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站在自己的书房中央,非常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公爵,甚至走了两步迎上前去。公爵走上前去,作了自我介绍。
“很好,先生,”将军答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没有任何急事;我只是想和您认识一下。我打扰您啦,因为我既不知道您哪一天会客,也不知道您怎样安排时间……但是我刚下火车……从瑞士回来……”
将军本想发笑,但是一转念又不笑了;后来他又想了一下,眯缝着眼睛,再次把客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很快指给客人一把椅子,自己也稍稍斜对着客人坐下,不大耐烦地朝公爵转过身去。加尼亚站在书房一角的写字台前整理文件。
“我通常没有多少时间结识什么人,”将军说,“但是,因为您当然有自己的目的,所以……”
“这我早就料到了,”公爵打断了他的话,“您一定认为我的来访有什么特殊目的。不过除了乐于和您认识一下之外,我的确没有任何特殊目的。”
“当然,我见到您也非常愉快。但是,总不能老是寻开心,有时也得办事……而且,我至今无论如何还没能发现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就是所谓的缘分……”
“没有什么缘分,这是无可争辩的,当然也很少共同之处。因为倘若我是梅什金公爵,而尊夫人又和我同宗,这当然并不是什么缘分。我很明白这一点。但是,这却是我到这里来的唯一理由。我离开俄国有四年多了。我离开的时候几乎处于精神失常的状态!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就更糟了。我想结识一些好人。我想做一件事,但不知道去求谁是好。在柏林时我就想:‘他们既然可以说是亲戚,那就从他们开始吧;我们彼此也许会有用处,他们对我有用,我对他们有用,——倘若他们是好人的话。’我听说你们都是好人。”
“我很感谢,先生,”将军感到惊奇,“请问,您住在哪儿?”
“我还没有住处呢。”
“这么说来,您是从火车站直接来找我的喽?而且……还带着行李吧?”
“我的全部行李只是一小包内衣,此外一无所有。我通常总是把包袱拿在手里。我晚上可以去住旅馆。”
“您现在还打算去住旅馆?”
“那当然喽。”
“从您的话来看,我还以为您是直接到我这里来借宿的。”
“这也有可能;不过这非得有您的邀请。老实说,即使您邀请我,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这并没有其他原因,而是……由于我的性格。”
“噢,正好我没有邀请过您,现在也不想邀请您。公爵,让我们一下子把事情全讲清楚:因为我们方才已经说好,我们之间谈不上有什么亲戚关系,当然,倘若确是亲戚,我会感到极为荣幸,所以……”
“那么我只好站起来告辞喽?”公爵欠起身来,尽管他的处境显然十分尴尬,可他还是开心地笑了起来,“将军,我的确一点也不知道这里的习惯,不知道这里的人们怎样生活,但是我早就料到,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也许就应该这样……那时你们也没有给我回信……哦,我告辞啦,我打扰了您,请原谅。”
这当儿公爵的眼神十分和蔼,他的微笑中也没有一丝深藏在心的不友好感情,将军不禁突然忍住自己的不耐烦情绪,不知何故还突然异样地看了客人一眼。他的神态顿时大变。
“您要知道,公爵,”他几乎用一种完全异样的声音说道,“我对您还不了解,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许想见见她的同宗……假如您有时间而又乐意的话,那就请您稍候片刻。”
“噢,我有时间;我的时间是完全属于我的(公爵立刻把他那顶圆边钦呢帽放到桌上)。老实说,我曾希望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许会想起我给她写过信。方才我在前厅等候您的时候,您的仆人疑心我是来求您救济的;我看出了这一点,您大概对此下过严厉的指令。但是,我确实不是为此而来,确实只是为了想和人们交往。我只是有点担心会打扰您,这使我感到不安。”
“是这样,公爵,”将军满面春风地说,“倘若您真是这样的人,那我将很高兴同您认识;不过您瞧,我是一个忙人,立刻又要坐下来批阅公文,签字,然后还要去见公爵大人,还要去上班,所以,虽然我很喜欢见人……就是说见好人……但是……不过,我相信您受过极好的教育……公爵,不知您贵庚多少?”
“二十六。”
“嗬!我还以为您年轻得多。”
“是的,人家说我的长相很年轻。我可以学会怎样才能不妨碍您,而且很快就会明白,因为我自己也很不喜欢妨碍别人……此外,我觉得,我们看上去是很不相同的人……从许多情况看来,我们也许不会有许多共同之处,但是,您要知道,我自己并不相信我方才说的这个想法,因为常有这样的情况:光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共同之处,但实际上却有很多……只是由于人们懒惰,所以才按照外表进行分类,找不到任何……不过我也许开始叫您厌烦了吧?您仿佛……”
“恕我直言相问,先生:您有没有财产?哪怕是为数不多的财产?也许,您想干一番事业?请原谅我如此……”
“哪里的话,我很重视并理解您的问题。我暂时还没有任何财产,暂时也没有任何职业,可是我应该有,阁下。我现在的钱是别人的,是什奈德尔给我的旅费,他是我的教授,我在瑞士时,就在他那里治病和学习。他给我的旅费正好够用,就拿现在来说,我只剩下几戈比了。我确有一桩事情要别人出点主意,但是……”
“请问,您暂时打算怎样生活,您有什么打算?”将军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好歹找个工作。”
“噢,您简直是个哲学家;不过……您可知道自己有什么才能和本领?哪怕是聊以糊口的本领也成。再次请您原谅……”
“噢,您不必道歉。不,阁下,我想,我既没有什么才能,也没有特别的本领;甚至恰好相反,因为我是病人,没有按部就班地学习过。至于糊口嘛,我觉得……”
将军又打断了他的话,又开始盘问。公爵把说过的那一番话又重复了一遍。原来将军不但对已故的帕夫利谢夫早有所闻,甚至还跟他认识。帕夫利谢夫为什么关心对公爵的教育呢?对此就连公爵自己也无法解释,——也许只是由于他和公爵的亡父有老交情吧。公爵失去双亲时还是一个婴儿,一直是在乡村里生活并长大的,因为他的身体状况需要乡下的空气。帕夫利谢夫把他托付给自己的亲戚——两个年老的女地主;起初给他雇了一个家庭女教师,后来又雇了一个男教师。公爵说,他虽然什么事都记得,但是他做的解释却不大能令人满意,因为有许多事他都弄不清楚。他时常发病,这使他几乎完全变成一个白痴(公爵就是这么说的:白痴)。最后,他谈到帕夫利谢夫有一次在帕林和瑞士教授什奈德尔相遇的故事。什奈德尔碰巧专治这种病。在瑞士的瓦莱州开了一所医院,用独创的冷水疗法和体操疗法治病。他不但治白痴症,也治疯狂症,同时还进行教育,总之,是促使病人得到精神上的发展。大约在五年前,帕夫利谢夫打发公爵去瑞士向什奈德尔求医,但是两年以前,他本人竟突然死去,也没有留下遗嘱。什奈德尔把他留在那里又治了两年。他没有治好公爵的病,但帮了公爵许多忙。最后按照公爵自己的愿望,还因为发生了一桩事情,医生便打发他回俄国来了。
将军大为惊讶。
“您在俄国就没有一个熟人?一个也没有?”他问。
“现在还没有,但是我希望……我还接到过一封信……”
“起码,”将军没有听清信的事情便打断了他的话,“您总学过点什么,您的疾病不会妨碍您在什么机关找一个,譬如说吧,轻松的差事吧?”
“噢,那肯定不碍事。我很愿意找个差事,因为我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干什么。我四年来一直在学习,虽然受的不是正规教育,而是按照他的特殊方法学习的,我还读了许多俄文书。”
“读过俄文书?那么,您认识字,还会正确无误地写作?”
“噢,这不成问题。”
“好极了,先生。字写得怎么样?”
“字写得很好。也许我有这方面的天才;在这方面我简直是一个书法家。请给我笔和纸,我马上就可以写几个字试试。”公爵兴奋地说。
“那就请吧。甚至可说是应该如此……公爵,我喜欢您的爽快,您的确很可爱。”
“您的文具这么讲究,您有这么多铅笔,这么多羽笔,还有这么厚实可爱的纸……您的书房多可爱啊!这幅山水画我知道,这是瑞士的风景。我相信这个画家是画写生画的,我相信我看到过这个地方:这是在乌里州……”
“很可能,不过这是我在此地买的。加尼亚,给公爵一张纸;这是羽笔和纸,请到这张小桌上写吧。这是什么?”将军对加尼亚说,当时加尼亚正从自己的公事包里掏出一张大相片,递给了将军。“啊,这是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这是她本人送给你的吗?是她本人送的吗?”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兴奋地问加尼亚。
“方才我去致贺的时候,她给我的。我早就请求她给我一张。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不是暗示我在这样的日子竟空着手前去,没有送礼。”加尼亚不愉快地微笑着补充道。
“嘿,不是的,”将军满有把握地打断他的话说,“你的想法可真古怪!她哪里会暗示……她根本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再说,你拿什么去送礼呢?要花几千卢布啊!难道送相片?我顺便问一下,她还没有向你要相片吧?”
“没有,还没有要;也许永远不会要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您一定记得今天的晚会吧?您是特邀的客人之一。”
“记得,当然记得,我一定去。哪能不去呢,这是她的生日,二十五岁的生日啊!哦……你知道,加尼亚,我要对你说明,你准备一下吧。她答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我,今天晚上她要在家里说出最后一句话:是或否!你走着瞧吧!”
加尼亚蓦地窘得脸色都有点苍白了。
“她果真是这样说的吗?”他问,声音似乎在颤抖。
“她是前天说的。我们俩一个劲地逼她,她只好答应了。不过她请我们不要预先告诉你。”
将军凝视着加尼亚。加尼亚的窘态显然使他很不高兴。
“您要记住,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加尼亚惊慌不安、犹豫不决地说,“在她自己作出决定以前,她给我充分的自由来作出决定,就是在她作出决定以后,我也还有说话的余地……”
“难道你……难道你……”将军忽然害怕了。
“我无所谓。”
“得了吧,你想把我们怎么办呢?”
“我并没有拒绝。我也许没说清楚……”
“你还能拒绝吗!”将军懊恼地说,甚至不愿意克制这种懊恼,“老弟,问题已经不在于你 不 拒绝,而在于你要心甘情愿地、愉快地、高兴地听她的话……你家里怎么样?”
“家里有什么?家里的事全由我作主。只有父亲照旧发傻,但是他完全是在胡闹;我已经不和他说话,但还是把他紧紧抓住。老实说,如果不是母亲,我早就把他赶出去了。母亲当然老是哭个不休;妹妹很生气。然而,我终于对她们直说,我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而且希望家里的人都……服从我。我当着母亲的面,至少把这一切都向妹妹交代清楚了。”
“老弟,我还是弄不明白,”将军若有所思地说,他微微耸起肩膀,稍稍摊开一双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前些天来的时候也是唉声叹气,你记得吗?我问她:‘您怎么啦?’原来在她们看来,这是 可耻的 事情。请问,有什么可耻?谁能责备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说她有什么地方不好?谁能指出她有什么过失?难道为了她曾和托茨基同居?可这只不过是胡说八道,在某些情况下尤其如此!她说:‘您不是不让她跟您的几个女儿来往吗?’哼!岂有此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居然这样!她怎么这样不明白,这样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吗?”加尼亚提示不知如何措辞的将军,“她是明白的。您别生她的气。不过我当时就把她痛骂了一顿,不许她管别人的闲事。我家里至今之所以还很平静,只是因为还没有说出最后的话,不过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只要今天说出最后的话,那就会来个总爆发。”
公爵坐在屋角里试写字样的时候,听到了全部谈话。他写完就走到桌旁,把纸递上。
“这就是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吗?”他细心而又好奇地瞧了相片一眼,说道,“真美啊!”他立刻又热烈地补充道。相片上的确是一个异常美貌的女人。在相片里,她穿着一件式样非常素雅的黑绸衫;头发看来是深棕色的,梳成一般的家常式样;眼睛又深又黑,有个若有所思的前额,面部表情既热烈又似乎很傲慢。她的脸庞有点消瘦,也许还是苍白的……加尼亚和将军惊讶地看了看公爵……
“怎么,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难道您就连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知道啦?”将军问。
“是的。我回到俄国虽然只有一昼夜,却已经知道有这样一位绝色美人。”公爵答道,接着他便叙述他和罗戈任的相逢,还把罗戈任的话全部转述了一遍。
“又出新闻了!”将军又慌张起来,他非常细心地倾听了公爵的叙述,还寻根究底地打量了加尼亚一番。
“也许只不过是一桩丑行,”加尼亚嘟哝道,他也有点慌张,“一个商人的儿子在寻芳猎艳。我已经听说过他的情况。”
“是啊,老弟,我也听说过,”将军应声说道,“在耳环事件以后,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这个笑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他也许真有百万家产……再加上热情,就算是不成体统的热情,但毕竟还是洋溢着热情。大家都知道,这种先生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哼!……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末了将军若有所思地说。
“您怕他的百万家产?”加尼亚咧着嘴大笑起来。
“您当然不怕喽?”
“公爵,您有什么高见?”加尼亚蓦地问他道,“他是一个正派人,或者只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您有何高见?”
加尼亚提出这个问题时,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情。他的脑子里仿佛燃起了一种新奇而特别的想法,这种想法还急切地在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来。将军却是打心眼里着实感到不安,他也斜睨着公爵,但是对于公爵的回答似乎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您说,”公爵答道,“不过,我觉得他这人很热情,甚至是一种病态的热情。他自己也完全像是一个病人。到了彼得堡以后,过不了几天,他很可能又会病倒,特别是如果他大吃大喝的话。”
“是吗?您以为是这样吗?”将军抓住了这个想法追问道。
“是的,我以为是这样。”
“不过这种笑话不一定非得在几天以后才会发生,兴许今天晚上以前就会弄出什么花样来。”加尼亚对将军笑了笑。
“嗯!……那当然……也许会的。那时候一切都将取决于她的一闪念。”将军说。
“您可知道她有时是怎样一个女人?”
“你说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将军极为懊丧,又气势汹汹地责问道,“你听着,加尼亚,请你今天不要太和她过不去,要努力做到这一点,你知道……总而言之,要让她称心……嗯!……你为什么这样歪着嘴?你听着,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这正是时候,现在说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们为什么这样张罗?你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我自己的利益早就有了保障;无论如何,我办事总得对自己有利。托茨基已经斩钉截铁地作出决定,所以我有充分的信心。因此,假如我现在有什么愿望,那也完全是为你着想。你自己判断一下吧;你不信任我吗?何况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总之,你是个聪明人,我本来指望你……而这,在目前的情况下,这……这……”
“这是主要的。”在将军说不下去的时候,加尼亚又替他把话说完了。他撇着嘴唇,露出极恶毒的微笑,甚至都不想加以掩饰了。他用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将军的眼睛,似乎希望将军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全部想法。将军涨红了脸,大发脾气。
“不错,聪明是主要的!”他严厉地看着加尼亚附和道,“你真是个可笑的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我看出你似乎对那个商人的出现感到高兴,把这当作自己的一条出路。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一开始就应该采取理智的态度;应该明白……双方都应该诚实而坦率地行事,否则……就应该预先通知别人,以免败坏别人的名声,而且时间是足够的,就是现在也还有很多时间(将军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虽然总共只剩下几个钟头……你明白吗?明白吗?你究竟愿意不愿意?倘若不愿意,你可以说嘛,——请吧。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没有人阻拦你,没有人硬把你推入陷阱,倘若你认为这里有陷阱的话。”
“我愿意。”加尼亚低声说,但口气很坚决。他垂下眼帘,愁眉苦脸地沉默了。
将军满意了。将军发了一通脾气,但是显然后悔自己做得太过火了。他蓦地向公爵转过身来,一个不安的念头仿佛突然从脸上掠过似的:公爵就在旁边,他无论如何也听到了方才的谈话。但是,他立刻又放下心来:只要看一眼公爵,就会完全放心的。
“哎呀!”将军看着公爵送上去的书写字样便喊了起来。“这简直是字帖嘛!而且是罕见的字帖!你瞧,加尼亚,真有才气!”
公爵在一张密实而有光泽的厚纸上用中世纪的俄文字体写了这样一句话:
“在下帕夫努季 住持亲书。”
“这字样,”公爵非常愉快而兴奋地解释道,“本是帕夫努季住持的亲笔签字,我是照十四世纪的拓本摹写的。我国这些老住持和总主教全都写得一手好字,有时还写得很有风格,很有功底!将军,难道您这里连波戈金的范本 都没有?我在这里又用另一种字体写了一些字,这是十八世纪法国的圆形粗大字体,有些字母的写法完全不一样。这是粗俗的字体,职业录事的字体,是我从他们的范本(我有一个范本)上摹写下来的。您会同意,这种字体并不是没有优点的。您看这几个圆圆的ə和ɑ。我把法国字母的写法运用到俄文字母上去,这是很困难的,可是终于成功了。还有一种美丽而别致的字体,就是这个句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俄国字体,是文书的字体,或者不妨说是军中司书的字体。给重要人物的公文都是这样写的。这也是一种圆形字体,出色的 黑 体,写得黑黑的,但别具一格。书法家不赞成这种花笔道 ,或者不如说是不赞成这种崇尚花笔道的风气,不赞成这些没有写完的小尾巴,——您注意到了吧,——您再从整体上看看,这些字形成一种风格,的确显露出军中司书的整个灵魂:他很想挥洒自如地露一手,可军服领子却扣得太紧,从字体上也能看出纪律的约束,真是妙极了!新近有一张这种字样使我吃了一惊。我是偶然看到的,您猜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在瑞士!您再瞧瞧这种平常的、普通的、纯粹的英国字体,没有比这更雅致的了。这种字体真是妙不可言,就像小玻璃珠子,甚至像珍珠,可说是无懈可击了。这里还有一种变体,也是法国字体,是我从法国的一个跑外的店员那里摹写下来的,和英国字体一样,但是黑笔道比英国字体略浓,也略粗,您瞧,明暗也不协调。您还要注意:椭圆形变得更圆了一点,还加上了花笔道,这花笔道是最危险的东西!花笔道需要特殊的格调。不过只要写得好,只要写得匀称,那么这种字体就无与伦比了,能使人爱不释手。”
“啊哟!您居然研究得这么细致,”将军笑了,“老弟,您不仅是一位书法家,还是一位美术家啊!不是吗,加尼亚?”
“妙极了,”加尼亚说,“他还意识到了会让他干这一行哩。”他嘲笑着补充道。
“您尽管笑吧,尽管笑吧,然而这是有前途的,”将军说,“公爵,您知道我们现在要让您抄写给什么人物的公文?最初,可以给您三十五卢布的月薪。但是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末了他看了看表说道,“公爵,我得赶紧出去办事,今天咱们也许不能再见面了!您坐一会儿;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能经常接见您;但是,我真心实意地愿意帮您一点忙,一点点的小忙,当然是最必要的,其余的您就可以自便了。我可以在办事处给您找一个小差事,难倒不难,但是需要认真。现在,我再谈另一件事情:我要给您介绍一下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伊沃尔金,在他的宅子里,也就是在我这位年轻朋友的家里,他的母亲和妹妹在自己的住宅里打扫出两三间带家具的房屋,打算租给有可靠保人的房客,还供给伙食和仆役。我相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会接受我的介绍的。对于您来说,公爵,这是再好也没有了,因为,第一,您不会感到孤独,可以说是投入了家庭的怀抱。据我看来,您决不能一上来就在彼得堡这样的京城里独自居住。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就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的母亲,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就是他的妹妹,都是我特别尊敬的女士。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丈夫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位退役将军,我最初当差时跟他同过事,后来由于某种原因和他断绝了往来,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某一方面对他仍很尊敬。我对您说明这一切,公爵,是为了让您明白,我可以说是亲自介绍您前往,也就是替您作保。房租很低,我希望您的薪金很快就能完全够用。当然,一个人总需要零用钱,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但是,公爵,如果我劝您最好不花零钱,根本不要在口袋里放什么钱,您也不要生气。我是根据我对您的看法才这样说的。不过,因为您现在囊空如洗,让我先借给您二十五卢布吧。当然,我们以后可以算账,倘若您就像在言谈中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一个诚恳真挚的人,那么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我这样关心您,是因为我对您有所指望;您以后会明白这一点的。您瞧,我对您完全是一片赤忱;加尼亚,你不会反对公爵到府上去住吧?”
“噢,正相反!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加尼亚客气而殷勤地说。
“你们那里仿佛还只有一个房间住了人。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费尔德……费尔……”
“费尔德先科。”
“不错,我不喜欢你们这位费尔德先科,他是个淫猥的小丑。我不明白,为什么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么夸奖他?他真是她的亲戚吗?”
“不,那完全是开玩笑!跟亲戚沾不上边。”
“哼,去他的吧!怎么样,公爵,您满意不满意?”
“谢谢您,将军,您对待我真是太好了,况且我并没有提出什么请求;我并不是由于傲慢才这么说的。我的确无处安身。方才罗戈任的确曾叫我到他那里去住。”
“罗戈任?那可不行;我要像慈父一般,或者换一个您更爱听的说法,像朋友一般,劝您忘掉这位罗戈任先生。总之,我劝您要跟您要去的那家和睦相处。”
“您既然有这样一片好心,”公爵开言道,“那我就有一事请教。我接到了一个通知……”
“哦,请原谅,”将军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一分钟的工夫也没有了。我立刻就去把您的情况告诉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倘若她现在就愿意接见您(我要竭力推荐您),我劝您利用这机会去博得她的欢心,因为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对您可能大有用处;你们又是同宗。倘若她不愿意,那也请勿见怪,等下一次再说。加尼亚,你先看一看这些账单,我方才和费多谢耶夫绞尽了脑汁。你别忘了把这几笔账加进去……”
将军走了,因而公爵就未及说出他已经四次想说的那件事。加尼亚点了一支香烟,又递给公爵一支;公爵接过香烟,但是因为不愿意妨碍加尼亚办事,所以没有说话。他开始仔细观察书房。但是加尼亚几乎没看将军指给他看的那张写满数字的纸,他心不在焉:当室内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在公爵看来,加尼亚的微笑、眼神和若有所思的神态变得更令人难堪了。加尼亚突然走到公爵面前;这当儿,公爵又站在纳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相片前面仔细端详。
“您喜欢这样的女人吧,公爵?”加尼亚突然用锐利的目光瞧着公爵问道。他仿佛有什么特别的打算。
“一张奇怪的脸!”公爵答道,“我相信她有过不寻常的遭遇。她的脸色倒还愉快,可是她受过很大的苦,是吧?她的眼睛可以说明这一点,您瞧这两块颧骨,眼睛底下两腮上边这两个圆点。这是一张骄傲的脸,非常骄傲的脸,我不知道她的心地是不是善良,倘若心地善良那才好呢!一切也就都好办了!”
“ 您 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吗?”加尼亚接着问,一对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我不能娶任何女人,我有病。”公爵说。
“罗戈任会娶她吗?您的看法如何?”
“我认为兴许明天就会娶她;但是娶了以后,也许过一个星期就会把她宰了。”
公爵刚说出这句话,加尼亚蓦地打了个寒噤,公爵吓得几乎喊出声来。
“您怎么啦?”公爵抓着他的一只手说。
“公爵大人!将军阁下请您进去会见夫人。”一个仆人出现在门口禀报道。公爵便跟着仆人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