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海明威认识很多职业拳手。除了滕尼之外，他欣赏、认识的拳击手，包括杰克·布里顿（Jack Britton）和本尼·伦纳德（Benny Leonard）。杰克·布里顿打拳风格有点像滕尼，还比滕尼更灵巧更快速，是穆罕默德·阿里崛起之前最像阿里的一位拳击手。阿里出道时，不叫“阿里”，叫“克莱”，不过更有名的是他的绰号——“花蝴蝶”，形容他在拳击场上的特色：不停地动，到处看见他的影子，飞到东来又飞到西，让对手捉摸不定。他的拳不算特别重，打赢人家的基本方法是跳来跳去，使得对手无法结结实实打到他，然后伺机欺近身，狠狠给一顿快拳。杰克·布里顿的打拳风格很像后来的阿里。

本尼·伦纳德呢？他在巅峰时期，被称为历史上第一个将拳击从野蛮运动转变为艺术的拳手。本尼·伦纳德的特色是出拳极度准确，要打哪打哪，一出拳就一定打得到。本尼·伦纳德打遍天下无敌手，喔，不，杰克·布里顿除外。

海明威问过杰克·布里顿：为什么你有办法对付本尼·伦纳德？他得到一个很棒的答案。杰克·布里顿说本尼·伦纳德真是个了不起的拳击手，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非常纯粹，几何上的纯粹。他的直拳真的就像几何上的线一样直，他的勾拳也像几何上的圆一般圆。而且他不能忍受乱挥拳，这点也很纯粹，所以他总是在思考。“每当他思考时，我就一直挥拳打他，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这就是杰克·布里顿给的答案。

很简单的道理，很简单的答案。海明威爱极了这个答案，一度把这段话写进他的一篇小说里。然而一个朋友读了那篇小说，明确地建议他将跟拳击有关的这一段删掉。海明威接受了，删改了。因为那个朋友是海明威很佩服的小说家，《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当然懂小说，海明威不可能怀疑。删改过的小说发表了，海明威又遇到了菲茨杰拉德，聊起来。海明威问：“为什么你认为我应该删掉那段关于拳击的话？我自己觉得那段话很有意思，而且是很好的隐喻啊。”菲茨杰拉德的回答是：“我不赞成在小说里放进大家都知道的事。”海明威傻眼了，菲茨杰拉德对拳击根本就一窍不通，他以为海明威引用杰克·布里顿的那句话，是看拳击的人都知道的。海明威心里在淌血：“老天，这明明是杰克·布里顿亲口告诉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事啊！”

虽然被菲茨杰拉德这样一搞，杰克·布里顿那句话没有出现在小说里，不过那话却一直存放在海明威心底。他相信他自己异于其他作家的最大特点，就在于他一直不断地出拳，一直不断地出拳。他是杰克·布里顿，从不停下来，一直出拳、一直出拳，才能够把文坛上追求完美出拳的本尼·伦纳德打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