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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泰因会写出这样的作品，一个深刻的影响源头，是前面提过的心理学研究经验。那个时代的心理学，不管是弗洛伊德的那种，还是斯泰因的老师威廉·詹姆斯的那种，基本倾向都是在心理的层面把人拆解开来。其前提是不再将人看作一个整体，而是挖掘出在人格与心理上，人有好几个不同，甚至冲突、矛盾的部分。

斯泰因所受到的第二项深远影响，是当时巴黎如火如荼展开的视觉艺术革命。正在思考、试验立体主义的毕加索和他的朋友们，就经常在斯泰因居住的弗勒吕斯街27号进进出出。斯泰因参与了他们的讨论，并给予他们许多鼓励。

乍看立体主义的画作，包括毕加索这个时期的作品，很多人都会觉得莫名其妙。画里的女人不像女人、吉他不像吉他，没有让我们觉得美的形象，也没有办法让我们赞叹画家描摹功夫到家的逼真表现。很多人抱怨：干吗画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为什么你们不能像莫奈那样好好画荷花，或像雷诺阿那样好好画乡间舞会呢？不过如果你读过斯泰因讨论立体主义的一小段话，或许就能够换一种不同的眼光来欣赏、了解立体主义了。

她说：“这幅画像中总是有某种东西要从里面冒出来，坚实的东西，迷人的东西，清楚的东西，复杂的东西以及有趣的东西，让人不安的东西，令人厌恶的东西，很漂亮的东西。”

这句话很简单，却精确地提示了我们接近现代艺术的方式。这句话中的一个重点，就在于告诉我们，立体主义的画（其实也包括现代主义的文学），其意义不同于我们过去接触的艺术作品。以前的艺术作品，本身是讯息，是统一、一致的讯息的承载者。一幅画中所有的构成成分，颜色、构图、线条等要形成一个整体，借由这个整体传递给观者一种感觉。画作是这个意义的承载者、传递工具，一幅画成不成功，就取决于是否能将那样的整体意义表达出来。

立体主义的作品不是这样，它是讯息的暗示，不再是意义的载具。它没有要把你吸进去，而是会有不同的东西浮现出来。接下来斯泰因就描述了从里面要浮出来的是什么，她的描述是错乱的，罗列了一堆相异的、矛盾的形容，说浮现出来的是坚实的、清楚的、有趣的东西，但同时又说那是令人讨厌的、令人不安的东西。这个长句到底在讲什么？在讲立体主义乃至于现代艺术最大的追求、最大的成就，就是能够同时承载不同的内容，传递相反的感受。这个现实世界里原本不能共存的，被容纳在同一件作品里。

这就是暗示的作用。毕加索的画，是一组暗示。画面上没有固定的形象，说不清究竟在画什么，依照不一样的角度、不一样的想象、不一样的假定，你会在其中看到很温柔的东西，或看到很冷酷的东西，你会看到让你觉得很亲近的东西，也可能会看到如恶魔一般的东西。不同的讯息、不同的元素、不同的感受，理所当然并存在这张画里。

斯泰因的那句话结束在“很漂亮的东西”，加了“很”，即前面一连串东西都没有的副词“very”。借由这么简单的文字转折，斯泰因要告诉我们：现代艺术、立体主义最迷人、最漂亮之处，不在于作品本身是漂亮的，而在于一幅作品可以同时包藏这么多不一样的东西。一幅画、一篇小说、一首乐曲，会像源泉般一直不断冒涌着，对不同的阅听者冒涌出不同的东西，它不会静止、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