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小说里,斯泰因要打破之前所有小说遵循的惯性写法,努力试图还原未被整理前的非叙述。相较于斯泰因的《美国人的形成》,就连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看起来都还更整齐些。《尤利西斯》是由意识流组构而成的,像是我们内心真正独白的忠实记录。在内心里,我们其实很少把一句话有头有尾说完,更不会在意自我沉默的独白中,前一句和后一句有什么逻辑关联。思考与不断变换的感官讯息错杂在一起,一直跳跃,一直跳跃。乔伊斯将一个人的跳跃独白记录下来,形成了《尤利西斯》的核心内容。
斯泰因的做法,比乔伊斯更激烈、野心更大。她不只要记录未经整理的意识流,还要以对照的方式,让我们清楚感知非叙述与叙述之间的巨大差异,进而体会非叙述比叙述更庞大、更有力。小说的前面,斯泰因先用一种传统的方式讲两个人的成长遭遇,而且刻意将那样的经验写得很平庸、很无聊。然而到了读者应该失去耐心的时候(我当年还没撑到这一点,就失去耐心放弃阅读了),会有横空袭来的一个新的叙事声音,突然说:“我跟你讲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真是不知道到底我为什么跟你们讲这些东西。”这样的喃喃自语取代原来的叙述:“我为什么必须讲这件事情?我在说的这件事情它本身的意义是什么?”再下来,叙述与喃喃自语,整理前与整理后的讯息开始彼此交错、混杂,在那过程中,让读者同时看到原始材料、叙述的改造,以及改造后的结果。
书中充斥了许多既不是叙述,也不是情节,也与角色无关的东西,充斥了作者对于“说”这件事情本身的种种犹豫、考虑,乃至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怨恨,也就是说,书的主题转而变成了作者后悔写了这样一本书,滔滔不绝地告诉读者,写这样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反正就算我写了,你们也读不懂、也不在乎我写了什么。
“I mean I mean and that is not what I mean.”是 书 中典型的句子。先说“我的意思是”,然后如同结巴般再讲一次“我的意思是”,感觉上连要用“我的意思是”来作为句子的开头,她都还在犹豫、没有把握。而她要说的,是“我的意思就不是我的意思”。再接下来:“I mean that not anyone is saying what there are meanings. I mean that I am feeling something.”不是每个人说的话都是有意思的,但我现在觉得好像有什么意思要说。那她要说的是什么呢?“I mean that I am feeling something. I mean that I mean something and I mean that not anyone is thinking, is feeling, is saying, is certain of nothing. I mean that not anyone can be saying, thinking, feeling, not anyone can be certain of nothing. I mean I am not certain of nothing. I am not ever saying, thinking, feeling being certain of nothing. I mean I mean I know what I mean.”九百多页小说的大部分篇幅,就是用这种语法写成的。混乱、分裂,没有明确的秩序,更没有可以提供阅读指引的组织。更重要的是,没有明确的讯息在这漫长的书写中被传达出来。
九百多页的篇幅中,有很多很多反复,反复的词、反复的句子、反复的段落、反复的意思,当然不是单纯的反复,而是将已经讲过的话再讲一次、再讲一次、再讲一次,每一次改动几个连接词,或改动字词的排列顺序,或者是加上否定或质疑的口气,造成了真的很不容易克服的阅读体会。任何一个句子都很“muddy”(混浊、混乱),经过几次反复,你好不容易好像搞懂了这句子的意思,突然,下一个句子,仍然是反复,但前面莫名其妙地加了“It’s not I mean”或“I mean not I mean”,于是原本好不容易懂了的,又立刻变不懂了。
《美国人的形成》是本经典,因为它创造了一种叙事。书中的叙述要让你体会、让你意识到人的语言与说话,以及平时在书中读到的、由文字组成的叙述,是多么不真实的东西。如果真实意味着回到我们进入叙述状态前的感觉与动机,引发我们想要叙述的那种经验与感受,那么一旦开始叙述,原来的经验与感受就一定要被整理为可叙述的内容,那就不再是原来的东西了。
借由这样的写作,斯泰因在提醒:我们总是写出,也总是只能看到整理过的东西。整理前的原始“情况”(instance),刺激创造出叙述动机的那个真实时态,却在整理过程中消失了。回到那个真实时态,那么人要讲要写的,就没有那么干净、整齐,也没有那么单纯明白。
借由这样的写作,斯泰因还要显现语言这个现象的本体。语言这个现象的本体,比我们想象的、我们愿意承认的,来得麻烦些。被诉说、书写下来的语言,不是语言的全貌。在其背后,有“unuttered ”的语言,真实存在却没有被说出来、没有要被说出来的语言。我们用语言思考,也用语言感受,然而我们用来感受、用来思考的语言,和我们用来诉说、书写的语言,不全然相同。我们很容易想当然地以为说出来的和没说出来的语言是同样的,但其实不是,真的不是。
斯泰因的小说,以及许多现代主义的作品,就是试图要还原、捕捉那“另一种语言”,我们内在感受、思考的,没有被叙述整理过的语言,“unuttered language”。“unuttered language”充满了重复,充满了碎词,充满了好像一直在绕圈圈的东西。如果你明了了这是整理前的内心语言的真实复制,那么那样的语言非但不啰嗦、不艰涩,反而带有一种未经中介的直接、直率、麻烦,一种“immediacy”,因为它更接近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们所使用的语言。
绝大部分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内在不讲出来的语言(silent language)的频率、次数,远超过讲出来的语言(uttered language)。其实我们大部分时间活在混乱、混淆、错乱、未经叙述整理的语言当中。但是每当想到“语言”、讲到“语言”时,我们却总以表面的、整理后的语言为对象,以为那才是“语言”。
斯泰因在九百多页的小说里,就是还原、提供了这样超级啰嗦,但其实也超级简单的语言,更接近现实的语言。如此对照出:简洁、有条理的叙述,不是真的那么天经地义,不是我们运用语言的唯一方式,甚至我们运用语言最普遍最平常的方式。
斯泰因的书很有影响力,即使没有几个人读过,更少有人读完。这本来就是一本不需要读完的书。写得那么长、那么啰嗦,让人读不完,是其魅力、影响力的一部分。稍稍接触这本书,就能给写作者带来醍醐灌顶的启发。是的,我们不必然要一直写表面的语言,有一个更庞大的内在沉默语言的世界,就在每个人身体中,等着我们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