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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室

首先,帕克太太会领你去看那双开间的客厅。当她滔滔不绝地夸说屋子的优点以及那位住了八年的先生的好处时,你根本不敢打断她的话头。接着,你总算吞吞吐吐地说,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帕克太太听取这番话时的神气,准会使你对你的父母大起反感,嗔怪他们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你培养成为适合帕克太太的客厅的人才。

然后,你走上一溜楼梯,去看看租金每周八块钱的二楼后房。她换了一副二楼的嘴脸,告诉你说,图森贝雷先生没有到佛罗里达去接管他兄弟在棕榈滩附近的柑橘种植园时,就住在这里。房租一直是十二块钱,绝不吃亏。又说住在双开间前房,有独用浴室的麦金太尔太太,每年冬天都要到那个棕榈滩去。你听了一阵之后,支支吾吾地说,你希望看看租金更便宜一点的房间。

如果你没有被帕克太太的鄙夷神情吓倒,你就会给领到三楼去看看斯基德先生的大房间。斯基德先生的房间并没有空出来。他整天待在里面写剧本,抽香烟。可是每一个找房子的人总是给引到他的房间里去欣赏门窗的垂饰。每次参观之后,斯基德先生害怕有勒令搬家的可能,就会付一部分欠租。

接着——啊,接着——假如你仍旧局促不安地站着,滚烫的手插在口袋里,攥紧那三块汗渍渍的钱,嘶哑地说出了你那可耻可恶的贫困,帕克太太就不再替你当向导了。她拉开嗓门,叫一声“克拉拉”,便扭过头,迈开步子下楼去了。于是,那个黑人使女克拉拉会陪你爬上那代替四楼楼梯的、铺着毡毯的梯子,让你看天窗室。它位于房屋中央,有七英尺宽、八英尺长。两边都是黑乎乎的堆放杂物的贮藏室。

屋子里有一张小铁床、一个洗脸架和一把椅子。一个木头架子算是梳妆台。四堵空墙咄咄逼人,仿佛棺材的四壁似的,逼得你透不过气来。你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喉咙上,你喘着气,仿佛坐在井里似的抬头一望——总算恢复了呼吸。透过小天窗的玻璃望出去,你见到了一方蓝天。

“两块钱,先生。”克拉拉会带着半是轻蔑、半是特斯基吉式 的温和说。

有一天,丽森小姐来找房子。她随身带着一台远不是她这样娇小的人所能带的打字机。她身材非常娇小,在停止发育后,眼睛和头发却长个不停。它们仿佛在说:“天哪!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一块儿长啊?”

帕克太太领着丽森小姐去看双开间的客厅。“这个壁柜里,”她说,“可以放一架骨骼标本,或者麻醉剂,或者煤——”

“我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丽森小姐打了个寒战说。

帕克太太把她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够大夫和牙医资格的人的猜疑、怜悯、轻蔑和冰冷的眼色使了出来,瞪了丽森小姐一眼,然后领她去看二楼后房。

“八块钱吗?”丽森小姐说,“啊呀!我样子虽然年轻,可不是富家小姐 。我只是一个穷苦的打工小姑娘。带我去看看位置高一点儿,租金低一点儿的房间吧。”

斯基德先生听到叩门声,连忙跳起来,把烟蒂撒了一地。

“对不起,斯基德先生。”帕克太太说,看到他大惊失色的模样,便露出一脸奸笑,“我不知道你在家。我请这位小姐来看看你的门窗垂饰。”

“这太美啦。”丽森小姐嫣然一笑说,她的笑容跟天使一般美。

她们走了之后,斯基德先生着实忙了一阵子,把他最近的(没有上演的)剧本里那个高身材、黑头发的女主角全部抹去,换上一个头发浓密光泽、容貌秀丽活泼、娇小顽皮的姑娘。

“安娜·赫尔德 准会争着扮演这个角色呐。”斯基德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他抬起双脚,踩在窗饰上,然后像一条空中的墨斗鱼一样,消失在香烟雾中了。

不久便响起了一声“克拉拉!”像警钟似的向全世界宣布了丽森小姐的经济情况。一个黑皮肤的小鬼抓住了她,带她爬上阴森森的梯子,把她推进一间顶上透着微光的拱形屋子,吐出了那几个带有威胁和神秘意味的字眼:“两块钱!”

“我租下来!”丽森小姐嘘了一口气,接着便在那张吱嘎作响的铁床上坐了下去。

丽森小姐每天出去工作。晚上她带了一些有字迹的纸张回家,用她那架打字机誊清。逢到没有工作的晚上,她就跟别的房客一起坐在门口的高台阶上。上帝创造丽森小姐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让她住在天窗室里。她心胸豁朗,脑袋里满是微妙的、异想天开的念头。有一次,她甚至让斯基德先生把他那伟大的(没有出版的)喜剧《并非玩笑》(又名《地下铁道的继承人》)念了三幕给她听。

每逢丽森小姐有空在台阶上坐一两个钟头的时候,男房客们都乐开了。可是,那位在公立学校教书的,碰到什么便说“可不是吗!”的高个儿金发的朗纳克小姐,却坐在石阶顶级,嘿嘿冷笑着。那位在百货商店工作,每星期日在康奈岛打活动木鸭的多恩小姐,坐在石阶底级,也嘿嘿冷笑着。丽森小姐坐在石阶中级,男人们马上在她身边围了拢来。

尤其是斯基德先生,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却早就把丽森小姐在他现实生活中的私人浪漫剧中派充了主角。还有胡佛先生,那位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的大胖子。还有那位极年轻的埃文斯先生,他老是吭吭地干咳着,好让丽森小姐来劝他戒烟。男人们一致公认丽森小姐是“最有趣、最快活的人儿”,然而顶级和底级的冷笑却是难以和解的。

我请求诸位允许戏文暂停片刻,让合唱队走到台前,为胡佛先生的肥胖洒一滴哀悼之泪。为哀悼脂肪的凄惨,臃肿的灾害和肥胖的祸殃而唱哀歌吧。情场的得意与否如果取决于脂肪的多寡,那么福斯塔夫可能要远远胜过瘦骨嶙峋的罗密欧 。但是情人不妨叹息,可千万不能喘气。胖子是归莫默斯 发落的。腰围五十二英寸的人,任你心脏跳得多么忠诚,到头来还是白搭。去你的吧,胡佛!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的胡佛可能把海伦 拐了逃跑;然而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脑肥肠满的胡佛,只是一具永不超生的臭皮囊罢了。胡佛,你是永远没有机会的。

一个夏天的傍晚,帕克太太的房客们这样闲坐着,丽森小姐忽然抬头看看天空,爽朗地笑了起来,嚷道:

“哟,那不是比利·杰克逊吗!我在这儿楼下也能见到。”

大伙都抬起头——有的看摩天大楼的窗子,有的东张西望,寻找一艘杰克逊操纵的飞艇。

“那颗星星。”丽森小姐解释道,同时用一个纤细的指头指点着,“不是那颗一闪一闪的大星星,而是它旁边那颗不动的蓝星星。每天晚上我都可以从天窗里望到它。我管它叫比利·杰克逊。”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我倒不知道你是个天文学家呢,丽森小姐。”

“是啊,”这个观望星象的小人儿说,“我跟任何一个天文学家一样,知道火星居民的秋季服装会是什么新式样。”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你指的那颗星是仙后星座里的伽马。它的亮度几乎同二等星相当,它的子午线程是——”

“哦,”非常年轻的埃文斯先生说,“我认为比利·杰克逊这个名字好得多。”

“我也同意。”胡佛先生说,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反对朗纳克小姐,“我认为那些占星的老头儿既然有权利给星星起名字,丽森小姐当然也有权利。”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流星。”多恩小姐说,“星期日我在康奈岛的游乐场里打枪,十枪当中打中了九次鸭子,一次兔子。”

“从这儿望去还不是顶清楚。”丽森小姐说,“你们应该在我的屋子里看。你们知道,如果坐在井底的话,即使白天也看得见星星。一到晚上,我的屋子就像是煤矿的竖井,比利·杰克逊就像是夜晚女神用来扣住她的睡衣的大钻石别针了。”

之后有一段时期,丽森小姐没有带那些冠冕堂皇的纸张回来打字。她早晨出门并不是去工作,而是挨家挨户地跑事务所,央求傲慢的工友通报,受尽了冷落和拒绝,弄得她垂头丧气。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

有一晚,正是丽森小姐以往在饭店里吃了晚饭回家的时候,她筋疲力尽地爬上了帕克太太的石阶。但她并没有吃过晚饭。

在她踏进门厅的当儿,胡佛先生遇到了她,看中了这个机会。他向她求婚,一身肥肉颤巍巍地挡在她面前,活像一座随时可以崩坍的雪山。丽森小姐闪开了,抓住了楼梯的扶手。他想去抓她的手,她却举起手来,有气没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她拉着扶手,一步一顿地挨上楼去。她经过斯基德先生的房门口,斯基德先生正在用红墨水修改他那(没有被接受的)喜剧中的舞台说明,指示女主角梅特尔·德洛姆(也就是丽森小姐)应该“从舞台左角一阵风似的跑向子爵身边”。最后,她爬上了铺着毡毯的梯子,打开了天窗室的门。

她没有气力去点灯和换衣服了。她倒在那张铁床上,她那纤弱的身体在老旧的弹簧垫上简直没有留下凹洼。在那个地府般幽暗的屋子里,她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微微笑了一下。

因为比利·杰克逊正透过天窗,在安详、明亮而不渝地照耀着她。她周围一片空虚。她仿佛坠入一个黑暗的深渊,顶上只是一方嵌着一颗星的、苍白的夜空。她给那颗星起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名字,可起得并不恰当。朗纳克小姐准是对的:它原是仙后星座的伽马星,不是什么比利·杰克逊。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意称它为伽马。

她仰躺着,想抬起胳臂,可是抬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第三次,她总算把两只瘦削的手指举到了嘴唇上,从黑暗的深渊中朝比利·杰克逊飞了一吻。她的胳臂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再见啦,比利。”她微弱地咕哝着,“你远在几百万英里之外,甚至不肯眨一眨眼睛。可是当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你多半还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是吗?……几百万英里……再见啦,比利·杰克逊。”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黑使女克拉拉发觉丽森小姐的房门还锁着,他们把它撞开。擦生醋,打手腕,给她嗅烧焦的羽毛都不见效,有人便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没多久,救护车当啷当啷地开到,倒退着停在门口。那位穿着白亚麻布罩衣的年轻干练的医生跳上了石阶,他的举止沉着、灵活、镇静,他那光洁的脸上显得又潇洒,又严肃。

“四十九号叫的救护车来了。”他简洁地说,“出了什么事?”

“哦,不错,大夫。”帕克太太没好气地说,仿佛她屋子里出了事而引起的麻烦比什么都麻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救不醒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叫做埃尔西——是的,埃尔西·丽森小姐。我这里从来没有出过——”

“什么房间?”医生暴喊起来,帕克太太生平没有听到过这种询问房间的口气。

“天窗室。就在——”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显然很熟悉天窗室的位置。他四级一跨,已经上了楼。帕克太太惟恐有失尊严,便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她刚走到第一个楼梯口,就看见医生抱着那个天文学家下来了。他站住后,那训练有素,像解剖刀一般锋利的舌头,就任性地把她数落了一顿,可声音却不高。帕克太太像是一件从钉子上滑落下来的浆硬的衣服,慢慢地皱缩起来。此后,她的身心上永远留下了皱纹。有时,她的好奇的房客们问她,医生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

“算了吧,”她会这样回答,“如果我听了那番话,就能得到宽恕,我就很满意了。”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抱着病人,大踏步穿过那群围在四周看热闹的人,甚至他们也羞愧地退到了人行道上,因为医生的神情像是抱着一个死去的亲人。

他们注意到,医生并没有把他抱着的人安顿在救护车里专用的担架上,他只是对司机说:“拼命快开吧,威尔逊。”

完了。难道这也算是一篇故事吗?第二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小段消息,其中最后一句话可以帮助诸位(正如帮助了我一样)把一鳞半爪的情况联系起来。

它报道说,贝尔维尤医院收了一个住在东区某街四十九号,因饥饿而引起虚脱的年轻女人。结尾是这样的:

负责治疗的随车医生威廉·杰克逊大夫声称,病人定能复元。 5Dh5oIP1EzCeCIkFKU8No6Z2bWuYOAmywkKxhhGK5ZC0g5FfBcqdqvGSsic3GU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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