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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里和卡利内奇

凡是从波尔霍夫县来到日兹德拉县的人,对于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的素质的显著差异,大概都会惊讶的。奥廖尔的农人身材不高,背有点儿驼,神情阴郁,蹙着眉头看人,住在白杨木造的破旧的棚屋里,服着劳役,他们不做买卖,吃得很差,穿的是树皮鞋;卡卢加的代役租农民 就不然,他们住的是松木造的宽敞的农舍,身材高大,眼神大胆而愉快,脸色白净;他们贩卖黄油和焦油,每逢节日总穿长统靴。奥廖尔的村庄(我们说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大都位在耕地的中央,不知怎样变成了污泥池的峡谷的旁边。除了随时准备效劳的几株爆竹柳和两三株瘦白桦树之外,一俄里 周围连小树也看不见一棵;屋子紧靠着屋子;屋顶上盖着腐烂的麦秆……卡卢加的村庄就不然,大部分周围都是树林;屋子的位置较为疏朗而整齐,屋顶上盖着木板;大门紧闭,后院的篱笆并不散乱,也不向外倾倒,不会招呼过路的猪进来做客……在猎人看来,卡卢加省也较好。在奥廖尔省,再过五年光景,最后一批树林和大片的灌木丛林势将消失,沼地也将绝迹;卡卢加省就同它相反,禁林绵延数百俄里,沼地有数十俄里,珍贵的松鸡尚未绝迹,温良的大鹬还可看到,忙碌的沙鸡突然飞起,使得猎人和狗又欢喜,又吃惊。

我有一次到日兹德拉县去打猎,在野外遇见卡卢加省的一个小地主波卢特金,和他结识了。他酷爱打猎,因而堪称一个出色的人。他的确也有一些弱点:例如,他曾向省里所有豪富的小姐求婚,遭到拒绝,不准上门,便怀着悲痛的心情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诉苦,而对于小姐们的父母,他照旧把自己果园里的酸桃子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当作礼物送过去;他喜欢重复讲述同一个笑话,这笑话尽管波卢特金先生自己认为很有意义,其实却从来不曾使任何人发笑过;他赞扬阿基姆·纳希莫夫 的作品和小说《平娜》 ;他说话口吃,把自己的狗称为天文学家;他把 但是 说成 但系 ,他家里采用法国式烹调,这种烹调的秘诀,据他的厨子的理解,在于使每种食物的天然滋味完全改变;肉经过这能手的烹调带有鱼味,鱼带有蘑菇味,通心粉带有火药味;不过任何一根胡萝卜,不切成菱形或梯形,决不放进汤里。然而除了这些为数不多而又无关重要的缺点之外,波卢特金先生,如前所说,是一个出色的人。

我同波卢特金先生相识的第一天,他就邀我到他家里去宿夜。

“到我家里大约有五俄里,”他说,“步行是太远了;让我们先到霍里家去吧。”(读者谅必会允许我不照样传达他的口吃。)

“霍里是谁呀?”

“是我的佃农,……他家离这儿很近。”

我们就到霍里家去。在树林中央一块清理过、耕作过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霍里的庄园。这庄园包括几间松木结构的屋子,用栅栏连结起来,正屋的前面有一间用细柱子支撑着的披屋。我们走进去,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身材漂亮的年轻小伙子。

“啊,费佳!霍里在家吗?”波卢特金先生问他。

“不在家。霍里进城去了,”小伙子微笑着回答,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要准备马车吗?”

“是的,老弟,要马车。还要给我们拿点克瓦斯 来。”

我们走进屋里。原木叠成的清洁的壁上,一张苏兹达尔的画片 也没有贴;在屋角里,在穿着银质衣饰的沉重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神灯;菩提树木的桌子是不久以前刮洗干净的;原木中间和窗子的侧框上,没有敏捷的茶婆虫钻来钻去;也没有沉思似的蟑螂隐藏着。那年轻小伙子很快就走出来了,拿来一只装满上好克瓦斯的白色大杯子、一大块小麦面包和装着一打腌黄瓜的木钵。他把这些食物统统摆在桌上,身子靠在门边,然后带着微笑不时地向我们看。我们还没有吃完点心,马车已经在阶前响动了。我们走出去。一个大约十五岁、头发鬈曲、双颊红润的男孩坐在车上当马车夫,很费力地勒住一匹肥壮的花斑公马。马车的周围,站着六个相貌十分相像而又很像费佳的、身材魁梧的小伙子。“都是霍里的孩子!”波卢特金说。“都是小霍里 ,”费佳接着说,他已经跟着我们走出来,到了台阶上,“还没有到齐呢,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霍里进城去了……当心啊,瓦夏,”他转向马车夫继续说,“要跑得快啊:送的是老爷呢。不过,震动得厉害时要当心,走得慢些;不然,弄坏了车子,震坏了老爷的肚子!”别的小霍里听到了费佳的俏皮话都微微一笑。“让天文学家坐上来!”波卢特金先生神气地喊一声。费佳兴冲冲地高举起那只勉强带笑的狗,把它放在车子底部。瓦夏放松缰绳。我们的马车开动了。“这是我的事务所,”波卢特金先生指着一所矮小的房子,突然对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好吧。”“这事务所现在已经撤消了,”他说着,爬下车来,“可还是值得一看。”事务所有两个空房间。看守人,一个独眼的老头儿,从后院里跑出来。“你好,米尼亚伊奇,”波卢特金先生说,“水在哪儿啊?”独眼老头儿走了进去,立刻拿着一瓶水和两只杯子回来。“请尝一尝,”波卢特金对我说,“我这水是很好的泉水。”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这时候老头儿向我们深深地鞠一个躬。“唔,现在我们可以去了吧,”我的新朋友说,“在这事务所里我卖了四俄亩 林地给商人阿利卢耶夫,卖得好价钱。”我们坐上马车,过了半个钟头,就进入了领主邸宅的院子里。

“请问,”晚餐的时候我问波卢特金,“为什么您的霍里跟您其他的佃农分开住呢?”

“是这么一回事:他是一个聪明的佃农。大约二十五年前,他的屋子给火烧了;他就跑来对先父说:‘尼古拉·库兹米奇 ,请您允许我搬到您林子里的沼地上去吧。我会付高价的代役租给您。’‘你为什么要搬到沼地上去呢?’‘我要这样;只是您哪,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请您什么活儿也别派我干,要多少代役租,由您决定好了。’‘每年五十卢布!’‘好吧。’‘我可是不准欠租的!’‘当然,决不欠租……’于是,他就搬到沼地上住了。从那时候起,人家就给他取个外号叫霍里。”

“那么,他后来发财了吗?”我问。

“发财了。他现在付给我一百卢布的代役租,我也许还要加价呢。我几次三番对他说:‘赎了身吧,霍里,喂,赎了身吧!……’可是他这个滑头,硬说没有办法;说是没有钱,……其实不见得是真的呢!……”

第二天,我们喝过了茶,马上又出发去打猎。经过村里的时候,波卢特金先生吩咐马车夫在一所低矮的农舍旁边停下,大声叫唤:“卡利内奇!”“马上就来,老爷,马上就来,”院子里传出回音,“我在穿鞋呢。”我们的车子就慢慢地走了;出了村子以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赶上了我们,他身材又高又瘦、小脑袋向后仰着。这就是卡利内奇。他那和善的、黝黑的、有几点麻斑的脸,使我一见就喜欢。卡利内奇(我后来才知道)每天陪主人去打猎,替他背猎袋,有时还背枪,侦察鸟儿在哪里,取水,采草莓,搭棚,跟着马车跑;没有了他,波卢特金先生寸步难行。卡利内奇是一个性情挺愉快、挺温顺的人,嘴里不断地低声哼着歌,无忧无虑地向四处眺望,说话略带鼻音,微笑的时候总是眯着淡蓝色的眼睛,又常常用手去摸他那稀疏的尖胡子。他走路不快,步子却很大,轻轻地拄着一根细长的木棍。这一天他几次同我谈话,伺候我的时候毫无低三下四的态度;可是他照顾主人却像照顾小孩一样。当正午的酷热逼得我们不得不找寻荫庇处的时候,他引导我们到树林深处他的养蜂房那里去。卡利内奇给我们打开一间挂着一束束芳香的干草的小屋,叫我们躺在新鲜的干草上,自己头戴一只有网眼的罩子,拿了刀子、罐子和燃着的木片,到养蜂房里去替我们割蜜。我们和着泉水,喝了透明而温和的蜜汁,就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簌簌的絮语声中睡着了——一阵微风把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利内奇:他坐在半开着门的门槛上,正在用刀子雕一把勺子。我对着他那像夕暮的天空般柔和明朗的脸欣赏了好一会儿。波卢特金先生也醒了。我们没有马上起来。在长久的奔波和沉酣的睡眠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觉得很适意:浑身舒服而疲倦,脸上散发出轻微的热气,甘美的倦意使人合上眼睛。终于我们起来了,又去闲逛,直到傍晚。晚餐的时候,我又谈到霍里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是一个善良的庄稼汉,”波卢特金先生对我说,“一个勤恳而殷勤的庄稼汉;但系他不能够好好地务农,因为我老是拖着他。他每天陪我去打猎……怎么还能够务农呢,您想。”我同意他的话,我们就睡觉了。

下一天,波卢特金先生为了和邻人皮丘科夫办交涉,必须进城去。邻人皮丘科夫耕了他的地,还在这耕地上打了他的一个农妇。我一个人坐车去打猎,傍晚以前到霍里家去弯弯,在门口看到一个秃头、矮身材、肩膀宽阔、体格结实的老头儿——这就是霍里本人。我带着好奇心看着这个霍里。他的相貌很像苏格拉底 :高高的有疙疸的前额,小眼睛,翻孔鼻子,都同苏格拉底一样。我们一起走进屋里。还是那个费佳给我拿来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坐在长凳上,异常沉着地抚摩着他的拳曲的胡须,同我谈起话来。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份的优越,说话和行动都慢慢吞吞,有时在长长的口髭底下露出微笑。

我同他谈到播种,谈到收获,谈到农家的生活……他对于我的话似乎一直表示赞同;只是后来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觉得我说的话不恰当……我们的谈话似乎有些异样了。霍里说话有时很奥妙,大约是出于谨慎的缘故……下面便是我们的谈话的一例:

“我问你,霍里,”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主人赎身呢?”

“我为什么要赎身?现在我很了解我的主人,我的代役租也能照付……我们的主人很好。”

“可是一个人总是自由的好。”我说。

霍里斜看我一眼。

“那当然。”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里摇摇头。

“老爷,你叫我拿什么来赎身呢?”

“唉,得了吧,老头儿……”

“霍里要是做了自由人,”他低声地继续说,仿佛是自言自语,“凡是没有胡子的人 ,就都管得着霍里了。”

“那么,你也可以把胡子剃掉。”

“胡子算得了什么?胡子是草啊,要割掉也可以的。”

“那还说什么呢?”

“也许霍里干脆去做商人;商人生活过得好,而且也留胡子。”

“怎么,你不是也在那里做生意吗?”我问他。

“那不过是做点黄油和焦油的小买卖……怎么样,老爷,要不要准备马车?”

“你这个人说话好谨慎,心里可有主意呢。”我这样想。

“不,”我说,“我不需要马车;明天我想在你这庄园附近走走,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留下来在你的干草屋里过夜。”

“很欢迎。可是你住在干草屋里怕不舒服吧?让我吩咐娘儿们替你铺床单,放枕头。喂,娘儿们!”他站起身来,叫道,“娘儿们,过来!……费佳,你和她们一块儿去吧。娘儿们都是蠢货。”

一刻钟以后,费佳提着灯笼领我到干草屋里去。我投身在芳香的干草上了,狗在我脚边蜷做一团;费佳向我道了晚安,呀的一声,门就关上了。我有很久睡不着。一头母牛来到门边,大声地喷了两口气;狗神气十足地向它狂吠;一只猪闷声闷气地哼着,从屋边走过;附近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匹马嚼起干草来,打着响鼻……我终于打盹了。

清早,费佳叫醒了我。我觉得这个愉快活泼的小伙子非常可爱;而且,据我所见,老霍里也最宠爱他。两人常常很亲睦地互相打趣。老头儿出来招呼我。不知道是我在他家里过了夜的缘故,还是另有别的缘故,霍里对待我比昨天亲切得多了。

“茶炊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在桌子边坐下。一个强壮的农妇,是他的媳妇当中的一个,拿来了一罐牛奶。他的全班儿子一个个走进屋里来。

“你真是儿孙满堂!”我对老头儿说。

“嗯,”他咬下一小块糖,说,“他们对我和我的老伴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们都跟你住在一起吗?”

“是的。他们自己都要跟我住在一起,也就住在一起了。”

“都娶亲了吗?”

“就这一个,顽皮东西,还没有娶亲,”他指着照老样子靠在门上的费佳回答我说,“瓦夏嘛,他年纪还小,可以不忙。”

“我为什么要娶亲?”费佳回驳他,“我还是这样的好。我要老婆做什么?要来同她吵架,是不是?”

“嘿,你这东西,……我知道你的!你戴着银戒指……只想一天到晚同老爷家的那些丫头们鬼混。……‘得了吧,不要脸的!’(老头儿模仿丫头们的口气说。)我知道你的,你这懒虫!”

“老婆有什么好处呢?”

“老婆是劳力,”霍里认真地说,“老婆是庄稼汉的用人。”

“我要劳力做什么?”

“不用说啦,你是喜欢不劳而获的。你们这班人的心事我们都懂得。”

“既然这样,那你就给我娶亲吧。咦?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口?”

“唉,得了,得了,你这顽皮家伙。你瞧,我们把老爷吵得心烦了。我会给你娶亲的,别担心……老爷,请你别生气。孩子年纪小,还不懂得规矩。”

费佳摇摇头。……

“霍里在家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一束野草莓,这是他采来送给他的好友霍里的。老头儿亲热地迎接他。我吃惊地望望卡利内奇,我实在料不到农民也有这种“温情”。

我这一天出门打猎,比平常迟了约四个钟头;此后的三天,我都住在霍里家里。我这两个新相识引起了我的兴味。不知道我凭什么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都毫无拘束地跟我谈话。我津津有味地听他们的话,观察他们。这两个朋友毫无一点相似之处。霍里是一个积极有为、讲求实际的人,有办事的头脑,是纯理性的人;卡利内奇同他相反,是属于理想家、浪漫主义者、富有热情而好幻想的人物之类的。霍里理解现实,所以他造房子,攒钱,跟主人和其他有权势的人和睦相处;卡利内奇则穿着树皮鞋,勉强度日。霍里有一个人丁兴旺、顺从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内奇曾经有过老婆,他怕她,压根儿没生过孩子。霍里看透波卢特金先生的为人;卡利内奇则崇拜他的主人。霍里爱卡利内奇,常常庇护他;卡利内奇爱霍里,并且尊敬他。霍里很少讲话,脸上现出微笑而肚子里做功夫;卡利内奇说话很热情,却并不像厂里伶俐的工人那么能说会道……但是卡利内奇有种种特长,这是霍里也承认的;例如:他念起咒来,就能止血、镇惊、愈疯,他又能除虫;他养蜜蜂容易成功,他的手是吉利的。 霍里当我面要求他把新买来的马牵进马厩里去,卡利内奇就诚心诚意、一本正经地履行这老怀疑主义者 的嘱托。卡利内奇接近于自然;霍里则接近于人类和社会。卡利内奇不喜欢议论,盲目地信任一切;霍里则自命不凡,甚至有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见多识广,我跟他学得了不少知识。例如:我从他的叙述中知道,每年夏天割草以前,必有一辆样式特殊的小马车来到各个村子里。这马车上坐着一个穿长外衣的人,在卖大镰刀。倘用现钱买,每把收一卢布二十五戈比 至一个半卢布的纸币;倘是赊账,则收三卢布纸币和一个银卢布。当然,所有的农人都向他赊账。过了两三个星期,这个人又出现,来收账了。农人刚刚收割燕麦,所以都能付账;农人同这商人到酒店里去,就在那里付清账款。有些地主想自己用现钱把镰刀买进,然后按同样的价钱赊售给农人们;哪知农人们很不满意,甚至变得没精打采。因为本来他们可以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音,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无数遍地问那狡猾的贩子:“喂,小伙子,这镰刀不大好吧?”——向地主买便丧失了这种乐趣。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也有这同样的把戏,所不同的,这时候还有婆娘们参与其事,为了她们的好处,有时弄得那贩子没有办法,不得不揍她们一顿。但是最使得婆娘们吃亏的,是在那种场合: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委托一种特殊的人去收购破布,这种人在某些县里被称为“鹰”。这种“鹰”从商人那里领得了大约两百卢布的纸币,就出门去找求获物。但是他和他被称呼的那种高尚的鸟完全不同,并不公然地、大胆地来袭击,反之,这种“鹰”却运用狡诈和奸计。他把他的车子停在村庄附近的丛林里,自己走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口去,装作是一个过路人或者只是一个闲散人的样子。婆娘们凭感觉猜测到他来了,就偷偷地出去同他会面。交易匆匆地完成。婆娘为了几个铜币,不但把一切无用的破布卖给这“鹰”,又常常连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也都卖给他。近来婆娘们更发现偷自己家里的东西合算,就把家里的大麻纤维,特别是大麻雄株偷出来,用同样的方法出卖。这么一来,“鹰”的业务就大大地扩展而改进了!但是农民也学乖了,略有一点儿可疑,稍微听到一点“鹰”来到的风声,他们立刻敏捷地从事戒备和预防。事实上,这不是丢人的事吗?卖大麻纤维是他们男人的事,——而且他们的确在卖它,——不是到城里去卖(到城里去卖要亲自去),而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因为没有带秤,规定四十把作为一普特 计算——可是你们都知道,俄罗斯人的手掌是什么样的,什么叫做一把,尤其是在他“卖力”的时候!——像这样的故事,我这个阅世不深、对乡村生活不“老练”(像我们奥廖尔人所说)的人,着实听到了不少。但是霍里并不只是自己讲,他也问了我不少话。他知道我到过外国,他的好奇心便勃发了……卡利内奇也不比他差。但是卡利内奇所最感兴味的是关于自然、山、瀑布、特殊的建筑物、大都市的描述;而霍里所感到兴味的,是行政和国家的问题。他总是有条有理地发问:“他们那里也跟我们这里一样,还是两样的?……喂,请告诉我,老爷,是怎么样的?……”“啊!哦,天哪,有这种事!”我叙述的时候卡利内奇这样惊叹;霍里则不开口,锁着浓眉,只是偶尔说:“这在我们这里行不通呢,这倒是好的——这很合理。”我不能把他的一切问话都传达给你们,而且也没有必要;但是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到了一个信念,这恐怕是读者怎么也预料不到的,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本质上是俄罗斯人,正是在他的改革中看得出他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那么确信自己的力量和坚毅精神,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他很少留恋过去,而是勇敢地向前看。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一概不问。他的健全的思想喜欢嘲笑德国人的枯燥的理性;但是照霍里所说,德国人是富于好奇心的小民族,他准备向他们学习。霍里凭借他自己地位的特殊性和实际上的独立性,跟我谈了许多照农人们的说法在别人是压也压不出、挤也挤不出的话。他的确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我和霍里谈话,才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的纯朴而聪明的谈吐。他的知识,就他的身份而论,是相当广博的,但是他不识字;卡利内奇却会。“这个吊儿郎当的人会识字呢,”霍里说,“他养蜜蜂也顺利,从来不大批死掉。”“你让自己的孩子们识字吗?”霍里沉默了一会儿,说:“费佳识的。”“别的呢?”“别的都不识。”“为什么呢?”老头儿不回答,把话头转到别处去了。然而,不管他多么聪明,他也有许多执拗和偏见。例如,他从心底里看轻女人,而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就嘲笑和挖苦她们。他的妻子是一个爱吵闹的老太婆,一天到晚不离开炕上,不断地发牢骚,骂人;儿子们不去理睬她,但是她使得媳妇们像敬神一样怕她。怪不得在俄罗斯的小曲里婆婆这样唱:“你怎么做我的儿子,你怎么做当家人!你不打老婆,你不打新妇……”我有一次想庇护媳妇们,企图唤起霍里的怜悯心;但是他沉着地回驳我说:“你何苦管这种……小事,——让娘儿们去吵嘴吧……劝解她们反而不好,也犯不着自讨烦恼。”有时这凶恶的老太婆走下炕,从穿堂里叫出看家狗来,喊它:“过来,过来,狗儿!”就用拨火棍殴打狗的瘦瘦的背脊;或者站在屋檐下,对所有的过路人——如霍里所说——“骂街”。可是她怕她的丈夫,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就乖乖地回到自己的炕上去了。然而特别有趣味的,是听卡利内奇和霍里谈到波卢特金先生时的争论。“喂,霍里,在我面前你不要议论他。”卡利内奇说。“那么他为什么不给你做靴子呢?”那一个反驳。“嗨,靴子!我要靴子做什么用?我是个庄稼汉……”“我也是个庄稼汉呀,可是你瞧……”说到这里,霍里就抬起脚来,把那双仿佛是犸猛皮制的靴子给卡利内奇看。“唉,你是和我们不同的啊!”卡利内奇回答。“那么,至少买树皮鞋的钱总得给你,你是陪他去打猎的呀;大约一天要一双树皮鞋吧。”“他给我鞋钱的。”“是的,去年赏了你一个十戈比银币。”卡利内奇懊恼地转过脸去,霍里放声大笑起来,这时候他的一双小眼睛完全消失了。

卡利内奇唱歌唱得很悦耳,还弹了一会三弦琴。霍里听着听着,忽然把头一歪,跟着他唱出悲哀的声音来。他特别喜欢《我的命运啊,命运!》这支歌。费佳不放过取笑父亲的机会。“老人家,你怎么伤心起来了?”霍里只管用手托着腮帮子,闭着眼睛,继续诉说他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时候,没有人比得上他的勤劳:他不断地忙着——修理马车呀,支撑栅栏呀,检查挽具呀。不过他不大保持清洁,有一次我指出了,他回答我说:“屋子里应该有住人的气味。”

“你看,”我回驳他,“卡利内奇的蜂房里多么干净。”

“蜂房里要是不干净,蜜蜂就不肯住了,老爷。”他叹一口气对我说。

“请问,”又有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领地吗?”“有的。”“离这儿远吗?”“大约一百俄里。”“那么,老爷,你住在自己的世袭领地上吗?”“是啊。”“大概弄枪的时候多吧?”“的确是这样。”“那很好,老爷;你就打打松鸡吧,可是领班得常常调换。”

第四天傍晚,波卢特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跟老头儿分别,觉得依依不舍。我和卡利内奇一同坐上马车。“再见了,霍里,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费佳。”“再见,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动身了。晚霞刚刚发出红光。“明天准是好天气了。”我看看明朗的天空,这样说。“不,要下雨了,”卡利内奇回驳我,“因为那边的鸭子在泼水,而且草的气息特别浓。”我们的车子走进了丛林。卡利内奇坐在驾车台上,身体颠动着,嘴里轻轻地哼起歌来,眼睛一直望着晚霞……

下一天,我离开了波卢特金先生的好客的家。 4uMfvjFM+2ICL21l/ulad2H+5f9xouTY59W7D9moTRmgMhKV4bkXn7oB3zMHAG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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