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出版社希望我在这新版《尤利西斯》出版之际,介绍一下今年我在都柏林接受爱尔兰翻译协会荣誉会员称号的情况,我想借这机会谈一谈这次盛会给我的最主要感受。
在三月三十一日授予荣誉的典礼上,爱尔兰翻译协会主席希勒女士(Ms. Annette Schiller)代表协会授予我荣誉会员证书,宣读授予荣誉的目的是“表彰其创造性的学术成就,尤其是将詹姆斯·乔伊斯之《尤利西斯》译为中文,为爱尔兰与欧洲文化作品增添世界性意义”。我国驻爱尔兰大使沙海林博士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除介绍我的翻译理论著作和其他译作外,还特别强调拙译《尤》书对中爱文化交流所起的推动作用。他们的讲话均获得全场爱尔兰翻译工作者热烈的掌声。这一场面使我深深感到,我们文学翻译工作者日日夜夜伏在案头,仿佛眼睛里只有两种文字,实际上我们不仅是面对广大的译文读者,同时也还需要满足世界上原著后面的文学爱好者的热情的期盼,实实在在是在直接参与世界文化交流的伟大事业。
从这个角度看中文版《尤利西斯》,我才开始明白,当初还只有英文的《U》,没有中文的《尤》,为什么北京的研究所朋友在七十年代就那么积极地来天津再三动员我试译,北京和天津的出版社与刊物在八十年代就那么热心发表和出版,台湾的出版社在八十年代末又一下子就决心出全译本,虽然那位老板在订合同时非常担心我当时年纪已经不小,很有可能艰巨任务难以完成(这是我和玉若一九九三年去台湾参加首发仪式,他在机场接我们时发现我不用搀扶而亲口告诉我的);尤其是为什么好些国际学术界的友人和学术机构,他们本来根本不认识我,只是听说我译了《尤》书一章或三四章,就那么积极热情地投入那么多力量,多少年来一直支持我完成这一译事。我在原来的序言和其他文章中提名感谢这些人物和机构,一直都认为这是我的幸运,现在才明白,那么多互不相识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为同一本书出力,即使有人也许有这样那样其他的考虑因素,他们也都是有一个共同的认识的,这就是我这次在都柏林的仪式上才开始体会的重要真理。
但是一个最基本的因素,还是中文的《尤》在中文读者眼中究竟表现了什么。如果中文读者从拙译中所见与原文读者所见大相径庭,那么爱尔兰译协所说的“世界性意义”就难说了。在这方面,从八十年代以来已有一些热心的读者写过很好的评论,有赞许也有批评,我还希望听到更多的意见,这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但是有一方面过去我还从来没有提到过,那就是多少万我不认识的读者的意见。去年我回国讲学期间,意想不到几次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其中最出意料之外的,是在一个演讲会之后若干热烈提问者之中,有一位的发言使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她的“提问”中实际上没有提任何问题。她的发言相当长,主要是以《尤》第十七章表面上似乎十分枯燥的文字为例,说明她读了拙译,才明白真正的《尤利西斯》是那么生动有趣,内容是那么丰富而细致。
“真正的《尤利西斯》”——这正是我所追求的目标。那个会场上的发言,正和另外一些我间接听到的声音不谋而合。我深深感谢会场上的发言人和那些素未谋面的读者,让我听到了一点原来仿佛是沉默的广大读者的声音,也更使我明白了这个重要事实。
从九十年代中期以来我多次回国演讲,每次会场都是座无虚席,有几次人们甚至挤在会场之外;像刚才提到的那个会场就是连所有的过道地毯上都坐满了人,在演讲会主席陪我进入会场的时候,一路都需要人们站起来让我们通过。我当时每次所感到的,都只是这种热烈场面引起的亲切兴奋情绪,是一种游子返乡受到欢迎的心情,仿佛那是生活乐趣的一个内容,所以十年来不论谈话写文章都从未提及。现在我才体会到,这正是中国的广大读者早已对这次爱尔兰译协所说的“世界性意义”心领神会,他们的衷心欢迎正和远在欧洲西端的欣喜情绪遥相呼应。我相信,像这样的读者不可能对译文没有其他意见,非常希望他们和其他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读者都能充分提出来,帮助我尽可能充分地达到“真正的《尤利西斯》”这个目标。
在这方面,我曾多次听到抱怨的声音,说许多书店里都买不到拙译;若是这样,对于想看这书而看不到的读者而言,这里讲的东西文化交流就只能是一句空话。我非常感谢这次人民文学出版社再出新版,希望能解决这个问题。我借这个机会,改正了二〇〇一年精装版内还存在的一些谬误,但是那仅是平时注意到的一些,没有来得及进一步仔细校核,我相信一定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译文中的任何不能表达原文真情的地方,都是妨碍文化交流充分实现的因素,我殷切希望所有的新老读者朋友,发现任何问题都帮我指出,我一定不辜负读者的厚意,尽力改进,使拙译在东西文化交流的伟大事业中切切实实发挥作用。
金隄
200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