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走廊尽头有一段通向地下的楼梯,来到楼梯平台转身继续往下走一段,却是一条死路。要是正中央装上一扇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前面可能是一间地下室。可眼前是一面漆得很完整的墙壁,也没留出什么空间,就突兀地阻截了道路。或许这里本打算造一间地下室,可在建造过程中出现了某些问题,临时改变了设计。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这么完美的死角可真不多,自从柏田在这个学校工作以来,这片“半地下室”的空间一直是他特别中意的地方。
柏田与理绘面朝墙壁,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三级楼梯上并排坐了下来。
走廊上的电灯成了间接照明,从头顶照下来,让人觉得像是坐在郊外的电影院中望着大银幕。实际上,面前的墙壁没有凹凸不平,又涂成了雪白,做一张银幕正合适。要是在楼梯中段装上一台放映机,立马就能变成一间多媒体教室。
柏田把从小卖部买来的面包开封后,只见理绘把便当盒垫在膝盖上,打开盖子。
“你自己做的便当?”
“不,是我妈妈做的。”
理绘边吃边继续做自我介绍。
听着听着,墙壁上的银幕仿佛正在放映理绘至今为止的人生轨迹。当然,现实中没有这种映像,只不过是柏田用想象力创造的幻象在眼前的墙壁上播映而已。
银幕上正上演的故事。主要围绕着她为什么必须要来上这所预备学校这一动因展开,大多是她的平生事。若她只是十九岁的落榜生,那也没什么详述的必要,可理绘竟然已经二十四岁了。这么一来,不说清楚她为什么还在预备学校里就很难了解她本人的情况了。
一般来说,谈平生事,多数都会讲到一些不幸的遭遇。这首先能获得听者的同情,其次还能勾起听者的好奇,能让对方的兴趣维持下去。
然而,理绘的成长环境却完全跳出了这种陈词滥调,非常平凡而幸福。
理绘的母亲是全职主妇,父亲是高中教师,还有个妹妹。
在双亲的溺爱下长大的理绘,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进了一所有名的私立大学,在文学部读英语系。毕业后立即成了一所中学的英语教师。这也是受当教师的父亲的影响所致。
刚开始,她充满了干劲,作为一年级的副班主任,热情地向前辈教师学习管理班级的基础知识。
而渐渐地,学校在她想象中应有的形象却与现实中的形象产生了龃龉。理绘心目中的学校是父亲所描述的那种学校。可是,现实并非如此。到底是哪里不对?怎么不对?起初她并没有抓住这种差异的本质,不过半年后,她终于分析出了结论:这是“管理下的社会”与“自由社会”的差异。
理绘所理解的“管理下的社会”并不是指学校单方面对学生施压所招致的结果,而是学生们自己构造出一种互相监视的机制、在互相管理的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同伴之间互相检查对方有没有遵守那些愚蠢之极的校规,时常还会以流行为幌子,制定一些随心所欲的规则,把不服从自己的人排除出去,简直就像是在互相诅咒,作茧自缚……
这与父亲所描述的学校完全不同。
说到底,父亲根本没有去考过教师证,只是被校方理事长邀请去担任教职,仅仅是因为个人水平高而被提拔,一直都在学校的管理层工作。
理绘从小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听他讲那些在学校发生的愉快故事。父亲工作的那所教会女子学校主要遵循基督教的理念,不会把人都视作同类,而是更倾向于重视学生的个性。学校的理念是推翻一些无谓的规矩,因人施教。在实际教育中,学校把竞争机制彻底排除,反而鼓励构建协作关系,也接受身体有缺陷的学生入学,教导学生维持多样性更重要。
在学习方面,把从老师到学生自上而下的教授方式,改为激发每个学生的个人意愿,培养出自主性的自下而上的方式,把学习的乐趣带给学生。
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这所入学平均分只有五十分左右的普通高中,毕业后的大学录取率却相当高。一传十十传百,报考这所学校的人也渐渐增加了。
在父亲的学校里,会教授万物的原理,面对各式各样的问题时,会针对学生们不同的应用能力来因材施教。可理绘的学校中,大多数人都被潮流牵着走,轻视教学原理,更倾向于压抑个人的主张。两所学校都号称重视个性,可理绘的学校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酝酿出了一种彻底相反的氛围。
校园欺凌问题被掩盖,校方甚至会惩罚那些被欺凌的学生。这种教育方针的出台愈发加重了理绘对学校的幻灭感。
按照理绘的想法,不论是欺凌者还是被欺凌者,都是天生的受害者,这根本不是来点儿惩罚就能改善的问题。在世代交替间,表面下的盘根错节形成复杂的经络,蔓延至整个大地,束缚着人的身体。若有人生来就被夺走了追求自由的翅膀,那么自然也有人生来就幸运。
理绘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后者。最幸运的是,只有在良好的环境中生长的人,才能把表面下纠结缠绕的无形根系看得更透彻。
身为教师,当然更有机会把手上的班级改善得更好,也可以把学生心灵上的创伤一一治愈。那也算得上是一种很有价值的工作。
不过,理绘毅然决定离开学校。
她所追求的,是在更广阔的空间里施展拳脚。她一心想从事那种能铸造出全世界共通的崇高理念的工作。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理解世界的运行规律。不理解这种规律,就没法获得根本性的解决方法。身在一个狭隘的世界,能够思考出的对症疗法是极其有限的。
大学毕业后工作的第一年,理绘就发现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她辞去学校的工作,报名了预备学校,为了进入公立大学医学部专攻精神医学而开始了刻苦学习。
文科的考试基本上能做到完美,生物和化学也勉勉强强。唯一难敌的就是数学。迄今为止,理绘都没有认真地学过数学。
“原来如此。所以说,从数学成绩能看出你到底有多认真。”
听她说了这么多,柏田这才理解理绘为什么对学习数学有这么饱满的动力。
“您说得对。要花钱上的私立学校我可付不起,所以目标只有公立,机会只有一次。我不打算把这计划拖得更长。我绝对不希望别人认为我是在逃避现实。”
“因为发现了自己真正该追求什么,所以舍近求远。真是了不得。”
柏田吃完面包,理绘的便当也吃得差不多了,履历的话题总算告一段落。理绘一时想不起该接着说些什么,这才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对了,我想问您的并不是学习上的问题。”
话题总算走上正轨。
“两年前,我的朋友曾经经历过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两年以来,我头脑中的疑问总是挥散不去。如果说有谁能给我一点启发,那除了老师就没有别人了。我听您的数学课时,一直这么想。”
“你这可是太高估我了。”
柏田嘴上这么说,却偷偷对理绘的神准直觉啧啧称赞。的确,柏田拥有一种和普通人不同的体质,他至少转世过两次,依旧能模糊地维持前世的记忆。换句话说,这已经足够证明柏田能够看透世界内幕后的内幕。理绘的直觉是正确的。不过,就算这样,也不可能对她炫耀自己的特殊能力。这是绝不能为人知的能力。
然而,柏田的好奇心却不由分说地膨胀起来。
“你几年来的疑问到底是什么,我就听你说说吧。不过我话先说在前面,对你的那个问题,我到底能不能给出答案,可完全没有保证。”
理绘紧紧盯着墙壁上的一处,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开始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