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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伯雷的艺术

作为法国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拉伯雷的艺术也充满了这个阶级的青春朝气。他的文风自由洒脱,无拘无束,如长江大河般一泻千里,颇有横扫旧传统、开发新宇宙的气势。虽然就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而言,《巨人传》不过是初具雏形,结构还比较松散,但重要的是,拉伯雷第一个突破了民间故事和史诗的格局,为长篇小说这一新的艺术形式奠定了基础,而且率先为塑造近代小说中的“个性化”人物做出了贡献。

小说后三部的中心人物巴汝奇,是法国文学中的第一个“市民典型”,体现出一种解放了的“个性”。如果说“巨人”代表理想,巴汝奇便是现实。在这个人物身上,既有闯荡江湖的流浪汉习性,又具备早期市民阶级的基本特征:他聪明能干、机智狡猾,同时也自私、爱钱、爱享受;他不承认任何传统道德、社会礼法,敢于肆无忌惮地“亵渎神圣”;他满肚子刁钻古怪的主意,捣鬼骗人时胆大包天,遇到危险却胆小如鼠;他不讲什么仁慈博爱、勿抗恶,而是有仇必报,且手段毒辣。他受到一个既贪婪又爱吹牛的羊商的侮辱,便用高价买下商人的头羊扔进海里,结果整个羊群都跟着跳进大海,羊商也绝望地投海自尽。

在《巨人传》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带有理想的色彩。唯独巴汝奇是个完全现实的人,具有从现实生活中概括出来的真实个性,具有真实的长处和弱点。这是一个行将在资本主义竞争中大显身手的角色,是费加罗、弗隆丹等典型 的前身。尽管和十九世纪的人物塑造相比,巴汝奇的形象还不够丰富完整,有时候前后性格不够统一,但这毕竟是法国近代文学中第一个现实主义的“个性”。单单这一贡献,就足以使拉伯雷在文学史上取得一席不容忽视的地位了,何况还有他那出神入化的讽刺艺术和富有魅力的高卢语言。

拉伯雷是法国文学中讽刺艺术的一代宗师,漫画式的艺术夸张是他的最大艺术特色。从细节看,他的描绘似乎距离真实很远,从整体看,却恰恰突出了现实生活的本质特征。他描写司法的腐败,只说某案“积下的案卷四条大驴也驮不动”“集中法、英、德各国法学专家开会讨论了四十六个星期仍毫无结果”,某案“搁在法院,……要在今年大除夕出了月亮(而除夕夜是不会出月亮的)才下判决。”寥寥数语就把法院的文牍主义、拖拉作风以及法官的昏庸勾画了出来。他将法官描写成满爪鲜血的“穿皮袍的猫”,谁落到他们手里就得先猜“谜”,猜不出便不分善恶,一律绞死、烧死,再不就五马分尸,斩首示众……巴汝奇拿出钱袋,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原来谜底就是个“钱”字。他描写卡冈都亚在神学博士指导下读书,方块字母读了五年零三个月,文法礼法之类读了十三年六个月两星期,《文义解说方式》之类花了十八年十一个多月,历书又读了十六年两个月……这种漫画化的手法,一望而知是夸大的,但读者却由此对经院教育的烦琐、无聊、不切实际、浪费青春……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拉伯雷是法力无边的“笑”的巫师,他挥舞着他那神奇的讽刺艺术的魔杖,支配着他的读者不由自主地忽而微笑,忽而捧腹。这位大师的想象力和表达力是十分惊人的,《巨人传》中的大小故事,少说也有百八十个,却从不给人以老调重弹之感。同是讽刺漫画,风格、构图和表现手法却变化无穷:时而诙谐调侃,时而幽默含蓄,时而辛辣犀利,时而冷嘲热讽……例如“治消瘦病不用任何药品,只需叫他们做三个月的修士就行了”,这戏谑是多么诙谐;又如“卡斯特罗修士会的会衣,不论放在何处,马上产生惊人效果,不论人畜都立即交配起来”,这嘲骂是何等辛辣;作者自称曾走进庞大固埃的喉咙,发现里面人口稠密,生活富裕,于是一住就是六个月,出来后告诉国王:“王爷,我吃你吃的,喝你喝的,凡经过你喉头输入的山珍海味,我都收一道关税。”这样的讽喻又是多么含蓄;他描写巴汝奇攻击教皇《敕令》,举出了一连串《敕令》使人倒霉的例子,教皇派听了连连惊呼:“奇迹!”于是将巴汝奇等视为“真正的信徒”,摆出珍馐美馔把他们着实款待了一阵……这样的艺术处理又怎能不令人忍俊不禁。还有掷骰子法官的故事,构思更是别出心裁:当那掷骰子法官讲出判案之所以要拖延时间,是由于“时间可以使一切事物成熟,等病快要治好时叫来的医生最走运,等当事人钱袋空了时再调解最适时”;把宣判拖延下来,“等那些法警、执达吏、诉讼代理人、检察官、律师、推事、录事、公证人、书记官、裁判官……把诉讼人的钱袋吸空了”,那时诉讼人只求案件早日了结,“不拘怎样判决他都不难接受了”……写到这里,法庭的腐朽荒唐似乎已经揭露无余……谁知拉伯雷笔锋一转,说庞大固埃听了法官这一席话,便原谅了法官的错误,认为此人单纯诚恳,应保留他的职务。巴汝奇想不通,庞大固埃便道:这法官不太相信自己的学问和才干,同时深知法律、敕令、条例、法典的自相矛盾,才谦虚地把自己交托给公正的天主(即靠骰子碰运气),和那些贪赃枉法、明显断案不公的法庭相比,这掷骰子的办法怎见得就比那些沾满血腥的手和包藏祸心的判断更不公平呢?这样一来,法庭的黑暗暴露得更加深透,主题也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

拉伯雷讽刺艺术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家语言上的功力。他的《巨人传》全部采用活的民间语言,既生动,又明快,具有极强的表现力,真正是活泼风趣,妙语连篇。拉伯雷学识渊博,精通古籍,而其作品却全无书生学究的陈词滥调,与贵族沙龙里那种典雅、造作的语言更是相去十万八千里。拉伯雷认为:“我们讲话,要讲普通人的话……我们要避开怪僻生硬的字眼,犹如舵工行船,必须避开海里的礁石。”他明确要求自己为那些活跃在城镇集市的织工、瓦匠写作,为茶坊酒肆里的店东、厨师写作;他用他们所熟悉的语言,讲述他们所能理解的故事;他善于用他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给自己所阐释的思想作出形象的譬喻,他把教士比作“成日只知啁啾的鸟儿”,把法律比作“蜘蛛网”——“小苍蝇、小蝴蝶全跑不了,大个儿的牛虻却能破网而出。”……在长达八十万言的《巨人传》中,也许找不出八千字在讲严肃深刻的大道理。然而谁也不曾像他那样善于把高深的人文主义学说,变成那个识字不多、趣味不高的市民阶层自己的见解,明确地表达出这个阶层尚处在朦胧的自发状态的感情和愿望,从而引起他们强烈的共鸣,使之发出会心的大笑,鼓舞他们更加理直气壮地追求现世的财富和生的欢乐,更加兴致勃勃地去探索大自然的奥秘。从这个意义上说,拉伯雷真可以说是市民阶级“福音书”的传播者。

《巨人传》是拉伯雷在法国文学史上树立的一块丰碑。这部作品的深远意义,远非一般含义的“名著”所能概括。如前所述,这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是整整一个时代的精神体现,它以最恰当的民族艺术形式,成功地传播了为新的社会制度鸣锣开道的人文主义学说,表现了新兴资产阶级意识最初的觉醒,启发和鼓舞了这个阶级的历史主动性。虽然,不唤起这种历史主动性,历史也会循着客观规律朝前发展,但会缓慢得多,中世纪的黑暗统治很可能还要延长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法国大革命就不一定能在二百年后(1789年)发生。整个欧洲的历史向世界表明,一些在中国文化鼎盛的唐代还处于蛮荒状态的国家,在十五、十六世纪以后出现了历史的飞跃:资产阶级以惊人的速度在封建社会的胚胎内孕育成熟,进而取得了自己的全面统治,接着又“在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创造出“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 的生产力,成为世界上科学文化高度发达的国家,而将东方的文化古国远远抛在自己的背后。应当承认,在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史中,致力于为新制度的诞生扫清思想障碍的人文主义者们,是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的。

拉伯雷的时代距今已有四百余年了。四百余年的历史证明,《巨人传》这部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它以其深刻的现实主义内容和独创的艺术形式获得了不朽的生命力。也许以今日人类思想的发展水平和艺术发展水平来衡量,拉伯雷的思想艺术已显得相当原始;但有谁能否认,拉伯雷为他那个时代最先进的阶级的最进步的事业,以他的艺术做出了最巨大的贡献?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从今天的历史条件出发,对他提出这样那样的苛求呢?

列宁有一句话说得好:“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有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什么新的东西。”

艾珉
1982年6月初稿
2002年10月修订 tuMbxLdWQ28J4r4nOp6YfmAuYn9P/jPj19SDK+Qf9CYIFIiRppi8/0SHQ7Q4D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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