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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府邸是近代建筑,意大利风格,两翼前伸,三座台阶,连着一片大草坪,有几只母牛在吃草,一丛一丛大树,距离相等,分列两旁,同时一簇一簇灌木、杜鹃花、紫丁香和雪球花,大小不等,沿着曲曲折折的沙砾小道,密密匝匝,朝外拱出它们的枝叶。桥下流过一条小河;人隔着雾,隐约望见零零落落几所茅庐散布在草地上;两座山冈,坡度不大,树木蓊郁,环绕草地;再往里去,绿荫翳翳,车房和马厩,平列两线:它们是拆毁的旧庄园的残余部分。

查理的 包克 停在当中台阶前面;听差们露面了;侯爵迎上前,挎起医生太太的胳膊,领她走进过厅。

过厅很高,大理石地,脚步响动和说话声音,像在教堂一样有回声。正面笔直一座楼梯,左手一道走廊,对着花园,通到弹子间,人在门口,听见象牙球碰来碰去的响声。她穿过弹子间,走向客厅,看见几个男人,围住球台,面孔严肃,下巴贴着高领结,个个挂勋章,一脸微笑,不声不响,推动他们的球杆。板壁发暗,挂着几个镀金大框,框边靠下,黑字写着他们的名姓,上面是:“约翰·安东·昂代维利耶·伊维本维尔,渥毕萨尔伯爵、弗雷奈伊男爵,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殉于古特拉司之役 。”另一个写着:“约翰·安东·亨利·昂代维利耶·渥毕萨尔,法兰西海军总司令、圣米迦勒骑士勋章获得者,一六九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虎格-圣法之战 负伤,一六九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渥毕萨尔逝世。”再下去就辨认不清了,因为灯光聚在球台绿毡上,房间别的地方,阴影重重,灯光偶尔照到画像,碰上油漆裂口,分成一道一道细线,把画像变成棕色。所有这些金边大黑方幅,东一块,西一块,露出画上一些较亮的部分:一个苍白的额头、两只望人的眼睛、披在红燕尾服有粉的肩头的假发,或者丰满的小腿上部的一只吊袜带扣子。

侯爵推开客厅门;一位贵妇(侯爵夫人本人)站起来迎接爱玛,请她靠近自己,坐在双人沙发上,和她亲亲热热谈话,如同旧相识一般。她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肩膀很好看,鹰嘴鼻子,声音拖长,栗色头发,当天夜晚,头上蒙了一条素花边肩巾,三角样式,垂在后背。一个金黄色头发女孩子,坐在旁边一张高背椅上;有几位绅士,翻领缀一朵小花,围着壁炉,和贵妇们闲谈。

七点钟入席。男宾较多,坐在过厅的第一桌;女宾坐在饭厅的第二桌,有侯爵夫妇相陪。

爱玛一进去,就感到四周一股热气,兼有花香、肉香、口蘑味道和漂亮桌布气味的热气。烛焰映在银罩上,比原来显得长了;雕花的水晶,蒙了一层水汽,反射出微弱的光线;桌上一丛一丛花,排成一条直线;饭巾摆在宽边盘子里,叠成主教帽样式,每个折缝放着小小一块椭圆面包。龙虾的红爪伸出盘子;大水果一层又一层,压着敞口筐子的青苔;鹌鹑热气腾腾,还带着羽毛。司膳是丝袜、短裤、白领结、镶花边衬衫,严肃如同法官,在宾客肩膀空间,端上切好的菜,一勺子就把你选的那块东西送到面前。带铜条的大瓷炉上,有一座女雕像,衣服宽宽适适的,从下巴裹起,一动不动,望着满屋的人。

包法利夫人注意到,有几位贵妇,没有拿自己的手套放进她们的玻璃盏。

酒席上座是一个老头子,独自坐在全体妇女中间,伏在他的满盘菜上,饭巾挽在后背,仿佛一个小孩子,一面吃,一面嘴里一滴一滴流汤汁。眼睛有红丝。他戴的小假发,用一条黑带子系牢。他是侯爵的岳父拉维迪耶尔老公爵,孔福朗侯爵在沃德勒伊举行猎会,他曾经一度得到阿图瓦伯爵的宠幸,据说他在柯瓦尼之后与洛赞之前,做过王后玛丽·安托瓦奈特的情人。 他一辈子荒唐,声名狼藉,不是决斗、打赌,就是抢夺妇女,荡尽财产,害得全家人担惊受怕。他期期艾艾,指着盘子问,椅后一个听差,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告诉他菜的名目。爱玛不由自主,时时刻刻,望着这耷拉着嘴唇的老头子,像望着什么不同凡响的庄严事物。他在宫里待过,后妃床上睡过!

香槟酒冰镇过,爱玛经不起嘴里那么凉,浑身上下打颤。她从来没有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蜜。就连砂糖,她也觉得比别处的砂糖更白更细。

晚饭用过,贵妇们上楼,回到房间,准备参加舞会。

爱玛重新梳妆,小心在意,仔细从事,好像一个女演员初次登台一样。她照理发师的建议理好头发,穿上搭在床上的细呢袍。查理嫌裤腰紧,说:

“鞋底下的带子要妨碍我跳舞的。”

爱玛反问道:

“跳舞?”

“是啊!”

“你发痴啦!人家会笑话你的,你待着吧。”

她添上一句话道:

“再说,这更合医生身份。”

查理住了口,走来走去,等爱玛穿衣服。

他从背后,在一边一支蜡烛的镜子里看她。她的黑眼睛似乎更黑了。靠耳朵那边,头发有一点蓬起来,放出一道蓝光;发髻插了一朵玫瑰,小枝子摇来摇去,花跟着晃荡,叶尖上有几滴人造露水。她穿一件淡郁金香袍,上面点缀三簇有绿叶相衬的小玫瑰花。查理过去吻她的肩膀。她说:

“走开!当心弄皱我的衣裳。”

他们听见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声音。她下楼时真想跑下去,总算克制住了。

四组舞已经开始。人们纷至沓来,向前拥挤。她坐在门边一条长凳上。

四组舞结束,舞场只有男人留下来,一群一群站着说话,听差穿着制服,端着大盘子,往来穿梭。妇女坐成一排,摇动画扇,微笑的面孔被花遮住一半,白手套显出指尖的轮廓,紧紧扣住腕上的肉,手松松攥着一个金塞鼻烟壶,在手心转来转去。花边缀饰在衣服上颤动,钻石别针在胸前闪烁,镶坠子的手镯在光胳膊上作响。头发贴在额头,盘在后颈,插着勿忘草、素馨花、石榴花、黍穗或者矢车菊,有王冠样子、花簇样子、树枝样子。母亲们裹着红头巾 ,颦蹙着脸,安安详详,待在她们的座位里。

邀爱玛跳舞的男子,用指尖搂着她;她过去站好,等候音乐开始:这期间她有一点心跳。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随着乐队的节奏,左右摇曳,脚向前滑,颈项微微摆动。有时候,别的乐器停止,只有小提琴演奏,她听到妙处,嘴唇露出微笑;隔壁传来金路易 倒在桌毯上的叮当声;随后,乐器又全响了,铜号吹出嘹亮的声音。脚再合上拍子,裙子飘开,蹭了过去,手时而握在一起,时而分开,眼睛原来在你面前低下去,现在又仰起来,望你的眼睛。

有些男子(约十四五位),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不等,散见在舞客中,或者在门口闲谈,其年龄、衣着和面貌纵然各异,由于家世相近,一眼望去,就显出了与大家的不同。

他们的燕尾服,缝工分外考究,料子也特别柔软;头发一圈一圈压在太阳穴,亮光光的,抹了更好的生发油。肤色是阔人肤色,白白的,其所以能这样白而又白,显然是饮食讲究、善于摄生的结果,而瓷器的青白、锦缎的闪光、上等木器的油漆,越发衬白了肤色。领结低低的,颈项旋转自如;领子朝下翻,络腮胡须长长的,搭在上头;他们揩嘴唇的手绢,有一股香气逸出,上面绣着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绣得大大的。开始走向老境的人,模样透着年轻,而年轻人的脸显着老成。情欲天天得到满足,所以他们的视线,有一种漠然和恬适的神情。他们举止虽然温文尔雅,却隐隐透出一种特殊的粗暴气息,借此控制那些易于驾驭的事物。他们玩纯种马,追逐浪荡女人,以显示力量来满足虚荣心。

离爱玛三步远,有一位绅士,穿蓝燕尾服,和一位戴珍珠花钏、面色苍白的年轻妇女,闲谈意大利。他们称赞圣彼得教堂柱子的粗大、热那亚的玫瑰、月光下的圆形剧场,也称赞蒂沃里、维苏威、斯塔比亚海堡和卡辛。 爱玛另一只耳朵听来的话,有许多字句她听不懂。大家围着一个年轻男子:他上星期赛马,赢了阿拉贝尔小姐和罗慕路, 在英吉利跳一道沟,赚了两千路易。一个人叹息他的赛马长膘了,另一个人抱怨印错了他的马的名字。

舞场空气窒闷;灯暗下来了。人朝弹子间走。有一个听差,踩上椅子,砸破两块玻璃;包法利夫人听见玻璃碎,回过头去,望见花园里有一些乡下人,脸贴住窗玻璃,往里张望。她不由得想起拜尔托。她又看见田庄、泥泞的池塘、苹果树下穿工人服的父亲;她也看见自己,像往常一样,在牛奶棚揭掉瓦盆里的乳皮。她过去的生活,虽然像在眼前一样,可是在现时五光十色之下,也就完全消逝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这样生活过。她在舞厅;舞厅之外,朦胧一片,统统盖在黑影底下。她当时左手握着一只镀银介壳,正在吃里面的樱桃酒刨冰,眼睛半闭,勺子放在口中。

旁边一位贵妇,掉了扇子,正好过来一位舞客。贵妇道:

“先生,我的扇子掉在这张沙发后头,能不能劳驾拾起来!”

绅士弯下腰去,伸出胳膊,爱玛就见少妇乘机往他的帽子里扔进一点白东西,叠成三角形。他捡起扇子,恭恭敬敬,献给贵妇;她点点头,谢了谢他,开始嗅她的花。

夜宵有大量西班牙酒和莱茵葡萄酒,虾糊汤和杏仁汤,特拉法尔加的布丁 ,还有各色冷肉,四边冻子直在盘里颤抖。用过夜宵之后,马车开始一辆一辆走动。掀起一角纱帘,你就看见车灯的亮光,星星点点,在黑夜里消逝。长凳空了;有几个赌徒,还没有走;乐师拿手指尖放在舌头上取凉;查理背靠一扇门,几乎睡着了。

早晨三点钟,开始花色舞。爱玛不会华尔兹。人人跳华尔兹,侯爵夫人,连昂代维利耶小姐也跳。留下来的,只有住宿的客人,一共不过十二三位。

有一位跳华尔兹的,背心敞得开开的,就像照胸脯裁成的一样,大家顺口称他“子爵”,邀包法利夫人跳过一次舞,现在又来邀她,答应教她,还说她会跳得好的。

他们开始慢,后来快了。他们旋转,样样东西围着他们旋转,灯、木器、板壁和拼花地板,就像一个圆盘在轴上旋转一样。走过门边,爱玛的袍子,靠下飘了起来,蹭着对方的裤管;他们的腿,一来一去,轮流捣动;他朝下看她,她朝上看他;她觉得头昏眼花,连忙停住。他们又跳起来,子爵转得越发快了,一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离开众人;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时,头倚着他的胸脯。随后,他仍然转下去,不过慢了一些,送她回到原来座位;她朝墙一靠,手蒙住眼睛。

她睁开眼睛,就见客厅当中,有一位贵妇,坐在一张小凳上,三个跳华尔兹的男子跪在面前。她挑选子爵,小提琴又响起来了。

大家望着他们。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低下头,身子一动不动,他也一直是一个姿势,身子有些类似一张弓,胳膊肘放圆,下巴向前。这个女人,会跳华尔兹!他们跳了许久,人人累了,他们还在跳。

客人们又闲谈了一阵,说过再会,或者不如说是早安,这才走开睡觉。

查理扶着楼梯,累得 腿也站不直了 ,一步一拖。一连五小时,他站在牌桌前面,看人斗牌,自己一窍不通。所以临到他脱靴子,如释重负,舒了一口长气。

爱玛拿一条披肩盖住肩膀,打开窗户,胳膊肘支在上头。

黑漆漆的夜晚,细雨蒙蒙。她吸着湿润的空气,风吹凉她的眼皮。跳舞的音乐还在她的耳边鸣响。她尽力挣扎不睡,延长这种豪华生活的境界,因为没有多久,她就非放弃不可。

天开始亮。她望庄园窗户望了许久,试着猜测她这一夜注意的那些人睡在哪些房间。她巴不得知道他们的生平事迹,渗进去,打成一片。

但是她直打寒噤。她脱去衣服,缩进被窝,躺在睡熟了的查理一旁。

早饭有许多人用,十分钟了事;任何酒也没有,医生诧异了。 饭后,昂代维利耶小姐捡了一些蛋糕屑,放进一只小盘,带给池塘的天鹅吃。大家散步,来到花坞,里面有一些奇怪的植物,毛茸茸的,一层层垒在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样,上面悬着一些花盆,仿佛蛇窟的蛇太多了,滴里耷拉,垂下几条绿油油的长枝子,盘在一起。花坞过去,就是橘林,密密层层,直到庄园的附属建筑。侯爵要少妇开心,带她去看马厩。马槽是篮子形状,上空挂了一些瓷牌,用黑字写着马的名字。每一匹马,见人走过,打舌头响,就在枥间骚动起来。马具间的地板如同客厅里拼花地板一样耀眼。当中两根柱子,可以旋转,上面挂着鞍辔,沿墙是一长排马衔、马鞭、马镫和马勒。

查理这期间,烦劳一个听差,驾好他的 包克 。车停在台阶前面,包裹一件一件塞上车,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夫妇辞过行,向道特出发了。

爱玛默不作声,望着车轮滚动。查理坐在长凳外沿,伸开两只胳膊赶车。马小,车辕太宽,马在当中,放开蹄子跑,缰绳软搭搭的,浸在汗水里,直打屁股。盒子捆在 包克 后头,不时撞着车厢,咕咚咕咚响。

他们上到狄布尔镇高坡,眼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噙着雪茄笑。爱玛自以为认出了里面有子爵;她扭回头看,仅仅望见天边人头或高或低,依照奔驰快慢,起伏无定而已。

又走了四分之一古里,后 断了,他们只得停下来,用绳子接好。

查理最后查看一眼马具,发现马腿之间,地上有什么东西;他捡起一只雪茄匣,绿绸镶边,当中家徽,好像大户人家马车的车门一样。他说:

“里头还有两支雪茄,正好今天晚饭后用。”

她问道:

“瞎说,你吸烟吗?”

“有时候,也看机会。”

他拿拾来的东西放进衣袋,抽打小马。

他们回到家,发现晚饭还没有烧好。太太发脾气了,娜丝塔西顶嘴。爱玛说:

“滚!岂有此理,你给我走。”

晚饭是葱汤和一块酸模小牛肉。查理坐在爱玛对面,一副快乐神气,搓着手道:

“回到家里,开心多了!”

他们听见娜丝塔西哭。他有点喜欢这可怜的女仆。从前鳏居无聊,她陪他消磨过许多黄昏。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当地最早的熟人,他终于道:

“你当真打发她走?”

她答道:

“是啊。谁拦我不成?”

女仆整理卧室时,他们来到厨房取暖。查理开始吸烟。他伸长嘴唇吸,不住吐痰,吐一口烟,闪开一回。她显出鄙夷的样子道:

“你要把自己弄病了。”

他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跟前,喝了一口冷水。爱玛抓起雪茄匣,顺手丢进碗橱里。

第二天,日子长悠悠的。她在她的小花园散步,在几条小径上走来走去,站在花畦前、贴墙的果树前、石膏神甫像前停一停。往日非常熟悉的这些东西,如今看在眼里却感到诧异。舞会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前天早晨和今天黄昏,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相隔如此遥远?渥毕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上,凿了一个洞眼,如同山上那些大裂缝,一阵狂风暴雨,只一夜工夫,就成了这般模样。她无可奈何,只得看开些,不过她的漂亮衣着,甚至她的缎鞋——拼花地板滑溜的蜡磨黄了鞋底,她都虔心虔意放入五斗柜。她的心也像它们一样,和财富有过接触之后,添了一些磨蹭不掉的东西。

于是对舞会的回忆,成了爱玛的重要生活内容。每逢星期三,她醒过来,就问自己道:“啊!一星期以前……两星期以前……三星期以前,我在那边!”然而在她的记忆之中,面貌渐渐混淆;她忘却了四组舞的曲调;她不再能真切地想起仆从的号衣和房间;若干细节淡忘了,可是心头留下了怅惘。 mFQk8i3sck6Npx8EFJoXtDcBYBaKhyMQS5mrtYtWQ1nWRKuBX7U9ZZc+0BQ2Xp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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