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勃尼亚 都市中心
在纳尔逊纪念塔前,电车纷纷减速、改道、换线,又各自驶向黑岩、国王镇和道尔盖、克朗斯基、拉思加和特伦纽尔、帕默斯顿公园和上拉思芒斯、沙丘草地、拉思芒斯、陵森德和沙丘碉楼、哈罗德十字路口等方向。嗓子嗄哑的都柏林联合电车公司报时员,大声地报着这些去向:
——拉思加和特伦纽尔!
——走啦,沙丘草地!
右边左边,在平行的轨道上铿铿锵锵叮叮当当地响着,一辆双层车和一辆单层车各自从轨道尽头转入下行线,并排滑行着。
——开车,帕默斯顿公园!
在邮政总局的大门廊檐下,擦皮鞋的招呼着主顾,擦着鞋。王子北街上停着一些朱红色的皇家邮政车,车身两侧标着代表今上的字母E.R. ,人们正大声喊叫着将各式各样的邮包往车上抛,发往本市的、外地的、本国的、外国的信件、明信片、邮简、包裹、保险的、预付邮资的,形形色色。
穿大皮靴的马车夫推着大桶,沉甸甸地从王子仓库滚出来,哐当哐当地装上啤酒厂的平板车。啤酒厂的平板车上,哐当哐当地装上了由穿大皮靴的马车夫从王子仓库推出来的沉甸甸的大桶。
——在这儿呢,红脸默里说。亚历山大·岳驰公司。
——请你剪下来,好吗?布卢姆先生说。我拿到《电讯晚报》去。
拉特利奇办公室的门又吱格一声。戴维·斯蒂芬斯出来了,小小的个子披一件大斗篷,鬈发上顶着一顶小毡帽,斗篷下面挟着一卷报纸,国王的信使。
红脸默里的大剪刀干净利索地嚓嚓嚓嚓四下,从报纸上剪下了广告。剪刀加浆糊。
——我从印刷车间穿过去,布卢姆先生拿起剪下的方块说。
——当然啰,假如他要一小段的话,耳朵后面夹着一支铅笔的红脸默里顶真地说,咱们可以给他弄一小段的。
——对,布卢姆先生点点头说。我把这一点揉进去。
咱们。
红脸默里用剪子碰一碰布卢姆先生的胳膊,悄声地说:
——布雷登。
布卢姆先生转过身去,看见穿制服的门房正举起头上那顶带字母的帽子,一个身材魁伟的人从《自由人周刊与全国新闻》和《自由人报与全国新闻》两大阅报栏之间走了进来。吉尼斯啤酒桶在沉甸甸地滚动。那人仪表不凡地走上楼梯,开路的是一把雨伞,一副胡子镶边的庄严容貌。穿着绒面呢的背脊一步又一步地往上升:背脊。他的脑子全都在他的后脖子里头呢,赛门·代达勒斯说。后面堆着一厚条一厚条的肉。脖子是一层一层的肥褶,肥肉,脖子,肥肉,脖子。
——你觉得他的脸像不像救世主?红脸默里小声地说。
拉特利奇办公室的门悄悄地响了:咿:克哩。他们安门总是两扇对着的,通风。这边进,那边出。
救世主:胡子镶边的鸭蛋脸:黄昏时分的谈话。玛利、玛莎。雨伞剑开路,走向脚灯前:男高音马里奥。
——像马里奥,布卢姆先生说。
——不错,红脸默里表示同意。可是,人们说马里奥和救世主就是一模一样的呢。
耶稣马里奥,脸上红扑扑的,紧身上衣瘦长腿,手按着心,演出《玛莎》 。
归来吧,我失去的人儿呀,
归来吧,我心爱的人儿呀!
——大主教今天上午来了两次电话,红脸默里神情严肃地说。
两人望着膝部、腿部、靴子先后消失。脖子。
一个送电报的敏捷地跨进来,将一封电报摔在柜台上,急匆匆地扭头就走,只留下一声:
——《自由人》!
布卢姆先生慢吞吞地说:
——说起来,他也是咱们的救星之一呀。
带着温顺的笑容,他掀起柜台活板,走进侧门,走上热烘烘、黑黢黢的楼梯和过道,两边的板壁不断地震动着。可是他能挽救发行量吗?轰隆隆,轰隆隆。
他推开一扇玻璃弹簧门,跨过地上散乱的包装纸走了进去。他穿过一排铿锵作响的滚筒机,走向南内蒂的校样间。
哈因斯也在:大概是葬礼报导。轰隆隆。轰。
今晨派特里克·狄格南先生遗体。机器。人缠在里头,可以把人碾成粉末。统治着今天的世界。他的机器也在不停地运转。和这些一样,已经失控:煽动着。不断地转,不断地撕扯。那只老迈的灰色耗子,一个劲儿地扒着扯着往里钻。
布卢姆先生在工长消瘦的身子后面站住了,端详着一个亮晶晶的头顶。
奇怪,他就从没有见到过他真正的祖国。爱尔兰就是我的祖国。学院草地区的议员。他大声疾呼,全力鼓吹真干活的工人立场。周刊要行销,主要靠广告和特写,不能靠公报里那些老掉牙的新闻。安妮王后逝世。 公元一千多少年官方发布。地产位于廷纳亨奇男爵领地,罗森纳利斯镇区。依法为有关方面提供材料,显示巴利纳出口骡子与母驴数量。自然界情况。卡通栏。菲尔·布莱克的《派特与牛》,每周一篇。托比叔叔的娃娃栏。乡巴佬问答栏。请问编辑先生:治肠胃气胀有何妙方?我倒是喜欢这一角。教别人,自己也学到不少。口气亲切。人物周刊。几乎全是图片。金黄色的沙滩,体态优美的游泳人。世界最大气球。两姊妹同时成婚,双喜临门。两位新郎彼此相望开怀大笑。库普拉尼,也是印刷业。比爱尔兰人还爱尔兰。
机器铿锵铿锵,三拍子。轰、隆、隆。万一他忽然中风,没有人知道怎么关机器,它们就会没完没了地铿锵下去,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印下去。全成了瞎胡闹。需要清醒的头脑。
——怎么样,排进晚版吧,市政委员,海因斯说。
过些日子就该称他市长大人了。长约翰在支持他,据说。
工长不回答,只是在纸角上画个付印就向一个排字工人做手势,默默地把稿纸从肮脏的玻璃挡板上递了过去。
——对,谢谢,海因斯说着要走。
布卢姆先生挡着他的路。
——你要领款的话,出纳正要去吃午饭,他用拇指指着身后说。
——你领了吗?海因斯问他。
——嗯,布卢姆先生说。动作快点,你还能逮住他。
——谢谢,老兄,海因斯说。我也去找他要一票。
他急匆匆地往《自由人报》的方向去了。
我在梅尔酒店借给他三先令。三个星期了。第三次暗示。
布卢姆先生将剪报摆在南内蒂先生的办公桌上。
——对不起,市政委员,他说。这条广告,您瞧。岳驰公司的,您记得吗?
南内蒂先生对剪报打量了一下,点点头。
——他要登七月份,布卢姆先生说。
工长的铅笔对着它过来了。
——可是等一下,布卢姆先生说。他要变动一下。岳驰,您明白吗?他要在上边加两把钥匙。
机器声音嘈杂得要命。他听不见。南南。钢铁的神经。也许他明白了我的。
工长转过头来耐心地听着,然后抬起一支胳膊,慢慢地把手伸进自己的羊驼绒上衣腋下搔起痒来。
——像这样,布卢姆先生把两根食指交叉在上端说。
让他首先把这一点弄明白了。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从自己的十字交叉的手指上,移到工长的灰黄色的脸上,我想他大概有一点黄疸病,又看到那边那些驯顺的大卷筒将大卷大卷的纸张往机器里送。铿里康,铿里康。放出来的纸有多少英里长。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哎,包肉,裹东西:各种各样的用途,一千零一种。
他一面把他要说的话语巧妙地分段插进机器声的间隙中,一面在疤痕累累的桌面上迅速比划着。
——这样的,您瞧。这里是两把钥匙相交。一个圆圈。然后这里写名称。亚历山大·岳驰,经售茶叶、酒类。等等。
是他的业务,最好不要对他说三道四的。
——您自己知道的,市政委员,按他的要求就行。然后,上边圆弧形的加铅条字体:钥匙院。您明白了吗?您说这个主意好吗?
工长把搔痒的手挪到下面肋部,又在那儿静静地挠起来。
——主要的一点,布卢姆先生说,是钥匙院。您知道,市政委员,曼恩岛议会。影射地方自治 。从曼恩岛来旅游的,您知道。醒目,对吧?能办到吧?
也许可以问问他,Voglio那个字究竟该怎么念才对。可是万一他不知道,岂不让他难堪?还是不问好。
——可以办到,工长说。有图样吗?
——我可以弄来,布卢姆先生说。基尔肯尼的一份报纸上登过。他在那里也有一家。我这就去找他问一问。怎么样,您可以那样办,再加上一小段,吸引人们的注意。您知道,就是通常的那种。高级有照酒家。正孚众望。等等。
工长想了一想。
——可以办到,他说。叫他续登三个月的。
一个排字工人给他送来一张软疲疲的长条校样。他开始默读校对。布卢姆先生站在旁边听着嘈杂的机器轰隆声,望着排字工人们默默地在各自的活字分格盘前工作。
拼写得有把握才行。校对热。马丁·坎宁安今天早上忘了给我们出他的拼写比赛难题。小贩受窘下面是个君,看他丑酉旁是鬼态是太心百出;公墓围墙口里有韦,草头苇子围在外头。无聊,是不是?说公墓围墙当然只是为了苇子。
他扣上他那顶高帽子的时候我可以说。谢谢。我应当说一说帽子旧了还是怎么的。不。我可以说。现在看起来跟新的一样了。那时看他的尊容吧。
嘶溜。第一台机器的最下一层往前推出一块活板,嘶溜一声送出第一批叠好的报纸。嘶溜。像人似的,嘶溜一声打招呼。是在用最好的声音说话呢。那扇门也是嘶溜一声,要求你关上它。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语言。嘶溜。
工长突然递回长条校样,同时说:
——等一下。大主教的信呢?要在《电讯报》上转载的。那个谁呢?
他顺着他那些声音嘈杂而不作回答的机器,四面张望着。
——蒙克斯吗,您哪?制版箱那边一个人问。
——对。蒙克斯在哪儿?
——蒙克斯!
布卢姆先生拿起剪报。该出去了。
——那我就去取图样,南内蒂先生,他说。我知道您会给它排一个好地方的。
——蒙克斯!
——在,您哪。
续登三个月。先得费点口舌才行。不管怎么得试一试。把八月份揉进去:好主意:马展月。鲍尔士桥。旅游的多,看马展。
他在排字间内继续往前走,迎面遇见一个老头儿,弯腰驼背的,戴着眼镜,围着围裙。老蒙克斯,日班组长。他这一辈子,一双手处理了多少希奇古怪的材料:讣告、酒店广告、演说、离婚官司、发现溺水死者。现在他快走到尽头了。一个清醒的、严肃认真的人,银行里有一点储蓄吧,我估计。妻子做得一手好菜,什么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女儿在客厅里踩机器。朴素实在的姑娘,容不得胡闹的。
他站住了一下,看一个排字工人的麻利的排铅字动作。先得倒着看文字。他的动作很快。这一定需要相当的练习才行。 。可怜的爸爸拿着他的哈加达书 ,倒指着念给我听。逾越节。次年到耶路撒冷。啊呀,真是的。真不容易呀,领咱们出了埃及的国土,又进入奴役状态,哈利路亚 。Shema Israel Adonai Elohenu. 不对,这是另一段。然后是那十二个兄弟,雅各的儿子们。然后是羊羔和猫和狗和棍棒和水和屠夫。然后是死神杀屠夫,屠夫杀牛,狗杀猫。听起来有些冒傻气,可是你仔细考虑一下呢。说的是世道,可就是一个吃一个。生活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干这活多利索。熟能生巧。他的手指上仿佛长眼睛似的。
布卢姆先生通过走廊,走出机器轰鸣圈,到了楼梯口。现在我怎么办?搭电车走不少路,也许到那里他正好不在。不如先打个电话给他。号码?和项缘的门牌号码一样。二八。二八四四。
他沿着墙外的楼梯往下走。这些墙上是什么家伙用火柴画得这么乱七八糟的?看样子像是打什么赌。这些工厂里老有很浓的油污气味。隔壁汤姆公司我在那里的时候总有一股子温热胶水的味道。
他掏出手绢扑扑鼻子。香橼柠檬味?对了,我塞在那里的香皂。这个口袋里容易丢。他在放回手绢的时候取出香皂,放进裤子后边口袋里,扣上了扣子。
你妻子用什么香水?我现在还可以回家:电车:忘了东西。就看一眼:准备:打扮。不。这里。不。
从《电讯晚报》办公室里突然传出来一阵尖啸的笑声。我知道那是谁。有什么新鲜事儿?进去一下,打个电话。是内德·兰伯特。
他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幽灵在走动,麦克休教授满嘴饼干,对那积着尘垢的窗玻璃轻声嘟哝。
代达勒斯先生站在空壁炉旁边,睁眼望着内德·兰伯特等待回答的脸,没好气地问他:
——折磨人的基督,你这样不会在屁股上犯心口疼么?
内德·兰伯特坐在桌子上,接着往下念:
——或是,请看那曲折蜿蜒、波纹回旋的小溪,任凭山石阻挡,它仍潺潺而流,奔向浪涛汹涌的蔚蓝色海神世界,沿途有绿苔覆盖的河岸相伴,有温柔体贴的西风吹拂,有灿烂明媚的阳光照射,有森林巨人的枝叶临空,将荫影披覆在小溪那沉思的胸膛上。 这一段怎么样,赛门?他从报纸上端看着他问。呱呱叫吧?
——他换酒了,代达勒斯先生说。
内德·兰伯特笑着,拿报纸打着自己的膝盖,又说一遍:
——沉思的胸膛,树叶临空屁露。 啊唷!啊唷!
——色诺芬 望马拉松 ,代达勒斯先生又看一眼壁炉之后,转过身去对着窗户说,马拉松望海洋。
——行啦,站在窗前的马克休教授喊叫着说。这货色我再也不要听了。
他把原已咬成新月形的淡饼干吃掉,又饥饿难熬地去咬另一只手里那一块。
装腔作势的玩意儿。鼓鼓囊囊,没有东西。内德·兰伯特今天休息了,看来是。参加一次葬礼,一天就乱了。他是有人的,据说。副大法官老查特顿是他的亲戚,大两辈还是三辈的。快九十了,据说。准备他逝世后发表的文告恐怕早就写好了。就活着,气气他们。他自己还可能先走呢。约尼,腾出点儿地方给叔叔。赫奇斯·艾尔·查特顿阁下。我敢说,他少不了抖抖索索地写个一张两张支票帮他付账的。到他挺腿儿的时候,准可以落上一笔的。哈利路亚。
——再抽一次风,内德·兰伯特说。
——是什么?布卢姆先生问。
——新发现的西塞罗 片段,马克休教授像煞有介事地说。《我们的美好的国土》。
——谁的国土?布卢姆先生单纯地说。
——非常中肯的问题,教授在咀嚼间隙中说。重点放在谁字上。
——丹·道森的国土,代达勒斯先生说。
——是他昨天晚上的演说吗?布卢姆先生问。
内德·兰伯特点点头。
——可是,你们听听这一段吧,他说。
布卢姆先生的后腰被门把儿撞了一下,有人推门进来。
——对不起,杰·J.奥莫洛伊说着走了进来。
布卢姆先生敏捷地挪开身子。
——我请你原谅,他说。
——你好,杰克。
——进来。进来。
——你好。
——你好吗,代达勒斯?
——不错。你自己呢?
杰·J.奥莫洛伊摇摇头。
他本来是青年律师中最能干的一个。走了下坡路,可怜的人。那种潮红是寿命到头的标志。他是危在旦夕了。这回不知道是什么事。愁钱吧。
——或是去攀登那林立的山峰吧。
——你的脸色有些特别。
——主编见得着吗?杰·J.奥莫洛伊望着里边的门说。
——一点问题也没有,马克休教授说。见得着也听得着。他在他的密室里会莱纳汉呢。
杰·J.奥莫洛伊缓步走到斜面桌子前,开始从后向前翻阅粉红色的资料。
业务衰落了。一个本来可以成功的人。失掉了雄心。赌博。欠了赌债。自食其苦果。原来菲茨杰拉德律师事务所常常给他介绍需要聘请律师的好主顾。头戴假发,是为了显示他们的灰色物质。露出脑子给人看,和葛拉斯内文的雕像一个意思。他大概还和盖布里埃尔·康罗伊一起给《快报》写一些稿子。挺有学问的角色。迈尔斯·克劳福德是在《独立报》上开始的。这些报人有意思得很,得到一点什么地方需要人的风声马上就转变航向。随风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都不知道该听他们的哪一段。他们说东你就信是东,可是回头就变了西。在报纸上光着脑袋拼命,可是过一会儿风平浪静,马上又是亲亲热热友情为重了。
——啊,你们无论如何得听一听这一段,内德·兰伯特求他们。 或是去攀登那林立的山峰吧……
——华而不实!教授没有好气地说。夸夸其谈的空话,够了!
—— 山峰 ,内德·兰伯特还是继续念, 巍巍然耸立云际,可以荡涤我们的灵魂,可以说……
——荡涤他的嘴巴吧,代达勒斯先生说。神圣、永恒的天主啊!怎么?他作这场演说,能得点儿什么吧?
——可以说,荡涤在无可比拟的爱尔兰档案的全景之中;尽管有其它素负盛名的胜地同样受人夸赞,她的娇美确是天下无双,看那郁郁葱葱的树丛、绵延起伏的平原、青翠欲滴的大片牧草,沉浸在我们爱尔兰黄昏特有的神秘绝尘、苍茫柔和的暮色之中……
——月亮,马克休教授说。他忘了哈姆雷特。
——那暮色笼罩着一望无际的远景,只待那皎洁的月球冉冉升起,放出她那光彩四射的银辉……
——啊唷!代达勒斯先生脱口而出,一声绝望的呻吟。臭屁不值!行了,内德。人生太短促了。
他脱掉大礼帽,不耐烦地吹着八字胡,同时伸开耙形手指,用威尔斯办法梳起头发来。
内德·兰伯特把报纸扔在一边,高兴得咯咯地笑个不停。过一会儿之后,马克休教授那张胡子拉碴戴着黑框眼镜的脸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嗄哑吼叫似的大笑。
——夹生的老道!他喊道。
现在成了白纸黑字,自然可以加以嘲笑,但是那样的货色出笼的时候可是像热气腾腾的蛋糕,受欢迎着呢。他本来就是面包糕点业的 ,不是吗?所以他们把他叫做夹生的老道。不管怎么说,把自己的窝弄得舒舒服服的了。女儿和内地税务所那个有汽车的主儿订了婚。钩得牢牢的了。殷勤招待。敞门迎客。大宴大请。韦瑟勒普总是这么说的。抓住肚子最牢靠。
里屋的门猛的一下打开,伸出了一张绯红的尖脸,顶着一脑袋羽毛似的头发。那双果断的蓝眼睛扫了他们一眼,粗鲁的嗓音向他们发问:
——怎么回事?
——假绅士亲自出场!马克休教授神气十足地说。
——去你的吧,你这个倒霉的老教书匠!主编说,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走吧,内德,代达勒斯先生戴上帽子说。这么一折腾,我非得喝一杯不行了。
——喝一杯!主编喊叫道。弥撒以前不供酒。
——很有道理,代达勒斯先生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来吧,内德。
内德·兰伯特从桌子上滑了下来。主编的蓝眼睛悠悠地转向布卢姆先生的隐约含笑的脸庞。
——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吗,迈尔斯?内德·兰伯特问道。
——北科克民兵!主编高声叫着,大步向壁炉架走去:我们每次都是胜利的!北科克和西班牙军官!
——在什么地方,迈尔斯?内德·兰伯特问着,若有所感似的对他的鞋尖望了一眼。
——在俄亥俄!主编大声说。
——可不,没错,内德·兰伯特应和着说。
他一面向外走,一面悄悄地对杰·J.奥莫洛伊说:
——初期蹦跳症。病情可悲。
——俄亥俄!主编仰着绯红的脸,以最高声部的音调放声唱起来。我的俄亥俄!
——标准的扬抑扬音步!教授说。一长、一短、一长。
他从坎肩口袋里取出一卷牙线,截下一段,熟练地在他那一对又一对能够共鸣的脏牙齿之间拨动起来。
——乓澎,澎澎。
布卢姆先生见途中已无障碍,就向里屋走去。
——就一下子,克劳福德先生,他说。我只要打一个电话,是广告的事。
他走了进去。
——今天晚上那篇社论怎么样?马克休教授走到主编身边,一手稳稳地搭在他的肩上问。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迈尔斯·克劳福德比较平静地说。你不用担心。哈啰,杰克。没有问题。
——你好,迈尔斯,杰·J.奥莫洛伊说。他放开手,让手上那几页材料又滑回了卷宗里。那件加拿大诈骗案今天上吗?
里屋电话响了。
——二八。不对。二零。四四,对。
莱纳汉从里面的办公室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些《体育报》传单。
——谁要金杯奖准赢绝对没错的消息?他问。权杖,骑手奥马登。
他把传单扔在桌子上。
从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光脚报童跑进来的脚步声和尖叫声,房门忽然大开。
——嘘,莱纳汉说。我听见了脚皮声。
马克休教授大步跨到房门口,一把抓住一个缩成一团的报童的衣领,其他报童都争先恐后地奔出走廊,跑下台阶去了。那些传单被这阵风刮得窸窸窣窣地飘了起来,软软地在空中晃着蓝色的草体字样,飘到桌子下面才落了地。
——不是我,先生。是那个大个子推的我,先生。
——把他扔出去,关上门,主编说。刮飓风了。
莱纳汉开始从地上拾那些传单,两次弯腰的时候都哼着。
——等着赛马号外呢,先生,报童说。是派特·法雷尔推了我一把,先生。
他指着正在门框边窥看的两张面孔。
——就是他,先生。
——滚吧,马克休教授粗鲁地说。
他把孩子推出,砰的一声碰上了门。
杰·J.奥莫洛伊在喀啦啦啦地翻资料,一面寻找一面还嘟哝着:
——下接第六页,第四栏。
——是的,这儿是《电讯晚报》,布卢姆先生在里间办公室打电话。老板在……?对,《电讯》……去哪儿了?噢!哪家拍卖行?……噢!知道了。不错。我会找到他的。
他挂断时,铃又响了一次。他快步走进外屋,和正捡了第二张传单直起腰来的莱纳汉相撞了。
——Pardon,monsieur, 莱纳汉说着一把抓住了他,还做了一个鬼脸。
——是我的错,布卢姆先生说。他听任他抓着。把你撞疼了吗?我有点急事。
——膝盖,莱纳汉说。
他做了一个滑稽鬼脸,一面摩弄着膝盖一面哀声地说:
——Anno Domini 积累多了。
——对不起,布卢姆先生说。
他走到门边,刚拉开一点又停住了。杰·J.奥莫洛伊正在啪嗒啪嗒翻那本厚资料。走廊里回荡着蹲坐在台阶上的那一群报童中发出的歌声,两个尖细嗓子,一只口琴:
——我们是韦克斯福德的孩儿们
打起仗来豁出命去干。
——我往单绅道跑一趟,布卢姆先生说,是岳驰公司这份广告的事。我得把它定下来。他们说他在那边的狄龙商行。
一时之间,他犹豫不决地望着他们的脸。一只手支着脑袋倚在壁炉架边的主编,突然伸出一支胳臂往外一挥。
——走吧!他说。世界在你前面呢。
——一忽儿就回来,布卢姆先生说着,匆匆地走出去了。
杰·J.奥莫洛伊从莱纳汉手里接过那些传单,轻轻地吹开,一言不发地看起来。
——他会弄到那份广告的,教授说。他透过黑框眼镜,从半截子窗帘的上边瞭望着。瞧那些小鬼跟着他学。
——我看。在哪儿?莱纳汉喊叫着也跑到了窗前。
两个在半截子窗帘上张望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他们看见一大串报童跟在布卢姆先生后边,一个个都做着滑稽动作,最后的一个还迎风牵着一些模拟风筝的白蝴蝶结,像一条白尾巴似的在空中摇摆。
——看这些小瘪三成群结队地跟着他的样子,莱纳汉说,真是乐死人。啊呀,我的笑筋呀!模仿他的大平足,他那走路姿势。活灵活现。逮得了百灵鸟。
他开始滑动脚步,在房内跳起马祖卡舞来,动作敏捷地做着夸张的姿势。在他滑过壁炉到达杰·J.奥莫洛伊处时,伸手接住了他交还他的传单。
——怎么回事?迈尔斯·克劳福德突然惊问。另外那两个人到哪里去了?
——谁?教授转身说。他们到椭圆酒室去喝一杯了。派迪·胡珀也在那儿,和杰克·霍尔一起。昨天晚上来的。
——那就走吧,迈尔斯·克劳福德说。我的帽子呢?
他一跩一跩地走进了后面的办公室。他撩开上衣叉口,抖响后边口袋里的钥匙。接着那串钥匙在空中叮当一阵,又发出和木头碰撞的声音,他锁上了办公桌的抽屉。
——他相当严重了,马克休教授低声说。
——看来是这样,杰·J.奥莫洛伊说。他沉吟着取出一个烟盒。但是看来如此并不一定真是如此。谁的火柴最多?
他敬一支烟给教授,自己也取了一支。莱纳汉赶紧为他们擦一根火柴,依次帮他们点着了烟。杰·J.奥莫洛伊又打开烟盒请他抽。
——谢啦Vous ,莱纳汉说着取了一支。
主编从里面办公室出来了,脑门上斜扣着一顶草帽。他神色严厉地指着马克休教授,以歌声宣告:
——引诱你的是地位和荣誉。
迷住了你的心窍,是那帝国的领土。
教授咧嘴笑了笑,又闭上了他的长嘴唇。
——怎么样?你这个倒霉的老罗马帝国!迈尔斯·克劳福德说。
他从敞着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烟。莱纳汉一面敏捷而殷勤地为他点烟,一面说:
——都别说话,听我的崭新谜语!
——Imperium romanum ,杰·J.奥莫洛伊温和地说。和不列颠帝国或是不列克斯顿相比,它听起来显得高贵一些。那些词儿不知怎么使人想到火中的油脂。
迈尔斯·克劳福德猛烈地对着天花板喷出他的第一口烟。
——正是如此,他说。咱们就是油脂。你和我就是火中油脂。咱们的命还比不上地狱中的雪球。
——等一下,马克休教授竖起两根安静的爪子说。咱们不能让词语左右咱们了,不能受词语声音的影响。我们想到罗马,那帝国,那统治,那专横。
他摊开演说姿势的手臂,露出又脏又破的衬衫袖口,停顿了一下又说:
——什么是他们的文明呢?巨大的,我承认;然而是污浊的。排污:下水道。犹太人进了原野,登上山顶说: 此地合宜。我们建造一座耶和华祭坛吧。 罗马人呢,和追随其足迹的英国人一样,不论涉足哪一处新的海岸(从未到达我国海岸),一心只知排污。他披着他的罗马大袍,环顾四周说: 此地合宜。我们修个厕所吧。
——他们也真修,莱纳汉说。而咱们古代的祖先呢,根据咱们在吉尼斯第一章 上看到的,他们喜爱的是流水。
——他们是大自然的世家,杰·J.奥莫洛伊喃喃地说。可是咱们也用罗马的法律。
——而庞修斯·彼拉多 是罗马法的先知,马克休教授接着他说。
——你们知道税务法官派里斯那回事吗?杰·J.奥莫洛伊问。是皇家大学宴会上的事。一切都正在顺利进行……
——先得听我说谜语,莱纳汉说。你们准备好了吗?
身材高大的奥马登·伯克先生,穿着一身宽敞的灰色多尼戈尔粗呢料,从走廊里进来了。他后边是斯蒂汾·代达勒斯,进门的时候脱下了帽子。
——Entrez,mes enfants! 莱纳汉说。
——我是陪人来求情的,奥马登·伯克先生以富有音乐性的声调说。老于世故的,领着初出茅庐的,来见臭名远扬的。
——欢迎,主编伸出一只手说。进来。你的老爷子刚走。
莱纳汉对所有人说:
——都别说话!哪一出歌剧像一条铁路?思一思,想一想,琢磨一琢磨,猜一猜。
斯蒂汾把打字信稿递了过去,还指了一下题目和署名。
——谁?主编问。
撕掉了一块。
——加勒特·戴汐先生,斯蒂汾说。
——那个老痞子啊,主编说。谁撕的?他急了?
扬着火焰似的快帆
从暴风雨的南方
他来了,苍白的吸血鬼,
嘴压在我的嘴上。
——你好,斯蒂汾,教授说着走到两人旁边,从他们的肩头上张望着。口蹄疫?你改行了……?
阉牛之友派诗人。
——您好,先生,斯蒂汾涨红了脸回答。不是我的信。加勒特·戴汐先生要我……
——嘿,我认识他,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原先也认识他老婆。天底下最不讲理的蛮婆娘。耶稣哪,她可真有口蹄疫,没错儿!那天晚上在金星嘉德大饭店,她把一盆汤全泼在侍者的脸上了。啊唷唷!
一个女人把罪孽带到了人间。为了海伦,墨涅拉俄斯的那个跟人私奔的老婆,整整十年希腊人。布雷夫尼的王爷奥鲁尔克。
——他老婆死了吗?斯蒂汾问。
——嗳,分开过了,迈尔斯·克劳福德一面说,一面浏览着打字的信稿。御用马群。哈布斯堡 。还是一个爱尔兰人在维也纳的城墙上救了他的命呢,你们可别忘了!爱尔兰的特尔康内尔的伯爵马克西米利安·卡尔·奥唐奈 。现在他又派王嗣来任命英王为奥地利陆军元帅 。那边总有一天要出麻烦。大雁们。真的,每次都是。你们可别忘了!
——问题在于他忘不忘,杰·J.奥莫洛伊静静地说。他在转动着一块马蹄形的镇纸。救王爷的命是会落好的活儿。
马克休教授对着他发话了。
——如果不呢?
——我告诉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吧,迈尔斯·克劳福德说。有一天,一个匈牙利人……
——我们总是忠于失败的事业的,教授说。在我们看来,成功了,才智也就完了,想象力也就没有了。我们对于成功的人从来不是忠诚的。我们为他们服务。我教的是吵吵嚷嚷的拉丁文。我说的是一个以“时间即金钱”这条格言为最高思想境界的民族的语言。物质统治一切。Dominus! 主!精神何在?吾主耶稣?索尔兹伯里勋爵 ?西区 俱乐部里的沙发座位。然而希腊人呢!
他的黑框眼睛一亮,露出明朗的微笑,长嘴唇也更长了。
——希腊人!他又说了一遍。Kyrios! 金光闪闪的字眼!闪米特人 和撒克逊人都没有这样的元音。Kyrie!光辉四射的才智。我应该教希腊文才对,那才是头脑的语言。Kyrie eleison!造厕所、修排污管道的人是决不会成为我们精神上的主宰的。我们臣服于那种原来普及欧洲而终于在特拉法尔加覆灭的骑士精神 ,臣服于那个在爱戈斯波塔米和雅典舰队一起沉没的精神王国 ,而不是帝国。是啊,是啊,都沉没了。皮洛士错信了一个梦兆,作了最后一次挽救希腊命运的努力。忠于失败的事业。
他离开了他们,大步向窗边走去。
——他们敢上阵,奥马登·伯克阴沉地说,可是他们总是倒下。
——呜呜呜,莱纳汉发出了哭泣的声音。都是因为他在日场的后半场挨了一块砖头。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皮洛士。
然后,他凑近斯蒂汾的耳边小声说:
——有一个大权威名叫马克休
戴一副眼镜黑幽幽。
他反正一大半是见神见鬼,
戴不戴岂非都是事儿一回?
这奥妙我不懂,你可琢磨得透?
为萨卢斯特 戴孝,马利根说的。他妈妈挺了狗腿儿啦。
迈尔斯·克劳福特把信稿塞进侧面口袋里。
——没有什么问题,他说。剩下的我回头看。没有什么问题。
莱纳汉伸出手表示抗议。
——可是我的谜语呢?他说。哪一出歌剧像一条铁路?
——歌剧?奥马登·伯克先生的斯芬克斯脸上又出现了谜。
莱纳汉得意地宣布:
——《卡斯蒂尔的玫瑰》 。明白其中的奥妙吗?一行行的铸钢。嘿!
他轻轻捅了一下奥马登·伯克的脾部。奥马登·伯克先生知趣地往后一倒,扶着雨伞做出一副惊喘的模样。
——救命呀!他叹着气说。我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
莱纳汉踮起脚尖,迅速地挥动那些传单,沙沙地给他扇脸。
教授从资料架那边绕回来,冲着斯蒂汾和奥马登·伯克先生的松散领带挥挥手。
——巴黎今昔,他说。你们两人的模样好像是巴黎公社的人。
——好像是炸开巴士底监狱的好汉,杰·J.奥莫洛伊用安静的嘲笑口气说。要不然,也许是你们两人合作杀的芬兰总督?你们的模样真像是你们干的。博布里科夫将军 。
——我们不过是想想而已,斯蒂汾说。
——群贤毕至,迈尔斯·克劳福德说。法律界、古典研究界……
——赛马界,莱纳汉插嘴说。
——文学界、新闻界。
——要是布卢姆在的话,还有斯文的广告艺术界。
——还有布卢姆夫人,奥马登·伯克先生又添上。歌咏艺术女神。都柏林的大红人。
莱纳汉大声咳了一下。
——嗨!他用特别柔和的声音说。来一点新鲜空气吧!我在公园里感冒了。园门没有关上。
主编将一只神经质的手搭在斯蒂汾的肩膀上。
——我要你给我写点东西,他说。写一点带刺儿的。你能行。我从你脸上看得出。 在青年的词汇中……
从你脸上看得出。从你眼睛里看得出。你这个游惰偷懒的小坏蛋。
——口蹄疫!主编轻蔑地叫骂起来。奥索里的波里斯的民族主义大会。全是扯淡!吓唬老百姓!给他们来一点带刺儿的。把我们都写进去,叫它的灵魂不得翻身!圣父、圣子、圣灵以及杰克斯·麦卡锡。
——我们都可以提供素材,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斯蒂汾抬起眼睛,望着那露出一股不管不顾的勇猛神情的目光。
——他想把你拉进记者帮,杰·J.奥莫洛伊说。
——你能行,迈尔斯·克劳福德又说了一遍,还握着拳头加强他的语气。等一分钟吧。咱们就要把整个欧洲都吓傻了,正如伊格内修斯·盖莱赫过去常说的,那时他还在游荡,还在克莱伦斯饭店台球房当记分员呢。盖莱赫,那才是记者呢。那才是一支笔呢。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举成名的吗?我来告诉你,那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新闻报导。时间是八一年,五月六日,那是无敌会时期,凤凰公园杀人案件,你还没有出生吧,我估计 。我给你看。
他推开人们,走到资料桌前。
——你看这儿,他翻着资料说。《纽约世界报》来电要求发专电。记得那时候吧?
马克休教授点点头。
——《纽约世界报》,主编兴奋地把草帽往后一推说。出事地点。体姆·凯利,或是卡瓦纳,我说的是。约·布雷迪等等那一帮子。剥羊皮怎么赶的车 。全部路线,明白吗?
——剥羊皮,奥马登·伯克说。菲茨哈里斯。他现在是车夫茶棚的老板,人们说,在巴特桥那头。是霍洛汉告诉我的。你认识霍洛汉吗?
——蹦蹦跳跳扛着走的那一位,是吧?迈尔斯·克劳福德说。
——可怜的格姆利也在那边,据他说,在给市里看石子。守夜的。
斯蒂汾惊讶地转过身去。
——格姆利?他说。真的吗?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是吧?
——甭管格姆利,迈尔斯·克劳福德生气地大声说。让格姆利看住石头,别放它们跑了。你瞧这儿。伊格内修斯·盖莱赫怎么办?我来告诉你。天才的灵感。立刻发出电报。有三月十七日的《自由人周刊》吧?对。找到了吧?
他把资料掀回若干页,伸出一根指头指住一个地方。
——就拿第四页,假定是布兰森牌咖啡广告吧。找到了吧?对。
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教授说着进去了。
——B是园门。好。
他的指头抖动着,从一个地点跳到另一个地点。
——T是总督府。C是行刺地点。K是诺克马隆门。
他脖子上堆着的厚肉像公鸡垂肉似的来回晃动,坎肩里面没有浆好的衬胸一下子翘了出来,他粗鲁地把它塞了进去。
——喂喂?这是《电讯晚报》。喂喂?……你是谁?……对……对……对。
——从F到P是剥羊皮赶车制造假象的路线,印契科、圆镇、风亭、帕默斯顿公园、拉内拉赫。F、A、B、P.明白了吗?X是上利森街的戴维酒店。
教授来到了里间门边。
——布卢姆的电话,他说。
——叫他下地狱吧,主编毫不犹豫地说。X是伯克酒店,明白吗?
——巧妙,莱纳汉说。非常。
——热盘子端上去了,迈尔斯·克劳福德说,整个血淋淋的事件。
一场你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看见的,主编得意地说。我当时在场。迪克·亚任夫,那个心肠最好的该死的科克郡人,科克全郡托天主的福能喘气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他和我两个人在场。
莱纳汉对一个空气人一鞠躬,然后宣告:
——夫人呀,我呀人夫。人能胜天胜能人。
——历史!迈尔斯·克劳福德大声说。王子街老太婆 是第一个到场的。为了这件事情,人们又掉眼泪又咬牙。靠一张广告。是格雷戈尔·格雷设计的。这事可成了他的一块垫脚石。后来派迪·胡珀和托帕说,托帕把他弄到《金星报》去了。现在他跟布卢门菲尔德干了。这就是新闻界。这就是才干。派亚特,他是他们的老祖宗。
——唬人报道之父,莱纳汉附和道,克里斯·卡利南的姻兄。
——喂喂?你还在吗?对,他还在这儿。你自己过来吧。
——现在你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一位记者,嗯?主编叫喊着说。
他把合订本材料随手一放。
——绝巧顶妙,莱纳汉对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非常能干,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马克休教授从里面的办公室出来了。
——说起无敌会,他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有几个小贩上了法庭……
——可不!杰·J.奥莫洛伊兴致勃勃地说。达德利夫人 走过花园回家,路上去看看去年那场大风刮倒的许多树,想买一张都柏林风景卡片。没想到那明信片是纪念约·布雷迪或是老大或是剥羊皮的。就在总督官邸外面,想想!
——他们搞的不过是针头线脑,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呸!新闻界、法律界!在现在的法庭上,哪里去找像怀特赛德,像艾萨克·巴特,像口才出众的奥里根那样的角色去,嗯?哎,扯他妈的淡。呸!尽是些半便士的货色。
他的嘴巴不说话了,却继续在作神经质的抽搐,扭动着嘴唇表示蔑视。
会有人喜欢和这副嘴唇接吻吗?你有什么根据?那么你为什么那样写呢?
嘴上,南方。嘴上和南方是不是多少有一点什么关系呢?或许南方就是在嘴上?总有一些吧。南方、猖狂、夸张、逃荒、灭亡。韵脚:两个人服装相同,模样相同,成双成对。
…………………………………la tua pace
…………………………che parlar ti piace
Mentre che il vento,come fa,si tace.
他看到她们是三个一组的,姑娘们三个三个地走来,穿绿的、穿玫瑰色的、穿红褐色的,互相搂着,per l’aer perso, 穿紫红的、穿深红的,quella pacifica oriafiamma, 金色火焰中的金色,di rimirar fè più ardenti。 可是我的呢,一些腿脚不便的老头儿,在朦胧的黑夜中嗟悔着当年:嘴上、南方:葬送、子宫。
——亮一亮你的观点吧,奥马登·伯克先生说。
杰·J.奥莫洛伊露出苍白的笑容,接受了挑战。
——我的亲爱的迈尔斯,他扔掉香烟说,你曲解了我的话。以我现时了解的情况而言,我并不认为法律界整个儿都是值得辩护的,可是你的科克腿 却把你带上了岔道。为什么不提亨利·格拉顿、弗勒德、狄摩西尼和埃德蒙·伯克呢?伊格内修斯·盖莱赫我们都知道,也知道他的查珀里佐德老板 ——出版廉价报刊的哈姆斯沃思,还有他那位出版包厘 市井报纸的美国老表,更不用提《派迪·凯利预算周报》、《皮尤纪事》和我们那位警惕心特别高的朋友《斯基勃林雄鹰》啦。何必请出怀特赛德那样一位法庭雄辩家呢?当天的报纸就够当天用了。
——格拉顿和弗勒德都曾经为这份报纸撰稿,主编对着他的脸叫喊。爱尔兰志愿军 。你还有什么说的?一七六三年创刊的。卢卡斯大夫。今天你还有像约翰·菲尔波特·柯伦那样的人吗?呸!
——说这个嚜,杰·J.奥莫洛伊说,例如王室法律顾问布希,他就行。
——布希吗?主编说。唔,行,布希行。他身上有这个气质。肯德尔·布希,我的意思是西莫·布希。
——他早就该当法官了,教授说,要不是……算了,不说了。
杰·J.奥莫洛伊转过身,安静而缓慢地对斯蒂汾说:
——我认为,我这一辈子听到过的最精炼的圆周句之一就是从西莫·布希嘴里说出来的。当时审的是蔡尔兹杀兄案。布希是他的辩护律师。
而向我的耳内灌注
说来也怪,他是怎么发现这个情况的呢?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呀。还有,那个双背禽兽的情节呢?
——他说什么?教授问。
——他谈论有关证据的法律原则,杰·J.奥莫洛伊说,讲了罗马司法原则,比较了先前的摩西律以牙还牙的原则。他说到了梵蒂冈的米开朗琪罗的摩西雕像。
——啊。
——他用了几个精当贴切的字眼,莱纳汉为他打开场白。都别说话!
静场。杰·J.奥莫洛伊掏出了他的香烟盒。
虚假的沉寂。很普通的事情。
使者若有所思地掏出火柴盒子,点燃了自己的雪茄。
此后我曾多次回忆那一段奇特的时光,感叹正是那一个小小的动作,那一个微不足道的擦火柴的动作,确定了我们两个人此后一生的道路。
杰·J.奥莫洛伊接着塑造着字句说:
——他说那雕像: 那一座凝聚着音乐的石像,那一个头上长角 令人心悸的神性的人形,那永恒的智慧与先知的象征,如果说雕刻家用想象力或手在大理石上镌造的那些灵魂超凡或是能使灵魂超凡的形象有值得永生的话,它就值得永生。
他挥动一只细长的手,添加了回音和降落。
——好!迈尔斯·克劳福德立刻说。
——神灵的启示,奥马登·伯克说。
——你觉得好吗?杰·J.奥莫洛伊问斯蒂汾。
斯蒂汾的血液受语言和手势的感染,涨红了脸。他从烟盒里取了一支香烟。杰·J.奥莫洛伊又将烟盒举给迈尔斯·克劳福德。莱纳汉照旧给他们点上烟,又取得了他的战利品。他说:
——多巴斯谢巴斯。
——马根尼斯教授那天和我谈到你,杰·J.奥莫洛伊对斯蒂汾说。你对那一群玄妙派,那些蛋白石静悄悄的诗人们,那位奥秘大师A.E ,究竟是什么样的看法?那一套都是那个姓勃拉瓦茨基的女人闹起来的。她可是个手段高明的老婆子。A.E告诉一个访问他的美国佬,说你曾有一天在半夜之后去找他问心理意识的层次。马根尼斯认为你一定是在戏弄A.E。他是一位德行最高的人,马根尼斯。
谈我。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他说了我什么呢?别问。
——不要,谢谢,马克休教授对烟盒摇摇手说。等一等。我说一点。我听过的最出色的演说,是约翰·F.泰勒在学院历史学会上的一次发言。在他前面说话的是现任上诉庭庭长菲茨吉本法官先生,那天辩论的论文是一篇主张复兴爱尔兰语的文章,当时还是一个新的题目。
他转向迈尔斯·克劳福德说:
——你是认识杰拉尔德·菲茨吉本的。你可以想象他讲话的腔调。
——有人传说,杰·J.奥莫洛伊说,他现在和蒂姆·希利一起当三一学院的产业委员呢。
——他找了一个围口水兜的小宝贝儿作伴,迈尔斯·克劳福德说。说下去。怎么样了?
——请注意,教授说,那篇发言表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演说家风度,彬彬有礼而居高临下,滔滔不绝而用词精炼,对于那个新兴的运动不说是倾注天谴的怒火吧,也是倾注了高傲者的凌辱。当时运动还是刚刚开始。因为我们弱,所以就没有价值。
一时之间,他闭上长而薄的双唇,但是又急于继续,伸出一只手在眼镜前展开,用颤抖的拇指和无名指轻扶一下黑色的框架,对准了新的焦点。
他用阴沉沉的声调对杰·J.奥莫洛伊说:
——你得明白,泰勒是从病床上爬起来参加会的。我不信他事先准备了发言稿,因为会场里连一个速记员都没有。他的脸又黑又瘦,周围蓬蓬松松一圈胡子,脖子上随便地围着一条领巾,那样子看起来好像他已经是(虽然实际上他并不是)奄奄一息的人了。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缓缓地从杰·J.奥莫洛伊移到斯蒂汾的脸上,然后又立即投向地上寻找着什么。他一低头,他那未经砑光的衬衫领子在后面翘了起来,露出被衰败的头发蹭上的污渍。他一面继续寻找着,一面说:
——菲茨吉本说完之后,约翰·F.泰勒就站起来回答。简单地说,就我的回忆所及,他的发言是这样的。
他坚定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又作了一番思索。两只无计可施的蛤蜊在厚重的镜片中游动,在寻找出路。
他开始了:
——主席先生,女士们,先生们:刚才听到我那位博学的朋友对爱尔兰青年的教导,我不禁深感钦佩。我感到似乎已经离开本国,到了一个遥远的国度,已经不在现代,而是处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时代中,仿佛置身于古代的埃及,正在聆听一位埃及的大祭司教训青年摩西。
听的人都将烟卷夹在指间听他讲,一缕缕青烟袅袅上升,和他的演说一起绽开花朵。我们的香烟缭绕上升。崇高的词句要来了。注意。你自己能不能动手来一点呢?
——我仿佛听到那位埃及大祭司提高了声音,用的是同样傲慢,同样盛气凌人的语调。我听到了他的话,并且从他话中的含义获得了启示。
我获得启示,受腐蚀者未必不善良,盖因绝顶善良与无善可言者均不可能遭受腐蚀也。唉,你该诅咒!那是圣奥古斯丁。
——你们犹太人为何不接受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宗教、我们的语言?你们是一个游牧无定居的部落;我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你们既没有城镇,也没有财富;我们的城镇中有繁忙的人群,我们还有大批配备着三排桨、四排桨的大船,满载各式各样的货物,航行在已知世界四面八方的海洋。你们是刚刚脱离原始状态:我们却拥有文学、僧侣、悠久的历史,以及整套的政治组织。
尼罗河。
幼儿、汉子、雕像。
婴儿玛丽们跪在尼罗河畔,蒲草的摇篮 :一个在战斗中善于随机应变的男子汉:石角、石须、石心。
——你们拜的是一个局限一地不为人知的偶像,我们的庙宇却宏伟而神秘,供奉着伊希斯和俄赛里斯,何露斯和阿蒙·拉。你们受的是奴役、威慑和鄙视:我们拥有雷电和海洋。以色列是弱小的,人员稀少:埃及是一支强大的队伍,装备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武器。你们被人称作流浪汉和卖苦力的:我们的名字威震全世界。
一个闷哑的饿嗝切断了他的话。他勇敢地提高声音盖过了它:
——但是,女士们,先生们,如果青年摩西当时听从了这一套观点,如果他在这种高傲的教导前低下了脑袋,丧失了斗志,丢掉了主心骨,那他就决不会率领神选的民族脱离奴境,也不会在白天追随云柱 了。他决不会到西奈山顶的雷电阵中去和神明对话,也决不会满脸放射着灵感的光芒从山顶下来,怀中抱着用亡命者的文字镌刻着律条的石板。
他停止了,眼望着他们,享受着一时间的沉静。
杰·J.奥莫洛伊不无遗憾地说:
——然而,他却在尚未到达天主许诺的国土之前就去世了。
——病虽缠绵,人们亦曾多次预感其不久人世,但届时仍不免惊愕,莱纳汉说。伟大前程已成史迹。
走廊里响起了一大群光脚板奔跑的声音,啪嗒啪嗒地上了楼梯。
——那才是口才呢,教授说。无人反驳。
随风而去。穆拉格马斯特和历代王都塔拉的那些人群。连绵多少里的耳朵。声嘶力竭的民族保护者的言语随风四散。他的声音庇护着一个民族 。已经消逝的音波。阿卡沙秘录 ,记载着一切地方任何地点发生的所有一切。要爱他,赞颂他:再也不要提我。
我有钱。
——先生们,斯蒂汾说。作为议程单上的下一个项目,我是否可以建议本院现在休会?
——你真使我惊诧不已。这不会是法国式的客套吧?奥马登·伯克先生问。据我看来,这钟点在古代的客店,用比喻的语言说吧,正是那酒瓮最令人惬意的时辰。
——事不宜迟,应即付诸表决。凡同意者请曰然,莱纳汉宣布。反对者请曰否。我宣布此案通过。具体目标酒棚为何……?我投票赞成穆尼酒店!
他一边领头先走,一边还在谆谆告诫:
——咱们将坚决拒绝饮用烈性饮料,如何?对,坚决不。无论其如何不。
紧跟在他后面的奥马登·伯克先生把雨伞往前一捅以示同盟:
——来你的吧,麦克德夫!
——有其父必有其子!主编拍拍斯蒂汾的肩膀说。咱们走。我那些倒霉钥匙哪儿去了?
他在口袋里乱摸一阵,掏出了已经揉皱的打字信纸。
——口蹄疫。我知道。没有问题的。给发表。在哪儿呢?没有问题的。
他把信纸塞回口袋,走进里间办公室去了。
杰·J.奥莫洛伊要跟他进去,却先悄悄地对斯蒂汾说:
——我希望你这辈子能看到它发表出来。迈尔斯,等一下。
他也走进里间办公室,并且随手关上了门。
——来吧,斯蒂汾,教授说。不赖吧,是不是?有预见。Fuit Ilium! 多风的特洛伊遭了劫。人世间的王国。地中海的主人如今成了贱民。
第一个报童啪嗒啪嗒地从他们后边的楼梯上跑下来,冲上街道大声喊叫起来:
——赛马号外!
都柏林。我还有许多、许多东西需要学。
他们向左转,沿着修道院街走。
——我也若有所见,斯蒂汾说。
——是吗?教授说着跳了一下,凑上他的脚步。克劳福德会跟上来的。
另一个报童飞快地冲过他们旁边,一面大声喊叫着:
——赛马号外!
都柏林人。
——两位都柏林的维斯太贞女 ,斯蒂汾说,年纪不小而心地虔诚,住在棼伯莱巷,一位住了五十年,另一位住了五十三年。
——那地方在哪儿?教授问。
——在黑坑附近,斯蒂汾说。
潮湿的夜晚,散发着饥饿的面团的气息。倚着墙。她蒙着绒布披肩,披肩下的脸上闪烁着油脂的光。狂乱的心。阿卡沙秘录。快,心肝儿!
上吧。敢作敢为。要有光 。
——她们要上纳尔逊纪念塔顶去看都柏林的景色。她们用一个红铁皮的信箱式储蓄盒,攒下了三先令十便士的钱。三便士和六便士的她们都晃出来了,一便士的是用一把小刀拨弄出来的。两先令三的银币,一先令七的铜币。她们戴上帽子,穿上最好的衣服,还各自带了雨伞,以防万一下雨。
——两位明智的处女,马克休教授说。
——她们在马尔伯勒街上凯特·柯林斯小姐开的北城餐室,买了一先令四便士的杂碎肉冻,四片面包。到了纳尔逊纪念塔,她们又向塔前一个女孩买了二十四枚熟李子,为了吃碎肉冻时解渴。在入口处,她们交了两个三便士给那位守十字转门的先生,然后就慢慢地往上爬那螺旋形的楼梯,一面爬一面不断地哼着,互相鼓励着,怕着黑,喘着气,一个问另一个拿着碎肉冻没有,赞颂着天主和圣母,嚷着要回下去,从墙洞里张望着。荣耀归于天主。她们没有想到塔有这么高。
她们的名字一个叫安妮·卡恩斯,一个叫弗洛伦丝·麦凯布。安妮·卡恩斯有腰疼病,她擦一位太太给她的卢尔德矿泉水,那位太太从一位苦难会神父那里弄到了一瓶。弗洛伦丝·麦凯布每星期六晚饭时吃一只猪脚,喝一瓶双X啤酒。
——否定,教授说着点了两次头。维斯太处女。我能看到她们的形象。咱们的朋友怎么还不来?
他转回了身子。
一群报童正奔下台阶,向四面八方跑去,不停地喊叫着,挥动着手中的白色报纸。紧接着,迈尔斯·克劳福德也出现在台阶上了,帽子像光环似的围着他那张绯红的脸。他正在和杰·J.奥莫洛伊说话。
——来吧,教授挥舞着胳臂喊叫。
他又和斯蒂汾并肩走起来。
——不错,他说。我看到她们的形象了。
在《爱尔兰天主教周报》和《都柏林便士周报》报馆附近,气喘吁吁的布卢姆先生被卷进了一阵狂奔报童的旋风中间。他喊叫道:
——克劳福德先生!等一下!
——《电讯报》!赛马号外!
——什么事?迈尔斯·克劳福德停了一步说。
一个报童冲着布卢姆先生的脸叫嚷:
——拉恩芒斯大惨案!风箱咬孩子!
——就是这份广告的事,布卢姆先生说。他噗嗤噗嗤地喘着气,一面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剪报,一面从报童群中向台阶那边挤去。我刚才和岳驰先生谈过了。他愿意再登两个月,他说。以后他看情况。但是他要求《电讯报》星期六粉红版上也给他来一段,吸引人们的注意。他还要求从《基尔肯尼人民周报》复制,要是不太晚的话,我和南内蒂市政委员说过了。我能在国立图书馆找到的。钥匙院,您明白吗?他叫岳驰。利用姓名谐音。但是他基本上已经答应了续登。不过他要求稍微给他捧捧场。我怎么和他说呢,克劳福德先生?
——请你告诉他,他可以吻我的屁股,好吗?迈尔斯·克劳福德说,还挥舞着手臂加强语气。告诉他,这是马厩内部消息。
有一点火气。小心暴风。都上街喝酒去了。臂挽着臂。远处鹰架似的是莱纳汉的游艇帽。他那一套吹拍。我纳闷会不会是那个年轻的代达勒斯带的头。今天脚上倒是一双好靴子。上回见到他的时候,他是露着脚后跟的。刚才不知道在哪里走了泥地。粗心大意的角色。上午他在爱尔兰镇是干什么?
——这个,布卢姆先生收回了眼光说,要是我能把图样找来,我看是值得给他一小段的。他会登这份广告的,我想。我就告诉他……
——他可以来吻我的超级爱尔兰屁股,迈尔斯·克劳福特转回头来大声喊。他愿意什么时候来都行,你告诉他。
布卢姆先生站在那儿琢磨着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正要露出笑容,他却已经跨着抽筋似的大步走了。
——Nulla bona ,杰克,他说。他把手举到下巴那儿比着。我是一直陷到这儿了。我自己也在钻铁箍。就在上星期,我还在到处找人给我保一笔账呢。对不起,杰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要我有一点儿办法筹措,我怎么也会帮忙的。
杰·J.奥莫洛伊板着脸,一声不响地跨着步。他们赶上了前面的人,和他们并排走着。
——她们吃完了碎肉冻和面包,用包面包的纸擦了擦二十个指头,就往靠近栏杆的地方挪过去。
——你用得着的,教授对迈尔斯·克劳福德解释说。两位都柏林老姑娘登上了纳尔逊纪念塔顶。
——有新意,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可以发排。赶上皮匠的达格尔会。两个老妖婆,是吧?
——可是她们怕塔会倒,斯蒂汾继续讲。她们眺望着那些屋顶,争论着哪个教堂在哪儿:拉恩芒斯的蓝色圆顶、亚当夏娃堂、圣劳伦斯、奥图尔教堂。但是她们看着看着觉得头晕,于是撩起了裙子……
——且慢,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可不能诗兴大发不顾一切。咱们这儿可是在大主教辖区之内。
——垫着条纹衬裙坐了下去,仰头瞅着那位独把儿奸夫的雕像 。
——独把儿奸夫!教授叫起来。说得好!我明白。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仰着脑袋,脖子发酸,斯蒂汾说。她们太累了,不愿抬头看也不愿低头看,连话都懒得说了。她们把那袋李子放在两人中间,一枚又一枚地吃起李子来,嘴上流出李子汁时用手绢擦,吃了李子就慢慢地从栏杆间隙向下面吐核。
他突然发出一阵年轻的大笑,算是结束了。莱纳汉和奥马登·伯克听见笑声,回头招呼了一下,又继续领头穿过马路向穆尼酒店走去。
——完了?迈尔斯·克劳福德说。她们总算没有太过分。
——你使我想到安提西尼 ,教授说,他是哲人高尔吉亚的弟子。人们评论他说,谁也不知道他最怨恨的是别人还是他自己。他是一个贵族和一个女奴生的孩子。他写了一部书,在书中把美的桂冠从阿戈斯人海伦的头上摘下,给了苦命的珀涅罗珀。
苦命的珀涅罗珀。珀涅罗珀·富贵。
他们准备横过奥康内尔大街。
八条线路上的电车,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挺着毫无动静的集电器站住了,不论是开往或是来自拉思芒斯、拉思梵汉、黑岩、国王镇和道尔盖、沙丘草地、陵森德和沙丘碉楼、唐尼布鲁克、帕默斯顿公园和上拉思芒斯,全都纹丝不动,因电流短路而沉静了。出租马车、轻便马车、送货车、邮政车、布劳汉姆式的私人马车、满载矿泉汽水,瓶子在板条箱里哐当哐当响着的平板车,——哐当哐当地奔驰着,马蹄嘚嘚,迅速地。
——可是你把它叫什么呢?迈尔斯·克劳福德问。她们是在哪里买的李子?
——把它叫作,等一等,教授说。他拉开长嘴巴琢磨着。叫作,我想一想。叫作:Deus nobis hæc otia fecit.
——不,斯蒂汾说。我把它叫作《登比斯迦山望巴勒斯坦》 或是《李子的寓言》。
——我明白了,教授说。
他发出富有含义的笑声。
——我明白了,他又说了一次,兴致更高了。摩西与神许的国土。是咱们给他的启发,他对杰·J.奥莫洛伊补充说。
杰·J.奥莫洛伊侧目向雕像投去疲惫的一瞥,没有答腔。
——我明白了,教授说。
他在约翰·格雷爵士 的人行岛上站住,从歪扭的微笑网眼间瞅着高处的纳尔逊。
——独把儿奸夫,他说着露出了沉重的笑容。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承认。
——两位老姑娘也觉得很有意思的,迈尔斯·克劳福德说,万能的天主知道事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