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略述自己的家世和出游时最初的动机。他在海上覆舟遇险,泅水逃生,在利立浦特境内安全登陆;他当了俘虏,被押解到内地。
我父亲在诺丁汉郡有一份小小的产业;他有五个儿子,我排行第三。我十四岁那年,他把我送进了剑桥大学的意曼纽尔学院。我在那儿住了三年,一直是专心致志地学习。虽然家里只给我很少的学费,但是这项负担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还是太重了。于是我就到伦敦城著名外科医生詹姆斯·贝茨先生那儿去当学徒;我跟他学了四年。这期间父亲有时也寄给我小额款项,我就用来找人补习航海学和数学中的一些学科,对有志旅行的人说来这都很有用处,因为我总相信迟早总有一天我会交上好运出外去旅行的。我辞别了贝茨先生,回家去见父亲;亏了他老人家、约翰叔父和几个亲戚帮忙,我得到了四十镑,同时他们还答应以后每年给我三十镑使我能在莱顿
求学。我在莱顿学习医学,一共两年又七个月,因为我知道在长途航行中医学是有用处的。
我从莱顿回来后不久,恩师贝茨先生就荐我到“燕子号”商船去当外科医生,统率那艘船的是亚伯拉罕·潘耐尔船长。我跟他一起工作了三年半,曾几次航行到利凡特
和其他地方。我回来以后受到恩师贝茨先生的鼓励,决心留在伦敦,他给我介绍了几位病人。我租下了老周瑞街一座小房的一部分房间;那时大家劝我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我就跟新门街作袜子、内衣生意的爱德蒙·勃尔顿先生的二女儿玛丽·勃尔顿小姐结婚,我们得到了四百镑嫁资。
但是,两年以后贝茨恩师不幸逝世,我没有什么朋友,又不肯违背良心学我们许多同行那样胡来,所以生意渐渐萧条。我跟妻子和几位熟人商量了一下,决心再去航海。我先后在两艘船上当外科医生,六年中曾几次航行到东印度和西印度群岛
,我的财产从而有所增加。我身边总有许多书籍,闲时候我就读古代的和现代的最好作品;我到岸上去的时候,就观察各地人民的风俗、人情,也学习他们的语言,仗着自己记性好,所以学起来非常容易。
这几次航海的末一次却不怎么顺利,我对航海生活厌倦起来,就想待在家里和老婆孩子一起过日子。我从老周瑞街搬到脚镣巷,接着又搬到威平,希望能在水手帮里揽点生意,结果还是毫无用处。这样过了三年,时来运转已经绝望,我于是接受了“羚羊号”船主威廉·普利查船长的优厚待遇的聘请,那时他正要到南太平洋一带去航海。一六九九年五月四日,我们从布利斯脱
开船。我们的航行最初是很顺利的。
由于某些原因,把在这一带海上航行的详情细节告诉读者似乎不大恰当,只说说下面这些情形也就够了:在往东印度群岛去的途中,我们被一阵强风暴刮到了万迪门兰
的西北方。根据一次观测,我们发现所在地是南纬三十度零二分。我们船员中有十二个人因为操劳过度和饮食恶劣,受尽折磨而死,其余的人身体也很衰弱。十一月五日,那一带正是初夏时节,天气沉霾多雾,水手们在离船不到五十寻(三百英尺)的地方发现了礁石;但是风势那么猛烈,我们的船向礁石对直撞去,船身立刻触礁裂开。六个船员,连我在内,把救生艇放下海去,想尽办法脱离大船和礁石。据我估计,我们大约划出了三里格远,就再也划不动了,因为我们在大船上时,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们只得听任波涛摆布,过了半个多钟头,突然又从北方刮来一阵狂风,这就把小艇刮翻了。小艇上的同伴,以及那些脱险在礁石上或者留在大船上的人们后来怎样了,我说不上来,但是可以断定他们全完了。我自己呢,却听天由命地泅着,被风浪推向前方。我不时把腿沉下去,却总探不到底;当我再也挣扎不下去,快要完蛋时,我忽然觉得水深已经不能灭顶了,这时风暴也大大减弱。海底的坡度很小,我向前走了一英里多路,才走到岸上,我想那时大约是晚上八点钟。接着我又向前走了近半英里路,并没有发现什么房屋和居民的影踪;至少也是当时没有看到,因为那时我的身体是十分虚弱的。我非常疲乏,何况天气炎热,再加上离开大船前喝过半品脱
白兰地酒,很想睡觉。我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草很短,软绵绵的,一觉睡去从来没睡得这样酣甜。据我估计,我睡了约莫九个钟头;因为我醒来时,恰好天亮。我打算起来,却动弹不得,我仰天躺着,这时才发现胳膊、腿都紧紧地被缚在地上;我的头发又长又密,也被缚在地上。我觉得从腋窝到大腿,身上横绑着几根细绳。我只能向上看,太阳渐渐热起来,阳光刺痛了眼睛。我听到周围人声嘈杂,可是我那样躺着,除了天空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个活东西在我左腿上蠕动,它越过我胸脯,慢慢地走上前来,几乎来到我的下颌前了。我尽可能用眼睛朝下望,却原来是一个身长不到六英寸、手里拿着弓箭、背着一个箭袋的活人。同时,我觉得至少还有四十来个一模一样的人(我猜想)跟在他的后面。我非常吃惊,大吼了起来,吓得他们回头就跑。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中间有几个人因为从我的腰部往地下跳,竟跌伤了。但是他们不久又走了回来。有一个人竟敢走到他能看到我整个面孔的地方,他举起两手抬眼仰视,表示惊讶,用尖锐而清晰的声音高喊“海琴那·带古尔”,其余的人也把这句话喊了几遍,但是那时我还不懂他们的意思。读者们可以相信,我一直这样躺着是非常不舒服的,最后终于挣扎起来,想挣脱绑缚。我很侥幸,一下子就挣断了绳索,并且拔出了地上那些缚住我左臂的木钉。我把左臂举到面前,才发现了他们捆缚我的方法。这时我用力猛扯了一下,虽然十分疼痛,却把左边绑我头发的绳索挣松了一点,这样才稍稍能够把头转动两英寸光景。但是我还没来得及捉住他们,他们就跑掉了;他们齐声尖锐刺耳地大喊,喊声过后,我听到一个人高声喊道:“陶尔哥·奉纳克”;一眨眼工夫,我觉得百来枝箭射中了我的左手,像针一样刺痛了我;接着他们又向天空射了一阵,就像我们欧洲人丢炸弹似的,我想有不少枝箭落在我身上(虽然我不觉得),有的还落在我脸上,我就赶忙用左手遮住了脸。这一阵箭雨过去以后,我不胜悲痛地呻吟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又挣扎着要脱身,他们又放了一阵比刚才放的那些还长的箭,有些人还想用矛刺我的腰部;幸亏我穿着一件牛皮背心,他们刺不进去。那时我想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安安稳稳地躺着,我的打算是:如果这样挨到夜晚,我的左手既然已经松绑,是很容易就能够恢复自由的。至于那些当地居民,如果他们的身材全跟我看到的那人一样,我自信还可以跟他们调来作战的最强大的军队拼一下。但是命运却对我另有安排。这些人看到我静了下来,就不再放箭。但是就我听到的闹声来判断,我晓得人数又增多了。我听到正冲着我的右耳,离开我约有四码的地方,敲敲打打地足足闹了一个钟头,仿佛有人在干活。在木钉绳索允许的情况下我尽量把头转过去,这才看见新建成了一座大约一英尺半高的台子,刚好容得下四个小人,台旁还竖起两三条梯子以便攀登。台上有个人似乎是一位显要,正在对我发表长篇演说,可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说到这里我早该提一下,这位显要发表演说以前,喊了三声:“浪格罗·德胡尔·桑”(这句话跟前面提到的那些话后来他们都重新说给我听过,并且作了解释)。他一喊完,马上就有五十来个人走了上来,把我头左边的绳索割断,这样我就能把头转向右方,看到了要说话的人的风采和表情。看上去他是个中年人,身材比跟随他的另外三个人都高,其中一个人像是跟班,身材比我的中指略长些,正在替他牵着拖在身后的衣裳;还有两个人分站在他的两旁扶持着他。他十足表现了演说家的气派,可以看得出他用了许多威胁词句,同时又许下不少诺言,以表示怜悯和宽厚。我回答了几句,但是态度极为恭顺,我向太阳举起左手并举目注视,请它给我作证。我离开大船以后,已经十几个钟头没有吃一点东西,快要饿坏了;我感觉这种生理要求太强烈,实在没法再忍耐了(也许这不尽合乎礼仪),就不住把手指放在嘴上,表示我要东西吃。那位“赫够”(后来我才懂得,他们都这样称呼一位大老爷)很能领会我的意思。他走下台来,命令在我两胁左右竖上几条梯子,一百多个小人就走了上来,把满盛着肉的篮子送到我嘴边;这都是国王一听到我到来的消息以后,就下令准备好,送了来的。我看见里面盛的是好几种动物的肉,不过从味道上却辨别不出是什么肉来。其中有样子像羊的前肘、后肘和腰肉,烹调得很可口,但是大小比百灵鸟的翅膀还小。我一口要吃两三块;还有像枪弹那么大的面包,我一口也吃得下三个。他们尽快地供应,对我的身躯和食量表现了万分惊讶。我又做手势表示要水喝。他们从我吃东西的情形看出,知道给我一点点是不够的。他们是最聪明的人,非常敏捷地把一个头号大桶吊起来,然后把它滚到我的手边,并敲开桶盖。我一口气喝了下去,本来这是很容易的,因为一桶酒还不到半品脱,酒的味道很像勃艮地
的淡味酒,不过更香些。他们又送给我一桶,我又一口气喝了,并且做手势表示还要喝,但是他们却无法供应了。我表演了这几件奇迹以后,他们欢呼起来,在我胸脯上手舞足蹈,又跟起初一样,叫了几声“海琴那·带古尔”,他们向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我把两只酒桶丢下去,但是他们先警告下面的人躲开,高声喊着“包拉赫·米渥拉”,当他们看见酒桶飞在半空时,就一齐大喊:“海琴那·带古尔”。老实说,当他们在我身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一手抓住首先走近我手边的四五十个人,把他们摔在地上。但是想起我刚才吃到的苦头,也许那还不是他们对付我的最厉害的手段,同时我也曾慨然答应顺从他们(我这样解释我那卑躬屈节的态度),所以马上就打消了这种念头。同时我想这些人既然这样豪华地招待我、破费了很多,我自然也应该以客礼相待。然而,私下里我又不由惊奇这般小家伙竟如此大胆,在我一只手已经松缚以后,竟敢爬上来在我身上走来走去,在他们眼中我一定是一个庞然大物,可是他们一点也没有战栗。过了一些时候,他们看我不再要肉吃了,我面前就出现了一位皇帝派来的大官。钦差大人带着十二三位随员,从我右小腿那里走上来,一直走到我的脸前。他拿出盖着国玺的圣旨,递到我眼前,大约讲了十分钟话,虽然没有发怒的表示,但是说话时样子却很坚决;他不时用手指着前方,后来我才知道他指的是离开这里大约有半英里的京城,皇帝已经在御前会议上决定,要把我运到那儿去。我回答了几句,可是没有用处,我用那只松着的手做了个手势,把左手放在右手上(从钦差大人的头上掠过,恐怕伤了他和他的随员),又摸了一下头和身子,表示我希望得到自由。他似乎很能领会我的意思,因为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做了个手势告诉我,非把我当俘虏运走不可。不过他又做手势叫我放心,我一定会有肉吃,有酒喝,待遇非常好。这样一来我又起了挣脱束缚的念头,但是,我又感觉到手上脸上的箭伤在作痛,而且都已经起疱,因为有的箭头还扎在里面;同时又看到敌人人数增多,我只有做手势让他们明白,他们爱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吧。这样,“赫够”和他的随员才恭敬地、和颜悦色地退了下去。不久以后,我听到大家一齐喊起来,连声喊着“派布龙·塞兰”,我感觉到左边有许多人在为我松绑,使我能转身向右,撒泡尿舒服一下;我撒了很多,使他们大为吃惊,他们看到我的举动,猜想到我要干什么,就赶快向左右两边躲闪那股来得又响又猛的洪流。在我小解以前,他们在我手上、脸上涂了一种香味扑鼻的油膏,几分钟以后,箭伤就不痛了。我用了富于营养的饮食,精力恢复,又加上刚才的种种方便,不觉昏昏欲睡。后来人家告诉我,我大约睡了八个小时;实际上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医生们奉了皇帝圣旨,事先曾在酒里掺了一种安眠药水。
大概我上岸以后躺在地上的时候,一被发现,就有专差报告了皇帝,所以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于是立刻就开会决定把我用前面叙述的方式绑起来(这是夜里我睡着时干的),决定送给我丰盛的酒肉,又预备了一架机器要把我运到京城里去。
看起来这决定也许太胆大而危险,我相信在同样情形下,无论哪一位欧洲君王都不会效法他们的办法;不过我却认为这样做极为慎重而豁达,因为如果这些人在我睡着时想法用矛、箭把我杀死,那么我一感到疼痛,当然会惊醒过来,说不定会激怒我,使出蛮力,一定会挣断束缚;那时他们既不能抵抗,就更不能希冀我的慈悲了。
这些小人是最出色的数学家,由于皇帝的提倡和鼓励,他们的机械学也发展到了完善的程度。这位皇帝是一位有名的崇尚学术的君王。他有好几架装着轮子的机器,可以用来运送木材和其他沉重的东西。他经常在出产良材的树林里建造最大的战舰,有的长达九英尺,然后用这种机器把战舰运到三四百码以外的海上去。这一次五百个木匠、机器匠立刻动工建造他们最大的机器。这是一座木架,离地有三英寸高,大约有七英尺长四英尺宽,装着二十二个轮子。仿佛在我上岸以后四小时,他们才开始动工,我听到的那阵欢呼,就是因为机器运到了的缘故。他们把机器推到我身边,跟我的身子平行。但是主要的困难是怎样把我抬到车子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竖起了八十根一英尺高的柱子。工人们用带子捆绑住我的脖子、手、脚和身体;然后用像我们包扎物品用的绳子那么粗细的绳索,一头用钩子钩住绷带,一头缚在木柱顶端的滑车上。九百条大汉一齐动手拉这些绳索,不到三个小时,就把我抬上了机器,而且把我捆得紧紧的。这些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因为他们进行工作的时候,我正睡得昏昏沉沉,掺在酒里的迷药药性已经发作了。一千五百匹高大的御马,都有四英寸多高,拖着我向京城进发,前面我也说过,京城离这儿大约有半英里路程。
我们在路上走了四个小时以后,一件可笑的事件把我弄醒了。原来车子出了什么毛病需要修理,停了一会儿,有两三个年轻小伙子一时好奇,想看看我睡着了的模样,爬上了机器,悄悄地走到我的脸前,他们中间有个卫队军官把他的短枪尖深深地伸进了我的左鼻孔,像一根草一样弄得我鼻孔发痒,叫我大打喷嚏;此后他们也就偷偷地溜了,并没有被人看见,过了三星期,我才弄明白为什么那时会突然醒来。那一天,我们又走了不少路,夜里休息的时候,我的两旁各有五百名卫队,半数手持火把,半数带了弓箭,如果我要想动弹一下的话,他们马上就向我射击。第二天早上一出太阳我们又继续进发,大约在中午时分,离京城就不到两百码了。皇帝率领全朝官员都出来迎接;但是大将军们却无论如何不让皇帝亲身冒险走上我的身子。
停车的地方有一座古庙,据说是全王国最大的。几年前这庙里发生了一件大逆不道的凶杀案,就当地人虔诚的眼光看来,这是有污圣地的,所以他们把一切服饰文物都搬走了,只当作一般的公共场所使用。
他们决定让我住在这座庙里。朝北的大门大约有四英尺高两英尺宽,我可以很方便地爬进爬出。大门两边都有一个小窗户,离地不过六英寸。御用铁匠从左边的窗口引进去九十一条链子(很像欧洲妇女用的表链子,大小也仿佛),用三十六把锁把链子锁在我的左腿上。这座庙的对面,大街的那一边,离开庙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一座至少有五英尺高的尖塔。皇帝率领着朝中显贵登上了高塔,以便瞻仰我的风采,这都是后来听人说起的,因为我不可能看到他们。据估计有十万以上市民也出城来看我,虽然我有卫队保护,但我相信有好几次,从梯子爬到我身上来的不下万人。过了不久就有告示禁止这种行为,违者处死。工人们看到我跑不掉了,就割断了一切捆缚我的绳子。我站了起来,生平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人民看到我起来走动,惊讶喧闹的情形简直无法形容。锁在我左腿上的链子大约有两码长,所以我在一个半圆里可以自由前后走动;而且因为拴链子的地方离大门不到四英寸,所以我可以爬进庙去,伸直身子睡在里面。
利立浦特大皇帝在几位贵族陪同下来看在押的作者。皇帝的仪容和服饰。学者们奉命教授作者当地语言。他的温顺性格博得了皇帝的欢心。他的衣袋受到搜查,腰刀、手枪被没收。
我站起来四下一望,应该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看的景色。周围的田野像一片连续不断的花园,圈起来的田地一般都是四十英尺见方,像许许多多花畦。田地间每每夹杂着树林,树林占地八分之一英亩,据我推断最高的树也不过七英尺高。我瞭望一下左面的城池,样子很像戏院里的城池布景。
几小时以来我就感到非大便不可。这本来不足为奇,因为我已经快两天没有大便了。我又急又羞非常难过。我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是爬进屋子里去,那就只好这样办了。我进屋以后就把大门关上,链子的长度能让我走多远,我就走多远,一直走到里面才把肚子里的不舒服的负荷解掉。但是这样不干不净的事我就做过这么一回;我只有希望公正的读者多少能包涵一些,能够不偏不倚、周密地考虑考虑当时我的处境和受到的痛苦。此后我经常在大清早起来就马上到室外尽可能扯着链子去办这件事。这也得到了适当的处理,每天早上在行人还没有出来以前就由两个特派的仆人用手推车把这讨人嫌的东西运走。因为这和我爱好清洁的癖性有关,所以我才认为有对大家辩明的必要;不然我就不会啰唆半天来讲这么一件乍看起来似乎无关宏旨的事了。不过据说我的敌人中竟有人利用这件事和别的事指责过我。
这件事结束了以后,我又走到门外,有必要呼吸一阵新鲜空气。这时皇帝已经从尖塔上下来,骑着马向我走来,他差点儿吃亏,因为那匹马虽然受过良好训练,见了我却一点也不习惯,它仿佛看见一座山在前面动来动去,不由惊得前蹄悬空站了起来,幸亏这位君王是一位出色的骑手,仍然能够骑在马上,这时侍卫赶过来按住辔头,皇帝才能及时跳下马来。下马以后,他怀着十分惊讶的神情,绕着我走了一圈仔细地观察,不过他却一直在链子长度的范围以外活动。他命令厨师和管家把酒菜送给我,他们早已有了准备,一听到命令就用一种轮车把饮食推到我手能够到的地方。我拿起这些车子,一会儿就吃得精光。二十辆车装着肉,十辆车盛着酒。每辆肉车上的肉足够我两三口吃的。每辆酒车上有十小坛酒,我把酒倒在一起,一口喝了下去;下余的几车,我也是这样吃的。皇后和年轻的亲王、郡主带着许多贵妇都坐在稍远的地方的轿子里;但是皇帝的马出了意外以后,他们就下了轿,来到皇帝跟前。
现在我要描写一下皇帝的容貌。他比臣子们大约高出我的一个手指甲盖,就只这一点已经令人肃然起敬。他的仪表威武英俊,有着奥地利人的嘴唇,鹰钩鼻子,棕黄色面皮。他面貌端庄,身躯四肢匀称,举止文雅,态度严肃。他已经度过了青春时代,现年二十八岁零九个月。他在位已经七年,在他的治下国泰民安,一般说来也是所向无敌的。为了更方便地看他,我侧身躺着,脸对着他的脸,他站在离开我只有三码远的地方。后来我曾经多次把他托在手中,因此我的描写是不会错的。他的服装非常简单朴素,式样介乎亚洲式和欧洲式之间,但是他戴着一顶镶着珠宝的黄金轻盔,盔顶上插根羽毛。他手把着出鞘的剑,如果万一我挣脱束缚,他就可以用剑来防身。这把剑大约有三英寸长,剑柄和鞘都是金子的,上面还镶着钻石。他嗓音尖锐,但是嘹亮而清晰。我站起来也可以听得清楚。贵妇和朝臣们也穿得非常华丽,他们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铺在地上的一条绣满了金色、银色人物的女裙。皇帝时常跟我说话,我也回答他,不过彼此一个字也听不懂。还有几位牧师和律师在场(从服装来看,我猜想他们是这种人),他们奉命跟我谈话。我就用种种稍稍能讲一点的语言跟他们谈话,其中包括高地荷兰语和低地荷兰语
,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利凡特等地通行的意、法、西、希腊混合语;但是毫无用处。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宫廷的人才全部离去。我身边驻扎了一支强大的卫队,以防止乱杂人众的无礼和恶意的举动;他们十分不耐烦地挤在我的周围,大着胆子尽可能地挨近我。我坐在房门口地上的时候,有些人竟敢用箭射我,有一枝差点儿射中了我的左眼。带队的上校下令逮捕了六个罪魁。他觉得最适当的处罚莫过于把他们捆起来送到我手里。几个兵士就照着他的话办了,他们用枪托把他们推上前来,让我能用手够到他们。我把他们全放在右手里,先把五个放进上衣袋里,轮到第六个,我做了个要生吃他的样子。那可怜虫拼命地狂叫,上校和军官都很不忍,尤其是他们看到我摸出小刀来的时候;但是我很快就让他们放了心。因为看来我很和善,马上用刀割断了绑缚他的绳子,轻轻地把他放在地上,他拔腿就跑。我用同样的手段处分了余下的五个人,把他们一个个地从衣袋里拿了出来,放走了他们。我注意到,无论兵士和老百姓对我这种宽大为怀的表现都非常感激,后来朝廷也听到了对我极为有利的报告。
到了傍晚时分,我好容易才爬进了房子,躺在硬地上,这样一直睡了约莫两个星期。在这期间皇帝下令给我准备一张床铺。他们用车子运来了六百张普通尺寸的床,就在我房里安置起来。他们将一百五十张小床缝在一块,做成一张长宽适度的床,其余的也照样缝好,四层叠在一起。但是我睡在上面也不见得比睡在平滑的石板地上好些。他们又用同样的计算方法给我准备了被单、毛毯和被子,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过惯了艰苦生活的人,这样的待遇也就很过得去了。
我来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王国,引得无数有钱人、闲人和好奇的人来看我。乡村差不多都走空了。要不是皇帝下了几道敕令,并且发表公告制止骚动,那一定会发生严重荒废耕作和家务的事情。他命令已经看过我的人必须回家,没有朝廷许可证,不准走近离我的房子五十码以内的地方。大臣们却因此获得了相当数量的税款。
同时,皇帝多次召开会议,讨论采取什么措施对待我。我有一位地位很高的好朋友,参与过这件机密大事,后来他告诉我,朝廷对我感到困难重重。他们怕我逃跑;我的伙食费用太大,可能引起饥荒。他们一度曾决定把我饿死或者用毒箭射我的脸和手,马上就可以把我处死。但是他们又考虑到这样一具庞大的尸体会发散臭气,在京城造成瘟疫,说不定还会传染到王国各地。
他们正在商量着这件事,几位陆军军官来到了会议大厅的门口。他们中有两位军官被召见,向皇帝报告了我刚才处分六个罪犯的情形。我这种举动在皇帝和全体阁员的心上造成了良好印象。因此为了我的缘故,皇帝颁了一道命令:京城周围九百码以内的村庄,每天早晨必须交纳六头牛、四十口羊和其他食品作为我的给养;此外还要供给相当数量的面包、葡萄酒和其他酒类。这笔费用,皇帝指令由国库支付。原来这位君王主要靠自己领地上的收入过活,除非遇到重大事故,很少向老百姓征税,不过一遇战事发生,老百姓却必须跟随皇帝出征,生活费用要由他们自己负担。他又指定了六百人给我当差,发给他们维持生活的费用,并且在我的门口两旁搭了许多帐篷让他们住在里面。他又下令,派三百个裁缝,按照本国式样,给我做一身衣服;还派了六位最大的御用学者教我学习他们的语言。最后,还要他的御马,贵族的和卫队的马时常在我跟前操演,使它们对我习惯起来。所有这些命令都实行了,大约过了三星期,我在学习语言方面有了很大的进步。在这期间,皇帝常常来拜访我,并且很喜欢帮助学者教我。我们已经可以交谈几句了;我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表达自己的愿望,他可以不可以释放我。我天天跪在地上重复着这句话。根据我所能理解的,他的回答大概是:这必须经过长期的考查,没有内阁会议的决定,这是不必妄想的,而且首先我要“卢莫斯·凯尔敏·派骚·德丝玛尔·龙·恩普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宣誓同他跟他的王国和好。不过,他们总会好好地待我;他又劝我用自己的耐心和谨慎小心来博得他自己跟他的臣下的欢心。他盼望我不要见怪,如果他命令几个主管官吏来搜查我。因为也许我身边会带着几件武器,如果它们的大小能配得上我这庞大的身躯,那一定是很危险的东西。我说我一定可以使陛下放心,我随时可以脱下衣服,把衣袋掏出来给他检查。
我一面说话,一面做手势来表达这番意思。他回答说,按照王国的法律,我必须经过两位官吏的搜查;他也知道,如果不事先得到我的同意并且答应协助,这是行不通的;但是他对我的宽宏大度、为人正直一直抱有好评,所以才把两位官吏的安全托付给我。他们从我身上取去的物件,将来在我离开时一定归还,或者按照我规定的价格如数赔偿。我就把两位官吏取在手中,先把他们放在上衣袋里,然后又把他们放在我身上的其他口袋里,只有两只盛表的小袋和一只藏着几件必需的零用品的秘密口袋没有让他们搜查,因为我认为这没有搜查的必要,那些零星用品对别人是不关重要的。一只表袋里放着一只银表,另一只放着一个收存着少量金钱的钱包。这两位先生随身携带着钢笔、墨水和纸张,把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东西编制了一份详细清单。他们搜查完毕以后,要我把他们放在地下,他们好把记录呈给皇帝。后来我把这份清单译成了英文,逐字抄录如下:
第一,我们在巨人山(对“昆布斯·夫来斯纯”一词,我是这样翻译的)的上衣的右边袋里,经过最严格的搜查,只找到了一大块粗布,大小足够作陛下大殿的地毯。在左边袋里,我们看到一口大银箱,盖子也是银的,可是我们负责搜查的人却打不开。我们请他打开,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跳了进去,尘土一直没到他小腿的中部,尘埃扑了我们一脸,叫我们俩一齐打了好几个喷嚏。在背心的右边袋里,我们发现了一大捆薄薄的白东西,一层层地叠在一起,有三个人那么大,用一根粗壮的缆绳捆着,上面有黑色的图形,依我们的浅见,这大约就是他们的文字,每个字母有半个巴掌大小。在左边袋里有一部仿佛是机器的东西,背面伸出二十根长柱子,好像陛下大殿前的栏杆,我们推测这是巨人山用来梳头的。我们没有多拿一些问题去麻烦他,因为我们觉得要他了解我们的意思,是十分困难的。在他的中罩衣(我是这样翻译“栾佛—路”这个词的,他们说的是我的马裤)右边的大口袋里,我们看到一根中空的铁柱子,大约有一人高,固定在一块坚硬的木头上,这块木头比柱子来得粗大,柱子的一边伸出几块大铁片来,雕得奇形怪状的,我们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在左边的衣袋里也有同样的一部机器。在右边的小袋里有许多大小不同的、黄的、红的圆扁金属板;白的似乎是银子,都又大又重,我的同伴跟我都搬不动。在左边袋里有两根形状不规则的黑柱子,我们站在他的口袋底,不费力气是摸不到柱子的顶端的。一根黑柱子有盖,实际上只是一件东西;但是另一根柱子的上端,有一个白色的圆东西,约有两个人头大小。这两根柱子都镶着一块极大的钢板。因为恐怕又是什么危险机器,我们就命令他拿出来给我们看了。他从盒子里把它们拿了出来,并且告诉我们,在他的本国,一般是用一件来剃胡子,一件来切肉。还有两只口袋我们进不去,他管它们叫作表袋;实际上是他的中罩衣上端的两个开叉口,因为肚子的压力大,所以这两只口袋很紧。右边的表袋口吊着一条大银链,另一头上拴着一部神奇的机器。我们命令他把链子上拴的东西拉出来;却是一个样子像球体的东西,半边是银的,半边是一种透明的金属,在透明的那边,我们看到一圈奇异的图形,想去摸一下,我们的手指却被透明的物质挡住了。他把这机器放在我们的耳朵上,它却发出不停的喧声,像一座水磨一样。我们猜想这不是一头叫不出名色的动物就是他崇拜的上帝;但是我们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他对我们说(如果我们了解得不错的话,他总是说不十分明白),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向它请教。他管它叫作先知,而且说他这一生不管做什么事,都由它来指定时间。他从左边表袋里拿出了一个网,大小差不多够渔夫用的,不过这东西可以像钱包一样开合,实际上这也就是他的钱包。我们在里面搜查到几大块黄色金属,如果真是金子的话,那么它的价值可就大了。
我们遵奉陛下命令,把他所有的口袋仔细搜查了一遍,我们又看到他腰间系着一条腰带,是用巨兽的皮革制成的。腰带的左边挂着一把有五人多高的长刀;右边挂着一只皮囊,里面又分成两个小袋,每个小袋足容得下三个陛下的臣民。一个里面装了些像脑袋一样大的重金属球,要一手好力气才拿得起来;另外一个里面盛了一堆黑色颗粒,个儿不大也不重,我们一把可以抓起五十多个来。
这是我们在巨人山身上搜查情形的详细清单。他对我们很有礼貌,对于陛下的命令表现了应有的尊重。陛下登基第八十九月初四日。签字盖章。
克来弗林·佛勒洛克
马尔西·佛勒洛克
这份清单读给皇帝听了以后,他虽然说话很婉转,但还是命令我把各项物品交出来。他首先要我交出腰刀,我就把刀连同刀鞘一齐摘了下来。当时他命令随侍的三千精兵,远远地包围住我,掌弓持箭准备放射。不过我并没有留神到这种情况,因为我两眼全神贯注在皇帝身上。他接着要我拔出腰刀,虽然刀受到海水淹浸生了点锈,大体上说还是雪亮的。我拔出刀来,大小三军又惊又怕,立刻齐声呐喊,我手拿腰刀舞来舞去;那时正当烈日当空,刀光使他们眼花缭乱。皇帝毕竟气概非凡,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畏惧;他命令我把刀收鞘,轻轻地放在地上,约离开链子末端六英尺多远的地方。他要我交出的第二件东西,是那两根中空铁柱中的一根,他指的是我的袖珍手枪。我把手枪拔了出来,遵照他的希望,尽量把它的用途解释给他听。因为皮囊盖的很紧,火药幸而没有被海水浸湿(因为火药容易受潮,所以谨慎的航海家都特别小心,预为防备发生这种不方便的事情),我只装上了火药,并且事先警告皇上不要害怕,然后向空中放了一枪。他们这次吓得比看见我的腰刀时更厉害了。几百个人倒在地上,好像震死了一样。就是皇帝虽然站着没被吓倒,也半天不能恢复常态。跟交出腰刀时一样,我交出了两只手枪和弹药包;我请求他特别注意,不要让火药近火,因为星星之火就会引起燃烧,会把皇宫轰上天空。我又交出了表,皇上看了非常好奇,命令派两位个儿最高的卫兵用根杠子抬在肩上,就像英格兰的运酒车夫抬着一桶黄啤酒一样。对于表发出连续不停的闹声和分针的运转,他十分惊奇,因为他们的视力比我们锐敏得多,所以很快就看出分针是在动着。他征询了学者们的意见,虽然我不十分了解他们的话,不过也可以看出他们有各式各样的意见,分歧很大,这用不着我来饶舌,读者们也会想象到的。接着我又交出了银币和铜元,钱包和里面的九个大金币以及一些小金币;还有我的剃刀、小刀、梳子、银鼻烟盒、手帕和旅行日记。结果腰刀、手枪、弹药包都用车装走送进了皇帝的御库;下余的东西却都还给了我。
前面也曾提过,我另外还有一个秘密口袋逃过了检查,那里面有一副眼镜(因为我视力很差,有时要戴眼镜),一架袖珍望远镜,还有几件有用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对于皇上是无关重要的,因此我也就认为不一定要献出来。而且我还担心,要是随便交了出去,说不定会被他们搞坏或者弄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