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海明威心目中美国文坛的本尼·伦纳德?最有可能的人选,是和他同代的福克纳。海明威一八九九年出生,福克纳比他大两岁。一九五〇年,福克纳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随后的一九五四年,海明威也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两个人都是很美国式的作家,代表美国很不同的面向;都是现代主义的健将,对全世界的现代主义文学潮流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
但这两个人却也有根本的、无法协调的差异。差异最明显地显示在这两个人明明都很多话,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意见,却都没留下什么针对另一个人的评论。在好莱坞片厂当编剧时,福克纳改编过海明威的小说,但真奇怪,即使如此,福克纳都没留下对海明威小说明确的意见。海明威呢?被问到对福克纳有什么看法时,他的回答是:“我真的没办法讲,除非我看完了他的作品,或至少弄清楚了我为什么看不下去,才有办法讲。”意思是他甚至还未曾尝试去读、去理解福克纳。不过他一方面说没办法讲,一方面嘴巴却没有停下来,他接下来说:“不过我想像福克纳那样写小说,应该蛮容易的,当你拥有一座农庄,可以窝在谷仓里,准备一堆烈酒在旁边,每天写五千字完全不用考虑文法的文章,应该蛮容易的。”
海明威和福克纳不只有着不同的风格、不同的个性,而且他们看待小说的态度很不一样。他们试图用小说来表达的生命经验与终极关怀,很不一样。海明威觉得和印第安人亲近,却不太在意黑人。他是出生在芝加哥的北方人。可是在南方长大的福克纳,生命中最重要的参考坐标是黑白关系,以及南北内战的长远潜在记忆。战争对海明威也很重要,但绝不是以记忆的形式存在,战争是且只能是充满危险、威胁生命的刺激现实。
海明威的作家排行榜中,托尔斯泰比莎士比亚更重要,那是他真正想要追上、超越的目标,是他想象自己真正可以在擂台上遭遇的大拳王,不是像莎士比亚那样的传奇。海明威佩服托尔斯泰的一个理由,用他自己的话说:“看看,这家伙怎么写《战争与和平》?他不是随便写的,关于战争,他是真的带着炮兵上到生死场上忍受过一切,才写出来的!”在海明威眼中,“带着炮兵上到生死场上忍受过一切”这件事比小说的成就更重要,或者应该更精确地说,这件事使得托尔斯泰的小说成就难以被超越。
海明威喜爱战争,甚至羡慕战争经验。福克纳也曾想加入军队去打仗,不过他被“退货”、被拒绝了,他后来还常常撒谎假装自己上过战场。然而,战争对这两个人的意义很不一样。海明威年纪大些时,明白了为什么许多读者会不好意思承认喜欢他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早期作品,因为那里面透露出一种“热爱战争、享受战争”的态度。战争是他真的想要有的经验,他要去经历、要去记录,无法经历、记录时,才动用小说虚构来弥补。这跟一个最了不起的打者就是要去面对最了不起的投手是一样的。遇到一个真正够格的人,一个有理由也有力量将你摧毁的人,勇敢地去面对。海明威在战争当中享受这种挑战及其带来的惊悚,以及只有这种惊悚能够带来的自我荣光与自我满足。所以,海明威写的几乎都是当下的战争。他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写西班牙内战,写出参与战争的人的经验。
福克纳不是如此。福克纳没有真正上战场的第一手经验。不过就算他当年成功加入军队参战了,从战场回来后,他恐怕也还是不会写海明威那样的战争小说。福克纳要写的,他会写的,不是战争本身,不是战争当下的经验,是战争所留下来的记忆,以及战争所留下来的悲剧。
海明威写当下的战争,福克纳却写已经过去了的战争,两个人的叙述口气大不相同,两个人关心的焦点也必然大不相同。海明威总是在战争中看见人的光彩,一种奇特的愉悦,一种光荣,一种英雄主义,一种英雄情结。福克纳则集中写战争结束之后,经历了战争的人,还有更倒霉的,那些没有经历战争的人,他们别无选择必须承受的战争伤痛。
福克纳笔下关怀的,不是他同时代的战争。他没有正面写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没有写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他擅长写的战争,是远在一八六〇年,他出生之前三十多年爆发的美国南北战争,那才是福克纳的战争。那场战争创造了他必须忍耐活下去的美国南方环境。海明威写的是近接切身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班牙内战。他后来也试图写第二次世界大战,只是不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班牙内战那么成功。
一个写战争记忆所留下来的折磨,一个写当下战争所带来的刺激,腔调当然完全不同。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扩大来说:福克纳的小说里充满了记忆,充满了鬼魂,充满了死了不肯走的人。在福克纳的小说里,就算是当下发生的事,都变得像记忆,像是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情留下来的返影或幽灵,永远不会有单一的现在时间,永远都是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交错。海明威恰恰相反,即使是写过去的事,在他笔下那些事都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而是常保鲜亮,跟眼前、当下发生的事一般鲜亮。这两个都很了不起的美国小说家,一个是只能作为幽灵活在记忆里的作家,一个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变成记忆、不肯老去,当然更不肯死去变成幽灵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