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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按照约定,理绘当天晚上就给春菜家打去了电话。

理绘小学时就去过春菜家不少次,知道她家电话机摆放的位置。走进玄关,左手边的客厅边桌上放着电话主机,二楼走廊尽头的墙壁上挂着子机。理绘握着话筒,想象着从客厅到二楼走廊回响起的电话铃声。不管屋子里的人在哪儿,接起电话所需要的时间,她基本上心里有数。

响铃的次数不断增加,握着话筒的掌心感受到了电话那端的寂静。

她想象,空洞的铃声在客厅和走廊上回荡着,就是没有一个人来接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用。正打算停止拨打,明天早晨再试一次的时候,春菜的母亲却很快接了电话,用筋疲力尽的嗓音告诉理绘:昨天傍晚,春菜在从大学回家的路上晕倒,被送进医院,接着就直接住院了。

晕倒的原因不明。因为考虑到可能是脑损伤,从今天开始要进行正式的检查。春菜的母亲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春菜住院刚到一周的时候,理绘估摸着主要检查应该都结束了,就去她的病房看望。

理绘没带任何慰问品,空手来到了病房。她是准备先了解一下病情,掌握准确的信息之后,下次再选择适当的慰问品送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一次性完成探病。

确认了一下门边粘贴的全新姓名牌,理绘敲门进入,只见春菜躺在床上读着文库本。她把胸口的书放平,把脸转向一边:

“理绘,你,来了。”

春菜的意图随着她的声音传达给理绘。她明明是想把脸转向理绘所在的门口,可是她的脖子向反方向扭曲,怎么也动不了。

理绘赶忙来到床边,拉出一张小圆椅,坐下来握住春菜的手。只要触碰她的肌肤或许就能多少了解一点她的病因吧?这是心急的举动,想问的问题多得数不清,实在是令人丧气。

“你妈妈呢?”

在疑问的漩涡中首先浮起的,是关于她家人的一个不经意的问题。在这件八叠 大小的单间里,不见她家人的踪影。

“她刚才,为了取毛巾和替换衣服,回家了。”

“是嘛。”

春菜的母亲是敦厚温和、极为节制的人。她凡事都亲力亲为,为了孩子们不惜牺牲自己。恐怕现在她正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春菜身上,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往返吧。

“我说,你怎么样?知道病名了吗?”

理绘又问了一句,可春菜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不知道。”

春菜说着,翻开毛毯,拉过理绘的手放在自己的胯下。理绘的手指尖触摸到的,是隔着一件睡衣仍然硬得明显的疙瘩。附着在髋关节一侧的肿块,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可厌触感。理绘不由自主地抽回了手。

“你看,很硬吧?就是因为生了这东西,我才不能走路。其他地方也生了很多呢。要摸摸看吗?”

理绘猛地摇头。年轻女性的柔软身体,竟然生出许许多多这样的肿块,光是想象就让人想吐。

“病名是什么呢?原因呢?怎么才能治好?”

面对理绘连珠炮般的提问,春菜抬头对着天花板眨眨眼:

“我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孩吧?我好羡慕理绘,你人好,大家都喜欢……”

“你在说什么呀?该羡慕的人是我才对。你长得那么漂亮,男生们总是围着你团团转……”

“谢谢。可是,我知道,是因为理绘你在我身边,我才有今天。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春菜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断断续续地说话,那模样令不祥的预感不由分说地膨胀,理绘脑中的不协调音开始轰鸣。这句话,听起来就像要启程远行的人临别赠言一般。

理绘无言以对,视线游走到枕头旁边,停在了挂在床头板的一根手杖上。若说这手杖是用来辅助步行的话,手柄部分与杖身形成的T字形却异样地大,难看至极。

直到第三次造访病房的时候,理绘才明白这个T字形手杖是派什么用场的。

第二次探病的时候,春菜的母亲在场。可当理绘鼓足劲儿问起春菜的病情时,却依旧不得要领。从回答的混乱程度看来,不光是春菜的母亲,就连医生们也对这不明原因的怪病束手无策。

进行过多重检查,探讨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仍然无法确诊病因。

春菜住院将近一个月后,理绘第三次探病之时,发现病房里多出来一名陌生的女性患者。理绘站在门口望见她身穿睡衣坐在轮椅上,一看就知道是同一所医院的住院病友来探望了。

看到这幅景象的理绘,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心想今天还是先回家,下次再来吧。

春菜坐在病床的一头,右手搭在床头板上挂着的手杖握柄上,左手正在抚摸女性患者的后脑勺。那名女性患者保持着坐在轮椅上的姿势,上半身前倾,头搁在春菜的膝盖上,即便头部被抚摸着也纹丝不动。理绘感到仿佛窥见某种秘密的仪式,正想转身离去的时候,春菜却缓缓地睁开眼睛,请求她进来:

“你别走,没关系的,很快就结束了。”

理绘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站在原地细细地端详眼前的景象。

好比两尊重叠在一起的雕塑,春菜和那名女性患者的动作完全静止了。

少顷,春菜将置于女性患者头部的手抬起来,移动到她的肩部,然后轻叩了一下。紧接着,女性患者也直起上半身,对着春菜低下头,转动轮椅离开了房间。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春菜才开始说明刚才那些行为的意义。

听着听着,理绘总算找到了那个可以解释春菜刚才所作所为的词语。

灵异诊疗。

她曾经读过一本美国灵异诊疗专家的传记,所以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这个词语。

据说入院几天之后,春菜身上所显现出的能力就开始为众人所知了。似乎在她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状态下,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弥散到了周围。

前往体检候诊室的时候,春菜看见那些流露出祈祷般的表情正等待着肿瘤诊断结果的患者们,便坐到他们身旁,静静握住他们的手,进行两分钟的冥想。被握住手的患者毫无讶异,极其自然地接受了春菜的行为,坦率地与她进行心灵的共振。几天后,他们获得的都是几乎可以称为奇迹的良性检查数值。

风声很快就传遍了,患者们每天都会往来春菜的病房。

右手拄着T字形手杖,左手置于患部,接受过这种灵异诊疗的五个人,全都达到了显著效果,其中的两个人更是奇迹般地望见了治愈的曙光。

一名肺癌细胞转移到骨髓而又遭遇腿部骨折的患者,接受灵异诊疗之后,从病痛中解放出来,所有的数值都转为良性。

一名胃部被切除了三分之二的癌症患者,被诊断为癌细胞很可能转移至淋巴结。虽然已做好了接受的心理准备,但在被春菜触摸之后再进行检查时,图像上的阴云一扫而空,得到了能够期待的最好结果。

前往春菜的病房接受恩惠的癌症患者们在治疗上取得飞跃进展的同时,春菜的身体却在一天接着一天地衰弱下去。

春菜好像从其他患者的身体中吸收病变细胞一般,自身器官的肿块越发变硬变大。

两个月后,理绘第六次探病时,终于战战兢兢地触摸了春菜的全身。由于第一次的触感过于恶心,她一直在回避这种接触,但她的好奇心被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驱使,忍不住用手指来回抚摸了理绘的肌肤,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石化。

年轻女性独有的柔软已经彻底从春菜的身体上消失,硬邦邦如石头一般的触感已经取而代之。

虽然无法自由活动,只能躺在床上,但她脖子以上的部分几乎没有异常,依旧是那张美貌的面孔,还可以慢吞吞地说话。

“这就好像一个人长时间被鬼压床呀。”

春菜的口气好像事不关己,完全没有穷途末路的样子,仿佛在享受着自己身处的状况,笑嘻嘻的。

如果对方开始诉苦,那么鼓励她的话语才真正有意义。然而,春菜这样一边说笑,一边畅谈着崇高的理念,甚至反过来鼓舞理绘,这只让理绘更加词穷。

“对生命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要阻止自然的潮流。想要为善,首先要有开始行动的勇气。因一时的情绪而产生的理想论,最终恐怕只会让世界停止转动。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但我们还可以向前。我们要冲出表象的黑暗,朝着光明的方向,扭曲身体向上飞升……那就是生命赋予我们的使命啊。理绘你一定能做到的。不要去听从那些诱人的话语,也不要害怕与未知的局面对峙。你,一定能做到吧?”

春菜所说的话,理绘没法完全理解。理由很简单,前后句子缺乏逻辑。

之后再一次去探望时,也有患者在春菜房间中。和上次一样,理绘还是站在房间的一角,等待心灵治疗结束。仔细观察下来,理绘发现春菜与患者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又回想了一下,理绘才注意到,春菜的确从来没有和患者说过一句话。就连面对母亲的时候,她也维持一言不发的状态。

……她似乎只对我说话。

理绘感觉到一种渴望传达某种信息的强烈意志正单方面向自己逼进。传达的方式并不仅仅是言语,而是用尽一切手段诉说。不论在睡梦中还是苏醒时,不论何时何分,春菜这种试图表达的行为,对象仅限于理绘。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当日,天气晴朗,即便已经拉上了蕾丝窗帘,仍然能感受到夏日的强烈日晒。室内开着空调,凉飕飕的,而外面毫无疑问已经超过了摄氏三十度。窗外的道林树上,枝梢与叶片纹丝不动,几乎是无风状态。

诊疗结束,那名女患者离开房间,理绘便来到她刚才坐的圆凳旁坐下,握住了春菜的手。

“理绘,谢谢你。你又来了。我只愿意听你一个人的话。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我现在,到底是不是清醒的状态,求你告诉我。”

理绘已经理解春菜所处的状况。春菜似乎已经意识混浊,区分不了现实与梦境。

“春菜,你现在醒着。你能感觉到我的手抓着你的手吗?”

理绘说着便低下头,只见春菜插着注射针管的上臂已经出现一摊青紫。说不定她的皮肤早就丧失了知觉。

“是嘛。我现在,醒着呢。对了,最近,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总之是特别舒服的梦。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飘浮在梦的狭缝里。你明白吗?梦和现实之间,有一层薄薄的、软软的、像薄膜一样的东西,它包裹住我的身体,所以软绵绵的……我觉得好痒……明明周围很明亮,却一点都不觉得耀眼……”

一直说个不停的春菜戛然而止,好一会儿都不发一言。理绘抬起了头。只见春菜的身体挺得笔直,仰面躺倒,胸口缓缓地上下起伏。

她说累了,睡着了。

“春菜。”

小声呼唤她也不见反应。

理绘站起来看看墙上的时钟,想了想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为了尊重春菜想传达的讯息,理绘每次探病至少要待足半个小时听她说话。可这回进房间还不到十分钟。现在就回去恐怕太早,可又不见得要把她吵醒。

观察了一小会儿后,理绘再度坐回圆凳上,从包中取出文库本开始阅读。眼睛扫着一行行字,文章却一点都看不进去。一串短促而规则的声音钻进了理绘的耳朵。似乎这声音从刚才开始就没断过。只不过,这声音刚才还没提升到意识的表层。

那是轻轻的、规则的、“吱吱、吱”一类的声音,耐人寻味。理绘立刻抬起头,寻找发出声音的方向。床铺对面,窗玻璃的正中央,有一片深橘红色的色块。因为拉上了蕾丝窗帘,起先还没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理绘来到窗边,斜撩起窗帘的一角,发现一只鸟停在窗沿上,用嘴啄着窗玻璃。

那不是乌鸦,不是雀儿,也不是燕子,而是一只中等大小的、从未见过的鸟。仅相隔几十公分这么近,即便理绘与那只鸟有了眼神接触,它也不逃,只是继续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啄着玻璃。那只鸟的橘黄色面部的中央有一个灰白色的圆圈,圆圈上面镶嵌着玻璃珠子般的眼球。眼神的焦点呈现完美的圆形,根本没看任何方向,而是注视着虚空,黑色玻璃珠子上根本看不出一点活的表情。那只鸟仿佛成了一个啄木鸟玩具,不断重复着小幅度而机械化的动作。

既然确定了声音从那儿发出,理绘便再次回到圆凳上,继续读书,可她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了。

没有音程 ,却有一定的节奏。渐渐地,理绘的耳朵里仿佛响起了一首乐曲,就好像神乎其技的钢琴家摒弃了繁复的技术,只用一根食指演奏出来的音乐。

理绘被音乐吸引,把书本放在膝盖上,仔细聆听窗玻璃上发出的声音。

接着,理绘忽而觉得一个个音节仿佛交织着一些话语。听上去像是一种语言,却怎么都理解不了它的意思。传达信息的主体就在不远处,然而那信息又隐藏在雾霭中,不露出它的真面目。

理绘灵光一闪,猛地站起来,从包中取出了大学用的笔记本。

她感觉到“吱”和“吱吱”的交替重复中有一定的模式。那本笔记是在讲解英文原版书的课堂上使用的,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她翻到空白的一页,将“吱”和“吱吱”的声音分别标记为“·”和“-”,一鼓作气地全部记录了下来。

她感觉这简直是上天要传达给她的讯息。

这算不算得上“自动书记”呢?理绘并不明白。既然是在春菜沉睡状态下通过鸟的嘴传递的消息,那就应该称之为“自动书记”吧。

不过,假如鸟嘴里冒出来的天之箴言是只让理绘一个人听到的,那么这便是神赐的祷词,而理绘的行为就该被称作“笔先”。

从当时的氛围来看,春菜与鸟之间很显然有着某种明确的感应。可这些信息来自谁?要传达给谁?就不得而知了。

两年前的夏天,理绘把那只鸟啄窗户的声音全部记录在了笔记本上,几天后,春菜就陷入了昏睡状态,直到现在都没有醒来。

春菜成为植物人……不,石化之后,癌症患者依旧接踵而来,紧抱着春菜的身体,继续乞求奇迹降临。

春菜成了一尊活的石像。 Mb706JzzJ1Y2uFJiBLvtT4GyyOjQEU52gWKeNCJhVHOagIRxKpU3O6tq2SDobX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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