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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海明威能够将所有记忆都转化为眼前、当下,靠的是他特殊的文学技法,尤其是他所运用的特殊语言。讨论海明威时一定会被提及的,是他的语言非常简单,简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当年读者第一次读到这样的文字,感到不可思议,现在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例如说,他的名著《战地春梦》(或译为《永别了,武器》)的开头第一段。宋碧云的中文翻译是这样:

那年残夏,我们住在一栋村舍里,小村隔着溪流,平原与群山遥遥相对。河床中有岩石和沙砾,在太阳下显得干爽爽,白净净的。河水清澈湍急,现出澄蓝的色彩。军队由屋旁走向大路,掀起漫天残泥。树叶都蒙上一层粉末,树干也脏兮兮的。那年树叶提早凋落,我们眼看军队开过大道,尘土飞扬,树叶被和风一搅,纷纷掉下来。士兵一一推进,然后路面空空如也,只留下满地的落叶。

很漂亮的中文,很好的中文,但不是好的翻译。让我们对照看看海明威写的英文:

In the late summer of that year we lived in a house in a village that looked across the river and the plain to the mountains. In the bed of the river there were pebbles and boulders, dry and white in the sun, and the water was clear and swiftly moving and blue in the channels. Troops went by the house and down the road and the dust they raised powdered the leaves of the trees. The trunks of the trees too were dusty and the leaves fell early that year and we saw the troops marching along the road and the dust rising and leaves, stirred by the breeze, falling and the soldiers marching and afterwards the road bare and white except for the leaves.

去找任何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学生,给他读这段英文,我敢保证,里面没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单词。他用的单词简单到这种程度,没有几个超过五个字母。海明威的文法也简单到荒谬的地步。把这段文字念出来,你立刻会察觉他在中间用了多少“the”、“and”和“that”。另外他还很喜欢用“then”。他的句子就用这几个最简单的单词连接起来,听来像是没学过复杂句法的孩子在说话。伴随着简单的文字和简单的文法,必然的现象是同样的字、同样的句法不断重复。

读中文翻译,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译者宋碧云认得太多字了,给我们许多文雅且有变化的字。读中文翻译,我们一定会错失海明威作品给英语读者的冲击。英文读者阅读时心里很难不生出质疑:“你怎么可以写得这么简单?”接着会生出第二层的冲击感:海明威的文字虽然简单,却绝不普通。表面上看来如此简单的文句里,很明显传递了你过去从来没碰触过的讯息。

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叫《秋夜》,开头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干吗这样写?不能更精简更有效地说“我的后园里有两棵枣树”?一加一不就等于二?然而阅读时,我们偏偏就是知道鲁迅的“一加一”写法,不等于直接就说“两棵枣树”的写法。在文学的领域里,抱歉,一加一真的不等于二。“二”这个数量是一回事,“一加一”则指涉了一个加法的程序,或加法的概念,那是不能由“二”这个数字来包纳的。

海明威的文章就是这样。很简单,表面上看来没给任何我们不认得的东西。然而他给了文字一种独特的韵律,将我们熟悉的东西放进由这种韵律组构成的气氛里,结果就产生了无法用别种方式表达的情绪与感情。千万不要小看这种简单的文字,不要小看这些不断重复的“and”和“the”。

翻译海明威作品最困难之处,就在于如何翻译这些不断重复的“and”和“the”。绝大部分的中文译者不敢用简单的直译法,或者该说用简单直译法的译本大概都被淘汰了,根本无法出版。没有人相信、没有读者能够接受“世界文学名著”的文字那么简单,那么直白,看起来像是改写给小朋友读的。就算译者想要译出那些不断重复的“and”和“the”,恐怕也做不到。这样的文字有它自己近乎纯粹的rhythm,附随在这几个音上面的独特节奏,用中文的“这”“那”“和”“及”“与”“跟”等字来译,意义就是不一样,更麻烦的是,节奏感就必定消失了。我们只能一边看中文翻译,一边拿海明威的原文在旁边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念出来,很少有哪个作家的“and”和“the”如此的重要,忽略了海明威的每一个“the”,那一定不能算是读到了原汁原味的海明威小说。

活到五十几岁,终于有一天,海明威愿意大方地把他的秘密和盘托出。海明威不是个吝啬的人,然而他如何打造出自己的文字风格,却是少数他一直吝于分享的事。一九五〇年,距离他写出我们前面引用的那段文字已经有超过二十年的时间,他终于在访问中说:“每一个人都说《战地春梦》的第一段写得如何特别,如何奇怪,我终于要告诉你们这个秘密——那些都是老巴赫教我的。”

老巴赫?是的,就是我们知道的那个巴洛克音乐大师,有时甚至被尊奉为“西方音乐之父”的巴赫。海明威解释:他所写下每一个“the”、每一个“and”,就像老巴赫用对位法写音乐时,必须面对每一个音符,思考它们的和声效果,设计它们的节奏。他的小说,内在有着精密设计的音乐性,在应该反复的地方反复,在应该快的地方快、应该慢的地方慢。

“In the late summer of that year”,海明威这样写,宋碧云译为“那年残夏”,有错吗?没有错,但不准确,无法准确。用“那年残夏”开头,中文给我们的是不折不扣的回忆口吻。海明威用“In the late summer of that year”开头,虽然时态是过去式,但那一整段英文,却没有给人回忆的感觉。

为什么我们不会觉得那是回忆?因为回忆是经过整理的。已经知道了发生什么事,我们用后来的结果回头整理前面混乱的识见与现象,有所取舍,给予它们一套秩序与一套逻辑,回忆于焉建立。宋碧云译的中文,就透着这样的秩序与逻辑,是如此整理过后的结果。然而海明威的原文,远比中文混乱、琐碎多了。“Troops went by the house and down the road and the dust they raised powdered the leaves of the trees.”有声音有影像让人注意到军队走过去了,路上都是他们经过时扬起的灰尘,然后顺着灰尘,我们才看到树叶,灰尘落在树叶上。下一句:“The trunks of the trees too were dusty...”眼光又从树叶被带到树干上,发现树干也都是灰。这不就和鲁迅“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一样吗?

而且这句话没完。完整的一句是:“The trunks of the trees too were dusty and the leaves fell early that year and we saw the troops marching along the road and the dust rising and leaves, stirred by the breeze, falling and the soldiers marching and afterwards the road bare and white except for the leaves.”不只是好长的句子,而且是长得没道理的句子。重复讲了看到军队走过去,灰尘扬起来,讲了两次叶子落下来,然后又讲一次士兵行军过去……这在干什么啊?

这像是未曾经过整理的、直觉的、琐碎的记录,来不及进入意识好好排比删节,直接就照着看到、想到的冒涌出来了。海明威的文法很烂,但那是一种匆忙、速写、担心不赶快写下来就会遗失忘掉式的烂法。

海明威刻意打破文法的秩序,也可以说是打破了秩序的文法(grammar of the order)。接连出现的,是文法秩序之前的东西。还来不及整理出文法的秩序,也就不会有秩序的文法。海明威破坏了文法的秩序,却偷偷代换了另外的秩序,让我们不会对这种混乱感到厌恶而读不下去。文法的秩序在海明威的文字里被音乐性、声音的秩序代换了。所以他的文字既有混乱带来的现场感,又有潜在节奏秩序带来的流畅安稳。 Fv53t0JT/jLN5rA611Gxy7SNgm6CeFU/EYUY8/RxYIAd3t1v3+uK+DiRpD8ILA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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