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李璟的《摊破浣溪沙》,描绘了一幅西风败荷图,并将自己的怨恨情绪寄寓其中。菡萏香销,翠叶凋残,这是自然物境。“不堪看”,由自然物境转入社会人生。鸡塞梦回,玉笙吹寒,这是念远情境。“倚阑干”,将物境与情境贯穿于同一个画面当中。上下起首二句,都较为成功。五代时,李璟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曾与冯延巳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同时传为美谈(详马令《南唐书·冯延巳传》)。入宋,王安石也认为此二句比李煜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好(《雪浪斋日记》,《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后世词家,也独赏此二句。但是,王国维以为不然。他认为,“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二句更好,因此二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王国维将自然现象与社会人生联系在一起,从中发掘其深长意味。就全词所造意境看,“细雨”二句所写乃眼前实景,主要体现时间的推移,不过为照应首二句,以加强时光易逝、人生易老的感慨而已,其主旨乃在首二句。王国维之所以敢于推倒千古定论,我看就在于把握了这首词的主旨。
[1]南唐中主:李璟(916—961),初名景通,改名瑶,后名璟,字伯玉,徐州(今属江苏)人,一说湖州(今属浙江)人。南唐开国君主李昪之子。二十八岁继位,在位十九年,史称中主。传词四阕。所作《摊破浣溪沙》云:“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据《全唐五代词》第439页)
[2]众芳芜秽:屈原《离骚》云:“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据朱熹《楚辞集注》卷一)
[3]美人迟暮:屈原《离骚》云:“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同上)
[4]古今独赏其“细语”二句:马令《南唐书·冯延巳传》云:“元宗乐府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据《墨海金壶》本)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好。’”按:王安石误把南唐中主词和冯延巳词当作后主词。(参见《人间词话新注》修订本)
[5]解人正不易得:吴梅《词学通论》(第六章)云:“中宗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为最。……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韵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甚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一年(1932)再版〕吴氏与王国维所见略同。
南唐中主李璟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两句话包含着“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无限感慨。但是,古往今来,人们偏偏称赏他的另外两句话:“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可见,要能真正理解人是非常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