看不见鬼,才得安稳哩。鬼的模样忘了,见鬼的事也忘了,这就安稳了。”
人们撺掇喂她吃奶的每月从她家挣三十元钱的乡下女人,撺掇乡下女人去东边二十里地外的张庄,张庄上还有一座小庙,供的是张天师,张天师跟前烧一炷香,请得他来捉鬼,捉得鬼去,伢儿就清静了。
这一天,女人换了干净衣服,抱了她在怀里,朝东边去了。太阳很好,风却凛冽,割着耳朵,刮着脸,手麻了,不再刺心的痛,倒像没了手似的。她没得手了,也没得脚了,她没手没脚地抱在了女人的怀里,身体是暖和的。她尚是暖和的身体感受到了女人身体的温暖。女人温暖的喘息挟带了一股怪异的气味,抚着她木木的脸颊。太阳终于热了,她觉出了手与脚,手与脚在她觉出的那一瞬间剧烈地疼痛起来。女人热了,解开棉袄的衣襟,那一大片衣襟像一片孤零零的翅膀,在她身侧扇动。她拥在女人只穿了单衫的胸前,那一片潮湿的沙漠,那一口温软的陷阱,开始威胁她了。她隔了自己厚而硬的棉衣,竟还觉到了这威胁。她害怕得要命,她失却了安全,她唯有营营地哭。没有谁能够从这细弱畏缩的哭声里了解她的惶恐与求助。女人以为她要吃,女人也有些疲乏,便在路边一棵树底坐下,撩起贴身的白竹布的布衫,将那一堆绵软如水的肉体,推到她脸前。她来不及哭出更大的声响,便彻底地陷落。汹涌而寡淡的水柱,噎住了她的咽喉,她来不及咽下,她激动地连连地吞咽,她咽得胸痛,她要窒息了。可她毕竟学习了调节呼吸与吞咽的节奏,她终于没有窒息。
女人坐在树下,脸上流了汗,汗顺了鬓角,挟了一股头油的气味缓缓地流到脖颈。太阳已经当头,前边地里有人做活,做的是抬粪的活计。顺风传来笑声和说话声。女人木木地坐着,什么也没去想,过去的事情却慢慢地涌回到眼前。那一日里,一个同乡与她介绍,静安寺路有份人家要找个乡下人做奶妈,好让奶妈把伢儿带去乡下养。她刚刚奶完了一个伢儿,奶完了一个伢儿刚刚断奶一周,刚刚断奶一周奶水还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奶水还滴滴答答流个不停,乡下男人就催命一般催她回乡。她跟了那同乡去了静安寺路。去静安寺路之前,她向隔壁人家借了个三个月的毛毛,三个月的毛毛揣在怀里一同去了。她向静安寺路那家的师母说,她的伢儿才生三个月,她的伢儿正挨在她怀里睡觉,她在睡在她怀里的伢儿脸上横一下竖一下地亲,亲得啪啪的响。她说她的伢儿才三个月,所以她的奶水又新鲜又茁壮。她没料想那伢儿会醒转来,哭哭闹闹很不服她,她把她松弛的奶头塞进他的嘴,她挣扎的手脚便像是在快乐地舞蹈。然而,两天之后,她便带了这好哭的女伢儿回乡了,她带了这好哭的女伢在那一个天不亮的早晨。走出了狭狭的弄堂,弄堂里静静的,只有她麻绳纳的鞋底清脆地响。她带了这好哭的女伢儿回了家,她在家奶了伢儿,又挣了工分,还帮男人洗衣做饭,和男人睡觉。她挣了工分,帮男人洗衣做饭睡了觉,还能奶伢儿。她每月从乡里邮局领三十元钱,她一拿到三十元钱,就揣在贴身褂子口袋里,她揣了回家就压在箱底。她当这钱是白捡来的,一分也不花。一分不花,攒个五年,大鬼就要定亲了。大鬼娶了亲,她就能做婆婆,她做了婆婆了,就能做奶奶,她做了奶奶了,她就有了后代,她男人就有了后代,有了后代,他们才是完成了任务。她的眼光很远,不像她男人,有了钱要去买牛,结果却归了公,后代是不会归公的,后代总是归自己的,后代归自己是很牢靠的。只是乡下日子苦了,没自来水,要到塘里洗衣;没电灯,要点煤油灯;没油,菜就放了水煮。她很怀念上海的生活。上海的生活,是乡下人想也想不出,吹牛也吹不出的。告诉他们,他们会当说梦话,她干脆不说了,缄默了。她也孤苦得很哩。这伢儿偏偏又闹,闹鬼似的。
她这才想起了她,就低头看她。她木木地瞪着眼,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腮紧急匆忙地一鼓一鼓地吸吮。“这一阵吃得可以。”女人想着,松开了她去。不料,她“哇”的一声,口里喷出一泓乳色的水柱,喷了她一身,又酸又腥的气味弥漫开去。女人恼了,咬牙道:“要是我生的,揿在塘里溺死她。”
她听不懂女人的话,只觉着她忽然地凶恶起来,而她终于获得了解放,心里轻松了,便安静了一刻。女人将她横在膝上,兀自打扫肮脏的衣襟。她朝天仰着脸,正对着光芒四射的一轮金圈。金光刺着她的眼睛,像一柄尖锐的矛。她不得不闭上眼睛,金色的矛头便紧紧地压住了她的眼皮。她的眼皮火辣辣的,这火辣辣慢慢地蔓延开去,她一整张干枯的脸,她一整个干枯的身体便如燃烧了一般。她闭不紧她的眼睛,她的眼皮不由自主不停地扇动,她不得已地又睁开了眼睛,一轮金碧辉煌的光圈兜头将她罩住,一整个儿地将她罩住,她被罩进了光焰夺目的金圈里,她无法动弹,她只有听凭摆布。她心里怀了一股热烈的惊惧听候摆布。那金光热焰的圈套旋转起来,以她为轴心地飞转。光与热飞快地与她身体摩擦,她立刻就要融化了。她立刻就要融化了,可是她骤然地凉了。她脸前飞来一片暗影,隔离了她与那金圈,金圈骤然退远,嗞嗞地响着迅速向高处与远处退去,她听见那“嗞嗞”的歌声。她脸前俯了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却不是她的女人。这另一位女人仔细地看她,考察着什么。考察了一会儿,脸上呈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悄然离去。然而又有一张脸俯了过来,无数张不同的脸轮流俯了过来,再做出不同的意味深长的表情轮流地离去。无数张交替的脸合成一片极厚极浓的幻动的阴影。光焰百丈的金圈在阴影背后。她忽然想起了哭,她几乎永远地忘记了哭,却忽然想起了。
田里做活的女人歇歇了,围拢了一周,向女人问长问短,问这伢儿是男还是女,这样的黄瘦,又这样的会闹,女人一一作了回答。便有人说:
“可不作兴这种哭法,要招晦气的哩。”
“要招晦气的。前边冯井有户人家,生个伢儿,日夜地哼唧,黑白地哼唧,哼唧到割稻的时分,他娘死了。”
“他娘死了。死得很奇,不过是镰刀割了脚梗,滴了不多二滴血。”
“滴了不多二滴血,就结了疤。过了七天,脚梗才肿。”
“脚梗才肿,就肿上了腿肚,肿到心口,死了。”女人打着冷战,问道:“果真死了吗?”
“果真死了。死得可凄惨,丢下三个伢儿,小小的。”
“小小的,黄盆都摔不烂,大人把了手摔,摔了两回。”
“摔了两回,也是不吉祥。”
她听不见这个故事,只听到一片营营的声音,嘁嘁嚓嚓,像有无数只奇怪的蚊蝇围绕着她作奇怪的飞翔。蓝天渐渐呈现了,阴影疏淡了,而那辉煌的金圈亦已转移,以它那金光灿灿的弧形的边缘对准了她。那边缘如锋利的薄刃,朝她身体慢慢地切割,将她切割成并不对称的两边,她却没有一点痛处,只感到热情的蛊惑。她的不对称的两半渐渐分离,彻底地分离。于是,她看什么都成了两个,一棵树变成了两棵,一只鸟变成了两只,一片云,变成了两片,她的那一个女人,变成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一样地活动着,煞是奇怪,好像经过了周密的预谋,分毫不错。两棵树,两只鸟,两片云与两个女人,在她眼前整齐地活动,有时叠在一起,合成一个,然而再分开。她缭乱了,竟忘了哭。她被这怪异的情景压迫住了,竟哭不出声。她好似被一只无形却巨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只能苟延残喘。没有人来解救她,没有人来帮助她,她一无援助地,孤独地抵抗,她马上就要沦陷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耳畔仍是一片嘁嘁嚓嚓的蚊蝇声,嘁嘁嚓嚓的蚊蝇声紧紧将她裹住,合伙对她施加压力,她几乎失了知觉。最后,犹如度过了一整个冰川期,犹如经历了九死而一生,她被女人抱了起来。在这抱起的一霎,她劈分开的不对称的两半弥合了,她犹如再生了一般,犹如初出娘胎一般,不禁啊的一声叫将出来,然后,便是绵绵不止的啼哭。
她重又在女人柔软如陷的胸怀里颠簸起来。灰白色的、尘土飞扬的大路永远地被女人一脚一脚踩过去,却永无尽头。女人犹如原地踏步,她勤勉地原地踏着她有力的步伐,气喘吁吁,汗粘住了鬓发,再缓缓地爬下。她执拗地,不屈不挠地踏步,道路是永远的灰白而尘土飞扬,浮土将女人麻绳纳底的鞋印慢慢地淹没。她无法知道,女人为什么要在这弥漫的尘土里无穷地踏步。太阳除了将眼睛刺痛以外,不能给她一点暖意,两边是荒漠漠的过冬的土地。
“大哥,请问一声,您!”女人收住了脚步,站立着,浮土迅速地在她鞋边堆起肉眼看不见的沙丘。女人与一个男人面对面站着,那男人犹如是从地里新长出来的,男人在女人跟前的布了浮土的地里,一分钟内生了出来,脸上挂着虔诚的微笑:
“妹子,问吧!”
“张庄不很远了吗?”女人问道。
“远是不很远了。”男人答道。
“张庄有个张天师的庙?”女人又问。
“庙是有个庙,现在却平了。”男人又说。
女人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却营营地啼哭。
“一把火烧平了。”男人告诉她。
“为什么烧的?”
“什么不为,就烧了。”
“那么说来,我们是白跑了这一趟。”女人很丧气。
“跑是不白跑的。”男人却说。
“跑怎么是不白跑的呢?”女人眼睛亮着,脚杆也立直了。
“庙平了,却还有一棵树。”
“有棵树?”
“有一棵树。”
“灵不灵?”
“蛮灵!百里地外的人都跑来烧香。”
“大哥,谢您啦!”
“不谢,大妹子。”
“耽误您赶路啦!”
“不碍,大妹子。”
“延误您买卖啦!”
“没得事哎,大妹子!”
女人走了过去,男人在她肩膀后边消失了,无影无踪。女人的麻绳纳底的鞋底,将那浮土积成的沙丘踩平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荒漠漠,无休无止的一块中走出去,她早是看倦了这荒漠漠,无休止的一块。她的还未苏醒知觉的心也早已是倦倦的一颗。而她又垂不下眼睛,她很难有睡眠的欲望。她的吃与睡的两套系统尚未成熟,或已衰退了似的,总不振作地活动。风刺激着她永远睁开的眼睛,眼睛里渐渐流出眼泪,极细极细,细细流下面颊,遗下一道干涸的泪痕,细细地巴紧了脸颊。这荒漠漠,无休止的一块的无边的边缘上,慢慢升起几座小小的草房,冉冉地升腾起极淡极淡的炊烟。贴地而起古怪的歌唱,像是从女人踏步的脚下,地的极深处里漫漫而起的古怪的歌唱:鸡鸣,狗吠,水桶撞击井壁,豆秸在灶里炸响,渐渐地汹涌起来,迎接着她们又簇拥着她们。
道路被两行疏朗的树木夹紧了,疏朗的树木在苍白的地上投下萧条的影子。她们从那影子里走了过去,身后跟上了一只骄傲的鸡,鸡的身后则跟上了一条沉默的狗,狗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风卷着尘土。鸡从容地踱步,狗却走得局促,尾巴紧张地挺立起来。大人在吆喝,孩子在啼哭,此一声,彼一声。女人站住了,站住在一条泥土松动的干沟边,对着沟对面,沟对面有一扇启开的门,启开的门口站立了另一个女人。女人与女人无声地活动着嘴,并且活动着手。女人离开了泥土松动的沟边,泥土松动的沟边留下她一双很深的脚印,犹如两口陷阱。女人携着她走过一口枯井,井圈上立了另一只鸡,深沉地望着干枯的井底。女人携着她走到一棵巨大的树下,这一棵树颇像一个怪物,张开着粗壮稠密的枝干,围成一顶苍劲的华盖。树干粗壮而又扭曲,伤痕累累,有着成千上万个疤节。成千上万个疤节上插了成千上万炷香,成千上万炷香有的燃着,有的燃到了中途,有的到了尽头,明灭着一星残火。香烟层层叠叠,包裹起了大树,在那干枯苍劲的枝干上,缭绕而又缭绕,犹如披挂了成千上万撕碎的旗帜,成千上万面褴褛的旗帜呼啦啦地飘扬。
她被女人放在了树下,放在了旗下,她躺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一张野蛮而高贵的床托起她的身体,千丝万缕旗帜的碎片从树顶垂挂下来,抚在她身上,她躲不开去,被它们满脸满身地飘拂,最后被厚厚地埋了起来。她营营地催眠似的啼哭,啼声在旗帜的遮盖下,混沌而遥远,如同是另一个孩子的啼声,她觉着在她很远的近处,一个孩子在营营地啼哭。透过一个孩子的啼哭,她听见了她的女人的呢喃,她看见女人手里新燃的一炷香,升起细细直直的轻烟,轻烟升到高处略略翻卷起来,它总不散开,而是凝聚成紧紧的一炷,穿透了层层密密的香烟的旗帜,永不被遮掩,永不被冲散。它像一泓流水一样在香烟的旗帜里穿行,它永不被混淆,永不被解体。它升到高处,也变成一面旗帜,在成千上万飘舞的旗帜之间,它永远独立!多么神妙的情景啊。她不觉静了下来,不再出声。可是,她却将永远地将这神妙的情景遗失,遗失在记忆之外。她那没有苏醒知觉的心攫不住它,只被它而攫住。而她也永远不能知道在这刹那里女人心中所升起的几乎到了恐惧的惊异。她望着那凝视香烟停止啼哭的伢儿,惊异得惧怕起来:
“伢儿真不闹了。”她暗自说道。
“伢儿真不闹了!”她暗自说道,打了个寒噤。
是正午时刻,四下里没一个人影,不远处有一堆残砖破瓦,隐隐的有一圈墙基。太阳暖烘烘地晒着,远处有一只猪无比惬意地哼了一声。
“这伢儿可不是真不闹了。”她又暗自说道。
“这伢儿可不是真不闹了。”她又暗自说道,打了个寒噤。
一阵风嘶嘶地响着平地刮过,成千成万缕香烟摇晃了一下,那一炷烟也摇动了一下,大树随了它的摇动看不见地摇动了一下,犹如一声无声地叹息。她连连打着寒噤,朝后望去,身后是墙基,圈着一堆废墟。她眼前好似现出了那一场无名的大火,无名的火焰舔着土墙舔着木梁,无名的火焰舔着了庙后的谷草堆,舔着了庙前的杂树林,将那大树包围了。无名的火焰包围了神圣的大树,可是火焰无法接近树身,只能团团围起一堵无名的火墙,树在墙内直立着,树叶是葱绿葱绿,火光映绿了树叶,那是一个万物欣荣的春天。无名的火焰渐渐地伏下,平伏在大树的周围,将地燃得无比的火红,火红的地上,直立着大树。一阵风嘶嘶地贴地而起,浸透了女人汗湿的白竹布的布衫。她发疟疾似的浑身哆嗦,她浑身哆嗦手撑了地站起来,她站起来磕磕绊绊扑到树下,抱起伢儿,转身就走。
她被打扰,不安地扭动身子,扭歪了一张皱巴巴的瘦脸,作出哭的模样,却没有啼声。她被女人从树根上抱起,终于啼出声来。女人喃喃道:“伢儿不闹,伢儿不闹。”惊惶地走了。她三步一磕,五步一绊,不回头地,逃跑般地走,转过了一户人家的土墙,不见了那树,才立定脚回过头,喘喘地立着,半勾着腰。那香烟却已染了她俩一身,犹如披了一身无形无色的碎片。她俩披了一身无形无色的碎片,匆匆走过村子,狗不叫,鸡不啼,大路漠漠地伸出疏朗的树影。
她的梦醒了。她梦醒的时候,女人揣了她正在淡淡的原野中起落着脚步。脚步踢起了一层一层的尘土,尘土洗着她们,尘土将她们身上缠绕的烟雾的碎片渐渐地洗去。金圈已成昏昏的一轮,斜在了天边。风依然是寒冷,却息了不少,风低低地唱着息了下去,像是回家去了,像是周游了一天累了要回家去了。尘土却还漠漠地扬着,滞在了半空,不再降落,天地都遮灰了,暮色升起了。暮色从四面八方升起,咝咝地升腾着汇合,汇合尚有不短的道路。她疲倦地伏在女人的肩头,嘴里哼哼着。她永远地哼哼着,如她不这么哼哼,她便没了依傍似的,她没了依傍便会空落落、茫茫然,她是傍了自己虫鸣似的哼哼才得平安的。
女人也平静了。女人平静地听着伢儿的啼哭,伢儿的啼哭完全地改变了,完全地改变了先前那股不祥的气息。她放心地随她哭去,专心地往回赶路。回家的路似乎要短,每起落一次脚步都离家近了一步。她先认出了向那货郎大哥问路的地点,再认出了和那抬粪的女人们搭话的地点。天已暗沉沉的了,暮色从四面八方升起,在她们的身体上最终会合,连接起来。
她却是什么也认不出来。她眼前是一条永远走不出去的漠漠的大路,她是在这路上迷失了,沦陷了。她徒然“呜呜”地挣扎着。暮色在她身上合拢,密不透风的暮色挤压着她,挟持着她,她反觉着了安心,甚至觉着了暖和,渐渐地有了些困乏,不知不觉合上了眼,她合上了眼,黑暗地,温暖地将漠漠的道路隔断了。她终于隔断了漠漠的道路。
女人影影绰绰听见她们村庄熟悉的狗吠时,惊异地发现,伢儿趴在她肩上熟睡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又惴惴地不安。她鼓起劲头,三步并两,走进庄子。走进庄子,庄前庄后所有狗便一齐朗声吠叫起来,犹如一个欢迎的仪式。然后又一齐静了下去。有人问道:
“伢儿睡了?”
“伢儿睡了。”她欣慰而又骄傲,暗暗克服着不安的心情。
“果真是睡了?”
“睡得很安稳。”她虔诚地回答。
她将她从肩上扒下,捧在手上,她放平了手臂捧在手上,如捧着一件神物,慢慢走过半个庄子,走进家门。她睡在女人的手臂上,睡得很深。女人很虔诚地捧着她,缓缓地坐下在男人递来的板凳上,将她平平稳稳地放在膝头,肃穆地喃喃道:
“睡着了。”
婆婆,男人,一个挨着一个脑袋的五个伢儿轻轻地围拢过来,敬畏地凝视着熟睡的她,然后,慢慢地散开,庄严地,郑重地,互相耳语地说道:
“睡着了。”
油灯点着了,一家人围了方桌,窸窸窣窣地开始吃晚饭,漆黑而稠密的夜色涌来,堵住了木板的门扇,门里那如豆的一盏灯光,骤然地光辉灿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