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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科克兰,什么城市请他?

——塔林敦 ,老师。

——很好。后来呢?

——有一个战役,老师。

——很好。在什么地方?

孩子的茫茫然的脸转过去问白茫茫的窗户。

是记忆的女儿们编造的寓言 。然而,即使不和记忆编造的寓言一样,也还是有一定的事实的。那么,是一句不耐烦的话了,是布莱克那过分的翅膀 的一阵扑击。我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玻璃稀里哗啦地砸碎,砖瓦纷纷倒塌,而时间则成了惨淡无光的最后一道火焰。那样的话,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我忘了地点,老师。公元前二七九年。

——阿斯库伦 ,斯蒂汾说着,朝血污斑驳的书上的名字和年代瞥了一眼。

——是的,老师。他还说:再打这么一个胜仗,我们也就完了。

这话人们记住了。头脑处于一种迟钝的轻松状态。陈尸遍野的平原,将军站在小山头上,手扶长矛,向部属讲话。任何将军对任何部属。他们都洗耳恭听。

——你,阿姆斯特朗,斯蒂汾说。皮洛士到头来怎么样?

——皮洛士到头吗,老师?

——我知道,老师。问我吧,老师,科明说。

——等一下。你说,阿姆斯特朗。你知道皮洛士是怎么一回事吗?

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袋无花果冻夹心蛋糕。他不时把蛋糕放在掌心里搓成小卷儿,悄悄地塞进嘴里。嘴唇上还沾着蛋糕屑呢。他的呼吸中带有甜丝丝的儿童气息。富裕家庭,大儿子当上了海军,一家人都很得意。道尔盖 的维柯路。

——皮洛士吗,老师?皮洛士就是栈桥

哄堂大笑。并不欢乐的尖声怪笑。阿姆斯特朗环顾同学,露出一个傻笑的侧影。呆一会儿,他们体会到我管教不严,想到他们的爸爸缴的学费,笑声还会更大些。

——现在你说说,斯蒂汾用书捅一下孩子的肩膀说,栈桥是什么?

——栈桥啊,老师,阿姆斯特朗说,是伸到水里的东西。一种桥呗。国王镇栈桥 ,老师。

又有几个人笑了:不欢乐,但有含意。后排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是的。他们是知道的:从没有学习过,可也从来不是外行。全都如此。他怀着妒羡的心情注视着一张张脸庞:伊迪丝、爱瑟尔、格蒂、莉莉 。同一类型的人:呼吸中也带着红茶和果酱的甜香味,手臂上的镯子在挣扎中发出吃吃的笑声。

——国王镇栈桥吗,斯蒂汾说。是的,一座失望的桥梁。

这话使他们凝视的目光中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怎么呢,老师?科明问,桥不是架在河上的吗?

可以收进海恩斯的小册子里去。这里可没有人听。今天晚上放怀痛饮、神聊,妙语如剑,可以刺透他罩在思想外面的锃亮的甲胄。那又怎么样呢?无非是一个在主子的宫廷上逗人发笑的小丑,受了宽容也遭到鄙视,在宽宏大量的主子跟前赢得一声夸奖而已。为什么他们都愿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呢?不完全是为了那和蔼的抚摩。对于他们也是一样,历史成了老生常谈,他们的国土成了当铺。

假定皮洛士没有倒在阿尔戈斯老妪手下 ,或是裘力斯·凯撒没有被人刺死 呢?事实是无法按主观愿望抹掉的。时间已经给它们打上烙印,它们已经被拴住了,占据着被它们排挤出去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的地盘 。但是,那些可能性既然从未实现,还说得上可能吗?还是只有成为事实的才是可能的呢?织风的人,织吧。

——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老师。

——讲吧,老师。讲个鬼故事。

——这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斯蒂汾打开另一本书问。

——别再哭泣,科明说。

——那么你朗诵,塔尔博特。

——故事呢,老师?

——呆会儿,斯蒂汾说。朗诵吧,塔尔博特。

一个肤色黝黑的学生打开书,敏捷地把书支在自己的书包盖底下。他一榾柮一榾柮地朗诵起来,眼睛偶尔瞅一瞅书本。

——别再哭泣,悲伤的牧羊人,别再哭泣,

你们哀悼的莱西达斯并没有死去,

尽管他已经沉到了水面底下……

那么,一定是一种运动了,可能性因为有可能而成为现实 。在急促而含糊的朗诵声中,亚里士多德的论断形成了,飘出教室,飘进圣日内维也符图书馆 内的勤奋、肃静的空气中。他曾经一夜又一夜地躲在这里读书,这里不受巴黎的罪恶的侵袭。在紧挨着他的座位上,有一个文弱的暹罗人 在钻研一本战略手册。为我周围的头脑提供了并继续提供着养料:头顶上是一些用小铁栅围起来的放电灯,伸出微微扑动着的触须;而在我头脑中的暗处,却是一条底层世界的懒虫,它不愿动弹,怕亮光,慢慢地挪动着龙一般的带鳞的躯体 。思想是关于思想的思想 。宁静的明亮。灵魂的某种意义说来就是全部存在:灵魂是形态的形态 。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白炽的宁静:形态的形态。

塔尔博特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

——凭借履波如夷的他 的亲切法力

凭借履波如夷的他……

——翻过去吧,斯蒂汾静静地说。我看不到什么了。

——您说什么,老师?塔尔博特向前倾着上身,单纯地问。

他的手翻过一页书。他想起来了,于是又坐直身子继续朗诵。履波如夷的他。他的影子也投射到这里,笼罩在这些怯懦的心灵上,在嘲笑者的心灵上和嘴唇上,在我的心灵上和嘴唇上。笼罩在把一枚纳贡的银币拿给他的那些人的热切面容上。将属于凯撒的交给凯撒,将属于上帝的交给上帝 。一道从深色的眼睛中射出来的长久的目光,一句谜语般的句子,供教会的纺织机织了又织。可不是吗。

猜一猜,猜一猜,朗的罗,

我爸爸给我种子让我播 [1]

塔尔博特把书合上,滑进书包。

——都朗诵完了吗?斯蒂汾问。

——完了,老师。十点钟打曲棍球,老师。

——半天儿,老师。是星期四哪。

——谁会猜谜语?斯蒂汾问。

孩子们收书的收书,装笔的装笔,铅笔嗒嗒作响,纸张窸窸窣窣。他们一边绑着、扣着书包,一边挤成一团,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说:

——老师,猜谜语吗?老师,我猜!

——我猜,我猜,老师。

——来个难的,老师。

——这个谜语是这样的,斯蒂汾说:

公鸡打鸣儿

天空透蓝色儿

天上有钟儿

敲响了十一点儿

可怜的灵魂儿

该归天儿了。

——是什么?

——老师,怎么说的来着?

——再说一遍,老师。我们没听清。

谜语重说了一遍,孩子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科克兰说:

——老师,是什么?我们猜不着。

斯蒂汾回答的时候,嗓子里有些发痒:

——是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自己的奶奶

他站起身来,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而孩子们的回音是一片扫兴的嚷嚷声。

门外有人用棍子敲门,同时在走廊里喊:

——曲棍球!

孩子们立即散开,纷纷穿过桌椅,有侧着身子挤过去的,有从上边跳过去的。很快人都走光了,从贮藏室传来棍棒的撞击声、乱哄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只有萨金特没有走,他捧着一本打开的练习本,慢慢地走上前来。乱成一团的头发,瘦骨嶙峋的脖子,都标志着他的迟钝;模糊的镜片后面是两只无神的眼睛,仰望着,乞求着。他的脸灰暗而无血色,面颊上有一块新抹上去的墨水,枣子形,还湿漉漉的呢,像蜗牛的窝儿似的。

他捧上练习本。页头上标着 算术 二字,字下面是斜斜的数目字,最底下是一个曲里拐弯的签名,带圈的笔划都是实心的;另外还有一团墨水渍。西里尔·萨金特:名字加图记。

——老师,戴汐先生叫我全部再抄一遍,他说,还要交给您看。

斯蒂汾摸着练习本的边。徒劳无功。

——你现在会做了吗?他问。

——十一题到十五题,萨金特回答说。戴汐先生叫我照着黑板上抄的,老师。

——你自己会做吗?斯蒂汾问。

——不会,老师。

又丑,又没出息:细脖子,乱头发,一抹墨水,蜗牛的窝儿。然而也曾经有人爱过他,在怀里抱过他,在心中疼过他。要不是有她,他早就被你争我夺的社会踩在脚下,变成一摊稀烂的蜗牛泥了。她疼爱从自己身上流到他身上去的孱弱稀薄的血液。那么那是真实的了?生活中唯一靠得住的东西 ?他母亲平卧的身子上,跨着圣情高涨的烈性子的高隆班 。她已经不复存在:一根在火中烧化了的小树枝,只留下颤巍巍的残骸,檀木和沾湿了的灰烬的气味。她保护了他,使他免受践踏,自己却还没有怎么生活就与世长辞了。一个可怜的灵魂升了天:而在闪烁不已的繁星底下,在一块荒地上,一只皮毛中带着劫掠者的红色腥臭的狐狸,眼中放射出残忍的凶光,用爪子刨着地,听着,刨起了泥土,刨了又听,听了又刨。

斯蒂汾坐在孩子旁边解题。他用代数证明莎士比亚的阴魂是哈姆雷特的祖父。萨金特歪戴着眼镜,斜眼瞅着他。贮藏室里有球棍的磕碰声,球场上传来了发闷的击球声和喊叫声。

练习本页面上的代数符号在演出一场字母的哑剧,它们头上戴着平方形、立方形的古怪帽子,来回地跳着庄严的摩利斯舞 。拉手,交换位置,相对鞠躬。就是这样:摩尔人的幻想的产物。阿威罗伊、摩西·迈蒙尼德 也都已经不在人间,这些在容貌举止上都是深沉的人,用他们的嘲弄的明镜对准世界,照出了它那隐蔽的灵魂。这是一种在明亮之中放光而又不为明亮所理解的深沉

——现在懂了吗?第二道自己会做了吧?

——会了,老师。

萨金特用长大而颤巍巍的笔划抄录着数字。他一面不断地期待着老师开口指点,一面忠实地临摹那些多变的符号,他那灰暗的皮肤下隐隐地闪烁着羞愧的色调。Amor matris:主生格和宾生格 。她用自己的孱弱的血液和清淡发酸的奶汁喂养了他,并且把他的襁褓布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有些像他,我这个人;也是这么瘦削的肩膀,也是这么叫人看不上眼。在我旁边弯着腰的就是我的童年。太遥远了,想用手摸一下或是轻轻碰一下都够不着了。我的是远了,而他的呢,像我们的眼睛一样深奥莫测。我们两人心灵深处的黑殿里,都盘踞着沉默不语、纹丝不动的秘密,这些秘密已经倦于自己的专横统治,是情愿被人赶下台去的暴君。

题做好了。

——很简单,斯蒂汾说,同时站起身来。

——是的,老师,谢谢您,萨金特回答说。

他用一张薄薄的吸墨纸把刚写的字迹吸干,拿着练习本走回自己的座位。

——快去拿上球棍,出去找同学们吧,斯蒂汾一边说,一边跟着孩子的笨头笨脑的背影向门口走去。

——是,老师。

在走廊里,听到了球场上喊他名字的声音。

——萨金特!

——快跑,斯蒂汾说。戴汐先生在喊你了。

他站在门廊里,望着落后学生急急忙忙奔向争夺场,场上这时只听见一片尖着嗓子吵闹的声音。孩子们分好了拨儿,戴汐先生迈着戴鞋罩的脚,跨过一簇簇的草丛走过来。他刚走到房前,吵吵嚷嚷的声音又起来了!而且又在喊他了。他扭回了怒气冲冲的白色八字胡。

——又怎么啦?他反复地大声喊着,也不听人家究竟在说什么。

——先生,科克兰和哈利戴分在一边了,斯蒂汾提高嗓门说。

——请你在我书房里等一下,戴汐先生说,我把这里的秩序整顿好就来。

于是,他又大惊小怪地回头向球场走去,一面扯着苍老的嗓子厉声喊道:

——怎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了?

孩子们的尖嗓子从四面八方冲着他叫嚷:他们蜂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他那没有染好的蜜色头发,被耀眼的阳光漂成了白色。

书房里空气陈浊,烟雾弥漫,室内摆设的黄褐色皮椅,发出一种磨损了的皮革的气味。第一天他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时,就是这个样子。起始如此,现在仍是如此。墙边柜子上仍摆着那盘斯图亚特钱币,泥沼里的等外宝物 :永将如此。在褪了色的紫红丝绒的餐匙盒里,舒舒服服地卧着曾向一切非犹太人布道的十二使徒 :无穷无尽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过门廊的石板地,进了走廊。戴汐先生吹着稀疏的八字胡子,走到大桌子边才站住。

——首先,咱们小小的财务结算,他说。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细皮条扎住的皮夹,啪的一声打开,取出两张钞票小心翼翼地摊在桌子上,其中一张还是由两个半张拼接起来的。

——两镑,他说着,又把皮夹扎好,收了起来。

现在他该动他的金库了。斯蒂汾的不好意思的手,轻抚着堆在冷冷的石钵里那些各式各样贝壳:峨螺、子安贝、花豹贝:这个旋涡形的像埃米尔的头巾,这个扇形的是圣詹姆斯扇贝 。老朝圣者的宝藏,死的珍宝,空壳。

在台面呢的柔软绒面上,落下一枚崭新的金镑,亮晶晶的。

——三镑,戴汐先生转动着手里的小小储蓄盒说。这种东西,有一个真方便。瞧,这是放金镑的,这是放先令的。放六便士的,放半克朗的。这里是放克朗 的。瞧。

他从盒子里倒出两个克朗,两个先令。

——三镑十二先令,他说,你看一看,我想没有错。

——谢谢您,先生,斯蒂汾说着,腼腆地急急忙忙把钱敛成一堆,一古脑儿塞进了裤子袋里。

——根本不要谢,戴汐先生说。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斯蒂汾的手又自由了,又去摸那些空壳。也是美的象征和权力的象征。我口袋里有了一小把:被贪婪和苦难玷污了的象征。

——钱不能这样装,戴汐先生说。不定在哪儿掏东西带出来,就丢了。你就是买上这样一个机器好。你会觉得非常方便的。

得回答点什么。

——我要是有一个,那也常常是空的,斯蒂汾说。

同一间房间,同一个时辰,同样的智慧:我也还是我。已经三次了。我身上已经在这里套上了三道箍。怎么样?我可以立刻把它们挣断,如果我愿意的话。

——这是因为你不存钱,戴汐先生伸手指着说。你还不懂得金钱的意义。钱就是权。将来你活到我这个年龄就懂了。我明白,我明白。 少壮不晓事嘛 。但是,莎士比亚是怎么说的来着? 只消荷包里放着钱。

——伊阿古 ,斯蒂汾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视线从静止不动的贝壳上,移向老人那双盯着他的眼睛。

——他懂得金钱的意义,戴汐先生说。他会赚钱。不错,是一个诗人,可也是一个英国人。你知道什么是英国人的骄傲吗?你知道你能从英国人嘴里听到的最自豪的话是什么话吗?

海洋的统治者。他那冷如海水的眼睛眺望着空荡荡的海湾:要怪历史;也用同样的目光看待我和我说的话,倒是心平气和的。

——认为自己的帝国有永远不落的太阳,斯蒂汾说。

——才不是呢!戴汐先生大声嚷道。那不是英国人的话,是一个法国的凯尔特人说的。

他用储蓄盒轻轻地敲打着大拇指的指甲盖。

——我来告诉你他们最爱吹嘘什么吧,他庄严地说。 我不该不欠。

好人,好人。

—— 我不该不欠。我一辈子没有借过一个先令的债。 你能有这样的感觉吗? 无债一身轻 。你能吗?

马利根,九镑,三双短袜,一双粗皮鞋,几根领带。柯伦,十个畿尼。麦卡恩,一个畿尼。弗雷德·赖恩,两先令。坦普尔,两顿午饭。拉塞尔,一个畿尼;卡曾士,十先令;鲍勃·雷诺兹,半个畿尼;凯勒,三个畿尼;麦克南太太,五个星期的饭钱。我这一小把不顶事。

——眼下还不能,斯蒂汾回答说。

戴汐先生笑了,流露出富足快乐的心情。他把储蓄盒放了回去。

——我知道你不能,他兴高采烈地说。但是将来你必须有这种感觉才行。我们是一个慷慨的民族,但我们也必须公正。

——我怕这些堂皇的字眼,斯蒂汾说,这些话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

戴汐先生有好一会儿神情严厉地瞪着壁炉上方,瞪着墙上那位穿苏格兰花格短裙、身材魁伟、器宇轩昂的男人:威尔士亲王艾伯特·爱德华

——你认为我是一个老顽固,老保守党,他的若有所思的声音说。从奥康内尔 时期以来,我亲眼目睹了三代人的历史。我记得四六年的大饥荒 。你知道吗,奥伦治协会 早就鼓动废除联合议会了,比奥康内尔的鼓动,比你们教派的高级教士们把他斥为政客 还早二十年呢!你们芬尼亚分子 对有些事情是记不住的。

流芳百世,功德无量,永垂不朽 。光辉的阿尔马郡的钻石会厅里,悬挂着天主教徒的尸体 。嘶哑着嗓子、戴着假面具、拿着武器,殖民者的誓约 。黑色的北方,真正地道的《圣经》 。短发党倒下去

斯蒂汾做了一个简短概括的手势。

——我身上也有反叛者的血液,戴汐先生说。母系的。但是我的祖先是投票赞成联合议会 的约翰·布莱克伍德爵士。我们全是爱尔兰人,全是国王的子孙。

——够呛,斯蒂汾说。

——Per vias rectas ,戴汐先生神情坚决地说,这就是他的格言。他投的是赞成票,并且是特地穿上他的长统马靴,从当郡的阿兹骑马到都柏林来投票的

啦尔—德—啦尔—德—啦

崎岖的道路通向都柏林哪。

一个脾气暴躁的绅士,骑着马,穿着贼亮贼亮的长统马靴。有点小雨啊,约翰爵士。有点小雨,阁下……小雨!……小雨!……两只长统靴颠呀颠的,一直颠到都柏林。啦尔—德—啦尔—德—啦,啦尔—德—啦尔—德—啦底。

——这倒提醒了我,戴汐先生说。有一件事可以请你帮帮忙,代达勒斯先生。请你找几个你在文学界的朋友。我这里有一封给报界的信。你坐一下。我把结尾的一段抄完就行了。

他走到窗边的书桌前,把椅子往前拖了两下,望着打字机滚筒上的信纸,念了几个字。

——坐下吧。对不起,他转过头来说, 事属常识,无可非议。 一会儿就完。

他挑起两道粗眉,盯着放在肘边的原稿,一面嘟嘟囔囔地念着,一面开始慢慢地戳打字机上的僵硬的钢键,有时还转动滚筒,用橡皮擦掉打错的字,吹两口气。

斯蒂汾面对着仪表堂堂的亲王肖像,无声无息地坐了下来。四周墙上的画框里,恭恭敬敬地站着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的骏马的形象,马头全都顺从地扬在空中:黑斯廷斯勋爵的 御敌 、威斯敏斯特公爵的 飞越 、博福特公爵的 锡兰 ,一八六六年巴黎大奖 。骏马上骑着小精灵似的骑手,静候着信号。他看到了他们为国王的旗号赛跑的速度,随着不复存在的观众的欢呼声而欢呼。

——句号,戴汐先生吩咐他的字键说。 然而,及时公开讨论这一极其重要的问题……

克兰利带我去找发财捷径,在溅满泥水的驯马车之间钻来钻去,寻找可能获胜的号码;赌注经纪人各占一方地盘,大声地招揽主顾;五颜六色的泥浆地上,一股强烈的食堂气味。 美叛逆!美叛逆! 大热门,一赔一;冷门票,一赔十 。我们追随着马蹄和色彩缤纷的骑装、骑帽,匆匆路过骰子摊、扣碗摊 ,还路过一个脸上肉嘟嘟的妇女,一个肉店老板娘,正渴不及待地啃着一大块橙子。

从孩子们的球场那边,传来了尖嗓子的喊叫声和一阵滚动的哨子声。

又进了一球。我就在他们中间,在他们挤成一团、混战一场的身体中间。这就是生活的拼搏。你是说那个妈妈的宝贝疙瘩,那个外罗圈腿的,似乎有点反胃的孩子吗?拼搏。时间受了惊吓,弹跳起来,一回又一回。疆场上的拼搏、泥泞和酣战声,战死者临终的呕吐物冻成了冰块,长矛勾出血淋淋的肚肠时的狂叫声。

——好了,戴汐先生站起来说。

他一面用大头针把纸别在一起,一面向桌子边走来。斯蒂汾站了起来。

——我写得很简明扼要,戴汐先生说。谈的是口蹄疫问题。你看一看吧。关于这个问题,人们是不可能有两种意见的。

拟借贵报一角宝贵篇幅。自由放任原则在我国历史上曾多次。我国牧牛业。我国各项老工业之道路。利物浦集团操纵戈尔韦 建港计划。欧洲大火。粮食运输通过海峡狭窄水道 。农业部门绝对彻底的麻木不仁。恕我引经据典。卡珊德拉 。由一个不过尔尔的女流之辈 引起。言归正传。

——我够干脆的,是吧?戴汐先生在斯蒂汾看信时插嘴问他。

口蹄疫。人称科克配方。血清与病毒。免疫马匹百分比。牛瘟。下奥地利慕尔斯代戈御用马群。兽医外科。亨利·布莱克伍德·普赖斯先生。自献良方颇可一试。事属常识,无可非议。极其重要的问题。确系抓住要害。承蒙慷慨提供贵报版面,谨致谢意。

——我要这封信见报,让人们都看到,戴汐先生说。你等着瞧吧,下次再闹牛瘟,他们就要对爱尔兰牛实行禁运了。然而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人家实际上就治好了。我的表弟布莱克伍德·普赖斯来信说,奥地利的牛瘟,就都是由当地的牛医治疗的,并且治好了。他们主动表示愿意到这里来。我正在部里想办法。现在我要试试公开宣传。我是困难重重呵,周围尽是……阴谋诡计,尽是……后门势力,尽是……

他伸出食指,老气横秋地敲击着空气,为下边的话作准备。

——注意我的话,代达勒斯先生,他说,英国是落在犹太人手里了。钻进了所有的最高级的地方:金融界、新闻界。一个国家有了他们,准是衰败无疑。不论什么地方,只要犹太人成了群,他们就能把国家的元气吞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注意,问题越来越严重。情况再明白不过了,犹太商人已经在下毒手了。古老的英国快完了。

他快步向一边走去;在经过一束宽阔的阳光时,他的眼睛活了起来,呈现出蓝色的生命。接着他又转身走了回来。

——快完了,他说,如果不是已经完了的话。

婊子的满街招呼

将织下老英格兰的裹尸布

他走到那道阳光中间站住了,两只眼睛若有所见似的在阳光里瞪得滚圆,神色严厉。

——凡是商人,斯蒂汾说,不管是不是犹太人,都要贱买贵卖,难道不是吗?

——他们戕害光, 犯下了罪孽,戴汐先生严肃地说。你看吧,连他们的眼睛里面都是黑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直到今天还在地球上四处流浪。

在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台阶上,金色皮肤的人们伸出戴宝石戒指的手指报着行情。鹅群的嘎嘎乱叫声。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圣殿里转悠 ,声音嘈杂,模样古怪,脑袋上戴的是不得体的大礼帽,脑袋里装的是密密匝匝的计谋。全不是他们的:这些衣着,这种言谈,这些手势。他们的圆圆的、迟缓的眼睛否定了这些话,这些热烈而不冒犯人的手势。他们知道周围聚集着敌意,知道自己的热忱全是白费事。白白地耐心积攒、贮存。时间肯定会把一切都冲散的。路边堆积的财货:一经劫掠,全都易手了。他们的眼睛懂得流浪的岁月;含辛茹苦的眼睛,懂得自己的骨肉所受的凌辱。

——谁不是这样的呢?斯蒂汾说。

——你是什么意思?戴汐先生问。

他朝前跨了一步,站在桌子旁边。他的下颌歪向一边,疑惑不定地张着嘴巴。这是老年的智慧吧?他等着听我的。

——历史,斯蒂汾说,是一场噩梦。我正在设法从梦里醒过来。

球场上又传来孩子们的一阵叫喊声。滚动的哨子声:进球了。要是噩梦像劣马似的 尥蹶子,踢你一脚呢?

——造物主的规律可由不得我们,戴汐先生说。人类的全部历史,都向着一个大目标走:体现上帝。

斯蒂汾翘起大拇指,指向窗户说:

——那就是上帝。

呼啦!啊哎!呜噜咴噫!

——什么?戴汐先生问。

——街上的喊叫声,斯蒂汾耸耸肩膀回答。

戴汐先生用手指捏着鼻翼,低头往下面看了一忽儿才把鼻子放开,抬起头来。

——我比你幸福,他说。我们犯过许多错误,有过许多罪孽。一个女人把罪孽带到了人间 。为了一个不过尔尔的女流之辈,就是墨涅拉俄斯的那个跟人私奔的老婆海伦,希腊人同特洛伊打了十年的仗 。一个不忠实的妻子把外人带进了我们这个岛国,那就是麦克默罗的老婆和她的情夫,布雷夫尼的王爷奥鲁尔克 。巴涅尔也是因为一个女人才倒了霉 。许多错误,许多失败,但是惟独没有那一种罪孽。我现在已经是风烛残年的人了。但是,我还要为正义而战斗到底。

因为厄尔斯特 将要战斗,

为正义而战决不会错。

斯蒂汾举起了手里拿着的信。

——这个,先生……他开始说。

——我可以预见,戴汐先生说,你在这里是干不长的。你天生不是当教师的材料,我觉得。也许我错了。

——倒是当学生的,斯蒂汾说。

那么在这里你还能学到什么呢?

戴汐先生摇摇头。

——谁知道呢?他说。要学习,就得虚心。而生活就是伟大的教师。

斯蒂汾又把手里的几张纸抖了抖。

——关于这封信……他开始说。

——对,戴汐先生说。你手里拿的是两份。看你能不能设法让它们马上见报。

《电讯》。《爱尔兰家园》。

——我去试试,斯蒂汾说,明天给您回音。我跟两位主编有一面之交。

——那就行了,戴汐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昨天晚上我已经给国会议员菲尔德先生写了信。牧牛业贸易协会今天在城标饭店开会。我请他把我的信提交给会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它弄到你那两种报纸上去。是什么报纸?

——《电讯晚报》……

——那就行了,戴汐先生说。时间要紧。现在我得给我表弟写回信了。

——早安,先生,斯蒂汾说着把信放进了口袋。谢谢您。

——不谢,戴汐先生一面翻着书桌上的文件找东西,一面说。我年纪虽然老了,倒还是喜欢跟你交交锋的。

——早安,先生,斯蒂汾又说,并对他弯着腰的背影鞠了一个躬。

他出了敞着门的门廊,走上用砾石铺的林荫小路,这时又听到操场上学生们的喊叫声和球棍的噼啪声。他走出大门,门柱顶端高踞着狮子:没有牙齿而仍张牙舞爪的东西。可是我还是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马利根准会给我起一个新的外号:阉牛之友派诗人。

——代达勒斯先生!

追上来了。不至于又有什么信吧,我希望。

——等一下。

——我等着,先生,斯蒂汾说着,在大门口转回了身。

戴汐先生站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就说一句话,他说。爱尔兰,人们说她很光荣,是唯一的从来没有迫害过犹太人的国家。你知道吗?不知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冲着明亮的空气,威严地皱着眉头。

——为什么呢,先生?斯蒂汾问着,开始有些忍俊不禁了。

——因为爱尔兰从来没有放他们进来过 ,戴汐先生严肃地说。

一团笑咳从他喉咙里蹦出来,后面喀啦啦地带着一长串痰。他迅速转过身去,咳着,笑着,同时抬起两只手在空中摇晃着。

——她从来就没有放他们进来过,他夹着笑声,又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同时还用两只戴鞋罩的脚使劲地跺着砾石路面。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他的富于智慧的肩膀上,太阳光透过星罗棋布的树叶,掷下了许多亮晶晶的圆片,跳动着的金币。


[1] 这也是一个谜语。这是头两句,后两句是:
种子是黑的,地儿是白的。
你猜到这个谜语,我就给你喝的。(谜底:写信。) i9dsUj8J9ku//i5GYck//q7k8G554l43wSHIY+USs07WF7ajjkLiiIK7FLwkgW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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