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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坎宁安第一个把戴着丝质大礼帽的脑袋伸进吱咯作声的马车,敏捷地登上去坐好。跟着上去的是帕尔先生,他小心翼翼地弯着高大的身躯。

——上来吧,赛门。

——您先上,布卢姆先生说。

代达勒斯先生忙戴好帽子,一面上车一面说着:

——上来了,上来了。

——都齐了吗?马丁·坎宁安问。来吧,布卢姆。

布卢姆先生登上车,坐在剩下的座位上。他随手把车门带上,又重新打开,使劲撞了两次,把门撞紧了才放手。他伸出一只胳膊,套进车侧的拉手吊带,神情庄重地从敞开的车窗里望着马路边那些挂着帘子的窗户。有一个窗帘拉开了一点儿:一位老太太在窥视。鼻子在窗玻璃上挤成一片扁白。在感谢上苍这次没有把她带走。特别得很,她们对死尸这么有兴趣。喜欢送我们走,来的时候太麻烦她们了。这个活儿似乎挺适合她们。躲在屋角里,偷偷摸摸的。穿着软底便鞋,轻声轻气、蹑手蹑脚的,怕惊醒他呢。然后,准备入殓。给他打扮。莫莉和弗莱明太太铺床。再往你那边拉过去一点儿。我们的裹尸布。谁知道死后谁来摸你?洗身子,洗头发。她们大概还给剪指甲,剪头发。用信封装一点儿留下。以后还照样长呢。不洁的活儿。

都在等着。谁也不说话。多半是在装花圈。我怎么坐着一块硬东西?对了,香皂:裤子后边口袋里。最好给它挪挪地方。等一等,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都在等着。过了一忽儿,前面传来了车轮转动的声音;接着是更近的车轮声;然后是马蹄声。车身震动了一下。他们的马车开始走了,吱吱咯咯,摇摇晃晃的。后面也响起了马蹄声和车轮吱咯声。马路旁一樘樘挂着帘子的窗户过去了,九号的半掩着的门,门环上披着黑纱,也过去了。步行速度。

他们仍然默默地抖动着膝盖,直到拐了一个弯,马车沿着电车轨道走了,才说起话来。踹屯威尔路。快一些了。在隆起的大卵石路面上,车轮不断地格登格登,车门框子里的玻璃震得发疯似的一片山响。

——他带咱们走哪条路?帕尔先生向两边车窗外张望着问。

——爱尔兰镇,马丁·坎宁安说。陵森德。不伦瑞克大街

代达勒斯先生望着窗外点点头。

——还是这种老章程好,他说。我很高兴这个办法还有人用。

车中的人一时间都看着车窗外的行人纷纷举帽。致敬呢。马车经过沃特里巷后离开了电车道,路面比较平坦了。布卢姆先生眺望着,看见一个体态轻盈的年轻男子,身穿黑色孝服,头带宽檐帽子。

——代达勒斯,刚过去一个您的人,他说。

——谁?

——令郎,您的继承人。

——在哪儿呢?代达勒斯探过身来说。

马车这时正路过一些公寓房子,房前的路面刨起了大沟,旁边是大堆大堆的土,马车在拐角处猛地倾侧了一下,又转回到电车道上行驶,车轮子又咕隆咕隆地热闹起来。代达勒斯先生缩回身子说:

——那个马利根坏小子跟他在一起吗?他的影子!

——没有,布卢姆先生说。就他自己。

——可能是去看他的赛丽舅妈去了,代达勒斯先生说,古尔丁那一帮。开账单的酒鬼。还有他那宝贝疙瘩闺女克丽西,生来就会认爹的小神童。

布卢姆先生淡淡一笑,望着陵森德路。华莱斯兄弟瓶厂;道铎桥。

里奇·古尔丁和他的律师提包。他所谓的古尔丁-考立斯-沃德律师事务所 。他开的玩笑现在有些泄气了。从前他可真是逗乐。有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头上顶着房东太太的两顶帽子,跟伊格内修斯·盖莱赫两人在斯塔墨大街上大跳其华尔兹舞。整夜在外面胡闹。现在他可自食其果了,他的腰背疼恐怕够他受的。老婆给他烙腰背 。他还以为吃点儿药片就能治好。全是面包渣儿做的。大约百分之六百的利润。

——他结交的那一伙人都不是玩意儿,代达勒斯先生恶狠狠地说。那个马利根,是个坏透了的双料坏蛋,一肚子的坏水。他的名字已经臭遍了都柏林全市。总有那么一天,凭着天主和圣母的帮助,我要下决心写一封信给他那老娘还是姑妈还是什么的,不叫她傻了眼才怪呢!我要她的屁股痒 ,你等着瞧吧!

他提高了嗓门,盖过车轮的嘈杂声叫嚷着:

——我决不能让她那个杂种侄儿毁了我的儿子。他爸爸是个站柜台的,在我表哥彼得·保罗·麦克斯威尼的铺子里卖纱带。由了他才怪呢!

他住了嘴。布卢姆先生环顾车内,眼光从他的怒气冲冲的八字胡转到帕尔先生的温和的脸上,又落到马丁·坎宁安的眼睛和胡子上,看到他正在神情庄重地摇着头。任性的人,喜欢大吵大闹。一心为儿子。他也有理。传宗接代的事。小茹迪要是没有死的话。看着他长大。家里有他说话的声音。穿一套伊顿服,在莫莉身边走着。我的儿子。他眼睛里的我。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我身上分出去的。也是一种机缘。准是雷蒙德高台街那天上午的事,她在窗口,看到勿作恶墙边 有两条狗在那个。还有一个军曹抬着头傻笑。她那天穿的是那件奶油色长袍,撕了个口子她始终没有缝上的那一件。给咱们来一下,波尔迪。天主哪,我受不了了,我要。生命就是这样开始的。

肚子大了。只好不接受格雷斯东斯音乐会的邀请。我的儿子在她肚子里。他要是活着,我可以帮他求上进。那是一定的。帮他立业。还可以学德语。

——咱们晚了吗?帕尔先生问。

——晚了十分钟,马丁·坎宁安看着表说。

莫莉。米莉。一模一样,就是小一号。喜欢说小子们说的野话。朱庇特大老朱哪!上有天神下有小鱼儿哪!可是,究竟还是个好闺女。快成大人了。马林加。最亲爱的阿爸。青年学生。可不是吗,也是大姑娘了。生命,生命。

马车倾斜了一下,又歪了回来,四个人的身子都跟着左右摇晃。

——康尼怎么不给咱们套一辆宽敞些的?帕尔先生说。

——本来倒是可能的,代达勒斯先生说,只可惜他得了斜眼病。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闭上了左眼。马丁·坎宁安开始掸掉大腿底下的面包渣儿。

——天主在上,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说。是面包渣儿吗?

——看样子,不久以前有人在这儿野餐了,帕尔先生说。

四个人都抬起大腿,不高兴地察看座位上发了霉的无扣皮座套。代达勒斯先生扭着鼻子,皱着眉头,瞅着底下说:

——除非是我完全弄错了……马丁,你看怎么样?

——我看也是,马丁·坎宁安说。

布卢姆先生放下了大腿。我洗了澡还不错。脚上干净,舒服。可惜这双袜子弗莱明太太补得不太好。

代达勒斯先生听天由命地叹了一口气。

——归根到底,他说,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一件事情。

——汤姆·克南露面了吗?马丁·坎宁安轻捻着胡子尖儿问。

——来了,布卢姆先生回答他,他在后面,跟内德·兰伯特和哈因斯在一起。

——康尼·凯莱赫自己呢?帕尔先生问。

——已经到公墓去了,马丁·坎宁安说。

——我今天早上遇见麦考伊了,布卢姆先生说。他说他设法来。

马车突然站住了。

——出了什么事?

——挡住了。

——到哪儿了?

布卢姆先生把头探到窗外。

——大运河,他说。

煤气厂。据说还能治百日咳呢。幸好米莉从没有得过。那些孩子多可怜!咳得全身抽搐,蜷成一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真糟糕。比较起来,她总算没有得过太厉害的病。光得了麻疹。亚麻籽儿煮水。猩红热,流行性感冒。为阴间招募人员。别错过了机会。那儿是狗家 。可怜的老阿索斯!好好照顾阿索斯,利奥波尔德,这是我的遗愿。您的嘱咐,一定照办。对坟墓里的人,我们是服从的。临终留下的潦草手迹。它很伤心,从此衰老下去了。沉静的畜生。老人养的狗常常如此。

他的帽子上溅了一滴雨,把头缩进车内,看见瞬息即过的一阵雨点洒在灰色的石板路上。稀稀落落的。怪。像是漏勺漏下来的。我就思量着要下。记起来了,我的皮靴都吱吱咯咯响了。

——变天了,他安详地说。

——可惜没有晴到底,马丁·坎宁安说。

——乡下需要雨,帕尔先生说。太阳又出来了。

代达勒斯先生眯着眼睛,透过眼镜望着那个若隐若现的太阳,对天空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咒骂。

——就跟娃娃屁股一样没有准儿,他说。

——又走了。

马车的僵硬的轮子又转动起来,他们的身子轻轻地摇晃着。马丁·坎宁安捻胡子尖儿的动作快了一些。

——汤姆·克南昨儿晚上妙极了,他说。帕迪·伦纳德当面就学着他玩儿。

——马丁,把他的话都引出来吧,帕尔先生热心地说。赛门,你等着,听听他怎么评论本·多拉德唱的《短发的少年》吧

——妙极了,马丁·坎宁安神气活现地说。 马丁哪,这一支简单的民歌,在他嘴里一唱,实在是到家了,尽我一生阅历,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犀利的唱法。

—— 犀利的 ,帕尔先生哈哈笑着说。他谈音乐真是没有比。还有什么 回顾性的编排。

——你们看了丹·道森的演说吗?马丁·坎宁安问。

——我没有看,代达勒斯先生说。登在哪儿?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

布卢姆先生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了报纸。那本书我得给她换。

——不,不用,代达勒斯先生赶紧说。回头再说吧。

布卢姆先生的目光顺着报纸边往下溜,看讣闻栏里的一个个名字:卡伦、科尔曼、狄格南、福西特、劳里、瑙曼、佩克——哪一个佩克?是在克罗斯比—阿莱恩律师事务所工作的那一个吗?不对,厄勃赖特教堂司事。报纸磨破,油墨字迹很快就模糊了。小花的启示。伤逝。亲属不可名状的悲痛。久病不愈,终年八十八岁。周月追思弥撒:昆兰。愿仁慈的耶稣拯救他的灵魂。

亨利遁迹已经月

灵魂安息在天堂

全家痛哭失亲人

祈求相会在上苍

我把信封撕掉了吗?撕了。她的信在洗澡堂里看完之后放在哪儿了?他拍拍坎肩口袋。在这儿呢,没有问题。亨利遁迹。别叫我等急了。

国立中学。梅德木料场。马车停车场。现在只剩两辆了。脑袋一颠一颠的。肥得像壁虱。头上骨头太重。一辆拉着客人跑了。一小时以前我还走过这儿呢。车夫们举了举帽子。

在布卢姆先生的车窗前,突然有一个弯着腰的扳道夫在电车杆子旁边站直了身子。怎么不能发明个自动化的东西呢?车轮自己就可以,方便多了。可是那样的话,这个人就失业了吧?可是,那样的话,另外却有人获得了制造新设备的工作吧?

安悌恩特音乐堂。那里现在没有节目上演。一个穿浅黄色套服的男人,袖子上缠着黑纱。有限的悲伤。轻孝。也许是姻亲。

他们经过了阴森森的圣马可教堂,穿过了铁路桥,路过了女王剧院:默默无言。海报:尤金·斯特拉顿,班德曼·帕默夫人。今儿晚上能去看《李娅》吗?不知道行不行。我说了我。要不然看《基拉尼的百合花》?埃尔斯特·格兰姆斯歌剧团。巨大变化。鲜艳的下周节目海报,浆糊还没有干呢。《布里斯托尔号船上趣事》。马丁·坎宁安能弄到欢乐厅的票。得请人喝一两杯。横竖得花钱。

他下午来。她的歌咏节目。

普拉斯托帽庄。菲利普·克兰普顿爵士喷泉雕像纪念碑。这是谁?

——您好?马丁·坎宁安说着,举手到额前敬了一个礼。

——他没有看见咱们,帕尔先生说。不,看见了。您好?

——谁?代达勒斯先生问。

——一把火鲍伊岚,帕尔先生说。瞧,在亮他的发型呢。

就这么巧,我正想到。

代达勒斯先生俯过身去打招呼。回答他的是红岸餐厅门边一顶圆盘形草帽闪了闪白光:衣冠楚楚的身影,过去了。

布卢姆先生端详起自己的指甲来,先看左手,后看右手。不错,指甲。她们,她,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别的?有吸引力。都柏林最坏的坏蛋。他就是靠这个混日子。她们有时候凭感觉能识别一个人。直觉。但是,这种类型的人。我的指甲。我正看着指甲呢: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然后,独自琢磨着。身体有一点儿松软。我注意到,因为我记得原来的。什么原因造成的?估计是肉减少了,皮肤的收缩赶不上。但是体态没有变。体态仍旧一样。肩膀。臀部。丰腴的。跳舞晚会前换衣服。内衣在后面两股之间塞进去了。

他十指交叉,双手塞在两膝之间,感到一种满足,用无所用心的目光环顾他们的脸。

帕尔先生问:

——巡回演出怎么样了,布卢姆?

——嗯,很好,布卢姆先生说。我听到的情况很不错。是一个好办法,您瞧……

——你自己去吗?

——唔,我不去,布卢姆先生说。实际情况是,我得去克莱尔郡办点私事。您瞧,这办法的意思是把主要的城镇都走到了。一个地方赔,另一个地方赚,就补上了。

——确是这样,马丁·坎宁安说。眼下玛丽·安德森就在北方。你们有一些好手吗?

——路易斯·沃纳操持她的巡回演出,布卢姆先生说。有的有的,我们全是顶呱呱的。J.C.多伊尔,约翰·麦考马克,我希望,还有……实际上都是拔尖儿的。

——还有夫人,帕尔先生笑着说。压轴的。

布卢姆先生分开双手,做了一个谦恭和顺的手势,又合了起来。史密斯·奥布赖恩 。有人在那儿放了一束花。女人。准是他的忌日。祝你忌日快乐。马车绕着法雷尔的雕像 急转弯,使他们的膝头不由自主地默默地聚成了一团。

靴:一个衣衫灰暗的老头儿,站在人行道边上叫卖他的货物,张着嘴:靴。

——靴带,一便士四根。

不知道他为什么被除了名。原来他的事务所在休姆街。就在和莫莉同姓的那位沃特福德郡检察官忒迪办公的楼房里。这顶大礼帽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当年生活像个样子,如今只留下了这些残迹。也服丧呢。一落千丈,可怜虫!像守灵夜的鼻烟似的,被人踢来踢去 。奥卡拉汉是山穷水尽了。

还有夫人。十一点二十。起了。弗莱明太太已经来打扫了。哼着乐曲弄头发呢。Voglio e non vorrei,不对:vorrei e non。 细看自己的头发梢儿有没有分叉的。Mi trema un poco il. 美得很,她唱到tre这个音节的嗓音:如泣如诉。鸫鸟。画眉。歌喉婉转的画眉,正是这个意思。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帕尔先生相貌堂堂的脸盘。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些花白了。还有夫人:笑着说的。我也报以笑容。笑一笑,管大用 。也许仅仅是礼貌而已。挺好的人。有人说他有外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对于当妻子的,可不是有趣的事。可是人们又说,是谁说的来着,并没有肉体。按一般情理说,这样的关系很快就会过去的。对了,是克罗夫顿有一天晚上碰到他送给她一磅臀尖。她是干什么的来着?朱里饭店的酒吧女招待吧。要不然,是莫伊拉饭店的?

他们在身披巨大斗篷的救星 脚下经过。

马丁·坎宁安用胳膊肘碰了碰帕尔先生。

——茹本的后代 ,他说。

一个黑胡子的高个儿,弯腰拄着一根拐棍,步履蹒跚地绕过埃尔夫里大象牌雨衣商店的拐角,一只弯曲的手放在后脊梁上,张开手心对着他们。

——保留着他祖传的全部英姿,帕尔先生说。

代达勒斯先生望着蹒跚而去的背影,语调温和地说:

——愿魔鬼挑断你脊梁骨上的大筋!

帕尔先生用手挡住对着车窗那一边的脸,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时马车正经过格雷 的雕像。

——咱们都到那儿去过,马丁·坎宁安概括一切地说。

他和布卢姆先生目光相遇,又捋捋胡子说:

——呃,差不多都去过吧。

布卢姆先生突然热心起来,望着同车人们的脸说:

——人们都在传说一件特别有趣的事儿,茹本·J和他儿子的事儿。

——是船夫那事吗?帕尔先生问。

——就是。特别有趣吧?

——怎么一回事?代达勒斯先生问。我没有听说。

——事情涉及一个姑娘,布卢姆先生开始讲了。他决定把他送到马恩岛上去,免得他出事,可是正当他们俩……

——什么?代达勒斯先生问。是那个不可救药的坏小子吗?

——就是他,布卢姆先生说。爷儿俩正要上船去,他倒想淹死……

——淹死巴拉巴 !代达勒斯先生大声嚷道。基督在上,我真希望他淹死了才痛快呢!

帕尔先生用手掩着鼻孔,哼哼哼地笑个不停。

——不是他,布卢姆先生说,而是儿子自己……

马丁·坎宁安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说:

——茹本·J爷儿俩正在河边码头上走着,准备上船去马恩岛,忽然小骗子自己跑开,翻过堤岸跳进了利菲河。

——天主哪!代达勒斯先生发出了惊恐的喊声。他死了吗?

——死?马丁·坎宁安大声说。他才不死呢!一个船夫拿来一根篙子,钩住他的裤子把他捞了上来,半死不活地弄到码头上老头子的面前。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那儿看热闹。

——可不是吗,布卢姆先生说。可是最好玩的是……

——茹本·J呢,马丁·坎宁安说,给了船夫两个先令,算是救他儿子一条命的报酬。

帕尔先生的手掌下发出了一声闷哑的叹息。

——一点儿也不假,马丁·坎宁安强调。一副英雄派头。一枚两先令的银币。

——特别有趣,是不是?布卢姆先生殷勤地说。

——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代达勒斯先生板着脸说。

帕尔先生忍不住扑哧一声,马车里荡漾着轻轻的笑声。

纳尔逊纪念塔

——李子一便士八个!一便士八个!

——咱们还是让人看着严肃一些的好,马丁·坎宁安说。

代达勒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这话是不错,他说,不过可怜的小派迪 也不会不让咱们笑一笑的。他自己就说了许多逗乐的话。

——主饶恕我!帕尔先生用手指抹着眼泪说。可怜的派迪!一星期以前我见到他,他还一点儿病也没有呢,谁想到今天就会这样坐马车送他了。他离开咱们走了。

——这个小个儿是少有的正派人,代达勒斯先生说。他去得很突然。

——衰竭,马丁·坎宁安说。心脏。

他悲伤地敲敲自己的胸膛。

红通通的脸,着火似的。威士忌灌的太多。治红鼻头的偏方。拼命地喝,一直喝到鼻头变成灰黄色为止。为了鼻头改变颜色,他可花了不少钱。

帕尔先生忧伤地凝视着车外缓缓而过的房子。

——他死得很突然,可怜的人,他说。

——这是最好的死法,布卢姆先生说。

他们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不受罪,他说。一转眼,全完了。就像睡着了死过去一样。

没有人说话。

这半边是死的,这条街。白天景况萧条:地产代理人、无酒旅馆、福尔克纳铁路旅行指南、公务员预备学校、吉尔书局、天主教俱乐部、盲人习艺所。为什么呢?总有点原因吧。太阳,或者是风。晚上也冷冷清清。打零工的,当婢女的。在已故的马修神父 的庇护下。巴涅尔纪念碑基石。衰竭。心脏

几匹前额装饰着白色羽毛的白马,飞奔着从圆房子那一边的街角转过来了。一口小小的棺材,疾驰而过。急着入土呢。一辆送葬马车。未婚的。结过婚的用黑色。单身汉用花马。修女用棕色。

——可惜,马丁·坎宁安说。一个小孩子。

侏儒似的脸,紫红色的,全是皱纹,小茹迪就是那样。侏儒似的躯体,像油灰那样疲软,装在一只衬着白布的松木匣子里。丧葬互助会付的款。每周一便士,保证一方草皮。我们的。小小的。要饭的。孩子。毫无意义。大自然的一个失误。婴儿如果健康,根源在于母亲。不健康的话,根源在男人 。但愿下次运气好些。

——可怜的小家伙,代达勒斯先生说,已经远离尘世了。

马车现在是在爬拉特兰广场的坡,走得更慢了。骨头响。石头路。穷光蛋。无人领

——年华方盛,马丁·坎宁安说。

——最糟的还是自杀的人,帕尔先生说。

马丁·坎宁安敏捷地掏出怀表,咳嗽一声,又把它放了回去。

——给家里人造成的耻辱最大,帕尔先生又说。

——一时的精神错乱,当然,马丁·坎宁安断然地说。咱们对这种事不能太苛刻了。

——人们说,干这种事的人是懦夫,代达勒斯先生说。

——那就不是咱们能判断的了,马丁·坎宁安说。

布卢姆先生刚想说话,又闭上了嘴。马丁·坎宁安的大眼睛。目光躲着我哩。通情达理的人,富有同情心,这人。有头脑。相貌像莎士比亚。总能为人说句好话。这儿的人对那种事和杀害婴儿都是毫不留情的。不许用基督教的葬礼。过去他们还在坟墓上打进一根木桩去刺透他的心脏。惟恐他的心碎得还不够。然而,有时候,那样的人也会后悔的,可惜为时已晚。在河底捞到的时候,手里还拽着芦苇不放呢。他看了我一眼。他那个酒鬼老婆可真是要命。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把家里东西置办妥当,可是她差不多每个星期六都把家具当掉,等他去赎。把他的日子弄得不像样子,好像受了神的处罚。就是一块岩石,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啊。星期一早晨,又重新开始。又去用肩膀顶车轮。代达勒斯告诉我,有一天晚上他在场:主呵,她那模样儿准是够瞧的。酩酊大醉,抱着马丁的雨伞乱蹦乱跳。

他们管我叫亚洲的瑰宝,

亚洲的瑰宝,

日本歌伎。

他的目光躲开了我。他知道。骨头响。

验尸那个下午。桌子上,贴着红色标签的瓶子。旅馆里的房间,墙上挂着狩猎的画片。闷热的空气。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射进来。验尸员的大耳朵被阳光照着,毛茸茸的。旅馆工人作证。起初以为他还睡着呢。然后看到他脸上有一道道黄色的东西。已经滑到了床脚边。结论:用药过多。意外事故致死。一封信。致吾儿利奥波尔德。

再也没有痛苦了。再也不会醒了。无人领。

车声辚辚,马车沿着布莱辛顿大街疾驰。石头路。

——咱们现在跑出速度来了,我想,马丁·坎宁安说。

——天主保佑,可别把咱们扣在马路上了,帕尔先生说。

——希望不至于吧,马丁·坎宁安说。明天德国有一场大赛。戈登·贝内特国际汽车赛。

——可不是吗,老天爷,代达勒斯先生说。那可是值得看一看,说真格的。

在他们拐进巴克莱街时,水库附近的一架街头风琴迎面送来一阵欢快热闹的杂耍场音乐,随后又在车后送着他们。这儿有谁见到凯利了吗?凯旋的凯,胜利的利 。《扫罗》中的死亡进行曲 。他也是坏蛋,跟老安东尼奥没有两样。他把我扔下了孤身一人 。足尖立地旋转。慈母医院。埃克尔斯街。我家就在那里头。大医院。还有个绝症病房。倒是会给人鼓劲儿。圣母收容所,专收垂死的人。停尸房就在下面,方便。赖尔登老太太就是在那儿去世的。那些女人,样子真可怕。用缸子喂食,用调羹擦嘴。然后,用屏风把床挡住,等她咽气。那个年轻学生挺不错,我那次让蜜蜂蜇了,就是他给我包扎的。据说现在他转到产科医院去了。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马车急冲冲地拐过弯,突然站住了。

——出了什么事?

一群打了烙印的牛,分成两边在车窗外面经过,哞哞地叫着,蔫不唧唧地挪着带脚垫的蹄子,慢慢地挥动尾巴拍打着敦实而骨头突出的臀部。在牛群的周围和中间,到处都是涂了红赭色记号的绵羊,不住地发出恐惧的咩咩声。

——外迁户,帕尔先生说。

——嚯!赶牛的一面大声吼着,一面挥动长鞭,啪啪地打在牛身上。嚯!出来!

星期四,没有错。明天是屠宰日。怀着牛犊的。卡夫的售价是每头二十七镑左右。大概是运送利物浦的。老英格兰的烤牛肉 。他们把肥嫩的牛都买走了。而且这样一来,宰剩的东西也没有了:那许多生料——皮、毛、角。一年合计,不是小数。单打一的牛肉贸易。屠宰场的副产品,可制皮革、肥皂、人造黄油。不知道在克朗西拉卸次肉的办法现在还用不用。

马车又动了,在牲口群中继续前进。

——我不明白,布卢姆先生说,市政府为什么不能铺一条电车道,从花园口直到码头?那样一来,所有的牲口都可以用车运上船了。

——也就不会堵塞大道了,马丁·坎宁安说。一点儿也不错。他们真该这么办。

——可不是吗,布卢姆先生说,还有一件事,我也常想。应该有像米兰市的那种市政殡仪电车,你们知道吧。把路线延长到公墓门口,设置专门电车,殡车、送葬车一应俱全。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哼,那是见鬼的神话,代达勒斯先生说。还要普尔门软卧和高级餐车呢。

——康尼也就没有什么盼头了,帕尔先生也说。

——怎么呢?布卢姆先生把脸转向代达勒斯先生问。难道不比并排坐着颠个没完合适些吗?

——这个,也有一点道理,代达勒斯先生承认。

——而且,那样的话,马丁·坎宁安说,像邓菲路口殡车翻倒把棺材扣在路上的事,也就不会有了。

——那一回真可怕,帕尔先生脸色悚然地说,尸首都横在路上了。可怕!

——邓菲路口领先,代达勒斯先生点点头说。戈登·贝内特杯。

——赞颂归于天主!马丁·坎宁安虔诚地说。

嘭!翻车了。棺材摔在路上。崩开了。派迪·狄格南弹射出来,穿一套过于肥大的棕色衣服,直挺挺地在尘土中翻滚。红脸已经变成灰白色。嘴松开了。在问出了什么事儿呢。给他闭上是完全正确的。张着嘴模样怕人。内部腐败也快。把所有的开口处都给闭上,这样好得多。对,也堵上。用蜡。括约肌松了。全都封闭起来。

——邓菲到了,帕尔先生在马车向右拐的时候报告。

邓菲路口。停着一些送葬的车辆,在浇他们的哀愁。路边小憩片刻。开酒馆的绝妙地点。估计我们回来的时候会停下车来,喝一杯祝他健康。大伙儿宽一宽心。长生不老液。

然而,万一真有此事,怎么办?那么一折腾,譬如说有一颗钉子伤着了他,他会不会流血呢?可能流,也可能不流,我想。看伤在什么地方。血液循环停了。然而碰上动脉,也许还能渗出一点儿来。入葬用红色就好些,深红色。

他们默默地坐在车内,沿着菲布斯堡路往前走。迎面过来一辆空的殡车,是从公墓回来的:马蹄得得,显得很轻松。

克罗斯根士桥:皇家运河。

河水哗哗地流过闸门。一条驳船正在下降,船上站着一个汉子,他身边是一摞一摞的泥炭。船闸边的纤道上,有一匹缰绳松弛的马。布加布出航

他们的眼睛都望着那汉子。在这条水流平缓、水草丛生的河道上,驾着他这条筏子,用一根纤绳拉着,经过苇子坑,滑过泥潭、淤泥堵口的瓶子和腐臭的死狗,从爱尔兰的内地向海边漂来。阿斯隆、马林加,穆伊谷 ,我可以沿着运河步行去看米莉。要不,骑自行车去也行。租一匹老马,倒也安全。雷恩拍卖行那天拍卖的时候就有一匹,不过是女佣的。发展水路运输。詹姆斯·麦堪 的癖好,就是给我摆渡。经济实惠。旅途舒坦。船上住宅。可以宿营。还有运灵船。走水路上天堂。兴许我就那么办,不写信。突然来到,莱克斯里,克朗西拉 。一个船闸又一个船闸地往下落,直到都柏林。运来了中部沼泽地带的泥炭。致敬。他举起棕色草帽,向派迪·狄格南致敬。

接着,出殡队伍过了布赖恩·波劳马酒店。快到了。

——不知道咱们的朋友福格蒂 现在景况怎么样,帕尔先生说。

——最好问汤姆·克南,代达勒斯先生说。

——那是怎么回事?马丁·坎宁安说。置之不理,把他急哭了,是吧?

——故人已远去,代达勒斯先生说,思念犹在心

马车向左拐进了芬葛拉斯路。

右边是石工场。最后一段路了。在一条坎子上,挤满了默默无声的人像,白色的、悲伤的。有的安静地伸出双手,有的跪着哀悼,有的指着远方。还有残肢碎块,砍下来的。一片白色,无声的招揽。全市最佳石像。丹南尼纪念碑石像雕刻建筑工场。

过去了。

在教堂司事吉米·吉尔里家门前,一个老流浪汉坐在路边侧石上,嘟嘟哝哝地脱下一只巨大的乌秃秃的开口靴子,倒出靴子里的土块和石子。经过了一生的跋涉。

接着,一座座阴暗的花园过去了,一幢又一幢阴暗的房子。

帕尔先生指着一幢房子。

——那就是蔡尔兹被人谋杀 的地方,他说。最后那幢。

——可不是吗,代达勒斯先生说。叫人毛骨悚然的案子。是西莫·布希 给他开脱的。谋杀亲兄。人们是这么说的。

——检察官拿不出证据来,帕尔先生说。

——只有旁证,马丁·坎宁安说。这是法律界的一条格言:宁可错放九十九个罪人,不可冤枉一个好人。

他们都望着。谋杀人的地方。阴森森地过去了。门窗紧闭,无人居住,花园里杂草丛生。整个儿地方都完了。冤枉定罪。凶杀。凶手留在被害者眼睛里的影子 。人们爱读这些。花园中发现男人脑袋。女人穿的衣服是。她的遭难情节。最新暴行。杀人凶器。凶手仍在逃。线索。一根鞋带。需要开棺验尸。杀人真相即将大白。

这马车里太窄巴。她也许会不喜欢我那样事先不通知,突然来到吧。对女人,得小心翼翼的才行。只要有一次撞见她们的狼狈相。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十五了。

前景公墓的高高的栏杆,在他们的视野中细浪翻腾,缓缓流过。幽暗的白杨树林,疏疏落落的白色人像。人像逐渐增多,树林间白色雕塑成群,川流不息的白色的人像和残块,默默地将各种徒劳无功的姿态留在空间。

车轮的钢圈嘎吱一声擦在道边侧石上,停了。马丁·坎宁安伸出一只手臂,拧转车门上的把手,用膝头把门顶开。他跨下车子,帕尔先生和代达勒斯先生随着也下了车。

现在挪一挪那块肥皂吧。布卢姆先生的手敏捷地解开裤子后边口袋上的扣子,把已经粘在纸上的香皂挪到里边装手帕的口袋里。然后他把另一只手里的报纸放回衣袋,跨下马车。

小小的送葬行列:一辆大马车,三辆普通马车。全都是援例照办。抬棺的人、金色的缰绳、安灵弥撒、放炮。死的排场。最后一辆马车的后面,站着一个推车卖水果点心的小贩。那一些是果馅糕,都粘在一起了。死人吃的糕点。喂狗的硬饼干。谁吃?送葬回来的人。

他跟在同车人的后边。他后面是克南先生和内德·兰伯特,再后面是哈因斯。康尼·凯莱赫站在打开了门的灵车旁边,取出车上的两个花圈。他把其中的一个递给了男孩。

刚才给小孩送葬的车辆到哪里去了?

从芬葛拉斯村那边来了一套马,步履艰难、沉重费劲地拖着一辆大车,车上装着一大块花岗岩。在肃穆无声的丧葬气氛中,只听见大车吱吱嘎嘎的声音。走在马前的大车夫敬了一个礼。

动灵柩了。他虽然死了,还是比我们先到。马扭过头来,歪着头上的羽毛看棺材。无神的眼睛:脖子上的马轭卡得太紧了,压迫着血管还是怎么的。它们是不是知道自己每天拉出来的是什么?每天送葬的总有二三十起吧。新教徒另有杰罗姆山公墓。世界各地,每分钟都有葬礼。整车整车地埋下去,加快速度。每小时成千上万。全世界,太多了。

大门里出来了两个送葬的人: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女孩。是一个下巴尖瘦、相貌凶悍的女人,讨价还价寸步不让的那种类型,帽子是歪的。女孩脸上带着泥土和泪痕,拉着妇人的臂膀,仰脸看她有没有要哭的意思。鱼脸,毫无血色,发青的。

殡殓工把灵柩抬上肩,进了大门。死沉死沉的。刚才我从洗澡盆里跨出来,也感到自己重了一些。僵了的先走,亲友随后。最后是康尼·凯莱赫和男孩,都拿着花圈。他们旁边那人是谁?对了,他的内弟。

大家都跟着走。

马丁·坎宁安压低了声音说:

——刚才你在布卢姆面前谈自杀,把我急坏了。

——怎么回事?帕尔先生也小声地说。为什么?

——他父亲就是服毒的,马丁·坎宁安悄悄地说。在恩尼斯 开王后饭店的。刚才你也听见了,他说他要到克莱尔去。忌辰。

——唷,天主!帕尔先生低声说。这是我第一回听到。服毒的?

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后面的人正跟着他们往大主教陵墓方向走。若有所思的黑眼睛。正在说话呢。

——他保了险吗?布卢姆先生问。

——我相信是保了,克南先生说。但是保单抵押了不少钱。马丁正在设法把小子送到亚坦 去。

——他留下了几个孩子?

——五个。内德·兰伯特说他打算想办法把一个姑娘弄进托德 去。

——够惨的,布卢姆先生温厚地说。五个小孩子。

——妻子可怜,打击太大了,克南先生说。

——真是的,布卢姆先生也说。

他到底还是输了。

他低头看着由自己涂油擦亮的皮鞋。她的命比他长。丧夫。他这一死,对她是关系重大的,跟对我不一样。两个人,总有一个命长。明白人说的。世界上女人比男人多 。安慰安慰她吧。你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我希望你快点跟着他去吧。只有印度教寡妇才那样。她会另嫁别人的。嫁他?不会。然而以后的事谁知道?自从老女王 逝世以后,守寡不那么时兴了。用炮车拉。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弗洛葛莫的纪念、哀悼。然而,到头来她还是在帽子上插了几朵紫罗兰。内心深处终究还是虚荣。一切为了一个虚影子。女王配偶并没有王位。她的儿子才是实的 。寄希望于新的东西,不像她老是等着重温旧梦。往事是永远不会再来的。总有一个要先走的:独自一人躺在地下;不能再睡她的热被窝了。

——你好吗,赛门?内德·兰伯特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再好也没有。科克这个城市 的人都好吗?

——复活节星期一那天,我去看科克公园赛马了,内德·兰伯特说。还是老规矩,六先令八便士。在迪克·泰维家过的夜。

——迪克是个实在人,他好吗?

——对天全敞着了,内德·兰伯特回答道。

——啊唷,神圣的保罗哪!代达勒斯先生用压抑着的惊诧语气说。迪克·泰维秃顶了?

——马丁打算发起,凑一点钱给孩子们,内德·兰伯特指着前面说。一个人几先令。让他们能凑合着对付到保险金算清的时候。

——不错,不错,代达勒斯先生含含糊糊地说。前边那一个是最大的男孩吗?

——是,内德·兰伯特说,跟着他舅父。后边是约翰·亨利·门顿。他已经认了一镑。

——他敢情会认的,代达勒斯先生说。我跟可怜的派迪说过多次,他对那份工作应该上心才对。在这个世界上,约翰·亨利就不能算是最坏的了。

——他是怎么丢掉工作的?内德·兰伯特问。杯中物,还是怎么的?

——不少好人的通病,代达勒斯先生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在停尸房小教堂的门前站住了。布卢姆先生站在拿花圈的男孩后边,低头正好看到他的梳理整齐的头发,崭新的衣领,里面是小细脖梗儿,脖梗上有一道凹沟。可怜的孩子!他父亲那时候他在场吗?两人都没有知觉。临到弥留之际,回光返照,最后一次认人。种种心愿,如今不了了之。我欠奥格雷迪三先令。他能理解吗?殡殓工把灵柩抬进了小教堂。哪一边是他的头?

稍停片刻后,他跟在别人后面走了进去。帘子挡住的光线,弄得他不住地眨眼。灵柩停放在圣坛前的灵架上,四角点着四根黄色的大蜡烛。总是在我们前头。康尼·凯莱赫在灵柩的两个前角各放一个花圈,然后向男孩示意,叫他跪下。送葬的人也各自找祈祷座跪了下去。布卢姆先生站在后面靠近圣水器的地方,看着别人都跪下了,才从口袋里取出那张报纸,小心地铺在地上,屈右膝跪了下去。他把黑礼帽轻轻地放在左膝上,用手扶着帽檐,虔诚地弯下了腰。

一个助祭士捧着一只盛什么东西的铜钵,从一扇门后面走出来了。他后面是身穿白袍的牧师,一只手整理着披在袍上的圣衣,另一只手托着一本小书顶在蛤蟆肚子上。谁来念经呀?有我白嘴鸦

两人在灵架边站住,牧师打开他的小书,开始用流利的老鸹嗓音朗诵起来。

关采神父。早知道了,他的名字像棺材。Dominenamine. 嘴巴的轮廓显得有些霸道。发号施令的。肌肉发达派的基督徒。谁要是敢斜眼看他一眼,那就等着倒霉吧:是牧师。你就叫彼得 。像一只草肥水足的羊,横里长,快撑破了,代达勒斯说。挺着个大肚皮,好像是一只药死的小狗。那位老兄倒是真有一些逗趣儿的词儿。嘿:横里长,撑破肚皮。

——Non intres in judicium cum servo tuo,Domine.

用拉丁文为他们祈祷,可以使他们感到身价高些。安魂弥撒。穿绉纱的哭丧人 。黑边信纸。名字列入祭坛名单。这地方凉飕飕的。得吃好的才行,坐在那里头,怪阴暗的,一坐就是一上午,磕着两个脚后跟等候下一位请进。眼睛也像蛤蟆。是什么东西把他胀成这样的?莫莉吃了包心菜就会发胀。也许是这地方的空气特别。看来到处都是秽气。这些地方准是秽气充斥,地狱似的。拿屠夫们说吧,他们身上的味儿就像生牛排。谁跟我说的来着?默文·布朗。圣维尔堡大教堂地下灵堂里那台古老风琴可真漂亮一百五十 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在棺材上钻窟窿,把秽气放出来烧掉。一股气往外冲:发蓝色的。那玩意儿,吸上一口就能要你的命。

膝盖跪疼了。啊唷。这样还好些。

牧师从小孩捧着的铜钵里,抽出一根顶端带圆球的小棍儿,在灵柩上晃了几晃,走到另一头,又晃几晃。然后他又走回原处,把小棍放回钵里。你安息以前怎么样,今后也就怎么样。都是明文规定的:他不能不照办。

——Et ne nos inducas in tentationem.

助祭士用尖尖的嗓音诵唱着祈祷文中的答词。我常想,家里用小男仆倒不错。用到十五岁左右。再大当然……

圣水吧,我想是。从中洒出安眠。他干这个活儿,准是够厌烦的吧,成天冲着人们拉来的尸体晃那玩意儿。要是他能看见自己洒圣水的对象,那有什么害处呢?每天每天,都有一拨儿不同的:中年男子、老年妇女、小孩子、死于分娩的产妇、留胡子的男人、秃头的生意人、胸脯小得像麻雀似的痨病姑娘。一年到头,他对所有这些人都作同样的祈祷,洒同样的水:安眠吧。现在轮到了狄格南。

——In paradisum.

说的是他即将进入天堂,或者已经进入天堂。对什么人都是这一句话。够腻人的活儿。可是他也不能不说些什么。

牧师合上小书走了,后边跟着助祭士。康尼·凯莱赫打开边门,挖墓工人进来抬起灵柩,抬到外边装上小拉车。康尼·凯莱赫把一个花圈交给男孩,另一个交给他舅父。人们都跟在他们后面,走出边门,来到外面温和而朦胧的空气中。布卢姆先生最后出来,一边走一边又把那张报纸叠好,放进口袋里。他神情肃穆地盯着地面,直到灵柩小车拐向左边之后才抬起头来。铁轮子磨在砂砾上,嘎嘎地发出尖锐的叫声;一群皮靴跟在小拉车后面踏出一片沉滞的脚步声,走进了一条两旁都是坟墓的夹道。

哩呀啦呀,哩呀啦呀啰。主呵,我可不能在这儿哼小曲儿呢。

——奥康内尔纪念塔,代达勒斯先生环顾四周说。

帕尔先生抬起温厚的目光,仰望着圆锥形高塔的尖顶。

——老丹·奥 ,他说,人是在自己的人民中间安息了,心脏却埋在罗马 。赛门,这儿埋葬着多少颗破碎的心呵!

——她的墓就在那边,杰克,代达勒斯先生说。我也快到她身边去趴下了。请天主随时把我带走吧!

他情绪激动,眼泪夺眶而出,脚下也跌跌绊绊的了。帕尔先生扶住了他的胳膊。

——她现在的地方更好,他安慰他说。

——我想也是,代达勒斯先生软弱无力地倒抽了一口气说。我想,只要有天堂的话,她就是在天堂里。

康尼·凯莱赫从队伍中出来,跨到路旁让送葬的人们缓缓地在他身边走过。

——伤心的场合,克南先生有礼貌地打开了话头。

布卢姆先生闭上眼睛,悲哀地点了两下头。

——别人都戴上帽子了,克南先生说。我想咱们也可以戴了吧。咱们是最末尾。这公墓可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地方。

他们戴上了帽子。

——神父先生的祈祷文念得太快了,您说是不是?克南先生不满意地说。

布卢姆先生看着那机灵的充血的眼睛,严肃地点点头。眼内隐藏着秘密,寻找着秘密。是共济会 的,我想,可也不一定。又在他旁边了。咱们是最末尾。同舟共济了。希望他说点别的。

克南先生又说:

——杰罗姆山公墓用爱尔兰教会的仪式,比较朴素一些,还更有感染力,我不能不说。

布卢姆先生表示了谨慎的同意。当然,语言上未必如此

克南先生庄严地说:

—— 我就是复活,我就是生命。 这话触及了人的心灵深处。

——是这样,布卢姆先生说。

对你的心灵也许如此,可是对于那位脚尖冲着雏菊躺在六乘二英尺里头的先生,有什么价值?那是无法触及的了。情感所在之地。破碎的心。无非就是一个泵罢了,每天抽送成千上万加仑的血液。有那么一天堵住了,你也就报销了。这地方到处都有这些玩意儿:肺呀、心呀、肝呀。生锈的老泵而已,不是还怎么的?复活,生命。人死了,就是死了。所谓末日的说法 。到一座座的坟墓上去敲门,把他们统统喊起来。拉撒路,出来吧!他晚出来一步,就失业了 。起来吧!末日到了!于是人人都东翻西摸,到处寻找自己的肝哪、肺哪等等一切零碎玩意儿。那一天早上都得找齐了,把自己凑个全乎。脑壳里就是一英钱的粉末。一英钱合十二克。金衡制

康尼·凯莱赫跟他们并排走了起来。

——一切都进行得呱呱叫,他说。怎么样?

他的眼睛慢吞吞地转向他们。警察式的肩膀。哼着你的土啦仑,土啦仑。

——该办的都办到了,克南先生说。

——怎么样?嗯?康尼·凯莱赫说。

克南先生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在后面跟汤姆·克南一起走的那人是谁?约翰·亨利·门顿问道。这人面熟。

内德·兰伯特回头看了一眼。

——布卢姆,他说,从前的,不,我说的是现在的女高音玛莉恩·忒迪女士。她是他妻子。

——啊,不错,约翰·亨利·门顿说。我可有些时候没有见到她了。那是个好看的女人。我跟她跳过一回舞,是哪阵儿来着,十五啊十七个美妙春秋以前的事了。在圆镇的马特·狄龙家。搂在臂弯里可是够味儿的,她那时候。

他又转回头去,越过其他的人望着后面。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是干什么的?那时候他不是文具业的吗?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跟他滚木球闹过别扭。

内德·兰伯特笑了一笑。

——不错,他说,那时候他是在威士敦·希利公司。吸墨纸推销员。

——天主在上,约翰·亨利·门顿说,她嫁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干什么?当年她风流得很呢。

——现在也不差呀,内德·兰伯特说。他现在干一点儿兜揽广告的事儿。

约翰·亨利·门顿的大眼睛瞪着前方。

小拉车拐进了一条小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被堵在草地上,举起了帽子致意。挖墓工人都举手触帽。

——约翰·奥康内尔,帕尔先生高兴地说。他是从来不忘记老朋友的。

奥康内尔先生默默地和每个人握了手。代达勒斯先生说:

——我又来拜访你了。

——我的好赛门,公墓管理员低声说。我根本不希望你来光顾我。

他又向内德·兰伯特和约翰·亨利·门顿致意,然后在马丁·坎宁安旁边跟他们一同走起来,背后还摆弄着两把长钥匙。

——你们都听说了吗,他问他们,空街的墨尔开的事儿?

——我还没有呢,马丁·坎宁安说。

几顶大礼帽一齐向那边倾斜过去,哈因斯也将耳朵凑近了一些。管理员把两只大拇指塞在金表链的圈里,望着他们的空漠的笑脸,用平稳持重的语调讲了起来。

——这是人们传说的,他说。有一天晚上,雾很大,两个醉汉到这儿来看望一个朋友的坟墓。他们说要找空街的墨尔开,打听到了埋葬的地点。两人在雾中摸了半天,倒是摸到了坟墓。一个醉汉逐字辨出了墓石上的名字:特伦斯·墨尔开。另一个醉汉却不断地眨着眼,瞅着遗孀请人立在墓前的救世主雕像。

管理员自己也抬起头,眨着眼瞅一瞅他们正走过的一座陵墓。接着,他又说:

——他盯着圣像眨了半天眼睛,说: 怎么他娘的一点儿也不像他呢! 又说: 怎么说也不是墨尔开,谁雕的也不行。

人们报以微笑,他退到后面去和康尼·凯莱赫说话。凯莱赫交给他一些票据,他一面走一面翻阅。

——这都是有目的的,马丁·坎宁安向哈因斯解释。

——我知道,哈因斯说,我懂。

——为的是叫人心里轻松一下,马丁·坎宁安说。纯粹是好心肠,没有别的。

布卢姆先生欣赏着公墓管理员的宽厚、富态的身材。人人都愿意和他保持友好关系。正派人,约翰·奥康内尔,真正的好人。挂着钥匙,正像岳驰公司广告里画的那样:不用担心谁溜号。从来也没有放行的票儿。人身保护。那个广告的事,葬礼之后就得去办。那天我写信给玛莎让她撞上,我写了一个信封作掩护,地址是写了鲍尔士桥吧?希望没有被他们扔进死信处。胡子可以刮一刮了。花白的胡子茬儿。须发见白,那是第一个迹象。脾气也暴躁起来了。花白中间见银丝 。给他当老婆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纳闷他当年是怎么有本事向人家姑娘求婚的。出来吧,到坟场来生活吧。那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引诱?开始也许真能使她感到兴奋呢。向死亡求爱。暮影幢幢,遍地躺着死人。坟山黑影成片,墓地都张大了口 ,还有丹尼尔·奥康内尔是后代吧我想准是是谁来着常说他是个善于繁殖的怪人不管怎么说是天主教台柱黑黢黢的庞然大物像个大巨人。鬼火。墓穴里的秽气。得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否则根本不可能有孩子。女人特别敏感。上床之后,给她讲个鬼故事催眠。你见过鬼吗?嘿,我见过。那是一个漆黑漆黑的夜晚。时钟正打十二点。可是,只要把情绪培养好,她们照样会接吻的。在土耳其,墓地里还有妓女。不论什么事,只要年轻都能学到手。在这里说不定能找到个年轻寡妇呢。男人们喜欢这个。墓碑丛中的恋爱。罗密欧 。寻欢作乐添点儿作料。在死亡中享受生命。相反相成。叫可怜的死人看着眼馋。饿汉闻到烤肉的香味。心里火烧火燎的。喜欢吊人的胃口。莫莉愿意在窗口干。不管怎么说,他有八个孩子。

他这一辈子见到入土的人可不在少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都躺在他周围。神圣的场地。要是竖着埋,那就省地方了。坐着或跪着都是办不到的。站着?万一有个塌方,说不定他的脑袋就露了出来,一只手还指着呢。这地方准是像蜂窝似的了,密密麻麻的全是长方形的穴。他倒是弄得非常干净,草地修得一崭平,边角都整整齐齐的。甘布尔少校 说杰罗姆山就是他的花园。可不是吗。都是安眠花才好呢。中国公墓里的罂粟花大极了,出的鸦片最好,马司田斯基告诉我的。植物园就在近旁。血渗入土壤,滋生了新的生命。人们说的犹太人杀基督教儿童 ,也是这个意思。每人都有个价。完好无损的肥胖尸体一具,绅士身份,一贯讲究饮食,对果园有奇效。价格优惠。计新近去世的审计、会计师威廉·威尔金森尸体一具,三镑十三先令六。致谢。

我敢说这儿的土壤一定是肥透了,里头尽是尸肥,骨头呀,肉呀,指甲呀。尸骨存放场。可怕。腐烂变质,都发绿、发红了。土壤潮湿。腐败速度快。又老又瘦的费事一些。然后成了板油似的、乳酪似的东西。然后开始变黑,流出糖浆般的东西。最后,发干了。骷髅蛾 。当然,那些细胞还是什么的是仍旧活着的。挪挪位置。基本上是永生。没有食料,把自己当食料。

然而,准会滋生不计其数的蛆虫吧。土壤里头准有成团的蛆虫在打转转。真叫人头晕目眩。海滨的这些漂亮的小妞儿们。看样子,他对于这一切倒还感到挺愉快。眼见这么些人都比他先走,使他产生一种强大感。不知道他对于人生是如何看法。还喜欢说个笑话,开开心。有一个笑话讲的是一张公告。斯波钦今日凌晨四时上天,现已晚十一时(关门时间),尚未到达。彼得。死人们自己呢,男的反正也喜欢偶或听人说个笑话,女的喜欢探问时新式样。来个鲜美的梨子,要不来一杯女用五味酒,热乎乎的,又辣又甜。挡挡潮气。人总得笑笑才行,所以这样比较好。《哈姆雷特》中的掘墓人 。表现了对于人心的深刻理解。关于死人,至少两年之内不敢说他的笑话。De mortuis nil nisi prius. 先得出了丧期。很难想象他的葬礼将是什么样子的。好像是开玩笑似的。能看到自己的讣告就能长寿,人们说的。使你获得二次呼吸。多得一期生命。

——明天你有几个?管理员问。

——两个,康尼·凯莱赫说。十点半,十一点。

管理员把票据放进口袋。这时小拉车已经停住,送葬的人分成两路,小心翼翼地绕过旁边的坟墓,走到墓穴的两边。挖墓工人在灵柩上套好带子,把它抬到墓穴前,棺材头靠着墓穴的边沿放下。

安葬了。我们是来埋葬凯撒的 。他的三月中或是六月中 。他可不知道谁来参加,也不在乎。

咦,那边那个穿雨褂的怪模怪样的瘦高个儿是谁?咦,这个人是谁呢,我很想知道。咦,这个人是谁呢,我倒是愿意破费点儿什么弄弄清楚。总是这样的,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人。人可以一辈子孤身一人生活。真的,这是可能的。甚至可以给自己挖墓,可是死后不能不靠别人盖土。人人如此。只有人才埋葬。不对,还有蚂蚁。这是人人都首先注意的事。死人要埋葬。比方说,鲁滨孙·克鲁索是符合现实的吧,可也得星期五来埋他 。要说呢,其实每个星期五不是都埋葬一个星期四吗?

唷,可怜的鲁滨孙·克鲁索!

你怎么能够这样做?

可怜的狄格南,这是他在地面上的最后一觉了,躺在匣子里。说实在的,想到有这么多死人,似乎确是浪费木材。全让虫子蛀透了。人们应该能发明一种漂亮的尸架,安装着那么一种活动板,一滑就滑下去了。然而他们也许不愿意躺在别人用过的家伙里下葬吧。这些人挑剔着呢。请将我送回故土安葬。来自圣地的一抔泥土 。只有死胎才能和妈妈同棺入土。我明白其中的缘故了。我明白了。为的是使他尽量受到保护,甚至在入土之后。爱尔兰人的家,就是他的棺材 。藏在地下墓穴中,裹上防腐香料,木乃伊也是如此。

布卢姆先生拿着帽子站在最后,数了数脱掉了帽子的脑袋。十二。我是十三。不对,穿雨褂的那家伙才是十三。死亡的数目。他是从哪个缝里钻出来的?刚才在小教堂里还没有他呢,我敢起誓。无聊的迷信,什么十三不十三的。

内德·兰伯特这套衣服的料子不错,柔软的花呢。颜色略带紫红。我们住在隆巴德西街那时候,我也有这么一套来着。从前他爱打扮。常常一天换三套。我那套灰色的,该让梅夏士翻个面儿了。嘿,原来是染过的。他老婆我忘了他没有结婚要不他的房东太太该帮他把这些线头摘摘干净才对。

灵柩由跨在墓架上的工人缓缓地放入墓穴,看不见了。工人们都爬上来,出了墓穴,大家又都脱帽。二十个。

默哀。

如果忽然之间我们都变成了别人呢。

远远的有一头驴在叫。雨。 没有这样的驴。据说,死驴是见不到的。对于死亡感到羞耻。它们会躲起来。可怜的爸爸也去了。

清风习习,在脱了帽的脑袋周围细语。喃喃细语。墓前的男孩双手捧着花圈,默默地凝视着黑洞洞的墓穴。布卢姆先生挪到了身材魁伟、待人热情的管理员后面。剪裁合身的礼服。也许正在估量这些人,看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吧。唉,不过是长时间的安息罢了。再也没有感觉了。只是那一下子有感觉。准是挺不舒服的。起初是难于相信。一定是弄错了:是另外一个人吧。到对门那一家去问问看。等一下,我愿意。可是我还没有。然后就是幽暗朦胧的临终房间了。他们要光亮 。你周围有人在压低了声音说话。你想见牧师吗?然后是东拉西扯,说胡话了。瞒了一辈子的隐私,都在胡话中抖出来了。临死的挣扎。他的睡眠不自然。按一按他的下眼皮。看看他的鼻子是不是发尖下巴是不是下陷脚心是不是发黄 。把枕头抽掉,搬到地上去干吧,反正他是完蛋了 。在那张描绘罪人之死的画中,魔鬼让他看一个女人。只穿着一件衬衫的他,拼命地想拥抱她。《露西亚》最后一幕 难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乓!断气了。终于完了。人们谈论一阵你的事情,也就忘了你。别忘了为他祈祷呵。做祈祷的时候得惦记着他点儿呵。甚至巴涅尔也是如此。常春藤纪念日 已经逐渐被人淡忘。然后,都跟着去了:一个接一个地下了坑。

我们现在是在为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而祈祷。祝你安康,祝你不下地狱。换换空气,挺不错的。跳出生活的油锅,跳进炼狱 的火坑。

他是不是想到过有一个坑在等待着他呢?据说,你在阳光下打寒战,就是你想到了。有人在你的墓上走过了。是在通知你作准备了。快了。我的就在那边,靠近芬葛拉斯的那头,我买的那一块墓地。妈妈,可怜的妈妈,还有小茹迪。

挖墓工人们拿起铁锹,把大块大块的土坷垃往坑里扔,砸在棺材上。布卢姆先生扭过了脸不看。万一他一直没有死,怎么办?啊呀!天哪,那可糟了!不,不会的:他已经死了,当然。当然他已经死了。星期一他就死了。应当有一种法律,规定扎一下心脏,以免弄错,要不在棺材里装个电钟或是电话,留一个呼救气孔那样的东西。遇难信号旗。三天为期。夏天放这么久,时间好像长了一些。还是利利索索,弄清确实没有了就关死的好。

土块砸得缓和些了。已经开始被人遗忘了。眼不见,心不念。

管理员往旁边挪了几步,戴上帽子。够了。送葬的人都松动了,一个一个不动声色地戴好了帽子。布卢姆先生也戴上帽子。他看见那个魁伟的身影正在熟练地穿过错综复杂的墓间阡陌。他在这凄凉的场地上穿行,很安详,很有把握。

哈因斯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对了,人名。可是他对这些人不是都认识吗?不,来找我了。

——我记一下名字,哈因斯小声说。您的教名是什么?我弄不太清。

——利,布卢姆先生说。利奥波尔德。您把麦考伊的名字也写上吧,他托我的。

——查利,哈因斯一边写一边说。我知道。他在《自由人报》干过。

不错,后来他才在陈尸所找到工作的,在路易斯·伯恩手下。尸体解剖,对大夫们很有价值。原来只是推测,解剖尸体才能弄清实情。他是一个星期二死的。不能不跑。收了几份广告费,携款潜逃。查利,你是我心爱的人 。因此,他才托我。好,没有关系。我给你办了,麦考伊。谢谢你,老朋友,承蒙你关照。乐得做人情,不花一个子儿。

——还要请问你,哈因斯说,你认识那个人吗,那个穿,那边那个穿……

他回过头去张望。

——雨褂。对,刚才我看见他了,布卢姆先生说。现在到哪儿去了?

——于郭,哈因斯说着,匆匆地记下了。我不认识他。这是他的姓名吧?

他东张西望地走了。

——不对,布卢姆先生说。他扭过身子去想拉住他。喂,哈因斯!

没有听见。怎么回事?那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无影无踪了。哼,这可真是。这儿有谁见到了吗?凯旋的凯,胜利的利,会隐身术哩。我的主啊,那人究竟到哪儿去啦?

第七个挖墓工人走到布卢姆先生旁边,来取一把没有人用的铁锹。

——唷,对不起!

他敏捷地让开了。

褐红色的泥块,湿漉漉的,从墓穴里露出来了。升起来了。快满出来了。一个湿土坷垃堆成的坟头,升高了,又升高了一些,挖墓工人才停下手里的铁锹。人们又一次脱帽片刻。男孩把花圈倚在一个角上立着,他舅舅也把他那个花圈倚在一块土坷垃上。挖墓工人戴上帽子,拿着带泥的铁锹向小拉车走去。然后在草地上轻轻地磕打锹头:干净了。其中有一个弯下腰去捡锹把上的一簇长草。另一个离开了伙伴们,独自扛着武器慢慢地往前走了,武器的尖端闪着蓝光。墓前还有一个,在默默地卷着抬棺材的带子。他的脐带。孩子的舅舅转身要走的时候,往工人那只空着的手里塞了一点什么。无声的感谢。别难过了,先生:费心啦。摇头。我懂。一点小意思,你们自己喝一杯。

送葬的人慢慢地散开了,在曲折迂回的墓间小道信步而行,偶或还站住了看一看墓上的名字。

——咱们绕道去看一看首领 的坟墓吧,哈因斯说。咱们有时间。

——很好,帕尔先生说。

他们转向了右边,脚步跟思想一样缓慢。帕尔先生以惶惑而茫然的声调说:

——有人说他根本不在这个坟墓里。说棺材里全是石头。说他有朝一日还会回来的。

哈因斯摇摇头。

——巴涅尔是回不来了,他说。他就在坟墓里,他的整个儿肉身。愿他的遗体享受安宁!

布卢姆先生无人注意,沿着一个小树林踽踽独行,路旁是悲哀的天使、十字架、断头的石柱、家庭墓室、满怀希望仰天祈祷的石头、爱尔兰祖国的心和手 。不如把这些钱花在慈善事业上周济活人,还更实际些。为灵魂的安息而祈祷。谁还当真?埋掉完事。像滑槽卸煤一样。干脆集中在一起,可以省点时间。万灵日 。二十七号我去给他扫墓。给园丁十个先令。他给墓地清除杂草。他自己也老了。拿着大剪子修整灌木,猫着腰。离死亡的大门不远了。作古。与世长辞 。仿佛是他们自己主动似的。实际上都是被铲走的,没有一个例外。挺腿儿了。不如说说他们是干什么的,还有点意思。某某某,车轮工匠也。鄙人兜销软木地毯。鄙人破产,每镑偿还五先令。要不,是一个掌勺的妇女。舍间擅长爱尔兰炖肉。谁写的那首诗,华兹华斯还是托马斯·坎贝尔 ,应该叫乡村教堂墓地赞歌。按照新教的说法,叫做进入休息。老大夫墨林的说法是,太医生召唤他回老家。对了,他们把它叫做上帝的园地 。惬意的乡村住所。粉刷一新。理想的地点,可以安安静静地抽一口烟,看看《教会时报》。结婚启事,他们总是不知道把它弄漂亮些。石栓上挂着生锈的花圈,青铜箔做的花叶。这种办法比较实惠。话又得说回来,真花有诗意。这种永不凋谢的,叫人有些腻烦。不表达什么意义。万年花。

一只鸟驯顺地栖在一棵白杨树枝上。像假鸟似的。有点像市参议员胡珀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嚯!纹丝儿不动。它知道这里没有弹弓来射它。动物死了更可怜。小傻瓜米莉用厨房里的大火柴盒子埋葬小死鸟,还在墓上放了一个雏菊花环,铺上一些碎瓷片。

那是圣心 :露在外面的。掏出心来给人看。应该靠边一点,红色的,画得真像一颗心才行哪。爱尔兰就是信奉这个,诸如此类的东西。看样子一点也不愉快。为什么这样难过?是不是怕鸟来啄,像捧着一篮水果的男孩似的,可是他说不用,鸟应当会怕孩子的。那是阿波罗

有多少呵!所有这些人都曾经在都柏林走动过。已故的信徒们。你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过去。

再说,又怎么记得住这么多人?眼神、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要说声音,倒是可以的:留声机。可以在每一个坟墓里装一部留声机,或是放在家里也行。到了星期天,晚餐之后。放一放可怜的老爷爷的片子吧。喀啦啦啦喀!你们好你们好你们好我非常高兴喀啦喀非常高兴又见到你们好你们好非常喀尔普嘘斯。可以让你再听到声音,就像照片可以让你见到容貌一样。要不然,时间一久,譬如说过个十五年吧,你就记不住长相了。比方说谁呢?比方说我在威士敦·希利公司那阵子死的一个人吧。

得吱吱脱勒!石子滚动的声音。等一下。站住!

他盯住一座石砌的地下墓穴,仔细看了一回。有一个什么动物吧。等着。来了。

一只肥胖的灰色老鼠,步履蹒跚地沿着墓穴的边沿爬过去了,是它带动了石子儿。老油子:老爷爷了,熟门熟路的。老家伙在石壁底板下面找到一条缝,扭动灰色的身躯,钻了下去。倒是一个埋藏金银财宝的好地方。

谁住在这里?罗伯特·埃默里遗体安葬。罗伯特·埃米特是打着火把埋在这里的吧,是不是? 在巡视呢。

尾巴也下去了。

有这么一个家伙,不用多久就能把一个人解决了。把骨头啃得一干二净,不论是谁。对它们说来是家常便饭。尸体,无非就是放坏了的肉。原是的,那么干酪是什么呢?牛奶的尸体。我在那本《中国游记》里看到,中国人说白种人身上的气味像死尸。火葬比较好。教士们坚决反对。挖自己的墙脚。成批烧化,经营荷兰炉子。瘟疫时期。用生石灰高温坑销毁。毒气处死房。从灰烬到灰烬 。或是海葬。帕西人的肃寂塔 是在什么地方?喂鸟。土葬、火葬、水葬。据说淹死最舒服。一瞬间看到自己一生的经历。然而被人救活不妙。空葬可是办不到。从飞行机器里往外送。每次新下去一个,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辗转相告。地下信息网。我们还是从它们那儿听来的呢。这也不足为奇。对于它们,这是饱餐一顿的机会。他还没有完全死去,苍蝇就来了。已经得到了狄格南的消息。它们根本不在乎死尸的气味。尸体已经要解体,盐白色,松散疲软的,气味、滋味都和生的白萝卜差不多。

大门在前方闪烁了一下:还敞着呢。又回到人间来了。这地方可呆够了。每来一次,都更走近了一步。上次来这里,是辛尼柯太太的葬礼。可怜的爸爸也是。爱可以夺去人的生命。 甚至还有我在报上看到的那件事,半夜拿着灯去扒坟头找新入土的女尸或者甚至已经腐烂的还有流脓的墓疮。想一想,真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我死后来和你相会。我死后鬼魂来找你。我死后的鬼魂来缠住你。人死后,另外还有一个名叫阴司地狱的世界。我不喜欢另外那一个司,她信里说。我也不喜欢。还有好多东西要看,要听,要感受呢。感受到身边有热乎乎的生命。让他们在长蛆的床上睡他们的长觉吧。这一场他们还甭想拉我参加。热乎乎的被窝:热乎乎的、血气旺盛的生活。

马丁·坎宁安从旁边的一条小径上出来了,正神情严肃地和人说着话。

是个律师,我想。我见过他。门顿,约翰·亨利,律师,宣誓和作证的经办人。狄格南原来就在他的事务所工作的。很久以前了,马特·狄龙家。好客的马特。热闹的晚会。冷鸡肉、雪茄烟、坦塔罗斯酒柜 。真是金子一般的心。对,是门顿。那晚上在草地木球场上,因为我的球滚了内线,他就发火了。我是纯粹偶然的运气:偏心球。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一见堵心。莫莉和芙洛伊·狄龙手挽着手站在紫丁香树下笑。男人总是这样的,有女人在旁边就容易感到丢脸。

他的帽子边上瘪下去一块。大概是马车。

布卢姆先生在他们旁边说:

——对不起,先生。

两人站住了。

——您的帽子有一点儿压瘪了,布卢姆先生用手指着说。

约翰·亨利·门顿瞪眼望着他,有一忽儿没有任何动静。

——那儿呢,马丁·坎宁安也帮着指出。

约翰·亨利·门顿脱下礼帽,顶起凹陷的地方,细心地用衣袖把帽子的丝绒面拭顺,然后又戴到头上。

——现在好了,马丁·坎宁安说。

约翰·亨利·门顿的脑袋向下动了一下,表示领了情。

——谢谢,他冷冷地说。

他们又继续向大门走去。受了冷落的布卢姆先生有意落后几步,以免听见他们的谈话。是马丁在定调子。像这样一个笨蛋,马丁完全可以随意摆布,他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牡蛎眼睛。没有关系。以后他明白了,也许就后悔了。那样他才心服。

谢谢。咱们今天的架子可真不小! 0R0EqE5uDYOU8FK1eagurU+qaVPKJsAXOkQt3KZ90xESN9ArR2ii8zNEfmo/uB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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