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

陆菊人是纸坊沟的,离涡镇八里地,沟里有座九天玄女庙,也有三家安着水轮的造纸作坊,陆家只长年给这些造纸坊里割送毛竹。陆菊人八岁时,娘割毛竹被葫芦豹蜂蜇死,爹到镇上杨记寿材铺赊了一副棺,四年了仍还不起钱。杨掌柜提出让陆菊人来当童养媳吧,爹同意了,并说好等陆菊人十二岁的生日就送去。陆菊人去镇上看过社火,知道有个杨记寿材铺,门口老放着一口漆黑发亮的棺,还作想,人死了就是没寿了,怎么还把棺叫寿材呢?也见过了杨家的儿子,只有七八岁呀,两筒子鼻涕,和一帮子伙伴在土堆上玩“占山头”。他总是上不了土堆,一上去就被赶下来,绕着土堆跑,还在喊:拿绳子系我呀,否则我要飞了!陆菊人不愿意去做童养媳,嫌爹心硬。爹说:涡镇上有好日子!再说,纸坊沟离镇子近,我想你了会去看你,你想爹和弟弟了也能回来。陆菊人虎了眼要和爹嚷,但她到底没有嚷,到九天玄女庙里磕了头,说:我去了就再不回来!话刚说完,庙梁上掉下来一条蛇。她拿了树枝子打蛇,蛇身上一坨大疙瘩跑不动,就往出吐,吐出来了一只蛤蟆。蛤蟆还活着,陆菊人就把蛤蟆放生到树林子去了。

这事陆菊人没给爹说,从此也没给过爹笑脸。平日里去地里锄草,或到沟溪里洗衣裳,常常发呆,看纸坊沟两边的乱峰直起直立常插着刀戈,就觉得充满了杀气,听啄木鸟敲树的声音并不认为好听,而只感到树是在疼。反倒盼着十二岁生日快来。

一天傍晚,她坐在坡上的栲树下,望见九天玄女庙后边的山头都向西倾斜,上边布满了无数条路,好像是绳索捆绑了山头往前走,那云就烧红了,后来又褪去,天暗下来,星星便出来了。陆菊人喜欢看星星,她看着星星,星星就有光芒射下来,她就想,星星也长了根的,和这栲树一样吗,星星的根是长了光明,而栲树的根却长到黑暗里去了。露水开始潮湿了她的裤腿,要站起来回去的时候,看见两个赶龙脉的人站在崖湾下,那里是她家的一块地,种着萝卜。她听见赶龙脉的其中一个人说:啊这地方好,能出个官人的。一个说:这得试试,明早五更,看能不能潮上气泡。就把一个竹筒插在地里,却又拔出了两个萝卜。陆菊人没有阻止那人拔萝卜,看着他们扭了叶子,剥了皮,啃着走了,就也悄然回了家。第二天五更,她是先去萝卜地,果然见竹筒上有个鸡蛋大的气泡,手一摸,气泡掉下地没了。后来,赶龙脉的人来,她藏在树后,瞧着他们看到竹筒上没有气泡,说了句:应该是真穴啊,咋是假的?垂头丧气地离开。陆菊人知道了这事,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没有给任何人言传。十二岁生日一过,爹要送她去杨家,她说:爹,我不是你亲生的?爹说:你别怨爹,高高兴兴地去呵。你给爹当了一回女儿,爹没啥陪你呀。就流着泪煮了一盆鸡蛋,剥一颗让陆菊人吃了,再剥一颗让陆菊人吃了,还要再剥。陆菊人这时忽然想开了,自己给爹当了一回女儿,现在再去给杨家的儿子当一回媳妇,这父女、夫妻原来都是一种搭配么,就像一张纸,贴在窗上了是窗纸,糊在墙上了是墙纸。她不吃鸡蛋了,给爹剥出一颗,还给爹擦眼泪,说:我不要你陪金陪银,你给我块地吧,就咱种萝卜的那三分地。爹看着陆菊人,陆菊人的鼻梁上有三四颗白麻子。爹说:这行,算是给你个胭脂地。

陆菊人坐着爹牵的毛驴就去涡镇,家里的那只小猫过来呜呜地叫。猫是个黑猫,身子的二分之一都是脑袋,脑袋的二分之一又都是眼睛。陆菊人说:你想跟我呀?猫嗖地跳上来,坐在陆菊人的怀里。爹说:去吧,镇上有粮,老鼠多。那天是大雾,人和驴出了纸坊沟口,回头就不见了路,而涡镇,河滩里的白鹭全然起飞,竟都栖落在那棵皂角树上。

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黑河从西北下来,白河从东北下来,两河在镇子南头外交汇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个涡潭。涡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静静,水波不兴,一半的黑河水浊着,一半的白河水清着,但如果丢个东西下去,涡潭就动起来,先还是像太极图中的双鱼状,接着如磨盘在推动,旋转得越来越急,呼呼地响,能把什么都吸进去翻腾搅拌似的。据说潭底下有个洞,洞穿山过川,在这里倒一背篓麦糠了,麦糠从一百二十里外的银花溪里便漂出来。

秦岭里的镇子很多,但最大的也就是涡镇,三万多人居住,不算那些巷道,仅贯道的街横着一条,纵着三条,分布着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粮食市,还有城隍庙和地藏菩萨庙。当然这些庙格局都小,地藏菩萨庙也就一个大殿几间厢房,因庙里有一棵古柏和三块巨石,镇上人习惯叫130庙。所有的街巷全有货栈商铺,木板门面刷成黑颜色,和这种黑相配的是街巷里的树,树皮也是黑的。在树枝与屋檐中间多有筛子大的网,网上总爬着蜘蛛,背上都是人面的花纹。偶尔树枝上站了猫头鹰,夜里啼叫,白天里一动不动,脸也是人的脸。那棵老皂角树就长在中街十字路口,它最高大。站在白河黑河岸往镇子方向一看,首先就看见了。它一身上下都长了硬刺,没人能爬上去,上边的皂荚也没有人敢摘,到冬季了还密密麻麻挂着,凡是德行好的人经过,才可能自动掉下一个两个。于是,所有人走过树下了,都抬头往上看,希望皂荚掉下来。镇子虽然三面环水,能出入的只有北面虎山下有路,但镇子有城墙,有四个城门。北城门上有城门楼,下边的门洞很大,旁边的小屋住着老魏头,脊背上长了个大疙瘩,好像老是背了个布袋。他经管城门,门扇上贴了“天亮开门,天黑关门”的告示,也负责敲更,夜里在城墙上就能分辨出城壕外的河滩上坐着的是一条狗还是狼,也能听出谁家的小孩在哭还是河里的大鲵在叫。东门和西门也有城门楼却没有门洞,因为城门楼外就是河,岩岸齐楞楞的很高,鹤呀雁呀鹳呀还有斑鸠成年在城门楼上拉稀,白花花的像涂了石灰浆。南边的城门楼城门洞早塌了,大豁口外长了一排砍头柳。这种柳每年冬天都要把头齐茬砍去,春来再发新枝,不砍头它就死了。透过砍头柳,能看见褐岩岸下的涡潭,再往左几百丈远,石头上拴着一条船。船公姓阮,头上生疮就老是戴顶草帽,平日就坐在船上,等候着人坐满了,顺河去十五里外的龙马关,再三十里到平川县城。第二天,船被纤工逆流拉了回来,载着烟草,布匹,瓷器,红糖,香料和应有尽有的日杂用品。镇子里的猪都圈养,鸡狗却随便走,猪狗是黑的,鸡也是乌鸡,乌到骨头里都是黑。天空中常有从虎山飞来的鹰,那些鹰盘旋着像是一条一条棍,它们一来,乌鸡就要钻进拴在住户门前的高脚牲口身下。那么多的高脚牲口大半是驴,没有马,驴配马种要去黑河岸的东王庄,可驴马交配了生下的是骡子,骡子也就不少。杨家的住屋在东背街的三岔巷口,门前有一棵桂树。杨记寿材铺却在中街上,门口长着痒痒树。寿材铺里出卖材质不一的棺,柏木料有八大块的,有十二、十六块的,也有杂木料,比如橡木桐木和槐木。杨掌柜迟早都在铺里,一边和进来的人做寿材生意,一边还用芦眉子编着金山银山的纸扎,或没事了,就蹴在痒痒树下往街上看。他不能对街上人说:你来呀,你来呀!街上人家里没丧葬了不肯到铺子里来的,传说那门口常有鬼,尤其下雨的黄昏天,鬼会站在铺子的屋檐下一长行。杨掌柜自己便用指甲挠痒痒树,碗粗的树,在根部一挠,树全身酥酥地颤抖,以此能让人稀罕了过来。

*      *

陆菊人在杨家了十年,人出落得丰乳肥臀,屋院门外的桂树也高过了门楼,冬天不落叶,八月里花开了,全镇子都能闻见香气。陆菊人是一大早开了门就扫落在地上的一层花瓣,那是褐色的,黄色的,金灿灿地闪着光亮,她会小心翼翼地把花瓣装进一个小布袋,凡是谁路经门前了,闻见了气味,一扭头,看见了她就在门道里,说:你家这么好的桂树!她就送一个小布袋,说:桂树是我家的,大家闻见了,也就是大家的。于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要来走过,接受了小布袋,而眼睛还盯着陆菊人,赞叹着她越长越好看了。无论受到怎样的夸奖,陆菊人都安安静静,在家里忙家务,也到寿材铺帮公公料理生意,还要每年清明去纸坊沟的三分胭脂地里种麻,收获了把麻秆沤在河边再剥了麻丝拧成绳子给一家人纳鞋底。她没有想着到了杨家要改变杨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从秦岭深山里择川道流下来一样,流过了,清洗着,滋养着,该改变的却都改变了和正改变着。到了杨掌柜的儿子十二岁,割了礼,该是圆房的年纪,杨掌柜的老婆竟害病死了。红事和白事不能撞着,捱过了三年到头,涡镇的形势便越发不好了,许多商号货栈都关了门,而富裕人家纷纷在虎山的崖壁上开凿起石窟。杨家原准备张灯结彩,办几十桌酒席,结果布置完一间厦屋,炕上铺好新被新褥,中午只请了130庙的宽展师父和安仁堂的陈先生来证个婚。宽展师父是个尼姑,又是哑巴,总是微笑着,在手里揉搓一串野桃核,当杨钟和陆菊人在娘的牌位前上香祭酒,三磕六拜时,却从怀里掏出个竹管来吹奏,顷刻间像是风过密林,空灵恬静,一种恍若隔世的忧郁笼罩在心上,弥漫在屋院。杨钟说:这是笛还是箫?陈先生眼睛看不见,仰起脸来眼仁珠全是白的,陈先生说:这是尺八。杨钟说:尺八?是管长一尺八吗?我量量。陆菊人赶紧拿手掐他,杨钟跪着不再多嘴。尺八声突然惊悚起来,让人听得撕心裂肺,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都有了些狰狞。陈先生说:哦,师父吹奏的是《虚铎》。宽展师父就收了声,又安静坐在那里,揉搓野桃核,微笑着。陈先生便也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打开了,里边是一颗麦,一颗米,还有一张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纸,一张用蜻蜓蘸墨拓出的印纸,把麦颗和蝴蝶印纸给了杨钟,把米颗和蜻蜓印纸给了陆菊人,说:水火既济,阴阳相契,育物亲人,参天赞地。然后大家就开始吃饺子。这一顿的饺子包得多,还剩下了一筛子底。

到了晚上,杨钟和陆菊人坐上了厦屋的炕,两人拿出麦颗米颗和两张印纸看。杨钟说:陈先生是郎中,他拿这些东西让咱化了灰喝啥意思?陆菊人看了半天,说:给你的是女的,给我的是男的。杨钟说:你咋知道的?陆菊人就脸红,说:你看么,你对着看么。这一夜隔壁人家的驴一直叫唤,杨掌柜在上房里没有睡,他防备着老鼠,就守着放饺子的筛子直到了天亮。

那年月,连续干旱着即是凶岁,地里的五谷都不好好长,却出了许多豪杰强人。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几万十几万的武装,便割据一方,他们今日联合,明日分裂,旗号不断变换,整年都在厮杀。成了气候的就是军阀,没成气候的还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着能风起云涌,便有了出没在秦岭东一带的逛山和出没在秦岭西一带的刀客。

开凿石窟首先是阮家起的头。船公的独子天保和井家的大儿宗丞在县城里读中学,天保回来说县城那边的富户都在山崖上有石窟,一有了兵匪来,躲进石窟就万无一失,他家便在虎山东崖上开凿了个三间室的。阮家一开凿,盐行的吴家,茶行的岳家,接着是李家、樊家、窦家都在开凿,平日里这些人家把财富藏着掖着,还哭穷,这一开凿便暴露了殷实。于是一段时间里,街巷里人与人见了面,常询问着,你家还没开凿吗?有好脸面的,说:开凿呀,我心寻思是凿一间室的呢,还是三间五间室的?有的却见不得说石窟,一说石窟就来气:谁抢我呀?娘的个✕,我还想抢他哩!问话的人说:你咋这躁呀?那人说:我穷我能不躁?!娘的个✕!问话的人也就躁了:你穷还有理啦?像你这号人该穷,死了都是穷鬼!双方吵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后来就动了手。动手不在于挨了几下,要的是气势上压倒对方,提裤子,挽袖子,吹胡子瞪眼,再是配上抄家伙的动作。旁边的人赶忙来拉开,那人还在吼:娘的个✕!有能耐你不要走么!自己倒先走了。

虎山的东崖有几十丈高,直楞楞的像是刀劈的,上面只长苔藓和稀稀的几丛斛草。石窟开凿在那里了,人从崖顶是难以下来,从崖根黄羊也爬不上来,即便拿手枪打吧,子弹不会拐弯,再好的枪法只能射在窟口,溅些火花,或许住到石窟里的人还要羞辱你。在荷叶里拉了屎,提了四个角甩下来。但出入石窟就艰难了,得拿两块木板,先把一块搭上沿壁凿出石窝里嵌着的木橛上,走过去了,再把另一块木板搭到前边的木橛子上,又抽掉后边的木板再搭到前边去。如此来回抽木板搭木板,云雾就在身边,手能去抓,怎么也抓不住。杨钟很喜欢到别人家的石窟里去看,他手脚利索,可以在木板上小跑,嚷嚷着鸟飞过了,空中怎么就没留下痕迹?窟里的人问:哎杨钟杨钟,你家咋还没开凿呢?杨钟说:这我不管!再问:你家的事是你爹管还是你媳妇管?杨钟不回答,在木板上还做了个倒立,肚子亮出来,上边长着一层毛。

杨掌柜是和陆菊人商量过开凿呀还是不开凿,但一直拿不定主意。一是家里并没有多少积蓄,二是还想着真能有兵匪到镇子里来吗,就是来了偏偏就伤害了自家?陆菊人也问猫,那只猫已经很老了,终日都卧在门楼上的瓦槽里,睁着眼睛看屋院外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远处的城墙和站在城墙上的水鸟,猫始终没个回应。这么再捱过了半年,秦岭里过冯玉祥的队伍,又过白朗的队伍,再就是还有了国民军的69旅。冯玉祥的队伍和白朗的队伍在一百五十里外的方塌县打了一仗,又在桑木县的高店子打了一仗,冯玉祥的队伍把白朗的队伍打散到西边一带。没想逛山和刀客竟联手了再打冯玉祥。后来69旅不知怎么又和逛山追杀刀客。涡镇外的黑河白河岸上常过队伍,一溜吊线地过,穿什么服装的都有,背着汉阳造,或者大刀长矛。每每队伍一过,老魏头就敲锣,镇子北城门关上了,没有兵匪进来。但后来的一支队伍就来拍门,门不开,几个炸药包子绑在一起便把门洞门楼轰垮了,抓住老魏头说:把钱财交出来!老魏头把锣和锣槌给了,当兵的把他压在地上剥衣服,才发现脊背上一个碗大的肉疙瘩,骂道:以为你藏着细软!在肉疙瘩坨上砍了一刀。这一刀把老魏头没砍死,躺了三个月,天天给挂在墙上的钟馗像祷告,竟然又活下来,只是从此,背驼得更厉害,看人不看脸仅看脚。这支队伍进了镇,找到镇公所主任,主任姓常,要求各家各户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没钱没粮的出驴出骡把粮草送出县境。才照办了,没过几天,又来了一支队伍要粮钱,主任说:不是才给了吗?谁知两支队伍是对头,主任被打了三枪,死在老皂角树下。后任的主任是巩铁匠的堂兄,他带上端枪的兵上门收缴,凶神恶煞的,队伍一走,他的小孙子就失踪了,第三天发现在虎山下一棵树上绑着,豺吃了下半身。虎山后沟里下来的豺比狼大,都是白面。没人再敢当主任了,涡镇的人成了乌合之众,是一群麻雀,一有风吹草动,就轰地惊散,杨掌柜这才下了决定也得开凿石窟。

杨家父子在虎山东崖上选中了方位,雇了两个石匠,日夜赶工,陆菊人便一天两次提了瓦罐送水送饭。陆菊人的腰身明显有些笨了,髻绾得高高的,穿了件青花长褂,傍晚从虎山回来,累了,坐在北城门口那一堆乱石条上开口出气,老魏头和陈皮匠的老婆在旁边的榆树下说话,都没有看到她。他们好像在议论着恐慌,陈皮匠的老婆说:他伯,你说,这日子啥时候能好呀?老魏头说:天有尽头吗?从镇子里看天,尽头在虎山上,到了虎山,山那边还是天,啊你穿新鞋啦?陈皮匠老婆把脚一收,说:你胡看啥的!唉,半夜里老是惊,醒来就一身汗,咱这镇上咋就不出个官人呀,有个官人就能罩咱们哩!陆菊人听见了,抬头往虎山看,虎山湾下往西北的那条沟就是纸坊沟,纸坊沟里那三分胭脂地,她笑了一下,要去接话说涡镇迟早会有个官人的,但她没说,也坐着没动,却想:官人能是谁呢,即便将来公公过世了埋在那里,是杨钟吗?那猴一样不稳实的人是做官人的料吗?或许,是肚里的孩子?!陆菊人又笑了,但她笑得没声,把一口唾沫吐出来。榆树上的鸟往下拉粪,把一粒粪落在陈皮匠老婆的肩上,她蹬了一下树,鸟飞了,说:瞧这霉不霉,他爹这脚一崴,来祥去收皮子,明明收的是十张,拿回来成了九张,让人骗了,这鸟又拉在我身上,我才换洗了的褂子!老魏头说:乱世里鬼多么,家里不安宁了,你让来祥晚上来我家取钟馗画,你得祷告哩。陈皮匠老婆说:一幅画真起作用?一扭脖子,便看见了坐在乱石条上的陆菊人,陆菊人不停地吐唾沫,几只灰翅膀蝴蝶就在唾湿的地上飞,说:杨钟家的,你吐唾沫哩?陆菊人不吐了,说:婶,婶。陈皮匠老婆说:是不是有身孕啦,你站起来,我看看。陆菊人脸开始泛红,说:四个月了。陈皮匠老婆说:四个月了?这月子要坐到五黄六月,咋选那么热的天气?!陆菊人说:人家要跟我来,我总不能不让来么。陈皮匠老婆说:也是也是,这由不得你。就过来拉陆菊人的手,又摸她的脸和肚子,说:快回去,天黑了,外边不干净。忍着吐,要么容易吸凉气哩。老魏头说:吐着也好,进门的时候回头再吐一口,给鬼留口痰,外边的鬼就不跟着你到屋里去。陆菊人应声着起了,陈皮匠老婆还在说:我得数说杨掌柜的,身孕都这明显了,还让去送水送饭!

陈皮匠的老婆后来果真数说了杨掌柜,杨掌柜这才知道儿媳来了喜,就让陆菊人在家待着,他两头跑,既在石窟里干活,饭时了又回家取水取饭。这一日提了饭罐刚出了三岔巷,有声音说:老胳膊硬腿的还轻狂,这路都不会走了么!杨掌柜扭头一看,是水烟店的井掌柜提了一条大鱼过来,不远不近的还跟着三四只流浪猫,说:啊买这么大的鱼,给我留双筷子哈!井掌柜说:行啊,宗丞的老师来家了,你陪着喝几杯么!听说你快要当爷啦,别脚步踏不稳,把罐子提了个罐子系儿!杨掌柜说:嘿,嘿嘿。你家没也开凿个窟?井掌柜说:我哪富有?要说买条鱼我倒买得起,谁来打我主意,把这鱼提去好啦!就看见了那三四只流浪猫流着口水,眼睛都发绿,跺一跺脚,撵走了。杨掌柜说:你不富有?你那互济会的大洋怕是拿瓮装的!井掌柜忙朝四下看,低声说:你咋知道有互济会?杨掌柜说:你以为我只和死人打交道?井掌柜脸黑下来,说:这话你要烂到肚里!我告诉你,互济会的钱是众人的钱,黑河白河里的水那是水经过黑河白河的!转身就走了。杨掌柜兀自说了句:水经过黑河白河那黑河白河也湿呀!一时有些尴尬,也觉得这个时候不该说那话的,便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盐行的吴家,茶行的岳家,开凿出的洞窟是一厅三间室的,还有厨房、水窖和厕所,杨家没那么多资金和劳力,只开凿了一个小窟,小窟里又套着一个更小的窟,就这也进度缓慢,差不多过了三个月还没完工,却意外地听到一个消息:井掌柜死了!

*      *

井掌柜的箱底真的不厚实,一家四口,也就开了间水烟店。秋后在龙马关收购烟叶时,别人都在货店里批发,他到烟农的地里去,只买每株烟苗上第三片和第四片叶子,回来晾干切丝。他的烟丝讲究,一个烟丝要喷一盅白酒,再喷两盅黄酒,然后撒点辣面,拌芝麻香油,用白布包了再用油纸包了,阴在水瓮旁的潮地上,一个月后才打开。烟丝柔软香荃,又颜色黄亮,井掌柜的生意就不错。但涡镇上有四家水烟店,毕竟他的店小,只能说还能坚持,他就谋划着成立了个互济会。互济会是百多户普通人家集资,两年一个档期,各拿出一定的钱集中作为基金,谁家突然有了灾灾难难,或者急需开支,基金就提供帮助,但必须第二年底还清,统一结算了,再进行下一个档期。互济会是秘密进行的,井掌柜是发起人,又善于计算,他就是了会长,掌管了全部资金。当他把那么多白花花的大洋拿回家,他老婆吓得浑身发抖,问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钱多了就成阴票啦。井掌柜骂老婆说话不吉利,告诉了互济会的事,老婆还是害怕,说:咱这么穷的,咱敢管?井掌柜说:咱穷啦?我儿子多好的咋就穷啦?!

井掌柜骄傲着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确实都能行。大儿子井宗丞黑是黑,但能说会道,办事干脆,和阮家的阮天保在县城里读书,在县城里读书的也就是他们两个,而且阮天保只是初中二年级,他已经读到三年级了。小儿子长得白净,言语不多,却心思细密,小学读完后就跟着王画师学画,手艺出色了,好多活计都是王画师歇着让这个徒弟干的。因为有这两个儿子,井掌柜曾在皮货店和陈皮匠说话时,嘲笑过盐行的吴掌柜和茶行的岳掌柜:挣钱留给儿子?儿子不行你留下他也守不住,儿子行了,还用得着你留?陈皮匠心里酸酸的,他的儿子陈来祥太笨,说:啊,啊啊。偏这时陈来祥进来了,嚷嚷肚子饥了,问店里有没有吃的。陈来祥能吃能喝,力气大,却老受伙伴们捉弄,刚才和卖凉粉的唐景、挂面坊的苟发明、杨钟在街上走,杨钟就把手按在屁股上放了个屁,立即又把手伸到他的口鼻前,说你闻闻这是啥?他竟真的闻了闻,惹得众人一阵嬉笑,他就不和他们玩了,独自回到店来。陈皮匠气得说:你肚里有掏食虫呀,早上吃了三个蒸馍,这才半晌午就饥啦?你也不问候你井伯!陈来祥说:井伯是熟人。陈皮匠说:熟人就不问候啦?!陈来祥说:井伯好!井掌柜哈哈地笑,说:来祥这身体结实么!

井掌柜是到龙马关收购烟叶时遭绑票的。认购的烟叶品质好,价格又合适,约定三天后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井掌柜就在烟农家多喝了些酒,背了褡裢一路头重脚轻地飘着往回走。走到碾子坪的那棵橡树下,嘣地一颗橡籽落在他脑袋上,他说:啧,天上咋不掉大洋呀,让大洋砸死我!仰头往树上看,树上就跳下三个蒙面人,当下把他压住绑了。井掌柜没有反抗,也没骂,说:兄弟,不要杀我!一个人说:你是长辈,不杀你,但你得配合!另外两个人就脱了他一条外裤,又拿了褡裢里他的石头眼镜,连夜去涡镇找他的老婆,吓唬着要一千块大洋。

井掌柜的老婆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手只是摇,来人给她个棒槌,她握住棒槌手就不摇了,说水烟店生意小,哪里会有一千块大洋?来人说那互济会的钱呢?她说你们也知道互济会?互济会的钱不是井家的,怎么敢动呢?来人说你舍不得钱那就撕票啦!她只好从炕洞里掏出三百块大洋,又挪开板柜,板柜后墙上有个窟窿,窟窿里有个包袱,解开了,是二百块大洋。还有两个银项圈。来人说要一千块的,这不够么。她说我就知道有这么多。来人拿了五百块大洋,还要那两个银项圈。她说这是两个儿子小时候戴过的,得给儿子留个作念,但银项圈还是被拿走了。后半夜里,井掌柜一瘸一跛地回来,口渴得喝了一瓦盆浆水,说:丢人了,人丢大了!就睡倒在炕上。

互济会共有一千多块大洋,井掌柜先是悄悄埋了五百块,再把另外五百块分别藏在炕洞和墙窟窿时,老婆看见过,没想这另外五百块大洋就没有了。井掌柜在炕上给老婆叮咛:这事让谁都不要知道啊!互济会的钱不能少,咱得想办法补上。他想卖掉水烟店,又怕突然卖掉水烟店了会引起镇上人猜疑,就决定悄悄卖地。井家在白河岸有十亩水田,在虎山湾里有十二亩旱地,一直都租给当地人种着,井掌柜便要把二十二亩地全卖掉。

卖地头一天,突然下起雨,先还是街面的水潭里满是些钉子在跳,后来白茫茫一片,像是雨的芦苇园子,还晌午着就模糊了十字路口的老皂角树。井掌柜提了一坛酒到寿材铺来要和杨掌柜喝,当时铺子里还有陆菊人,还有安仁堂的陈先生。

杨掌柜有头晕的病,陈先生配制了一些丸药送过来后,雨大得没能回去,杨掌柜就留着喝茶说话。陈先生说:屋里暗,你把灯点上吧。杨掌柜说:你眼睛看不见,还要点灯?陈先生说:天暗了就得点灯,与看得见看不见无关。陆菊人知道陈先生是个怪人,也就把灯座移到桌上,添满菜油,点燃了芯子。杨掌柜续着茶,还在说本该他去安仁堂请药的,你倒送了来,偏下这么大的雨。陈先生倒感慨他这大半生了,总是在雨天有大事,五十年前也就是这样的雨天,他是跟了元虚道长学医,二十年前天也是下雨,被拉去当的兵,十年前他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眼回涡镇,雨大得黑河白河的水都涨了。杨掌柜就说:我也只知道你在县城的八仙观里要当道士的,没想等你回来了却是个郎中,竟然还不知道当过兵,自己把自己眼睛弄瞎了,这是咋回事?陈先生却不吭声了,雨落在屋瓦上,爆豆一样的响,突然就笑了,说:你这头晕病是怎么得的,啥时候头晕,头晕起来怎么个天旋地转,你给人说吗?杨掌柜说:说那有啥意思?陈先生说:昨天吃过的饭,今天还吃饭,上个月剃过头了,这个月就不剃啦?人这一生就是堆积日子么。杨掌柜说:照你这样说,我活得就没指望啦?这镇上多少人都家大业大了,我这铺子几十年还是这么个小生意!陈先生说:你呀,嘿嘿,咋说你呀,嘿嘿。杨掌柜也嘿嘿起来,说:你会算卦,你也给我算算。

就是这时候井掌柜进的门,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草帽,浑身湿淋淋的,把酒罐子往桌子上一放,嚷嚷着下雨天不睡觉就喝酒,正好陈先生也在,咱喝他个不醉不散。陈先生说:听你这声,虚火恁大的,还喝呀?!陆菊人看井掌柜,果真眼睛赤红,嘴角溃烂。井掌柜说:这雨下得心烦么,喝!杨掌柜说:难得你能上我门,喝么,我这头晕半个月了,不敢喝也得和陈先生陪你喝!三人就喝开了,很快都上了头。井掌柜说:陈先生,刚才我来时你正算卦哩,你也算算我有没有坎,坎能不能过去?陈先生让井掌柜说出个汉字,再报个三位数,摆弄了一阵,说:你注意着别让水淹。井掌柜说:我不撑船,也不坐船,咋能水淹?陈先生说:从河岸上走过的时候小心栽跤。井掌柜说:我还不到七十八十哩,栽不了跤,即便栽跤就能掉到河里去?笑了笑,看着陆菊人拿了蓑衣苫门外台阶上的那副棺,怕水溅上去,说:这雨淹不了我吧,杨掌柜,生意怎么样?杨掌柜说:能怎么样?井掌柜说:我给你个生意吧,给我做个八大块的,柏木料!杨掌柜说:喝多了吧,我可不盼你死哩!井掌柜说:谁不死?死了能睡上个好棺这就够了!

这场酒喝到天黑多时,喝罢了井掌柜提来的一罐,又喝了杨掌柜的两个小罐,雨是住了,井掌柜却倒在地上,瘫成一堆泥。杨掌柜和陆菊人把他抬到躺椅上睡了,陈先生也说他要回去。杨掌柜说:你行不行,要么等杨钟回来了送你?陈先生说:我行,你给我点个灯笼。提了灯笼就摇摇晃晃地走了。鸡叫过两遍,杨钟还是没有回来,陆菊人看着桌子下两三个空酒罐子歪着,罐子都醉了,一个罐子口还往外流着酒,就像是人死了还冒血泡,说:爹,杨钟是不是又耍钱了,我到街上找去。杨掌柜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家歇去,我在这儿陪着井掌柜。

这一夜杨掌柜和井掌柜都在寿材铺里,第二天井掌柜酒醒了,到白河岸和买家签契约。买家当然要请他吃饭,吃了一碗觉得肚子疼,去了厕所。涡镇的厕所都是蹲坑在一间茅房里,墙外是粪尿窖子,黑河白河岸上村寨的厕所直接就是粪尿窖,苍蝇轰轰轰,井掌柜说:这脏的能蹲下?还是蹲在窖沿上了,一边拉,一边用蝇拍子打苍蝇。买家在屋里见井掌柜很久了不回来,喊道:旁边那堆石头是擦屁股的!过了一袋烟时间,井掌柜还没回来。买家就去了厕所,说:你是屙井绳啊?!厕所里却没见了井掌柜,粪尿窖上漂着一顶地瓜皮帽。忙喊家人打捞,打捞上来,井掌柜死了。

*      *

井掌柜一死,老婆在灵堂上哭恓惶,哭声里诉说着他这是啥命呀,绑了票都没死却死在粪尿窖子里。哭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传出去,涡镇一时炸了锅。陆菊人因有身孕,不能来吊唁,按风俗规程就蒸了两个大馍为献祭。杨掌柜拿着去了井家,她便在家里做起袼褙。做袼褙是把一些烂布片子铺在门扇上抹糨糊,铺一层烂布片子抹一层糨糊,铺抹成四层五层了,晾干了,将来蒙上好布可以纳袜底子和鞋帮子。陆菊人做着袼褙,脑子里老是纠结:这人的命说顽就顽得很,说脆就脆得很,跌进粪尿窖子里也能死?这一死,井家的光景也就完了?!便又想着那天井掌柜能提了酒来寻人喝,他可是从来没有到寿材铺里喝过酒呀,还喝得大醉,又突然地把白河岸上自家的地也卖了,这肯定都与被绑过票有关!那么,这绑他票的是谁呢?井掌柜并不是箱底厚的人家,为什么就绑了他的票啊?!陆菊人就不抹糨糊了,眼睛黏起来,心里是了一盆子糨糊,瓷呆呆地看着猫。猫依旧卧在门楼上的瓦槽里,眼睛发黄,像琉璃一样,也在看着她。这个傍晚,陆菊人觉得猫的眼光很怪异,十分森煞,她想给猫说句话,嘴张开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咽下了一口唾沫。

井家突如其来的横祸,使镇上的女人都成了长舌妇,男人也成了长舌男,说什么话的都有。更糟糕的是井家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陈皮匠派陈来祥去县城找井宗丞,学校说井宗丞已经有半年没来上课了,不知踪影。而井宗秀跟着师傅在麦溪县给一乡绅家画祠堂,那相距一百八十里啊。陈来祥从县城回来后,换了一双鞋,又去了麦溪县。等到陈来祥和井宗秀回来,井掌柜的灵堂已摆了四天三夜。

井宗秀回来其实并没有先进涡镇,而是和陈来祥直脚去了白河岸,要寻买地的那户人家。村子里狗多,一个扑着来咬,十几个都扑着来咬,井宗秀从篱笆上抽出一根棍,抡着就打,给陈来祥说:你拾块砖!陈来祥说:拾了,伯是在他家没了命,咱也不让他好死!两人到了那家,男的都不在,只有个小个子女的,女的吓得头不敢抬。问卖地的契约在哪里,说在桌子上放着,问买地的钱呢,说还在桌子上放着。果然上房的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契约和一摞银元。井宗秀又问:粪尿窖子在哪儿?女的领着去了山墙外,粪尿窖子很大,粪尿几乎要溢出窖沿子,女的扑咚跪下磕头。井宗秀和陈来祥扭身又回到上房,扔了木棍和砖头,坐在椅子上了,说:有啥吃的?那女的就跟进来,说:你们不会让我们赔命吧?井宗秀说:要了你们的命我爹就能活啦?!那女的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朝着院子喊:他爹,他爹,井掌柜的儿子达理哩,没事的,你出来!院角的麦草垛里就钻出个人来,竟然个头比陈来祥还高,赶紧叙说了井掌柜当天被淹死在粪尿窖里的实情,又赶忙从厨房里往桌子上端了蒸馍和烧鸡,催促着老婆快去擀面。井宗秀在警告着:对谁都不要说我爹是跌在粪尿窖子里,他那么个大人,怎么能在粪尿窖子淹死呢,他是突然头晕,下台阶时跌倒的。那男的说:是的是的。井宗秀就从那摞银元里取出一枚,拍在了桌子上,说:今日就把那个粪尿窖子填了。那男的说:那总得拉屎拉尿呀,填了又到哪儿去挖个窖子呀?井宗秀说:我管你在哪儿挖,这个必须填!

井宗秀回到家,给爹料理后事,问娘互济金有多少。娘说,你爹死前没留下一句话,我也说不清,当时办互济会,好像各家的出资不一样,有的五个六个大洋,有的十个二十个大洋。井宗秀估摸了一下,百多户人家该集资上千个大洋的。又问娘绑匪索去了多少,娘说五百个大洋,再问那剩下的五百个大洋藏在哪里,娘说这我不知道,你爹没给我提说过。就扑倒在灵堂上哭:他爹呀,我的没活够的他爹呀!你丢下我们叫谁照应呀?他爹呀,他爹,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也没叫邻居的婆婆婶婶们来陪娘,他把院门关了,翻箱倒柜地在家里寻,没寻着,在院子里挖,也没挖出来。娘说:钱是大伙集的,你爹一死,人家肯定来追要,这点卖地的钱肯定不够啊。井宗秀说:你千万不能说绑匪索了五百大洋,别人若问起,就说把全部基金都索抢了,后边的事我来办。

但是,又仅过了一天,阮天保从县城坐船回来,带了另一宗消息:县保安队剿灭了一股共匪,把共匪的一个头目的头割了就挂在县广场的旗杆上。涡镇的人似乎听到过共产党这话,但风声里传着共产党在秦岭北面的大平原上闹红哩,怎么也进了秦岭?阮天保就说共产党早都渗透来了,县城西关的杜鹏举便是共产党派来平川县秘密发展势力的,第一个发展的就是井宗丞。为了筹措活动经费,井宗丞出主意让人绑票他爹,保安队围捕时,他们正商量用绑票来的钱要去省城买枪呀,当场打死了五人,逃走了七人,后来搜山,又打死了三人,活捉了三人,其中就有杜鹏举,但漏网了井宗丞。

绑票井掌柜的竟然是井掌柜的儿子井宗丞,镇上的人先都不肯相信,接着就感叹:没世事了,这没世事了!卤肉店的姚掌柜曾经托媒要把自己的女儿提亲给井宗丞的,他一边给人称肉一边唉唉着,说:多好的小伙,才几年的时间咋就学坏了?!来买肉的杂货店的孙掌柜说:你要庆幸哩,若亲事早订了,你现在哭都没眼泪了!盐行的吴掌柜和茶行的岳掌柜在街上遇见了,原本是互不招嘴的,吴掌柜却说:吃了?岳掌柜说:啊吃了。吴掌柜说:嘴油光光的,又吃好东西啦?岳掌柜说:哪有油呀,在前边店里吃了碗糍粑,凑合吧。吴掌柜说:还凑合?井掌柜是吃不上喽,那井宗丞想吃也吃不上喽!岳掌柜说:这倒是。我见过井宗丞和人打麻将,赢了一个钱了就会把钱贴在额颅上,生怕人不知道。啥人就有啥性子,张狂啊,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吴掌柜说:你能想到什么事了,这世上就能发生什么事啊!唐景正卖凉粉,不爱听这话,说:啥意思,你是早就想着井家出事哩?!两人当场就吵了一架。陈先生是当日托人从黄石峪养蜂人那儿买回来了一箱蜜蜂,架在安仁堂的屋檐下,蜂嗡嗡着飞出飞进的,人问:你怎么养起蜂了,是要治了病还再送一罐蜂蜜吗?陈先生说:让人来看的,蜂四处采花酿蜜是在削减自己的天毒哩。人又问:天毒?陈先生说:蜂有天毒,人也有天毒。人再问:人也有天毒?陈先生说:人不知道削减啊!而参加互济会的人家却慌了,给井掌柜吊唁过了,拿出收据向井宗秀的娘要集资。老婆子哭得说不出话,井宗秀出面,把所有拿收据的人请坐在屋里,跪下了,先磕了三个头,就破口大骂井宗丞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受人引诱,害死了他爹,也害苦了乡亲。他说:互济金全部被抢了,这是大家的血汗钱,从口里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出了这事,我爹死了不能回还,做儿子的就要赔偿!我爹临死前为这事卖了家里所有的地,卖地的钱都在我这儿,可能还偿不够,但我记着,我不赖也不跑,保证三年里给各位付清。当下拿出了卖地钱,按比例给每人还了一半。众人见井宗秀实诚,话都在理上,也是同情了井家,装了所领的一半钱,站在井掌柜的灵堂前,说:谁也不愿出这事啊,都不是富裕人家,又共事了一场,剩下的钱就不要了。井宗秀长跪不起,额颅在地上磕出了血。众人问:棺有了吗?井宗秀说:有,我娘一直病恹恹的,是给我娘准备的,没想我爹倒走在前头,我爹先用上。众人问:那墓呢?井宗秀说:还没地拱墓,暂不埋,浮丘着,等我挣了钱再买地下葬。井宗秀的主意拿定,众人都说:宗秀能顶事了!陆续散去。

按涡镇的习俗,浮丘指那些亡人殁的日子不好,犯着煞星,不可及时入土安埋,短的十天半月,长的也可能一年两年,那就得选择一个临时处架上棺柩,苫上雨棚,用土坯简单地垒个围墙。井掌柜的死不是犯着煞星而是死无可葬之地,这井宗秀的心疼得一块一块往下掉肉。他两次恳求宽展师父能让爹浮丘到130庙里去,宽展师父只是吹她的尺八,第三次再去恳求,宽展师父才点了头。130庙紧靠着镇子西北角,数十丈高的古柏就在大殿前,而三块巨石一块在殿后,一块在殿东,一块在后院角,井宗秀把爹的棺浮丘在第三块巨石边,不远处有一排野桃树,正结着指头蛋大的桃。

头七日进行的浮丘,二七、三七、四七,井宗秀都去给爹祭奠。到了四十九天的七七日,再拿了香烛黄表往庙里去,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子往下落,刚经过大殿前的古柏下,突然一只猫就卧在路上看他。庙里的流浪猫很多,以前他来的时候,常见有猫从草丛里悄然出来,又拖长着身子钻进篱笆里去,他还作想山林里老虎估计也是这般情景。但卧在路上看他的这只猫长得奇怪,头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头的一半,尤其目光冷得像星子,他不免怔了一下。蹲下来给猫招手,希望猫能到他跟前来,猫却掉头离开了,尾巴竖起来像棍一样。这当儿,有了尺八的声音,时而恬静舒缓,时而激越狂放,井宗秀知道宽展师父又在礼佛了,她礼佛除了献花,烧香,供奉食物外,就是把野桃核打磨穿串,然后戴个手套揉搓,或者吹奏尺八。他往大殿里望去,殿门开着,宽展师父就在地藏菩萨像前坐着,而同时还有一个跪着祈祷的女人背影。这是镇上谁家的女人呢,井宗秀刚有了这般思忖,古柏的柏籽像细雨一样撒下来,在身前身后的地上跳跃不已。

井宗秀去了他爹的浮丘处,那里的石香炉里却燃了一炷香,香的烟细得像一根绳子,端端地往上长,他一走近,就软散开来。井宗秀有些欣慰,更有些疑惑,往四周望了一下,王妈在远处的那块菜地里拔葱。王妈住在西背街,儿子开着一家瓜子店,她平日常来庙里干些杂活的。井宗秀说:王妈,这是谁给我爹上的香?王妈说:我才过来,这我不知道。是师父上的?井宗秀摇了摇头。王妈说:那是互济会的谁?井宗秀还是摇了摇头。王妈说:唉,你爹可怜啊。井宗秀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      *

天越来越热,河里过来的水汽又重,镇街上的人就稀落了好多。男人都赤裸膀子,裤腰里还夹一圈核桃树叶,在屋檐的阴凉处叫苦着这身子成篓子了,一动弹到处漏水,又骂旁边卧着的狗,伸长舌头在喘,喘得人心里都生了草。井宗秀还是不知道爹把另外的五百块大洋藏在哪里,人就瘦了一圈,也不洗头刮脸,胡子长得把嘴都罩了。夜里没睡好,中午在竹席上泼水才迷瞪了一会,巷道树上的知了就把他聒醒了。知了是一只聒了,成百上千的都聒,声浪像火,一波涌一波地烧过来。井宗秀脑袋昏沉沉地想着刚才还做了一个梦,似乎又不是梦,他正吃饭哩,听到有一声叹息:有福的人不在了,我走呀。院子里并没有人。他说:你是谁?声音说:我姓银。他说:姓银?你往哪里去?声音说:真是和你没缘,我到齐门生家去。井宗秀琢磨梦里的声音,忽然醒悟是不是爹埋藏的大洋在说话,银货埋得久了会走失的,莫非那五百块大洋真的就走了?便不再睡,走到街上,问杂货店的孙掌柜:啊孙爷,咱镇上没有姓齐的吧。孙掌柜说:没的。又问:黑河白河岸上哪个村子有姓齐的?孙掌柜说:齐塬上可能有吧。齐塬在黑河的涝峪里。一个很大的塬坡,分散有几个村子。但涡镇人瞧不起那里,穷得只有红薯长得好,很少去过。井宗秀就出了镇往西北去,进涝峪到齐塬。塬上旱得庄稼全拧了绳儿,大路小路上到处都在冒土烟,只有地塄上那些荆棘上一些野酸枣泛了红,红得像血滴子。连着有三个村子,问了竟也没有姓齐的。井宗秀说:怪了,没有姓齐的齐塬?村人说:这里乞丐多,外人叫我们齐塬,我们也就这么叫,只是把乞改成了齐。井宗秀站在地塄下,望着那几颗野酸枣。一直等到黄昏,来了一只乌鸦,乌鸦在啄吃那些野酸枣,没有一颗掉下来,乌鸦就一口一口把野酸枣吃完了。

井宗秀垂头丧气回到镇里,天已经黑了多时,一些店铺门口的灯亮着,光芒乍长乍短。经过德裕布庄门口,有伙计正在那里拴一匹马,马全身乌黑,四蹄却是雪白。井宗秀一直爱马,但镇上很少有马,他当初跟画师出去学艺,就谋着有一日挣钱了一定要买一匹高头大马的,所以突然在镇子里看见了马,就跑了过去。没想那马不知为什么就惊起来,昂头嘶叫,用力地拽缰绳。伙计一时控制不了,眼看着拴马桩都歪斜了。井宗秀靠近去,嘴里发出吁吁声,用手抚摸马脖子,马随之双耳倒后,安静了下来。井宗秀说:镇上有了这么好的马!伙计说:这是龙马关韩掌柜的。井宗秀知道韩掌柜在龙马关是大户,家里开有布行,德裕布庄的布也是从那里进的货,韩掌柜来德裕布庄办事,肯定要回去吧,登时倒有了个念头:德裕布庄进的都是丝绸和各色细布,而涡镇一般人还是粗衣打扮,自织自染,又染得黑不黑蓝不蓝的灰色,如果能从韩家布行进些染料,办个染坊,或许还是好生意的。井宗秀为自己的想法有些得意,就往布庄门里张望了一会儿,觉得不妥,退到三岔巷口等着韩掌柜经过时能拦住说话。巷口那里是一块三角土场子。靠北处有石磙子碾盘,井宗秀一蹲上去,斜对面的桂树上扑棱棱地响,起飞了一群蝙蝠,而桂树后的那家院门楣上挂着两只红灯笼,桂树的摇晃使灯笼的红光便忽聚忽散了开来。这是杨掌柜家的院门。

杨家院门上挂了红灯笼,是陆菊人临产就在今晚。鸡上架的时候,陆菊人的羊水便破了,隔壁的柳嫂在接生,但孩子横生,那柳嫂也没了办法,让杨钟快去瓜子店请王妈,王妈好佛,又是几十年里不知把多少人接到世上来的,她啥情况都经过。杨钟慌张地从院门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双手合十对着天作揖,脚下就绊了石头,扑咚跌坐在地上。井宗秀在碾盘上说:杨钟,杨钟!杨钟从地上一时起不来。井宗秀说:啥事儿呀你恁慌的?杨钟说:你咋蹴在那儿?我以为是条狗哩!井宗秀说:把你爹烟匣子拿来咱吃几锅子,我烟瘾犯啦!杨钟说:要吃明日吃,我急着哩。井宗秀说:急着是火上了房啦还是媳妇生娃呀?!杨钟说:就是媳妇生娃呀,生不出来,坐着躺着都生不出来么!我去背王妈。井宗秀啊了一声,顺嘴说的话还真给说准了,也紧张起来,说:你瘦猴猴的背不动王妈,我跟你一块去!街上有人叫着:烧——鸡,烧鸡来了——!端着灯恰好过来,听了杨钟的话,说:人生人怕死人,骑在门槛上会生的。井宗秀认得是卖烧鸡的五魁,五魁头上有癞疮,只是在晚上端着木盘走街串巷地叫卖,木盘里就插着一支烛。井宗秀说:王叔,这你不是说哄话吧?五魁说:我啥时候哄过人?杨钟说:你老光棍的,你能知道生娃?五魁说:你这啥话?我先前仍在安仁堂药铺里当过伙计,没吃过猪肉就也没见过猪走路?!生气地走了。杨钟返身就往家里跑。井宗秀一个人又蹲在了碾盘子上,吃不上烟锅子,干咳了几下,眼巴巴盯着远处的马过来。但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韩掌柜的马还是没有过来,一颗流星倒极其灿烂地从天上划过,杨家的院子里传来婴儿哭声,井宗秀在黑暗里笑了一下,突然警觉:骑着门槛生,那就是骑门生,这骑和齐同音么,莫非我要寻的就是杨掌柜家?不一会儿,杨钟出来了,拿了一盒纸烟就往井宗秀怀里塞,说:吃啥子烟锅子呀,吃过纸烟没,你肯定没吃过,这我在县城买了一盒,仅给我爹吃了两支。井宗秀说:生啦?杨钟说:生啦,骑在门槛上了,快得就像拉泡屎!井宗秀说:啥孩儿?杨钟说:我的孩儿那肯定是带把儿么!井宗秀说:行!行!你比我小,倒当爹啊!杨钟说:多亏了你!井宗秀笑着说:我可没出力。杨钟说:是你和我说话哩,五魁叔才过来的,你要不和我说话,我出巷口了!五魁叔才进巷,就不会骑门生了。井宗秀从纸烟盒里取出一支点着吃上了,说:杨钟,你家最近还有啥喜事儿吗?杨钟说:再没呀!井宗秀说:没发过一笔财?杨钟说:你是说发财?前天耍钱倒赢了一块大洋。井宗秀说:噢,才一块大洋?孩儿是银货的。杨钟说:是呀是呀,白胖得就像是一大坨银子,软银子!井宗秀就再没说什么。

这时候杨掌柜也出来了,将一条红布系在东门环上,这要告示过路人,此家有坐月子的,生人不宜入内。系好红布,看见了井宗秀,笑着说:宗秀,我听杨钟说了,谢谢你,孩儿满月的时候,你一定来喝酒!井宗秀说:恭喜恭喜!杨掌柜说:这半夜的,你咋还没回去?井宗秀说:啊天热睡不着,去严伯那儿了,我毕竟还欠他互济金的,他近日又腰疼得翻不过身。杨掌柜说:他那腰是老毛病,你爹还没入土?井宗秀说:我还给浮丘着。杨掌柜说:唉,多英武要强的人呀死无葬地!啊这样吧,你爹和我老交情,也是今日我有这喜事,我就给你爹个地方吧,只是远些,面积也小,在纸坊沟的坡上。井宗秀站着没动。杨掌柜说:那是三分地,你是不愿意?井宗秀扑咚就跪下了,说:杨伯杨伯,你这话把我吓住了,你要给我爹块地方吗?你能待宗秀这么好,我该咋说哩!杨掌柜说:你起来,谁家还没个难处啊。井宗秀就是不肯起来,还在说:饥了给一口胜过饱时给一斗,这理儿我井宗秀懂,将来了,我一定还你老三亩,不,三十亩地!院子里再次传来哭声,这哭声和刚才的哭声不一样,尖锥锥的,又忽高忽低,在深夜里有了一些森煞。杨钟把井宗秀往起拉,说:膝子盖这软的,不就是三分地么,起来,起来,谁指望你还地呀,三亩三十亩,你今辈子能有那么多地吗?这是我孩儿在哭还是谁家的猫又叫春了?韩掌柜就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了,三人都扭头看着,井宗秀再没有去拦了说话。

第二天,杨掌柜领了井宗秀去纸坊沟确认了那三分胭脂地,井宗秀当晚就请了匠人安排拱墓,五天后把他爹安埋了。

*      *

埋葬井掌柜半个月后,陆菊人才知道了情况,在炕上大哭了一场。那天没有出太阳,阴得很瓷,街上逢了集,杨掌柜早早起来烙好了饼,并把醪糟罐子和鸡蛋都放在了车板上,他要去集上卖东西,临出门时叮咛杨钟到饭时做饭,坐月子的早饭一定要吃结实,鸡蛋醪糟泡饼子,鸡蛋要煮嫩些,饼子不要掰得太大。到了饭时,杨钟在厨房里忙活,烟囱里直冒黑烟,陆菊人坐在炕上隔窗看着,还正想:烧个鸡蛋醪糟就这么大的烟,是房子走魂啦?!隔壁的柳嫂又过来了。柳嫂是每天都要来一趟照看陆菊人的,陆菊人就取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布让给孩子做小衣服,她告诉柳嫂,她小时候家穷,一岁前都是破布裹的,七八岁了衣服上还是补丁摞补丁,她那时就发誓过,等自己将来有孩子了一定要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柳嫂就啊啊地附和着,说:这孩儿有福!陆菊人说:他是有福,你瞧这眉眼,也长得好看吧!柳嫂说:他娘好看,他能不好看?陆菊人说:我长得一般,但我孩儿将来肯定高高大大,是涡镇最好看的男人!柳嫂说:和井宗秀一样!陆菊人说:井宗秀,你觉得井宗秀好看?柳嫂说:你觉得他不好看?两个人就咯咯笑起来。柳嫂能裁剪,但缝制的针脚大,陆菊人倒没看上,自己要纳,柳嫂说:你不要动,月子里干活,将来会落病根的,杨钟是第一回下厨房?陆菊人说:烟呛着你啦?平时让人伺候惯了,让他也伺候伺候我。柳嫂说:杨伯不在,去井家了吗?听说井宗秀今日给他爹坟上要立碑子。陆菊人说:他爹不是浮丘在庙里吗?有地埋了?柳嫂说:埋了。我都不知道纸坊沟还有你家的地。陆菊人说:啥?埋到纸坊沟那三分地里了?柳嫂说:远是远了点儿,但总算入土为安了。陆菊人立即大声地喊杨钟,杨钟应声来了来了,端了一碗鸡蛋醪糟泡饼,一进厢房门自己先用嘴吞吃了一口荷包蛋,说:下辈子我也坐月子呀,能吃好的!陆菊人说:我问你,是不是井掌柜埋到纸坊沟那三分地里了?杨钟说:是呀。陆菊人说:怎么能把那个地给了别人?!杨钟说:不就是三分地吗?种那么点麻,不够个来回路钱!吃吧,趁热吃,香得很!陆菊人脸色全变了,说:我不吃!你给我端走!杨钟说:你不吃?那我就吃呀!竟然就把碗端走了,在院子里吃起来。柳嫂撵出来说:你还真吃哩?!夺了碗又端回来。陆菊人吁了一口气,说:柳嫂,今日逢集你不去吧?柳嫂说:我不去,只是拆了被子要到河里洗洗,我把孩子的屎尿垫子也带上?陆菊人说:让他洗!今日不做衣服了,你去忙吧。柳嫂出来,给杨钟说:月子里不能让她生气啊兄弟。杨钟却躁了:我咋逢上这么个吝啬媳妇!柳嫂说:这事得让她知道么。杨钟说:我爹送的,与我啥干系?柳嫂一抬头,猫就卧在门楼的瓦槽里,无论她进厢房出厢房还是院子里,猫都是看着她。她说:与你啥干系?你不如个猫呀?!

柳嫂拿了被单往南门外的河里去洗,走到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下,新的皂荚正嫩着长,旧皂荚还挂着,就有一颗掉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脚前。柳嫂喜欢地说:呀呀,我还是个德行高的人!旁边经过一个人,说:不是德行高吧,是嫌你脏,让洗哩。柳嫂见那人不认识,说:你是哪里的,会不会说话?正好东背街的割漆匠刘老庚瘸着腿过来,背篓里装着一株带根的野桃树。别人还在问:腿咋啦?他说:在山上跌了一跤。问:又给庙里挖了棵野桃树?他说:咱给庙里做不了啥事儿么。问:那哑巴尼姑做野桃核串,那能保佑吗?他说:能么。问:那咋还跌瘸了腿?他说:要不保佑,就跌得没命了。柳嫂和人吵嘴,他也不满了外村人,插了一句:镇上人干净得很,就是有这老皂角树!那人说:既然人都干净,就没必要长皂角树了。刘老庚一时倒没话了,嘴张了张,却低头走了。柳嫂说:你看这皂荚挂在树上像啥?那人说:像刀子。柳嫂说:知道了吧,树都在仇恨你哩!但柳嫂到了河边,往水里照自己,果然头发又乱又脏,就砸碎了皂荚,还没洗被单,先洗起了头。

洗毕了被单,柳嫂回到家里还换了一身净衣服,便听见院子那边陆菊人在哭,而且越来越悲切,她就喊叫:杨钟,你媳妇咋哭了?杨钟这一年来跟着黑河岸彭家砭的彭拳师学武术,他又小又瘦,杨掌柜是想让他练着能把身坯子发开,他却迷上了武术里的轻功,这阵在院子把五颗鸡蛋放到一张刻了浅窝的木板上,然后双脚小心地踩上去,第一次踩上去碎了两颗鸡蛋,重新换个鸡蛋再踩上去,又碎了三颗鸡蛋。他不理会柳嫂,柳嫂又喊叫:你耳朵塞驴毛了听不见,你媳妇哭得那么凶,你不去看看啥事?杨钟一下子火了,拿起还没有碎的两颗鸡蛋,叭地砸在厢房的窗子上,骂道:你是哭丧哩?!柳嫂赶紧过来拉,说:让你去看看你媳妇有了啥事,你却在院子吼?你是当爹的人了,还不生心!那鸡蛋是你爹从我家买了给你媳妇吃的还是让你耍的?杨钟说:我练轻功哩。柳嫂说:练个狗屁。

陆菊人哭声不止,鸡蛋甩在了窗上,蛋清蛋黄鼻涕一样吊在窗格上,溅到炕上,她看着杨钟那个小脑袋上头发又脱了几片,红红的皮肉裸着,像火里烧出的柿子,嘬嘬嘴在给柳嫂说:我是打她啦?倒是她三更半夜地把我往炕下蹬。柳嫂说:甭说了,我脸都臊哩,你那事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杨钟说:我有啥事,我只是没她大,没她高,可她再大再高还不在我身底下?!柳嫂说:今日咋没见把褥子晾出来?杨钟说:晾褥子又咋啦?那是孩儿尿的。柳嫂说:孩儿能尿那么大一片?以前晾褥子在院子里,现在晾到院外了,有了孩儿可以栽赃了?!杨钟恨道:你!出院门就走,双脚一颠一颠的,像雀步一样。陆菊人的哭声更大了。柳嫂就进了屋,说:哭吧,哭吧,落下眼病以后有你受的罪!低头瞧见孩儿的裹被解开了并没有再包,光嘟嘟地晾在那里,忙去包裹了,说:你哭,使劲哭!陆菊人却不哭了。

不哭了,眼泪还在流,大热天的只觉得头凉,脸凉,手脚冰冷,她没有转过身来,还望着窗外。院墙根的石缝里有了半条蛇皮,白花花的,像洗得淡了颜色的布,蛇是在庙里蜕的皮吗,蛇蜕皮一定是疼痛的,才一半还夹在石缝里,一半掉到墙根的草丛吧。而檐角下的那张网上没见了蜘蛛,这张网一直以来总想着能网住天的,上边却落了片树叶,摇摇欲坠,突然就飞过来一只鸟,竟然一下子把网全部撞破了。陆菊人在想:怎么就送给了井家?后悔自己隐藏秘密,如果早说了,公公是不会送给人的。可为什么就没有早说呢,是自己命里没有呢,还是活该就是井家的?院子东边的墙里有了一朵花,花在行走着,噢,那不是花,是蝴蝶。

还在开春的时候,她看到过附在爬壁藤上的卵化成了幼虫,幼虫一直在吃藤叶,到了实在吃不动了,用尾部勾住藤蔓开始了吐丝,它吃进那么多的藤叶全变成了丝,丝就将它又包成了蛹,现在是蛹壳裂开钻出了蝴蝶?蝴蝶是杯口那样大啊,后翅上还拖着斑斓的尾巴,它向西墙角的杏树飞去,空中便有了一道金属般的光泽。

院门口有咳嗽声,进来的不是杨钟,戴着草帽的杨掌柜,提着一颗猪头,过门槛时猪头嘴里塞着的猪尾巴掉了,他一边捡着重新塞好,朗声叫:杨钟杨钟!人呢,人呢?柳嫂从厢屋出来,说:你真舍得,卸了个整头。杨掌柜说:家里得有腥气啊!麻烦你又来照看了,杨钟不在?柳嫂说:两口子顶了嘴,他出去了。杨掌柜说:都是另一辈人了还顶嘴,这不成器的东西!柳嫂说:多少钱一斤?杨掌柜说:价比前几天又贵了,嘿,生意再不好还吃不上一颗猪头啦?!前巷子的四爷说要续族谱,问我孙子的名字,你说叫个啥好?柳嫂说:你这爷当得操心的!杨掌柜听到了响动,见陆菊人从厢房也出来了,把褥子往靠在院墙的梯子上晾,就说:孩子得有个响亮名的,我想了个杨继富,又觉得富字叫起来嘴皱着,叫着嘴能张开的好,叫杨有贵?陆菊人知道公公是说给她听的,脚却被地上的猫食盆绊了一下,食盆里还有一些吃剩的东西,顺口说:剩剩。杨掌柜说:咋能叫这贱名字?陆菊人说:普普通通的孩儿么。杨掌柜说:杨家的后代咋是普通,我指望着出人头地哩,能当官的就当官,能富豪的要富豪。陆菊人说:唉,你儿叫杨钟,这钟从来没响过。柳嫂说:名字贱了好养。杨掌柜看着晾出的褥子上又有着那么大一片子湿,说:咋让孩子又尿炕了?柳嫂装着没听见,陆菊人也没有说话,低头就进了厢屋。

*      *

入了冬,涡镇只有两种天气,就是刮风和不刮风。不刮风的时候,雾就罩着,家家烧饭的烟和烧炕的烟也贴着地面,人一走过,就上身,像是着了火。一旦刮了风,风就带哨子,街道上的尘土唰唰地往一边吹,像流过的水,更像无数的蛇在蹿。所有的树都落了叶,树皮越发地黑,唯独那些柿树上还零星地挂着柿子显得格外红艳。那些柿子是树的主人在夹柿子时特意给鸟留下的。天冷着鸟不多了,从虎山上飞来的鹰看上去有时是在盘旋,有时就是站在空中,它们高不可及,不肯落下来。而树丫上,城墙沿,房脊梁跳来跳去的都是些乌鸦。镇上人从来认乌鸦是吉祥鸟,喜欢着那密黑光亮的羽毛,更喜欢它的声音,一叫唤,呆滞的冷清里就有了活泛,而且能预警,如果所有的乌鸦一齐噪了,就是黑河白河岸上有了过往的队伍,或者狼,来了一群,龇着牙,好像微笑着,拖着扫帚尾巴。

杨钟经陈先生针灸了半个月后,尿炕的毛病终于止住,但无论什么偏方,用柏朵何首乌熬水洗呀,涂抹生姜、苦楝、大蒜捣成的膏呀,甚至把蛆在瓦上烧干研粉以童尿冲服了,头发还是脱,脱成了斑秃。陈先生也说这是触犯鬼神之病,不是药物能治愈的,陆菊人就强逼了杨钟一块到130庙里祈祷去。

两人收拾了一把檀香和一罐蓖麻油,一高一矮才走到中街,杨钟时不时要逃跑,陆菊人就拉住他的手,拉住手又怕外人看见了笑话,让他走在前面,还把油罐提上。杨钟说:我这不是病么,练轻功练的,兀鹰在天上飞哩,兀鹰头上就没毛,可能我也会飞呀。陆菊人气得说:那你飞么,摔死了你,爹是年纪大了,剩剩还小哩!杨钟说:我在家里是重要啦?!陆菊人没理他,远远看到南门口外的河面上有了船,石堤上人影忙乱,心里想:阮家的船从县城回来啦,不知今日有没有进货了各种颜色的丝线,该给剩剩的裹兜上绣个蟾蜍才是。一般的裹兜上都绣花呀鱼呀或者兔子,陆菊人却偏偏就喜欢蟾蜍。自从圆过房后,她的个头又长了一截,胸大了,肩膀也厚实,尤其生了剩剩,腰粗一直没有细下去,就显得有些腰长腿短,因此多是穿过膝的长袄。我怎么偏偏喜欢了蟾蜍呢,是不是我越来越要长得像个蟾蜍呀?陆菊人为她的想法好笑,就笑了。杨钟说:你笑我了,我说的不对?陆菊人说:从庙里回来了,你提醒着我,得去买些丝线的。杨钟说:我给你说话哩,你当耳边风啦?!正要发脾气,斜对面却有人喊他,是阮天保在安记卤肉店里吃卤肉。涡镇有七八家卤肉店,最有名的也就是安家。杨钟说:吃肉呀,是今日搭船才回来?阮天保说:当爹啦?啥人都当爹啦!你不请我的客了,我请你吃,来个肝子?阮天保给杨钟说话,眼睛却在陆菊人身上溜。陆菊人装着没听见他们说话,拍了拍襟上的土,扬头看天。天上一群扑鸽忽地飞过来,似乎要掉到地上呀,忽地一斜又飞去了远空,像飘着的麻袋片子。她认得是城隍院里的扑鸽。城隍院早没有了城隍,那些年在那里办小学,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级,陆菊人陪着杨钟读低年级。阮天保是骗吃过杨钟带的葱油饼,说:我给你咬出个山字!就吃了两口,葱油饼上是有了个山字形,但葱油饼一半却没有了。那时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现在人一胖眼睛更小,像是指甲掐出来的。杨钟在嘿嘿嘿地笑着,低声说:咱进去也切一盘?陆菊人瞪了一眼,杨钟就高声说:不啦,不啦,我还有事的。却把油罐子给了陆菊人,进去捏上一片肉放在嘴里。阮天保说:人和人比不成,哥还没个媳妇了。杨钟舌头搅和着,说:你能缺女人?城里的花姐多嘛。阮天保说:这倒是,我是把十个八个的孩儿却一摊鼻涕似的甩到墙上,糟蹋了!听说孩儿能说话了开口先叫着谁,谁就会先死的,你家孩儿一叫爹,会不会是……陈来祥就死了?陈来祥掮了一个梯子正从街上过,他横着掮,旁边人嚷:你是霸路呀,顺着掮!阮天保看见了陈来祥就作践陈来祥,陈来祥听到了,说:我没惹你,你嚼我啊?!卤肉店里的人都笑。陆菊人咳嗽了一下,提着油罐往前头走了,猫也跟着。

陆菊人进了庙,杨钟是随后也进来,却见在一个巨石上有人正翻修亭子,石下的人把瓦一叠三页往上抛,石上的人顺势接了,都不言语,一抛一接,节奏紧凑,轻松得像杂耍。杨钟觉得好玩,就说:我来,让我来!三下两下蹿上石顶,但他接不住抛上来的瓦,瓦打了手,又掉到石下,就碎了。石上人说:避远避远!不让杨钟接瓦了。杨钟说:我会轻功哩!有没有油纸伞,我能撑了伞飞下去,信不信?石上的人说:你抓着你头发就飞起来了!可惜头发太少。陆菊人觉得丢人现眼,喊了两声,杨钟还在和人打赌,她就去了大殿。

好久没到庙里来了,大殿的门石竟然重新粉刷了,陆菊人摸着墙,墙是白石灰搪了好,摸着门,门是深红色的也好,就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尺八的声音。尺八声不是从殿里传来的,扭头往四下里看,也没有见到宽展师父。师父是在她的禅房里,还是又在庙西南角那些野桃树下?陆菊人听着尺八声,眼睛盯住了殿的两边挂着的木牌,一边木牌上刻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一边木牌上刻着:安忍不动,静虑深密。她勉强还能认得这些字,却不懂其中的意思,还想着:这木牌上的漆掉片了,咋没换换?就进了殿给地藏菩萨前的灯中添油。灯碗子又大又深,她把一罐油全倒了进去,灯芯突然大了光焰,扑忽扑忽地闪,她便觉得是自己的心脏在跳。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合起十指望着菩萨祷告,她说:菩萨啊菩萨,我男人头上出疔,老是脱发,看着让人心里发潮,那味道也不好闻,这是身上有毒了还是中了邪,你要治治他,总不能让他把脸也长到头上。正念说着,半空中扑哧一笑。陆菊人吓得差点叫出声,抬头看时,殿梁上就跳下来一个人,竟然是井宗秀。陆菊人顿时来了气,说:啊,你,咋是你?!起身便往殿门外走,脚在门槛上磕了一下,也没停顿,就下了台阶。井宗秀觉得自己是太唐突了,忙叫:妹子,妹子!陆菊人回头说:谁是你妹子?我可比你大几岁的!井宗秀撵出来,说:啊嫂子!陆菊人说:杨钟比你大了?井宗秀就尴尬了,嘴里含糊不清,说:嘿,嘿嘿,那我要叫你夫人,杨夫人。陆菊人还在生气着,但站住了,把猫抱在了怀里,说:我嫁的是杨钟,我算哪路子夫人?说完倒笑了一下,又把猫放下地,猫就在柏树上一跳一跳地接柏籽,柏籽接不住,总是落在它的头上。陆菊人看着井宗秀手脚无措的样子,说:你在殿梁上干啥哩,掏鸟啦,菩萨庙的殿梁上你也敢上?!井宗秀便活泛了,忙解释庙里整修,他师傅来揽了活儿,他是在殿梁上彩绘的,说:刚才我不是笑你祷告,也不是笑杨钟病,你说杨钟把脸长到头上了,我倒是把头长到脸上了才笑的。陆菊人这才正眼看着井宗秀的脸,井宗秀的嘴唇上下巴上是长了胡须,有二三指长,但稀稀落落的。陆菊人说:就那几根,也叫把头长在脸上?井宗秀说:胡子稀,几天不刮了邋遢的,你说杨钟身上有毒有邪的,我更有毒有邪呀,你瞧我这脸上不停地冒疔疙瘩,后背和肺心也都有哩。井宗秀的脸上是有三个疔,鼻梁上的那个比绿豆颗还大,陆菊人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去,伸出去的手又举高了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说:脸上的疔不能挤的,痒了就蘸口唾沫涂涂。你们男人家咋都是这么大的邪毒?井宗秀却说:是了好,蝎子和蛇有了邪毒,人才怕的。陆菊人说:那你是蝎子还是蛇啦?!井宗秀又被戗住了,拿手在耳朵上搓,他的手上尽是五颜六色的膏子,耳朵也就成了花耳朵。他开始没话寻话了,说:啊杨伯身骨子还硬朗?陆菊人说:还硬朗。井宗秀说:剩剩呢,剩剩也乖?陆菊人说:也乖。井宗秀说:给孩儿咋起了这么个名?我听陈先生说人的名字重要哩,叫着如念咒,写着如画符,好名字能带来好运的。陆菊人说:还能指望他成龙变凤啊?!井宗秀又一时没了话,猫逮不住柏籽,又在那里用爪子抓蝴蝶,还是抓不住,一抓抓了空。井宗秀说:啊,啊,啊我一直还要谢你哩,但你在月子里不方便去,后来师傅又找了我来干活,也就耽搁下来,今早上我还想这事的,偏偏就……陆菊人说:咦,要谢我,谢我啥的?井宗秀说:听杨伯说,纸坊沟那三分地还是你带来的胭脂粉地,这我得谢你呀,一辈子都要谢的!陆菊人这下半会没出声,嘴咧了一下,鼻腔里有了一个轻响,说:这你该谢!井宗秀看着陆菊人,陆菊人脸上没有恼,也没有笑,定得平平的,说:你既然说到那块地,我就给你说,我能把那三分地带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地……你明白我的话吗?井宗秀说:你是说……陆菊人却一挥手,头上的帕帕竟掉下去,她弯腰拾了,重新搭在头上,说:不说了,啥都不说了,以后就看你的了井宗秀!说罢转身就走了,再没回头。井宗秀像一截木头戳在了那里,而尺八声再次飘来,一时庙院里就像漫起了一层水。

*      *

那三分地确实不是一般的地啊,可井宗秀并没有弄明白陆菊人的话是指那块地供了爹安葬呢,还是再指了别的,他正犹豫说不说出地里埋葬的那些东西呀,陆菊人却一挥手,说走就走了。

井宗秀是在那个庙里请了一伙匠人在家里安排着拱墓的活计,但匠人们一离开,他独自又去了纸坊沟,他要亲自给爹挖出墓坑。后半夜,山黑风紧,星光暗淡,墓坑挖到两丈深,镢头碰出了火花,下面是一块石板,石板下是一个古墓。井宗秀还在想,爹的墓和古墓重合了是不是吉利?没想到古墓里埋的是武士,一具骷髅上有铠甲,联线已断,铜片散乱,两把铜剑,一件弩机,三个戈,四个矛。周围分别还放着一只椭圆的有子母口有熊抱脸有兽蹄足的铜鼎,一只直口丰肩深重腹的铜 ,一只对饰着鼻钮穿环的铜扁壶,一只短柄豆形的铜熏炉,还有一只铜罐一只铜盘和一面铜镜。铜镜并不大,圆形圆钮,并蒂莲珠纹钮座,座外一周符号纹,外面是文字,凑近灯火看了,不知从哪个字为句头,就以内字开始认:内清质昭日月光明夫日月心忽而愿忠然而不泄。井宗秀叫了声:天呐!甚至爬在了这些古董上,抬头看天,一片云正盖了月亮,再扭脖子看四周,只有草在风里摇晃。他脱下外衣把古董包了,放在背篓底,又在上边拔了些草盖上,天未明背回家来藏了。在古墓的基础上新拱了墓室,埋葬了爹后,井宗秀就去了一次县城,除了留下那面铜镜,其余的古董全卖给了亮宝阁,一下子攒下了一千八百个大洋。

井宗秀自此不露声色,甚至穿起了缁色褂,着草鞋,躬服袖手,十天八天的连脸都不刮。再是去了龙马关找了布行韩掌柜,求人家能让他进些染料在涡镇也开个作坊,但韩掌柜以涡镇已有德裕布庄而染坊也应是德裕布庄经营的理由拒绝了他,却说:长得体体面面的咋是个穷命啊!送了他一件洋布衫子。井宗秀离开时,在门口又看见了那匹马,摸了摸马背,马响了个喷嚏。他返回到黑河岸上了,就把衫子脱下来,“日”地扔到了水里,说:哼,我要你的衫子?!进了镇,正逢着盐行的吴掌柜给他娘过三周年冥日,宽展师父请了黑河白河岸上别的寺庙的和尚来做焰口,吴掌柜一高兴,提出了要整修130庙。整修庙宇肯定少不了重绘栋梁,井宗秀便把画师叫来承接了活计,思谋着有挣钱的名分了,才好慢慢地花销已有的钱财。

井宗秀虽然帮画师承接了活计,但画师从邻县带来了两个徒弟,并不特别重用井宗秀,也不肯把最核心的糊布技术教给三个徒弟。糊布就是在彩绘前先在栋梁上糊上白布,然后在白布上涂石灰泥子。而白布如何糊上去,糊几层,知道要用猪血,又怎样给猪血配料,他们做徒弟的全不掌握。每天一开工,画师就派井宗秀去张屠户那儿买猪血,用罐子接了新鲜的猪血回来,师兄杜鲁成已把白布裁好,师弟孟六斤还在调各种颜料,画师骂骂咧咧着,不是嫌手脚不麻利,就是恨没眼色:给我泡的茶呢?到现在了我还喝不上一口水!等到要调制猪血了,画师却不让徒弟们在跟前,支使着都到昨日糊好的殿檐头彩绘去。三人是到殿檐头的脚手架上,仰着身子一笔一画描绘,杜鲁成肚子窝蜷在那里一会儿就呼哧呼哧直喘,但他一丝不苟,画笔不停地还要在嘴里备唾沫,很快嘴上就变得五颜六色了。井宗秀说:六斤,六斤。孟六斤却坐着吃烟锅子,嘴占着,嗯了一声。井宗秀说:你知道四脏吗?他们平日喜欢把世上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每一项都归纳成四样出来。孟六斤说:我知道四香,桂花酥卤猪肉,新媳妇的舌头开缸醋,还有四脏?井宗秀说:有呀,烂眼窝连疮腿,小孩的屁眼画匠嘴。孟六斤就看着杜鲁成的嘴,拔了烟锅杆子,水淋淋地笑。杜鲁成说:六斤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吃烟的?孟六斤说:为啥不吃烟?咱把师傅当爷伺候,师傅把咱当贼防备,这徒弟就一辈子不出师?杜鲁成说:师傅给咱了饭吃,不出师就不出师么。来给我挠挠背。孟六斤说:你不说挠我不觉得痒,你一说挠我也痒得不得了。自个就解开怀捉虱,虱子越捉越多,干脆脱了衣服,翻过来,拿了木榔头在衣服的褶缝处挨过砸,砸出的血红哈哈一溜子。井宗秀说:我去上个茅房。从脚手架上下来,去了茅房没有屙尿,却翻过茅房墙悄悄去了画师居住的平房,就躲在了后窗外。井宗秀终于看到画师是把猪血倒在盆子里,猪血已经凝成块状,再把稻草剪了短截搅进去,双手不停地搓洗,血块果然就化了。然后把石灰粉往里和,一次抓那么一点,搅匀了,再抓那么一点搅匀,画师的后脖上似乎一直发痒,他的手就往后脖子上挠一下,后脖子上满是灰粉。直到盆子里的猪血和石灰搅得不稀不稠了,他往里插起筷子,筷子立住了,就端起杯子喝茶。喝茶并不是一下子嗞掉,而噙了茶涮嘴,咕嘟嘟一阵响,然后一仰脖子嗞了,才闭了眼歇息。井宗秀想:原来就这么简单么,师傅不肯传授?!不觉哼了一下。这一哼,师傅发现了,抓住井宗秀的头发把他从窗外拽了进来,说:我就靠这点吃饭的,你来偷我!井宗秀说:师傅师傅,你是我师傅!画师说:师傅叫在嘴,底下蹬黑腿!井宗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我爹!画师说:你爹死了,你是咒我死?井宗秀说:我爹死了我才认你是爹!画师知道井宗秀已偷学了艺,说:你都看清了?井宗秀说:看清了。画师说:一窍不得,少赚几百,我今日是给了你几百两银子!井宗秀说:我谢谢师傅!画师叭地打了井宗秀一个嘴巴,说:这技术你不能告诉他两个!井宗秀说:我守口如瓶,死都不说!画师说:那我再教你,用这猪血泥子涂在原木上了,糊上一层白布,再涂一道,再糊一层,涂上三道糊上三层了才能在上面彩绘。

井宗秀很喜悦,表面上若无其事,重新回到殿檐脚手架上,还给杜鲁成和孟六斤说了四难听:铲锅伐锯驴叫唤,石头堆里磨铁锨。描绘到了晌午,画师来让杜鲁成去做饭,杜鲁成蒸了馍,烧了一锅菜汤,孟六斤嘟囔还是没肉啊?!画师骂道:我能有多少钱,你来把我杀的吃了!井宗秀就说:能有白馍吃就不错了,今天我生日,晚上我请大家吃卤肉!

到了晚上,井宗秀果真买了三斤卤肉,还买了一坛老酒,在画师的住屋里吃喝。孟六斤说:过生日该热闹的,可怜咱没师娘也没媳妇,我去把老尼姑叫来吹吹尺八?杜鲁成说:尺八那声音苦苦的,不中听。宗秀爱戏,你来唱一段。井宗秀说:我只是爱听,唱不了。咱给师傅敬个酒吧。画师却说:这一天是你生日,却是你娘受罪日,先给你娘敬酒,她没在场,你端一杯酒给那古柏吧。井宗秀端了酒杯出门往古柏去,吴家的一个伙计便匆匆跑了过来,叫:井宗秀,井宗秀!井宗秀说:你咋来这儿,啥事?伙计说:我家掌柜请你们师徒四人去家里哩。井宗秀就领了伙计又返回屋里,画师说:吴掌柜仁义,见我们活儿干得好,是赏我们礼物呀,还是提前要付工钱?伙计说:这我不清楚,掌柜蛮高兴的,可能有好事。画师说:咱的酒肉先放下,说不定吴掌柜七碟子八碗的给咱摆了一桌子!

四人洗了脸,鞋帽干净地去吴家,街上就碰见了打更的老魏头,老魏头说:宗秀,我刚才见鬼啦,舌头伸得老长,走到前边白世强家的后窗下突然消失了。画师赶忙掏了烟锅子,说:给我点烟!鬼怕火哩。四人心里毛毛的,再往前走,经过了白家的后墙外,传来有婴儿的啼哭,接着隔壁人家在高声问:世强,生了?院子里应道:生了。又问:男的女的?又应:唉,不会生,女的。那隔壁的问话人停了一下,说:也好,也好,是皇后娘娘嘛!井宗秀便低声给画师说:这鬼投胎啦?没想画师却恶狠狠说:女人都是鬼投的胎!

到了吴家大门,孟六斤先进屋,立即又退出来。画师说:狗咬哩?孟六斤说:庭堂里人多得很。画师说:没见过世面!吴掌柜已经迎了出来,喊了声:把院门关了!院门就哐当关了,吴掌柜笑嘻嘻地招呼师徒四个进庭堂,果然里边有许多人。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瘦矮个劈头盖脑地就问:谁是井宗秀?井宗秀听到声音,觉得又高又尖,还想:这咋是公鸡嗓子?!杜鲁成拽了他的襟,说:问你哩。井宗秀忙从画师身后站出来,回答道:我是。那人说:就你们四个?井宗秀说:就四个,这是我师傅,他是师兄杜鲁成,他是师弟孟六斤。那人说:给我绑了!上来八个壮汉,拿了麻绳就绑。先绑的是画师,画师说:是绑票吗,我们干活吴掌柜还没付工钱哩。吴掌柜说:这是县保安队的长官!画师说:我们犯啥治安了,绑人?吴掌柜说:这我不知道呀!画师说:你不知道,你就把我们叫来?吴掌柜你没良心,我们给你干活哩,你给我们设“鸿门宴”!绑到孟六斤,孟六斤像杀猪一样叫,嘴上就挨了一拳,门牙吐出来,就再没吱声。杜鲁成块头大,他又浑身用劲,后腿弯子被踢了一下,跪在了地上,一根绳子没绑牢,又续了一根绳子。轮到井宗秀了,井宗秀倒把胳膊张开来让缠绳子。那人说:你能配合,那就绑松些。

全都绑完了,再用一根麻绳把四人拴成一串,一伙人打着火把把他们押着去了南门口外。月光下,水边早停靠了一艘船,柳树梢上还站着一只鸟,黄颜色上有黑斑点,头和脸像猫,耸着双耳叫,它一叫,远处的石堤上还有了一只同样的鸟也在叫,声音沙哑,开始似乎在呼,后来又似乎在笑。那伙人不认识,说涡镇还有这么怪的鸟,井宗秀说:这是鸱鸺。

在县城里过堂,他们的罪状是共产党在平川县的残渣余孽。画师叫苦不迭,说他们一直给寺庙里做活,都是积德行善,怎么就成了共产党?孟六斤也说:共产党就是么,还残渣余孽?!井宗秀瞪了一眼孟六斤,说:你觉得吃亏了是不是?审问人就喝了一声:井宗秀!井宗秀说:在哩。审问人说:你哥叫井宗丞?井宗秀说:嗯?这才明白了抓他们的缘故,一时睁大眼睛看着审问人。孟六斤说:他哥就是井宗丞,井宗丞是个共产党!审问人没有理睬孟六斤,说:是你哥?井宗秀说:是我哥。可他是他,我是我,这就像树上长树枝股,一枝股往东,一枝股往西。审问人说:树枝股是不是都长在一个树上?井宗秀说:那我爹我娘不是共产党呀!审问人拿出了一件东西,啪地拍在桌上,这东西是从井宗秀身上搜出来的,说:为啥你就有凶器?井宗秀说:这不是凶器,是抹石灰泥子的刮刀。审问人说:刮刀是不是刀?井宗秀说:算是刀,如果带刀就是共产党,那我还长着鸡巴,也是强奸犯了?!审问人说:你还能狡辩啊!杜鲁成说:他平时话少,他不是狡辩的,他说的是实情。审问人说:实情?那我问你,你把杜鹏举叫啥的?杜鲁成说:叫叔,是我本族的二叔。他一家被官府杀的杀了,没杀的也逃跑了,我不想姓杜了,把木字取了,要姓土呀。审问人说:是谁把杜鹏举的头从广场旗杆上取走埋了的?杜鲁成说:是我。他的头在那儿挂了半个月都臭了,总不能老挂在那里么。画师说:长官,这你审过了,他们两个是共产党的亲戚,我和小徒弟就没事了,让我们回吧。审问人说:你三个徒弟两个都是残渣余孽,你能脱离干系?!

结果师徒四人关在了一个牢里,画师和孟六斤整日骂井宗秀、杜鲁成,井宗秀、杜鲁成则悔恨不该给吴掌柜家干活。

*      *

吴掌柜和岳掌柜都是涡镇的大户,论财富吴家当然第一,但岳家族里曾出任过几届镇公所主任,场面上的势力又压制了吴家,自最后一届主任遭受孙子被害,镇公所瘫痪了,吴家就完全代表了涡镇。井宗秀师徒一被押走,传出是岳掌柜举报的,130庙没能整修下去,吴掌柜的老爹窝了一口闷气,肚子上长出个疙瘩来。这疙瘩先是杏仁大,后来核桃大,硬得像石头,以至于大到一个拳头模样了,人就死了。

杨掌柜并不理会吴家和岳家的明争暗斗,只是哀叹了井家,怎么就接二连三地出事?井宗秀有表姑在白河岸的万家寨,平常来往得并不多,可井家一出事,那个表姑就拉来一头毛驴,把自己的表姐接去了她家。那天,杨掌柜在门前的痒痒树下,看着井宗秀娘远去的背影,唉唉地叫着,拿拳头在树上砸,树上的毛就落在他脖子里,浑身都在痒。此后几天里,他是见人就说井家的可怜,一边说一边又在身上挠,他一挠痒,听的人都痒着也挠,这痒竟十天不止,好多人就把前心后背全挠得血啦啦的。后来,杨掌柜几次路过井家屋院,见院门挂锁,门檐瓦槽下有七个八个鸟窝,一走近,成群的麻雀轰然起飞,隔门缝瞧着院角安放的那尊石土地爷身上都满是鸟粪。杨掌柜给杨钟说:家里不能招太多的雀,雀碎嘴多舌的就容易有事。杨钟便去井家掏鸟窝,正碰着有人翻院墙,拉住脚拽下来,斥问要干啥?那人说屋墙上晾着烟叶串子,杨钟骂你偷人呀,那人说井宗秀不得回来了,烟叶坏了可惜,杨钟一拳把那人打趴在地上。那人比杨钟还高,被打了不甘心,从地上捡砖头,说:你敢打我?杨钟说:打过了。那人说:你再敢过来打?杨钟偏往跟前走,那人把砖头撂过来,杨钟双脚一跃,没砸着,那人喊:打人了,打人了!杨钟说:你喊,让镇上人都来了认认贼!那人闭了嘴,顺墙根一溜烟跑了。

杨钟回家显摆他打了贼,陆菊人说:你和爹能不能去牢里探望他,看看是啥情况?杨钟说:能有啥情况,以前逮住的共匪都杀了!杨掌柜说:闭住你的臭嘴!他是共匪?陆菊人说:他是死不了。杨钟说:你是县政府呀还是阎王爷?陆菊人瞪了一下白眼,说:你往世上看看,凡是上有老下有少的人,他担待的事情多,一般都死不了。杨钟说:他爹死了,娘被亲戚接走了,又没儿没女,他有啥担待?陆菊人说:你不懂!对杨掌柜说:爹,人在牢里时间长了会想不开,出事么,有人去探望了,静静他的心,或许容易熬下来。杨掌柜觉得儿媳的话有理,就让陆菊人炒了一盒猪肉片子,又装了一袋子烟末,第二天和杨钟坐船去了县城。

父子俩出去了一天,陆菊人就抱着剩剩在院子的捶布石上坐了一天,没吃没喝,把捶布石都坐热坐软了。她给剩剩说:那三分地不是好穴?要真是个好穴了,你笑一下。剩剩只是抓她的奶,噙了狠劲吸。她说:你还没长牙哩就咬我!那是个好穴呀,我明明看到竹筒上起了两个气泡的,是好穴他该一切都顺当呀,是不是他爹埋的日子还短?你只知道吃,给娘笑笑。剩剩还是急迫地吃奶,奶是孩儿的粮食袋子,不一会这袋子就瘪了,剩剩仍是不丢口。陆菊人突然觉得自己操闲心了,说那么多话让别人听到会笑话,忙看看院门口,又看看院墙头,心里说:我不思量了?!抱着剩剩站起来,看到门楼瓦槽上的猫也在看她,却又低声说:不思量咋能就不思量。这时候天上起来火烧云,瞬间把满院子都照得红堂堂的。

而杨掌柜父子在县城并没见到井宗秀,他们战战兢兢立在县政府门口打听,门口的哨兵背着枪,根本不让他们进去。父子俩看着县政府院边有一座高楼,心想那里肯定是牢房,就转到高楼后墙外,拍着墙喊井宗秀,没任何反应,就蹴在墙根把带着的猪肉片子吃了,赶往渡口,阮家的船已经返回,只好徒步走黑河岸的官道,后半夜鸡都叫三遍了才到家。

其实,这期间,县城牢里所有的犯人都不准探视,所有的案子也都没有结办,因为旧县长调离去了省城,而秦岭西南双水县的麻县长调来履职。麻县长是个文人出身,老家在平原,初到双水县任上原本一心要造福一方,但几年下来,政局混乱,社会弊病丛生,再加上自己不能长袖善舞,时时处处举步维艰,便心灰意冷,兴趣着秦岭和秦岭上的植物、动物,甚至有了一个野心,在秦岭里为官数载,虽建不了赫然政绩,那就写一部关于秦岭的植物志、动物志,留给后世。他到了平川县,见平川县经济比双水县要落后,官场矛盾更复杂,社会治安更差弛,便以情况陌生要调查了解为名,呈上来的公文就一律压着未做处理。

这一日,麻县长从县南青柯坪乡回来,又采集了十几样新见的草木,回到办公室吃茶。天突然起了风,办公室的窗子未关,吹着桌子上的公文,竟然有册纸页哗哗哗地翻动起来,他近去看了,就是井宗秀师徒四人的案卷。麻县长当下起身:风能翻案卷,这是什么意思,是天意要这宗案子一吹了之?就坐下来阅读案卷,觉得这只是共匪的家属亲戚么,并没有参与也没有包庇,已经关了一年了也算惩治吧。于是,提笔批了文,就把人放了。

释放时,麻县长是站在窗前,窗前下有十几盆他栽种的花草,有地黄,有荜茇,有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还有一盆莱菔子。他喜欢莱菔子,春来抽高薹,夏初结籽角,更有那根像似萝卜,无论生吃或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痰开郁。便对干事说:这是化气而非破气之品啊!一抬头,却见保安领着四个人从楼下走过,走到了大门口,那个黑脸汉子背着个老头,老头在敲黑脸的头,黑脸就放下老头,老头却骂起来,骂的什么听不清楚,后来黑脸就跪下拉老头衣襟,老头竟把衣襟撕了。麻县长就问干事:那是什么人?干事说:就是要释放的那师徒四人。麻县长说:哪个是井宗秀哪个是杜鲁成?干事说:白脸的是井宗秀,黑脸的是杜鲁成。麻县长说:把他俩给我叫上来。

不大工夫,井宗秀和杜鲁成被带到办公室,杜鲁成呼哧着流眼泪,麻县长问:你姓杜?杜鲁成说:是,以前姓杜,后来姓土,现在没事了,我还是姓杜。麻县长说:你背的是你师傅,在吵啥着?杜鲁成说:他嫌我和井宗秀拖累了他,再不认我俩是徒弟,给我们撕袍断义,刀割水洗的。麻县长倒哼了一下,说:哦,这有意思。不认就不认了么,天下的宴席都会散的,你是害怕离开师傅了,你活不成?杜鲁成说:是师傅活不成。他有哮喘,要不得着凉,以前天一黑,我给他烧炕,半夜里炕一冷,还要再烧,在牢里没有火炕,我是整夜抱了他的脚睡的,孟六斤他做不了这些。说着哭出了声。麻县长一时无语,坐到办公桌后的高背椅子上了,拿眼看墙上他手书的条幅: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子不逢人,夕阳淡秋影。他说:别在我这儿哭!杜鲁成便不哭了。麻县长突然说:杜鲁成、井宗秀,你们给我听着,我要你们每人说出三个动物来,再给每个动物下三个形容词。井宗秀莫名其妙,看干事的脸色,干事也一脸疑惑。杜鲁成说:啥是形容词?麻县长说:你会个吃?!井宗秀给杜鲁成说:就拿吃来说,你吃的香了,吃的臭了,还是觉得少盐没醋的寡淡,这都是形容词。麻县长说:你念过书?那你先说!井宗秀说:龙,狐,鳖,龙是神秘而升腾的,能大能小的。狐漂亮,聪慧,有媚。鳖能忍,静寂,要么不出头,要么咬住什么了天上不打雷不松口。杜鲁成眼泪花花着却扑哧笑了一下,说:你咋说王八?麻县长说:严肃点,到你了。杜鲁成说:我还是不知道形容词。麻县长说:你怎么看你说的动物,由你说。杜鲁成难场了半天,说:涡镇上驴多,我说驴,驴可怜,它和马生的儿子,儿子却姓它的姓而是骡。再是牛,牛犁地哩,推磨哩,戴上牛笼嘴不让乱吃,戴上暗眼不让胡看,生前挨鞭子,死了皮蒙鼓,还要鼓槌敲。但驴和牛都犟,还有狗,狗忠诚得很,我爹在世的时候养过一条狗,我爹一死,它十天不吃不喝就在我爹坟头上哭。走狗走狗就是它能走。而且给它一根骨头它不停地嚼,没肉的,就好那个味儿。我还想说鸡,说母鸡,母鸡整天吃草屑哩,吃沙子哩却下蛋,你不让它下它憋得慌。井宗秀说:多了多了,已说了驴牛狗,还说鸡?杜鲁成就问麻县长:我说多了?麻县长又笑了一下,说:啊杜鲁成,你师傅不要你了,你愿不愿意办差?杜鲁成说:办差?办啥差?麻县长说:就在县政府,县政府需要新人手。杜鲁成说:这不是拿我耍笑吧?干事在一旁赶紧说:谁耍笑你?你还不跪下谢县长!杜鲁成当即跪下磕了个头,说:还有井宗秀,我们是一块的,他脑子好使,比我强。麻县长却说:他不宜。麻县长在让他们说出三个动物和对三个动物的形容词时,井宗秀就疑惑这是县长吗,县长怎么给他们出这样的问题?麻县长和杜鲁成一来二往地说话,井宗秀越发觉得这不真实,好像在做梦,就掐了自己腿,腿疼呀,不是梦啊!杜鲁成一跪下,井宗秀也就跪下,说:真替我师兄高兴,我也给你磕个头!麻县长要去拉他,井宗秀已经把头磕了,又说:我还想再问县长一句话,你是说我不宜?麻县长说:是不宜。井宗秀说:你让我说动物,我哪儿说错了?麻县长说:以后有机会了,我解释给你。从茶壶里倒了两杯茶让他们喝,井宗秀端起来就喝,杜鲁成却没喝。麻县长说:喝呀。杜鲁成说:我不渴。麻县长说:我让你喝的。杜鲁成哦哦着,慌忙双手捧着杯子咕嘟嘟喝下去,最后一口了,茶水在嘴里咕咕嘟嘟响,干事以为他涮口,把痰盆端了来,他却一仰脖子又嗞了。

杜鲁成当时就留在了县政府,井宗秀出来也没见到师傅和师弟,独自离开县城回涡镇。走到城外的黄泥岗上,还想着麻县长奇怪,竟然没治他们罪还留下杜鲁成,更想不到的是留下了杜鲁成而不是他井宗秀,回过头看岗下县城,乌烟瘴气的,他不喜欢这个县城了,就从裤裆里往外掏尿,尿射得很高,他说了一句:哼!

傍晚到了涡镇,北城门的豁口似乎又塌了些砖石,没有人,一群老鸹在跳上跳下,呱呱地叫。井宗秀思量是回自家屋院呢还是到130庙里先前师徒们住过的那间小屋去,踌躇了许久,最后决定先见见吴掌柜,毕竟是给吴掌柜干活时被抓走的,吴掌柜即便对他不操心,他也要让吴掌柜知道他井宗秀是又回来了。井宗秀知道自己身上的衣服很烂,又很脏,但他还是摸着嘴唇和下巴上的稀稀胡子拔起来,摸着一根,拔掉一根,到了吴家,嘴唇和下巴差不多是都光了。可一见到吴掌柜,吴掌柜并没有惊讶也没有问吃了没有喝了没有,只强调说这都是岳掌柜使的坏,然后破口大骂,足足骂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个嘴角都起了白沫。井宗秀倒自己从桌子上端了茶,说:你喝一口,喝口。吴掌柜就拍着胸口说:我总有一天要让他为这事付出代价的!井宗秀你信不信?井宗秀看着吴掌柜脖子上暴着青筋,知道这两家怨恨深,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便问这130庙还整修不,如果还整修,老画师跑了,他还可以再从别的县请别的师傅,其实不请人也行,糊布彩绘他都会的。吴掌柜说:井宗秀,你不敢得罪姓岳的是吧,我不怕,涡镇这个马槽里我就不让伸他个牛嘴!我爹都死了,还想修什么庙,不整修了,全当我把几百个大洋打水漂了,我有的是钱!井宗秀见吴掌柜把话说到这份上,也不愿还听他骂岳掌柜。告辞了就来到街上。

天已经黑严了,街上有几家店铺已挂了灯笼,原本灯笼都纹丝不动的,身后忽地却扫来一股风,头上的帽子落地,又车轮子一样往前滚,正好一个人从横巷出来,捡了帽子说:谁的?井宗秀叫道:陈来祥!陈来祥说:我认得这是你的帽子,还以为谁扔过来你的头哩!井宗秀说:你狗日的,盼我掉脑袋呀?陈来祥说:你回来了,你咋回来了,杨钟和他爹去县城要探牢,人家不让探,杨钟回来哭着说你怕是再回不来了,我爹还说如果你真的被杀了,就让我拿席把你卷回来。井宗秀听了,一股子眼泪倒流下来,把陈来祥抱住,说:有你这话,我也不亏和你一块耍大。陈来祥却说:你老欺负我。井宗秀笑了一下,说:欺负你是和你亲么。陈来祥说:你没事啦?井宗秀说:没事,啥事都一风吹了。你回去替我给陈叔问个安,改日我去给他老人家磕头。又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往哪儿去?陈来祥说:你被押走后,你家里也尽出怪了。我爹剥黄羊皮,黄羊明明被刀子戳死了,又整张皮剥下来,那黄羊竟还站起来跑了几丈远才倒下。老母鸡才孵出十二只鸡娃,天黑时我娘说把鸡棚门拴好,我说没事,它黄鼠狼子不知道咱家孵了鸡娃。第二天早上黄鼠狼子竟然就把五只鸡娃吃了,这黄鼠狼子在哪儿藏听见我说话了?还有,我正吃饭哩,一颗牙不疼不痒就掉了。家里闹鬼,我去找老魏头了。井宗秀说:闹鬼了你让宽展师父去吹尺八么,找老魏头?陈来祥说:老尼姑被龙马关的韩掌柜请去了,半个月没回来么,老魏头有张钟馗像,灵得很,好多人家里不安宁了借去敬上几天都起作用的。他胳膊下夹着一卷轴,要打开给井宗秀看,井宗秀没让打开。陈来祥说:你家里出的事比我家大,要么你先拿去敬敬。井宗秀说:我家里没鬼。陈来祥说:还没鬼?人都说岳掌柜像狼一样要咬吴掌柜哩,咋偏把你害了?!井宗秀说:你啰嗦!推着陈来祥走了。

井宗秀感动着杨钟父子还去过县城探望他,就想着他得要谢呈杨家啊,才转身到东背街三岔巷去,看着陈来祥扑沓扑沓地走了,却突然记起陈先生的话:说谁像猴一样坐不住,那谁就是猴,说谁像猪一样懒,那谁就是猪。那么岳掌柜像狼一样咬吴掌柜,那岳掌柜就是狼么。井宗秀这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再去三岔巷,而直脚来找岳掌柜了。

岳掌柜吃罢晚饭,正坐在罗汉床上吃瓜子。他家的瓜子有干炒的,也有糖炒和羊奶炒的,试着用青盐、辣面炒,香是香,吃了又觉得口渴,要喝面汤。他喝面汤必须是头锅饺子二锅面的汤,厨房里一时包不了饺子,就煮面条,第一锅捞出来,再煮第二锅,才把汤端来。他一边喝汤一边让姨太太坐近来把脚放在床沿上供他看,姨太太说:脚有啥看的?他说:你不懂。喝过汤,他身子靠在床头,背后垫着三个枕头,一会儿发困了,姨太太从背后取下一个枕头,他就睡平在了床上,说:我比姓吴的馅和吧?姨太太说:馅和,我脚麻了。把脚取下来。他又说:下午听阮天保说井宗秀放了,这姓麻的是咋当的县长?话刚说完,门房人进来说:掌柜,井宗秀来见你哩。岳掌柜一下子坐起来,说:井宗秀?这么晚他来见我?拿的刀?门房人说:空手。岳掌柜说:脸上有没有杀气?门房人说:脸平平的。岳掌柜说:那让来吧。

井宗秀进来,岳掌柜满脸堆笑,说:呀呀,你回来啦?我说么,井宗秀是好人,肯定会回来的,这不一根毛不少的就回来啦!几时回来的?井宗秀说:才回来,知道你关心,一回来就来见你。岳掌柜说:是呀是呀,一听说把你抓走了,我这心揪呀,揪得成半夜睡不着!井宗丞加入了共产党,又不是井宗秀送走的,井宗秀有啥事?我也纳闷,你是给吴掌柜干活哩,他了解你呀,怎么不保护,好歹也说一句公道话啊,竟然还把你骗到家里让抓走?!井宗秀就笑笑,说:吴掌柜胆小。岳掌柜也哈哈大笑,说:他在生意场上胆子比谁都大呀,那是条蛇,蛇都想吞象哩!回来了还整修庙吗?井宗秀说:我不清楚吴掌柜还整修不整修,就是他要继续整修,我也不干了。岳掌柜说:哦,给他干活能赚几个钱呀?!你家不是有个水烟店吗?井宗秀说:小门店,以前雇个人在经管,我走后还不知关门了没。岳掌柜说:就是还开着,可以再干干别的,为吴掌柜蒙受这么大的冤,他是该给你弄个事干么。算了,别指靠他,你要愿意,就到我茶行或布庄帮忙吧。井宗秀说:多谢你待我好!你那里都是大生意,我不配去,去了也干不了。你在白河岸上的十八亩地不知有人租了没有,如果租了这话全当我没说,如果没租,你看能不能让我种几年,租金我一分不少,每年再给你缴两斗麦。岳掌柜拿手在头上抓帽子,没有帽子,突然就盯着井宗秀,说:啊哈你井宗秀,今日来是打我主意了!井宗秀说:这我不敢,是你话说到这儿了,我才临时冒出这想法,打嘴打嘴。真的就打自己的嘴。岳掌柜却说:好么好么,就租给你!井家还在难处我能不帮吗?我不是打哈哈,明日,你就找账房,他给你办手续!井宗秀千谢万谢。岳掌柜就拉了井宗秀的手,喊叫姨太太:你拿烟呀,沏茶呀,给大侄子接接风呀!又说:给你烫壶酒?

井宗秀没有喝酒,抿了几口茶就说夜深了你得歇息的就告辞了。岳掌柜还送他到二道门口,冷不丁问了一句:井宗丞的情况咋样?井宗秀吓了一跳,说:这我不晓得,我没这个当哥的了!岳掌柜说:咦,话不能这么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么,你要联系的!他是共产党也好,虽然政府寻你的事,看到人要欺负你,他谁也得掂量掂量呀!井宗秀说:唉,他只要不再给我带灾,我就烧了高香啦。岳掌柜说:这年头,咱涡镇啥都有,就缺个背枪的,枪是神鬼都怕呀!将来他要是……井宗秀说:他还有啥将来呀,不是挨枪子就是饿死了。

井宗秀后背上全是汗,一出岳家屋院,风真的吹起来,街巷里那些灯笼都灭了,树梢子在空中摇,那不是在摇,是在天上磨,磨得咕唰唰响。好久好久没有想到过井宗丞了,经岳掌柜一提说,井宗秀仰头长叹,夜黑得像扣了个锅,几颗星星隐隐约约,他不知道井宗丞该是在哪一颗星下,一时倒觉得汗全在冷,衣服也冰凉冰凉起来。

*      *

井宗丞是和杜鹏举的女儿杜英一块逃脱的,杜英知道她爹以前曾在方塌县的同济药房待过,两人去了后,才晓得那同济药房是共产党秦岭特委在方塌县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掌柜姓叶,留下了杜英做店员,而介绍井宗丞就去投靠了牛文治。牛文治是方塌县的土匪,手下有几十号人,十三杆长枪,其中却有叶掌柜早介绍去的共产党人蔡一风,蔡一风在给牛文治做保镖。

那时期,正是政府军的69旅联合着逛山头领林豹打刀客,而林豹趁机扩张,接收了刀客的一些旧部,又降服了三合县黑水沟的土匪巩东才和方塌县黄柏岔的牛文治。林豹的势力比以前大了三倍后,就和69旅又翻脸对抗起来。69旅很恼火,派人策反牛文治,牛文治果然反水,林豹便反收拾牛文治,二百人把牛文治的三十人包围在卧牛沟的小山村。但是,双方还没有交火,牛文治就被嘴里塞了一把狗毛绑起来了。绑牛文治的是蔡一风、李得旺、米家成和井宗丞。那天这四人一商量,由井宗丞李得旺去报告牛文治:得到消息村里的王财主家有枪,并在家里发现了暗室。牛文治说:那就取来呀!井宗丞说:我们取不来,你去能镇住。牛文治就去了,王财主矢口否认,李得旺就揭了墙上一幅画,后面有一个小洞,牛文治说:有夹墙啊?!王财主说:盖房子时是做了夹墙,但里面什么也没藏,不信你看看。牛文治把头伸进去,里边蹴着的米家成就给牛文治的下巴下支砖头,一支砖头牛文治头收不回来,吱哇着叫,外边的蔡一风、井宗丞、李得旺趁势拿绳绑了牛文治,里边再取了砖头,拉出来把狗毛塞在嘴里。四人把牛文治献给了林豹,林豹就嘎嘎大笑。林豹向来是一笑杀人,他手下的兵就喀当喀当地拉枪栓,枪头全指着蔡一风他们。蔡一风说:我有些热。把袄脱了,扔给井宗丞。林豹问:你是谁?蔡一风说:我是牛文治的保镖。林豹说:你是保镖你杀主子?蔡一风说:他反叛你,我就反叛他。林豹说:你叫什么名字?蔡一风说:蔡一风。林豹说:一股子风?好!就亲手拔了牛文治嘴里的狗毛。牛文治能说话了,不骂林豹,骂蔡一风。蔡一风说:你别骂我,是你犯了地名,你姓牛不该到卧牛沟。林豹说:豹子是吃牛的,你就是不犯地名,迟早也是我的肉。又是嘎嘎地笑,手下的兵就让牛文治跪在了地上,端枪要打时却没有打,用枪托敲脑壳,掏出脑浆,把一截麻绳塞进去,点了天灯。

随后,林豹认定蔡一风是条汉子,两人结拜了兄弟,任命蔡一风为团长,增拨了十杆枪和十箱子弹,仍让带着原班人留在方塌,骚扰牵制69旅。蔡一风有了自己的一支武装,就接到秦岭特委的指示起义,而后更名秦岭游击队。他任队长,下设两个分队,一分队长是李得旺,二分队长是米家成。井宗丞原是个班长,提升成二分队的排长。

秦岭游击队在方塌、三合、桑木三县一带活动,自然就成了69旅和各县保安队的新对头,69旅和各县保安队围剿过几次,他们却从不正面交锋,敌来我撤,敌走我扰,在游击中倒一天天发展壮大起来。过了一年,69旅和逛山打了一次恶仗,逛山死伤过半,林豹带着残部就往西逃窜了。这天清早,游击队在桑木县的老君殿乡杀了一户富豪,正给穷人分粮,得到情报:69旅开拔去追剿逛山,桑木县保安队也派人去配合,几十人刚刚出发了半晌。游击队就决定,趁机灭了这股保安。当时天下大雨,游击队急速追到石家岭,老远见前边沟里一伙人,察看沟口泥脚窝子,其中有胶鞋印,二分队就斜插沟畔上的苞谷地到前边拦截,约定前边一打响,一分队就堵住往后边打。苞谷已一人多高,地里的土又黏,人一进去脚上便有了两个大泥坨子,米家成要求队员既要快又不能弄出响声,没想地里的小道上就过来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背着一个小孩,把小孩双腿紧紧地拉在前面,嘟囔着说:把婆的脖子搂紧,别让狼从后边抓了你!二分队的人一跑过去,老婆婆就吓得跌坐在地上,小孩就哭,井宗丞扑上去先捂住小孩嘴,老婆婆说:孙子病了,我背娃去山上庙里求了香灰药,我没钱,就手上这个戒指你拿去。井宗丞说:不说话!一个队员也跑过来,井宗丞让那队员来捂嘴,他就跑前去了。沟里终于响了枪声,游击队一前一后压缩着打,一顿饭时间就结束了战斗。

这次追击,保安被打死了十五人,俘虏了二十三人,蔡一风估摸桑木县城的防守该空了,于是又下令进攻县城,并让井宗丞带他的一排人在前边打先锋。井宗丞就让队员换上保安的服装,却问那个队员:咋没见那婆婆和小孩出来?那队员说:是不是从苞谷地跑了。井宗丞说:你去看看。那队员去了苞谷地又跑回来,说:人死了。井宗丞说:你把他们掐死的?那队员说:我没掐,是我把他们脸朝下按在稀泥里,按了一会我就走了,谁知道不经按。井宗丞骂道:把脸按在稀泥里人能不死?!在身上摸了几遍,摸出个大洋,让那队员放到老婆婆那儿去。

游击队由井宗丞的排在前边开路,到了县城门口,站岗的在那里烧火,正扒出烤熟的红薯吃,见一伙保安进来,问:咋又回来了?井宗丞说:不去了。话未落扇过去一个耳光,那哨兵还以为要吃红薯,把红薯递过来,井宗丞一下子夺了枪,使劲一推,那哨兵就倒在火堆上,另外三个哨兵灰迷了眼,跟上来的队员拿枪要打,井宗丞说:不要开枪!一阵手榴弹便在头上砸,砸得脑浆出来,后边的部队冲进城里,直奔了保安队部。

保安队部设在城西北的德福街,原先是一家古董店,蔡一风曾在店里当过两年伙计,而保安队长在那时还仅仅是个兵,盗墓拿了几件陶器来,店掌柜说是赝品把价压得很低,从此怀恨在心,等到当了队长,以店掌柜给逛山走私文物筹备经费的罪名,拉到城外毙了,宅院充公就做了队部。这天保安队长的痔疮犯了,没有带队去跟随69旅,正在木桶里点了艾香坐上去薰,突然见进来了陌生人,抓住凳子上的枪就打,冲在前头的米家成一下子窝在地上。井宗丞连开七枪,保安队长当下毙命,喷过来的血却溅了自己一身一脸,把眼睛都糊了。井宗丞抹了一把脸,骂道:阵腥的!又到内间屋,保安队长的女人才擦洗了澡披衣服,衣服就溜脱了,吓得趴在地上磕头,白胖得像一堆雪。井宗丞举枪再要打,而跟进来的李得旺阻止了,说:蔡队长没说让杀她。用脚把地上的衣服踢到她身上。女人忙裹了衣服就从床下拉出一个提兜,说:里边有金条和大洋,饶了我。李得旺拿了提兜吆喝大伙撤走,米家成还坐在那里,睁着眼睛。井宗丞说:撤!撤!米队长你还看啥哩?米家成眼睛仍睁着,一动不动。井宗丞去拉他,一拉却倒了,屁股下是一摊血,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井宗丞吼叫了一声,忙叫人背了米家成快走,他回头朝保安队长的头上又补了一枪。

蔡一风是带着其余队员去的县政府,县政府在一座两层的木楼上。刚到楼门口,县参议长出来,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回头和门里的一个人说话,门里的人见一伙人端着枪冲了来,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蔡一风一枪将他撂倒,那参议长回头看了,扑沓就坐在了地上。

上了楼搜查,政府职员全趴在地板上,蔡一风用枪指着一个,说:起来!那人说:不敢。蔡一风猛地瞧见前边站起了一个人,一枪又打过去,原来是楼过道头放置着的插屏镜里照出了他自己,玻璃哗啦碎了一地。他再说:起来!那人站起来,稀屎从裤腿里往出流。蔡一风说:给我说老实话,谁是当官的!那人就指一个说他是厘金局长,厘金局长就被抓起来。再指着一个说他是一科科长,一科科长也被抓起来。连着又指了二科科长三科科长,全抓了。蔡一风问:县长呢?就听到另一个房间里有响动,忙冲进去,有人已经站在窗外了要往下跳,蔡一风的警卫员来不及开枪便把手榴弹没拉弦砸过去,那人腿断了,没有掉出窗外仍掉进屋里。蔡一风问:他是谁?指证的人说:县长,县长,我不说不行啊,你不要怪我!

井宗丞从保安队部出来后往县政府跑,身后一个队员说:排长排长,你咋流血哩!井宗丞以为是保安队长喷在他身上的血,说:那不是我的!街两边的店铺哐里哐当上门板,有人把门口的东西往家里抱,撞倒了一个桶,泔水像蛇一样就流过来。经过一个拐角,那里有两个当铺,门里却跑出了两个队员,好像还在争着什么,井宗丞就喊:嗨,到当铺干啥去了?两人跑了几步又站住,一个说:啊蔡队长眼睛不好,我看见那里有眼镜,拿了一副。他摊开右手,果然是一副硬腿子大石头镜。井宗丞说:左手!左手摊开了,是一块银元。他说:这手里咋还有银元?竟然就把银元扔到房顶上去了。井宗丞问另一个:你呢?那个眼睁着,不说话。井宗丞说:张嘴!嘴一张掉下来一块银元。井宗丞用左手指着他们,骂道:你两个狗日的,啥时候了还敢抢劫?为一块银元就不怕店里人把你们拉进去剁了?!两个队员赶忙回话:我们错了,不敢了,再拿人家一针一线你枪崩了我们。说完也往县政府方向跑,又回头说:这事你千万甭给李队长说啊。井宗丞指着那两个队员说:滚!却发现指着的左手小拇指怎么短了?再看,半截吊下去,只连着皮,一下子就觉得疼得不行。

跑到县政府门口,蔡一风已经释放了别的职员,也才将县长、参议长、厘金局长和三个科的科长枪决,尸体就整齐地摆在木楼门口,地上是一摊一摊血,血是黑的,腥气难闻。井宗秀后悔着没把保安队长的尸体也摆在这里,就看见了那两个抢劫的,又骂道:你俩肯定看见我指头断了,故意不说?!蔡一风过来问:你受伤了?井宗丞说:可能是保安队长那一枪射穿了米分队长又打在我手上的。蔡一风说:唉。米家成命这么短。井宗丞说:谁死都不该是他死啊!蔡一风说:所以我把三个科长也枪决了。就喊叫:谁是桑木县城人?一分队的一个班长应声:我是。蔡一风说:你知道医院在哪儿,派人陪井排长去包扎手!桑木县有个教会医院,去了,井宗丞的左手已肿得像棉花包,医生说如果不行就得把左手截了。那班长就打医生,说:你这成心要毁他是不是,当兵的没了手当什么当?医生说:这我没办法治。井宗丞说:左手不握枪,咋都行,只要不让我疼!治疗时,医生又说手没有发黑,还是别截,结果左手保住了,只把小拇指剁了。

连着两个仗是游击队创建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共缴获各种枪支九十八支,子弹一百零三箱,手榴弹三百颗。没收商号布匹十二驮子,现大洋五千块,一起运回山中,基本解决了部队的冬装问题。不幸的是牺牲了米家成和四个队员,受伤的有九人,都是皮肉伤。井宗丞截了小拇指算为断骨,气得他说:往后掏不成左耳朵了。但他英勇,从此当了二分队的队长。

*      *

井宗秀能安安全全地回到涡镇,又能很快地就租到岳家的十八亩地,陆菊人真是高兴,更从心底里服气着这个男人。那天,井宗秀来杨家谢呈,给杨掌柜带了顶毡帽,给杨钟带了个铜嘴儿旱烟锅,又给剩剩带了一封糕点,街上买来的糕点都是麻纸包了,用细纸绳儿扎着,但这封糕点扎的却是一条红丝绳。杨钟说:我以为他会在县城给我买纸烟的,就这么个旱烟锅,还不是玉石嘴儿?!陆菊人把糕点让剩剩吃了,把红丝绳扎了头发,她知道这是头绳。

陆菊人扎着红头绳去河里洗衣裳,原本是带了在集市上买来的皂角荚,但走过老皂角树下,树上还是掉下来了两个干皂角荚,她喜出望外,就看到不远处一堆人围着,大呼小叫地看热闹。陆菊人问:那里啥事?旁边人说:刘锁子骂媳妇哩。陆菊人说:刘锁子没本事,就会打骂媳妇。旁边人说:那媳妇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了,刘锁子就躁了。陆菊人提了篮子去南门口外的河边,在石头上砸皂角荚,砸得一堆的白沫,心里却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那可能是花身上也有臭味,只能在牛粪上长么。说过,自己倒也笑了,一扭头瞧见右边的水面上有气泡,一朵一朵的像是在长蘑菇,她知道那里有了斗鱼。黑河白河里有斗鱼,但平日并不多见,陆菊人便好奇了,悄悄走过去,果然两条斗鱼都长得色彩斑斓,先是眼对着眼,一动不动,再是咬起来了,嘴咬嘴,不松口,后来双方竟绕着如同水中有个轴而旋转,就像是推石磨。丢一颗石子进去,斗鱼仍不肯罢休,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涡镇上的人,在一群人里当然跳出来了井宗秀。她说:胡想些啥呀!开始洗衣服。陆菊人带的脏衣服并不多,但她整整洗了一后晌,直到乳房涨得难受,撩起褂子挤了挤奶,才往回走,而街上又乱哄哄的,是杨钟他们在杀猴。

三天前,老皂角树下就杀过李景明家的狗,听李景明说,这狗坐在他家院里的香椿树下,突然说了人话: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狗说人话,这是忌讳的,当然就杀了。可这个后晌,有人看见虎山湾的龙王庙废址上冒着紫气,忽起忽止,去见了原是醉卧着一只山猴,缚住抬了回来,老魏头说:独猴不吉。杨钟、唐景、巩百林他们就杀猴,猴肚子里竟然倒出一斗五升酒。

镇上接连出些怪事,人们还在诧异,又传出井宗秀在十八亩地里种铁棒笋,还要办酱货坊呀,一时间,舌头是软的,说啥话的都有。

涡镇是有人种笋,都是大叶子莴笋,铁棒笋只有黑河上游的铁关镇生产,那里的万祥宝牌酱笋很著名,秦岭十六个县都销售。但铁关镇的酱笋那是独有的水土和一套奇特的制作技术呀,好多人就认为井宗秀是穷急了,越穷越要折腾,越折腾那会更穷的。陆菊人却不这么看,井宗秀是穷,折腾了或许就日子好起来,如果不折腾那就一辈子这么穷着,世上任何草木,哪个不在努力着长,长高了哪个又不再要开个花,结个籽的?她只是不晓得井宗秀要种笋做酱货具体有哪些措施。如若可能的话,也让杨钟跟着一块干。陆菊人还没来得及去问井宗秀,剩剩就发烧了,剩剩是动不动就发烧,她抱了去安仁堂找陈先生。

安仁堂在镇的西南角,门面不大,有个小院,院外那棵婆罗树却树冠长得像伞盖。全镇就这一棵婆罗树,花和苜蓿一样,果和核桃一样,镇上人一直传说哪一枝股上的花繁果多,枝股所指的方向,来年就五谷丰收。陆菊人抱着剩剩在树下看,想看看繁花多果的枝股是不是指向有井宗秀十八亩地的白河岸,但树上的花早谢了,连果实都落完了。放下剩剩,剩剩的眼睛灵活起来,见院门开着就往里跑,陆菊人拉住,一试额颅竟然不烫手了,她说:你给我作怪,一来安仁堂你就烧退了?!便听到上房里陈先生在和人说话。陈先生给人看病,嘴总是不停地说,这会儿在说:这镇上谁不是可怜人?到这世上一辈子挖抓着吃喝外,就是结婚生子,造几间房子,给父母送终,然后自己就死了,除此之外活着还有啥意思,有几个人追究过和理会过?算起来,拐弯抹角的都是亲戚套了亲戚的,谁的小名叫啥,谁的爷的小名又叫啥,全知道,逢年过节也走动,红白事了也去帮忙,可谁在人堆里舒坦过?不是你给我栽一丛刺,就是我给你挖一个坑。每个人好像都觉得自己重要,其实谁把你放在了秤上,你走过来就是风吹过一片树叶,你死了如萝卜地里拔了一棵萝卜,别的萝卜又很快挤实了。一堆沙子掬在一起还是个沙堆,能见得风吗,能见得水吗?哦,德生,你去拿几颗婆罗果给剩剩耍吧,他喜欢这个。屋子里就出来了陈先生的徒弟,笑眯眯的,说:来啦?陆菊人说:先生正看病着?德生说:还没病人。陆菊人说:我听见他说话的。德生说:刚是给我说的。陆菊人进了屋,真的是陈先生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喝茶,她说:先生知道我来了?陈先生说:剩剩又病了?陆菊人说:你说这是咋回事,他几次发烧,额颅烫得像炭一样,一到你这儿却又好了!陈先生说:你已经给他治了么。陆菊人说:我哪会治?!陈先生说:你见过山上的猴子相互抚摸呀,捉虱子呀,那就是猴子在治病。你一路抱他哄他拍他给他试额颅,也是给孩子治病的。陆菊人说:是这回事呀!陈先生说:以后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你就不用再往我这儿跑了。陆菊人说:那不行呀,这些年我都依赖惯了,就是不看病,听听你的话也好,不来这心里总不踏实么。说完去看炉子上的水壶,水壶里还有水,就伸手拿了挂在墙上的几件衣服。德生说:才穿了三天,不用洗啦。陆菊人把衣服又挂好,说:以后所有穿脏的衣服都给我留着,十天八天了我来洗。而这时,有个男的陪着媳妇来看病了,陆菊人便抱了扫帚去扫院子。院墙角站着剩剩,叫着让娘往墙头上看,那是一枝牵牛蔓,陆菊人似乎看到一个精魂努力地从墙根长出来,攀上了一根竹棍,再攀上院墙,在那里颤活活地绽开一朵花。她说:不敢掐啊!

来看病的媳妇嘀嘀咕咕给陈先生说她的病,好像在说发寒热,月经一来十几天干净不了,上次服了降火凉血药,现在却盗汗,经期不准了,不是提前就是推后,还腰痛得像刀刮一样。陈先生说:盗汗是气血虚,日期不准是肝脾亏。那男的说:先生,这肝长在哪,脾又长在哪?陈先生说:你不用知道,你知道长的部位了那部位就是病了。陈先生就开始给那媳妇把脉,一边让德生笔记,一边说:细软属湿,尺沉属郁滞,以酒煮黄连半斤,炒香附六两,五灵脂半炒半生三两,归身、尾二两为末。服六剂。另配服六味丸。德生去抓药了,那男的却说:先生你望闻问切哩,你看看我的气色,能不能发财?陈先生说:我看不来。男的说:近日是有宗生意,做好了利很大,可牵涉的事多,我又怕麻烦缠身,你能不能给我算算,做还是不做?陈先生说:我算不了。男的说:都说你能掐会算的,你是不肯给我算么,那我还得去庙里求神啊!陈先生说:这种事是得去问神,我只给你一句话,你去庙里了,不要给神哭诉你的事情有多麻烦,你要给事情说你的神有多厉害。

陆菊人扫地扫到窗子前,听了这话就不扫了,看着剩剩又在台阶上滚动婆罗果,她说:耍够了没?剩剩说:再耍一会么。陆菊人说:你不是生病哩,你是借着病来这里耍呀!

陆菊人和剩剩一回到家里,就给公公说了想让杨钟跟井宗秀种铁棒笋做酱货的事。杨掌柜觉得这好,又亲自去征询井宗秀肯不肯。井宗秀当然乐意,但杨掌柜拉着杨钟去了井家,杨钟却说:种铁棒笋的事我不干,做酱货的时候你来喊我。

此后,井宗秀就买了铁棒笋种,于十月份请雇农在地里埋下,第二年四月,铁棒笋苗长得欢实,便从铁关镇高价请了酱师,购买了上百口老缸。杨钟是一块把井家的院子腾空,搭盖起放老缸的棚屋。棚屋的梁架竖好,墙也用土坯垒毕,需要铺上绽板就上泥撒瓦呀,杨钟回家来向爹讨钱,说买些绽板,陆菊人却觉得能省就省,不必去街上买,她娘家兄弟前年盖房时剩下一大堆绽板,让杨钟去背些来就是。

杨钟去了纸坊沟,几年没见小舅子陆林,陆林长得五短身材,却是一身的疙瘩肉。陆林给杨钟拾掇了四大捆子绽板,杨钟竟懒得出力,掏钱雇人背送到镇上了,自己便和纸坊沟的几个赌友打麻将。到了傍晚回来,陆菊人说:你在我娘家吃饭了?杨钟说:吃了。陆菊人说:你瞧不起我娘家人,他们倒待你好,还帮你把绽板送了来。杨钟说:给钱了能不送?陆菊人问给了多少钱,杨钟说也就是一个银元。陆菊人气得骂:你把萝卜价搅成肉价啊,有那么多钱,在街上也能买十捆二十捆绽板的!

自此,陆菊人对杨钟彻底失望,便不让他和井宗秀合伙了,怕以后给人家帮不了忙还会添乱。不知怎么,也不愿再见到井宗秀。井宗秀还曾来过杨家,公公和杨钟都不在,她打老远见井宗秀过来了,便先进院关了院门,院门被敲了半会,她躲在屋里都不敢咳嗽。一次,陆菊人在院门口拣豆子,一簸箕的豆子,先把红豆子往出拣,红豆子太多,又从红豆子里往出拣黄豆子,几个娘们经过,见了她就说:呀呀,孩儿都是偷娘的光彩呢,你倒越发长得嫩面了,有红是白的!陆菊人说:丑死了,丑死了!她们说:还没见过你孩儿哩,长得像娘还是像爹?陆菊人却听到巷道拐弯处传来井宗秀和人的说话声:啊昨天来了那么多驮子呀?来送麦溪县的青颗盐的。啊那盐老贵呀!酱笋只能用这种盐么。啊你还要从铁关镇运水不成?咱白河里有涌泉嘛!啊,啊,你肯定是先想到这涌泉水了才要做酱笋的?!几个娘们说:一定要像娘的!就咯咯地笑。陆菊人却极快地跑进院,呼地把门关了。杨掌柜坐在上房里喝茶,说:你请人家进来呀,咋关了门?陆菊人慌慌张张,不知所措,胡乱地簸箕里拣豆子,嘴里不歇气地说:进来干啥呀,看啥孩儿的,不让看,谁都不见,我孩儿丑在哪儿,少鼻子缺眼啦,别人再好,那是别人的,我不见心不乱,好好养我孩儿长大,啥日子还不是人过的。杨掌柜听不懂她说的啥,纳闷了半天。陆菊人不停地拣着豆子,把拣出的黄豆又哗啦搅进了红豆里,不拣了,突然觉得公公不言语了,一下子愣住。软和了声音,说:爹,不要喝那些陈茶末子了,你也得给你买些“秦岭雾芽”么。杨掌柜咳嗽着,说:啥嘴呀,还喝“秦岭雾芽”?!

井宗秀买了青颗盐后,就开始去白河中取水。白河里有涌泉,涨水的时候看不来,水流得小了,能看到河心里有一处往上冒泡,像是一簇白牡丹,冲不走的,不停地在那里开放。这是涡镇的一景,吴掌柜、岳掌柜他们富裕人家都讲究着取那里的水煎茶的。一切都备停当了,酱师把大粗棵青笋切掉根,刨老皮,要加工腌坯呀,却不让井宗秀在跟前。井宗秀说:你不要避我,我是筷子,啥都想尝尝的。酱师说:你一尝就没我吃的了。井宗秀说:我先前跟着画师,他不教我和猪血泥子,我后来学会了,待他更亲,还到处帮他揽活的。你放心,咱既然合作,谁都不防谁,咱的酱笋就在镇上卖,亏了全算我的,赚了一分为二。酱师说:那你写个契约。井宗秀说:唉,你也就是个酱师,一辈子只是个酱师!把契约写了,按了指印,就让酱师拿着。以后,井宗秀知道了:一缸配菜,先用盐一斤,一层菜一层盐地杀水。第二天捞出,再用二斤半盐,一层菜一层盐地腌泡,每天翻缸一次。五天后,三天翻缸一次,直至十天,把笋捞出来在另一缸中压紧,加进次酱。再过七周,每天搅动一次。再再往后,把笋从酱缸捋出,又投入新缸,加新面酱,每天翻动一次。一月后,还是倒缸,加甜面酱,封盖存放一月。井家的酱笋终于做成,味道虽不如铁关镇的“万祥宝”,但也差不了多少,就起名了“井日升”。“井日升”牌酱笋价格当然比“万祥宝”牌要低,但在涡镇就销售完了。第二年,产量增大,卖到了黑河的岸上的十五里方圆的村寨,又卖到龙马关和平川县城。

人人都说井家的酱笋赚钱,到底赚了多少又说不清,只看见那酱师出门也是长袍马褂,头上戴黑丝绒的地瓜帽,帽上还嵌了块碧玉。而井宗秀家的水烟店扩大了一倍,竟然开始返还他爹所欠的互济金。当初未还清的互济金,许多人都宣称不要了,现在井宗秀一定要还。

吴掌柜有个本族的侄子叫白起,一直在盐行里做事,也寻到井宗秀,说他当年也交给互济会三个大洋,只是收据丢失了。井宗秀有些怀疑,但还是付了。过了三天,白起在收购驮子送来的盐,正过秤着,突然倒地,抓土往口里吃,旁边人就说这是有鬼了,忙拿簸箕覆盖了,折桃木条在簸箕上抽打,白起不吃土了,才慢慢清醒过来。仅隔了一天,白起的媳妇也被鬼罚下,双目紧闭,声音变粗,大家听着是井宗秀他爹的口音,便问:你是谁?说:我是井伯元,白起赖了三个大洋,我才找他们麻达的。白起听了,脸色先是通红,再变得煞白,说:井伯井伯,那你是要我给你烧阴纸还是你要阳世的钱?说:把钱还给宗秀。白起一应口,他媳妇就恢复了常态,却是一头一身的汗,像是从河里才捞上来,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说不知道。

鬼附体的事一发生,井宗秀赢得了一片好名誉,也让镇上人知道了井家是不能招惹的。吴掌柜却脸上没了光,在街上拉住白起骂,偏偏岳掌柜又来劝解,气得吴掌柜差点晕倒,回家睡了一天,自此有了打嗝的毛病,动不动就嘎地一下,就不多在人前说话了。

这样又过去两年,到了秋季,秦岭里有一股蝗虫从西往东飞,遮天蔽日的,一旦落地,咬噬声像河里发洪水,顿时成片成片的庄稼就都没有了。所幸蝗虫并没经过涡镇,人们还在往老皂角树上挂红布条还愿,从黑河上游来贩棉花的人却说五雷出现在漫川镇。五雷的名字早有耳闻,是三合县新冒出的土匪,手下几十号人,狗是走到哪里就奓起腿要撒尿,留下气味而占领地盘,五雷一伙以居无定所、四处流窜、打家劫舍来扩散社会对他们的恐惧。三合县距涡镇遥远,以前未多在意,现在五雷却出现在五十里外的漫川镇,涡镇人一下子心揪起来,有洞窟的人家开始收拾清理,还没完成的洞窟又加紧了施工。井宗秀没有洞窟,也不去开凿,倒迎娶了白河岸孟家村孟星坡的大女儿。

还在井伯元活着的时候,媒人提说过聘孟家大女儿给井宗丞,而井家接二连三出事,这门婚姻再没了动静,等井宗秀又翻腾了上来,媒人却上门提出把孟家大女儿聘给井宗秀。井宗秀先是不同意,请教过杨掌柜,杨掌柜说:这是你爹手里的事,你爹不在了,你哥他又不能回来,活着和死了没啥区别,你要成婚了这家才是回全,井家就又亮亮堂堂新光景么!井宗秀说:我还没见过那人的。杨掌柜说:只要不是瞎子瘸子,见不见那有啥啊?井宗秀就认了这门亲。一切都从简着,成亲的那天井宗秀只在家摆了几桌席,仅仅通知了一些亲朋好友。杨钟好热闹,当然少不了他,当叮叮咣咣的锣鼓一响,新娘子被井宗秀接进了院,他提着一串鞭炮,就跳到井家的门楼檐上放起来。烟尘雾罩里,见陈来祥来了,便高声问:拿的啥礼啊?陈来祥说:一条豹子皮,做褥子的。杨钟说:啊你让他们变豹子呀,那炕吃得消?陈来祥嘿嘿笑,说:坏 !你拿的啥?杨钟说:你家有皮货店,我从你家店里拿不成么!我在这里放鞭炮,你能上来?!陈来祥是上不来,却说:你媳妇没来?新娘子长得像你媳妇哩!杨钟说:人回娘家了!低头向上房里看,新娘的背影是和陆菊人一样高低,但转过身了,陆菊人是长脸长眼,新娘子圆脸,眼睛也是一对杏核,就骂陈来祥:你狗日的是瞎子!

陆菊人是在街上听说了井宗秀要迎娶孟家的大女儿,并不相信,还笑着说:有这事呀,他是该成婚的么。回到家里,向杨钟问这事是不是真的,杨钟吃甜瓜,把嘴埋在砸开的半个瓜里吞着,嗯了一下。杨钟咽了嘴里的瓜瓤,抬头见陆菊人愣怔在那儿,说:你不吃?陆菊人说:你有啥感受?杨钟说:不是很甜,还行。陆菊人说:我问你井宗秀成婚的事。杨钟说:人家成婚哩。我有啥感受?陆菊人说:天底下再没有女人了,还要娶孟家的?就是娶,也该是那二女儿么。杨钟说:我看好,是自己的媳妇,也是自己嫂子,这好么。陆菊人手一挥,把杨钟拿着的瓜撞在了地上,一摊瓜瓤就像流出的脑浆一样,她去收了洗晾的衣服在捶布石上捶,捶得啪啪地响。

陆菊人后来也知道了井宗秀娶亲的日子,杨钟还和她商量着拿什么礼去行情,她正熬煎着拿什么礼着好,而陆林从纸坊沟来说爹得了重病,她给杨钟说:这我得去看爹!在井宗秀娶亲的头三天就回了娘家。在纸坊沟住了七天,爹的病有了回头,说想吃水煎包子,家里没有麦面,为了让苞谷面做的煎包软和可口,天一露明,她就到坡上捡地软。地软是夜里有露水了就从草丛里长起来,太阳一出就又干在地上没有了。陆菊人绕过坡根的那个泉,纸坊沟的人都是在这个泉里吃水,给泉起了个名字叫哭泉。她站在哭泉边瞧着水里自己的倒影,脑子里一阵嗡嗡,像嘈嘈杂杂的锣鼓鞭炮响,就摇了摇头,不喜欢了这泉,更不喜欢纸坊沟人给泉起了这么个名字。上到半坡,那几簇村舍里不停地有狗叫,她捡着地软,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形状都像小小的耳朵,就把无数的耳朵丢进篮子里,不理会了狗叫。说不清她是顺着那绳一样细的路往前边的平坎上去的,还是路在生拉硬扯了她上来的,竟然就走到了那三分胭脂粉地边。地现在是井家的了,坟墓隆起,满满当当占足了平坎,墓前竖着一块石碑,石碑已缀上苔藓。陆菊人偏过头,把目光移往坡下,便又瞧见了哭泉,明光光的,在荒沟里像睁着的一只眼在望天。

一只鸟呱呱地叫,陆菊人没有看到鸟在什么地方叫,声音却像在哭,她在坟地边站了一会,觉得是鸟在笑她,她也就笑起自己了,弯下腰用柴棍儿刮了刮鞋上的泥土,就到更高的坡上去了。等捡了半篮子地软,下了坡,还在院门口,就叫着:爹,爹,我给你做水煎包子啊!隔壁院子却起了哭声。爹在炕上说:快到你叔那儿去!陆菊人说:咋哭得阵恓惶?爹说:你叔刚才给我喊着说被土匪抢了。陆菊人放下篮子就去了叔家,叔坐在门槛上抹眼泪,而婶子呼天抢地般地哭,把头往墙上撞,撞得脑袋晕了,又咯哇咯哇了吐。

陆菊人是当天下午从纸坊沟便返回了涡镇,涡镇立即知道纸坊沟遭了土匪的消息。土匪是见谁家屋院大,院墙高,就进谁家,连抢了三个纸坊掌柜,后来又进了陆老二家。陆老二问打头的那人:你是谁?那人说:我是五雷!陆老二说:是三合县的五雷吗?那人说:知道了就把钱拿出来!陆老二是一家纸坊的伙计,当天正好领了半年的工钱,说:爷呀,你咋就知道我领了工钱!全拿出来,还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好。五雷骂道:你就这么个穷光蛋还把院墙修得阵高?!这消息让涡镇慌乱了,吴掌柜岳掌柜便首先带了家眷,提着大箱小包的上了洞窟。吴岳两家一走,有洞窟的都走,没洞窟的便在屋里院里挖窟掘坑,能埋的东西全埋了,锁上门去周围村寨投亲奔友。

杨掌柜当然也要去洞窟,一家人已经走到北门外了,杨掌柜又担心自己不像吴岳两家主人去了洞窟仍有伙计照看,而寿材铺锁上门都走了,土匪没来,倒会有贼偷咋办?杨钟说:谁偷棺呀?杨掌柜说:人都会死的,买不起棺的多得很!杨钟说:谁想早死就让偷么!父子俩一吵闹,杨钟生气了,说他不去了,他就在店里看谁来抢来偷呀。杨掌柜说:你要死就死去,你还得管你孩儿哩!杨钟说:你都不管你孩儿了我也不管我孩儿啦!杨掌柜就有了哭脸,说:那咱凿的那洞窟是做样子啊?!陆菊人最烦的就是他们父子吵嘴,她说:你们都走,我去叫人给咱照看铺子。杨掌柜说:这时候你能叫谁去?陆菊人说:庙里的王妈肯定在镇上,她没别的事,如果她不行,老魏头一个人,让他去照看。杨钟说:那你快去快来,给人家一个大洋。杨掌柜说:干啥呀,给那么多钱?陆菊人已经走了。

陆菊人并没有找王妈,也没有找老魏头,二返身到了寿材铺,竟把门开了,还把那四扇活动的门板全卸下来,让铺子大敞着,站着看了一会,就转身离去。到街上了,却想着去洞窟还不知道待几天,就又到一家小店里要给剩剩买一包苞谷糖,店掌柜说:你没走呀?陆菊人说:你都没走我走啥的?店掌柜说:我把别的都埋了,就这些小么零碎的,我不怕。陆菊人倒笑了,心里说:我怕哩,我才给他演个空城计。一抬头,却见斜对面的井记水烟店锁着门,就疑惑了:井家并没有洞窟,也是没人在店里?

*      *

婚后第二天,按风俗新娘子要到娘家回门,井宗秀也就陪着去了孟家村。在孟家村待过两天,他就觉得无聊了,独自去趟县城。采买一批烟丝和酱笋纸袋,都打包装箱了要运回,没想当日码头上没有船去涡镇,便又去看望杜鲁成,一打问,杜鲁成也是跟随麻县长到黑崖底乡去了。井宗秀不免有些丧气,正寻着饭馆吃饭,却见阮天保穿了件绸褂子,呼呼啦啦从街上过来。井宗秀喊住,说:这是要上天啊?!阮天保见是井宗秀,说:宗秀呀!这褂子好吧,给你也做一件?穿上风一吹,真是要飞起来的感觉!井宗秀说:那是你们城里人穿的!褂子是翅膀啦?!阮天保笑了笑,就问几时进的城,听说现在是涡镇的富户了,来推销酱笋的还是到鸭子坑寻快活呀!县城里的妓院分两种,高档的是悦春楼,低级的是鸭子坑。井宗秀说:我要快活了就只配去鸭子坑?阮天保说:你来了我招呼你,咱现在去悦春楼!井宗秀便说了自己才结婚,来城里买些货。阮天保说:结婚了?哦,那你现在用不着下火了,我请你喝酒!拉了井宗秀去他的住处,当得知井宗秀还没吃饭,就拿眼在街上瞅,喊过来一个人:喂,叫你哩!来让你家饭店的掌柜弄一个烧鸡、二斤牛肉、一坛老酒送到我房子来!速度!那人跑去了。两人刚到住处不一会儿,果然送来了烧鸡、牛肉和酒,临走要钱,阮天保倒躁了:滚!保安队吃饭啥时候掏过钱?!那人一走,井宗秀说:你耍大啦!阮天保说:嘿嘿,一般般,才在保安队管了后勤。井宗秀说:好么,几时再把队长给咱当了!阮天保说:麻县长是有这个意思。井宗秀说:那我回去就在镇上吆喝啦!哎,你最近也该回去一次吧。阮天保说:我就不爱回涡镇,你在外边把事弄得再大,回去了还是说阮家的儿子回来啦!

这一夜,井宗秀就住在阮天保那儿,阮天保一直在说保安队的事,骂保安队长是个猪头,没本事,凭他舅是省警备司令部主任这层关系才当的队长,狐假虎威。井宗秀听着听着就瞌睡了。第二天坐船回镇,刚让人把货背到水烟店,便听见有锣声,街上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才知道三合县的土匪五雷来了。井宗秀的货来不及拆包,也来不及收拾店里的东西,索性哪儿都不去了,拉了条板凳就坐在了门口。

五雷一伙进了北门口,中街上家家户户窗关门锁,狗大个人都没有,说:不是说涡镇热闹吗,咋是空的?手下的说:你一来都跑了。五雷说:我有阵大的名声?!手下的说:只有街角坐着个不怕死的。五雷说:让我看是谁!就往南走,看到了井宗秀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五雷说:你叫个啥?井宗秀说:井宗秀。五雷说:你为啥不跑?井宗秀说:你来了总得有人招呼吃喝呀!五雷哈哈大笑,进了店坐下,果然井宗秀取烟锅,拿糕点,又烧水沏茶,眼睛却一直瞅着五雷。五雷说:你瞅啥?井宗秀说:整天都传说你哩,我今日是看到活的啦!五雷说:那你就好好看!把脸给了井宗秀,又转过身把后脑勺给了井宗秀,说:看够了吧。蹴在了板凳上吃糕点。井宗秀没有看到五雷有三只眼,倒是四方嘴,粗脖子,脖子后边长了个肉疙瘩。

土匪在涡镇大肆抢劫,瞅着店铺门面大的,屋院门楼上有琉璃瓦的,抬门扭锁进去了十家,但能搜到的粮食和钱财并不多,便穿了各种颜色的宽窄长短不一的衣服跑来给五雷报告。五雷很恼火,下令挨家挨户再搜,没搜出好东西的人家就把房点了,要跑走的人还回来不回来!偏这时,一个竹篓子从街这边的巷里极快地往街那边的巷里移动,土匪中有人叫声:鬼!就有人说:背枪的还怕鬼?跑去把竹篓踢倒了,竹篓下是一个人。人是西背街六道巷的张双河,平日挑担在镇上卖油糕。这天人已经翻过了西边的城墙,又想着埋粮食的地窖没有隐蔽好,应该在上边铺一层土了再堆上苞谷秆,便又翻过城墙往家里去。为了不被土匪发觉,他把竹篓套在身上,一有动静就藏在竹篓下不动,但他穿过中街时并不清楚土匪都在井记水烟店那儿,便被逮了个正着。土匪把张双河打得在地上滚,骂道:竹篓还长了腿?!你跑呀,跑呀!摁在那里要挑脚筋。张双河喊:宗秀救我!井宗秀就高声说:没事,张叔,他们在故意吓你哩!五雷说:谁故意哩?除了你井宗秀,涡镇上我见人杀人,见鬼灭鬼!井宗秀笑了,说:哎呀,你不要只让人怕你。五雷说:屁话,都不怕我,我起的什么事,又能起事?井宗秀说:你起事是为了出人头地,有人养活么,可把他脚筋挑了,杀了,再把这房都烧了,人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回来,你吃啥喝啥?你放过他,也不要烧房,我让镇上的人全回来,以后涡镇也就是你个落脚的客栈,走动的亲戚家么。五雷还真的放了张双河,也没再烧房。井宗秀也就去洞窟把人叫了回来,吴掌柜便杀了一头猪二十只鸡,岳掌柜从地窖里搬出十坛老酒,招呼着土匪们吃喝。五雷也落得高兴,并没有再提说钱财和粮食的事,倒吆喝着众土匪:这肉烧得好,酒也没掺水,涡镇活该投咱的缘分啊!下令吃饱喝足了限天黑到鹞子坪去。岳掌柜便悄声夸井宗秀:多亏你周旋啊!井宗秀说:日弄着能让他们离开就是了。

但是,就在土匪离开涡镇时,出了一桩怪事,又惹出了祸来。

五雷有个表弟叫玉米的,他对五雷没在涡镇弄下钱财粮食忿忿不平,别的人都离开了,他偏不走,盘脚搭手就坐在岳掌柜的家门口,伙计禀告了岳掌柜,岳掌柜不敢出来,打发伙计去问还有什么事吗?伙计问了,又进来说人家提出要几包大烟土。岳掌柜让伙计把两包大烟土送出去,自己从后院翻墙跑了。玉米拿了大烟土,背了枪走到老皂角树下,迎面过来了陈来祥,挡住让脱衣服。陈来祥知道土匪走了,没想到还有一个,就脱了褂子。玉米还要让脱裤子,陈来祥不脱,玉米拿枪捅陈来祥腰,说:长得阵难看的,还穿这么好的裤子?!陈来祥脱了裤子,手捂着交裆蹴在那里,玉米套上了陈来祥的衣服,这才往北门口去。

老魏头这几天一直咳嗽,喉咙里像装了个风箱,曾在街上遇着陆菊人,陆菊人说你喝些蜂蜜水就好了。老魏头说:我哪有蜂蜜啊。陆菊人说:你是坐在井边喊渴哩,北城墙外树上有蜂巢,你去弄些呀。老魏头说:我吃豹子胆啦?!紧贴着北城墙外是有着三四棵老榆树的,树上吊个盆子大的土疙瘩就是野蜂巢,那野蜂指头蛋大,能蜇死牛,自结了巢后,多年里都没人敢到跟前去。陆菊人说:纸坊沟有野蜂巢都是用火把去燎了取蜂蜜的,镇上人胆小,倒让它长到那么大!我家里还有点蜂蜜,明日我送你。但第二天陆菊人一家上了洞窟,等从洞窟里被叫了回来,又听说五雷走了,便端了半碗蜂蜜送来。老魏头在城墙上摊晾了切好的红薯片子,还用布包扎一根新的锣槌,说:我的儿和杨钟是同年同月生的,杨钟有这么好的媳妇,我儿十三岁上却死了。陆菊人忙说:还做锣槌呀,土匪不是走了吗?老魏头说:恶人是韭菜呀,割一茬长一茬的。说不定啥时就又来了。陆菊人说:也是,这衣服脏了就生虱哩。老魏头说:天咋不收了这些妖魔鬼怪啊?!

玉米一出了北门口,听到城墙头上有人说话,喊道:谁狗日的在骂?陆菊人和老魏头朝下一看,脸色都变了,忙趴下去。玉米往上打枪,亏得城墙宽,两边高中间低,墙土被打得唰唰响。老魏头要猫腰顺墙头跑,陆菊人把他按住,低声说:你一露头他才打个准,再说前边墙外树上就是野蜂,惊动了蜂也会蜇的。话一说完,她倒生了想法,说:把锣槌给我。老魏头说:锣槌?陆菊人已经夺过了锣槌,就往空中抛去。玉米猛地见空中有了东西,开枪便打,锣槌没打着,子弹飞过去却击中了榆树上的野蜂巢,野蜂一下子腾起来。陆菊人和老魏头赶紧把头埋在身下,一动不动,而野蜂是顺着射来的子弹冲出去的,就寻着了玉米,玉米一跑,野蜂轰地一团就罩了他。

五雷一伙走到虎山湾黑河上的桥上,井宗秀在送他,还介绍说涡镇总共就两座桥,白河水大,河面宽,冬季里架有桥,入夏桥就拆了,而黑河是石桥,用十八个碌碡做的桥墩,所以叫十八碌碡桥。突然听到枪声,五雷说:你们镇上有枪?井宗秀说:没有呀!他也觉得奇怪。五雷问:谁没有跟上?有人说:没见玉米。五雷说:这 !领了土匪又返身往镇上跑。

在镇北门外的沙滩上,玉米倒在地上,被野蜂罩着,那杆枪甩出了一丈远,也被野蜂罩着。土匪们不敢靠近,还是井宗秀说得用火燎,后来点了火把过来,野蜂是没了,玉米已经昏迷不醒,头肿得明晃晃的,眼睛不见了,嘴张不开。五雷问井宗秀:这是咋回事,蜂能把人蜇成这样?井宗秀说:这是野蜂,叫葫芦豹。五雷说:是镇上人使的坏?井宗秀说:谁能拿了野蜂蜇他的?!五雷说:这是在镇子里被蜂蜇的,你得管!井宗秀进镇里喊人,人是来了一群,里边有老魏头,也有陆菊人,陆菊人站在最后边,望着远远的虎山。虎山上的云像河水一样往天上流。老魏头一连串地嘿嘿地笑,五雷说:你在笑?井宗秀说:他哮喘,喉咙里一响脸就皱着像是在笑哩。老魏头又是嘿嘿了一声,说:哎呀,这蜇得没个人样了么!蜂蜇了得用鼻涕抹,或许用尿洗。众人就开始擤鼻涕,白的黄的都捂出来,一把一把地抹在玉米的脸上、身上,但鼻涕不够了,他们喊:女的都转过身去!就掏了尿往玉米头上浇,嘴张不开,有人用柴棍撬开缝,让尿往里边流,又往耳孔鼻腔里射,但玉米还是昏迷不醒。五雷问:哪儿有郎中?老魏头说:镇上是有个陈先生,但陈先生治不了蛇咬和蜂蜇,在龙马关有专治蜂蜇的郎中。井宗秀说:就是路远。五雷说:再远也要送去治,三天后我来领人!说完,拿了玉米的枪和怀里的大烟土,气呼呼走了。

派谁送玉米去龙马关呀,井宗秀正愁着,见陈来祥来了,就说:你力气大,你用你家毛驴驮他去治疗。陈来祥听说那个土匪被野蜂蜇了,才跑来要看笑话,见土匪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当下就往下剥。井宗秀说:让你送他哩,你剥衣服?陈来祥说:这衣服是我的!他把衣服拿回家,拉来了一头毛驴,和张双河一块把玉米像粮袋子一样搭在驴背,要走呀,老魏头却说:他刚才骂了我,我扇他的嘴!脱了鞋就扇了三下。

陈来祥一路上故意走得慢,天快黑了才到龙马关,把玉米放在郎中家院门外,进去喊郎中,等郎中出来,玉米的鼻子上又趴着三只野蜂。陈来祥叫道:这蜂还能十五里路的撵来?!几个人挥着衣服打飞了野蜂,再看玉米,郎中说:这人已经死了还拉来干啥?!

*      *

玉米一死,五雷一伙又来了,五雷说:涡镇欠我一条命啊!竟然就住进了130庙,不走了。

私下里,老魏头给人说过陆菊人急中生智引诱玉米枪打野蜂巢的事,镇上好多人也就知道了杨钟有个厉害的媳妇,还把她和陈来祥比,嘲笑陈来祥竟然被玉米剥了个精光。陈来祥说:人家有枪么,你们谁不怕?一只豹子会撵得成百只黄羊都逃窜哩!人说:这倒也是。咱镇上的都是些黄羊,空长着一对犄角。陈来祥说:有犄角只会窝里斗么!

唐景在南门口摆凉粉摊子,他的手大,抓凉粉抓得多,和别人一样一天能卖出一百碗,挣的钱却没别人多。他媳妇在家里嘟囔着让他学开面馆的畅掌柜,畅掌柜是馆里来了熟人,要向后厨喊:来三两碗面哟!馆里来了生人要喊来两三碗面哟!三两碗就是把三碗面条分成两碗,两三碗就是把两碗面分成三碗。媳妇嘟囔着,唐景总是不吭声,媳妇就说:咳,我咋嫁这么个窝囊男人?!唐景烦得出门要走,走到门口了却叫媳妇:哎,你来,你来。媳妇出来,正是陆菊人从门前经过,前边跑着的是小儿,后边跟着的是黑猪,她背着一大捆芦苇。唐景说:我是窝囊,可你能生儿子,能干力气活,能诱杀土匪吗?噎得媳妇从此再不嘟囔。

涡镇人还在夸说着陆菊人,而五雷二返身住在130庙里不走了,人们又都傻了眼,再不说了陆菊人的好,反倒抱怨这都是玉米的死导致的。杨掌柜当然听到了闲言碎语,在吃饭的时候,给陆菊人说:啥事情都要顺着大流,别人能过去的事,咱也就能过去,啥时都吃不了亏。陆菊人说:爹,你是要给我说啥事吗?杨掌柜说:真的是你把那个土匪蜇死的?陆菊人说:是野蜂蜇死的!杨掌柜说:杨钟在家里不顶事,剩剩又小,全靠着你,在外咱不该逞那个能的。陆菊人说:我要不逞能,你儿就成光棍,你孙子就成孤儿了!杨掌柜一双筷子在碗里捞呀捞的,一碗苞谷面糊糊就稀汤寡水了,他说:野蜂在那树上叫人提心吊胆的,可这五雷咋就住下不走了?陆菊人给杨掌柜重盛了一碗,说:爹,不是有井宗秀吗,这话你要给井宗秀说哩。

井宗秀也是一夜之间嘴上起了燎泡,他不能不让五雷在涡镇住下,又后悔着曾说过让五雷把涡镇当个落脚点的话。既然自己用泥塑了个神像,那就得给神像跪下磕头,于是,他对五雷百般讨好。一样的肉,他让人做了“十三花”的蒸碗再送去,而七坛八坛的酒,不是让人提着去130庙,而两人抬一坛,坛子上还必须用红纸写个福字贴上。他说话也是边想边说,尽说些五雷爱听的。一次和五雷一块上过厕所,他半天拉不出来,五雷却一蹲下去就完事了,粪便又特别粗,五雷伸手揭厕所墙头的瓦,要用瓦擦屁股,他从口袋掏出一沓麻纸,说他早给准备的。五雷说:井宗秀,你对我好!井宗秀说:我是涡镇人么,应该对你好。五雷说:我也是涡镇的呀!井宗秀说:是呀,是呀,你在涡镇就是涡镇的皇上,镇上人都是皇上的臣民。五雷哈哈笑,说:这话我当真的听哩!井宗秀说:臣民有供养皇上的义务,皇上也就有保护臣民的责任。五雷说:你这话啥意思?井宗秀说:这乱世老有人来欺负涡镇,以后就靠你啊!五雷说:你们以后把给政府纳的粮缴的税都给我了,我五雷在,看谁敢到涡镇来?!井宗秀就说:这好,这好!两个人站起来尿尿,把尿都尿到厕所墙上,他尿得很高,但他尿的不能超过五雷的高。

果然,土匪待过半月,在黑河白河岸上的村寨里杀人越货,倒没在镇上为非作歹,还抢回来了三头毛驴,让井宗秀给地里送粪、拉笋用。井宗秀也就常请五雷来家喝酒。

这一个晚上,再请五雷到家里喝酒,喝到耳热,五雷从怀里掏了双玉镯子给井宗秀的媳妇,媳妇收了,凑近灯下看成色。五雷说:喜欢不?媳妇说:太喜欢了!井宗秀说:东西是好东西,但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鞋。媳妇说:咋啦?井宗秀说:戴这种玉镯的不是富豪太太,就是官家的夫人。媳妇说:那怪谁呀,是我的男人不行么!井宗秀说:好吧好吧,只要你能戴上就戴。媳妇把玉镯往手腕上戴,就是戴不上去。井宗秀说:你就没长岳家姨太太的那细胳膊么。媳妇偏要戴,取了一碗花籽油在手背手腕上抹,龇牙咧嘴了一阵,终于戴上了,说:我现在比他岳家姨太太戴得好!五雷说:姓岳的咋能那么富?井宗秀说:岳掌柜有布庄、茶行的,布庄的靠山是龙马关的韩掌柜嘛。五雷说:他那么富的,上次只拿了些酒,后来就再没个表示了,是不是让他出出水?井宗秀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没说出来,弯腰用手指去把五雷面前桌上的酒渍压实了一抹,竟抹得干干净净,就想起又去火炉上提壶要续水。壶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响。

五天后,井宗秀给岳掌柜暗示该多去见见五雷,岳掌柜就坐船在河心涌泉里取水,取了三桶,晌午把一桶提到庙里。庙里自从住进了五雷,宽展师父就只能每日除去大殿礼佛外,都得待在禅房里,不可随便走动。岳掌柜在庙院没有见到宽展师父,看着那些还残留着的脚手架,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但把水提给五雷了,五雷却说:我以为你提的是油,是水呀!我是树吗只喝水?!岳掌柜赶紧说:我已安排人给你碾米哩,碾出一担了就送来。这水可不是一般水,是从河心里取来给你泡茶的,你品品,同样的茶泡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他满头的汗,卸下礼帽就放在了桌上,开始要烧水泡茶。护兵却瞧着礼帽稀罕,用手摸了一下,摸了一块黑,五雷说:谁说我要戴这帽子?!岳掌柜回过头来,笑了笑,说:啊,啊你要不嫌弃我戴过,你就戴上吧。五雷就把礼帽戴上了,却看着岳掌柜的头,头发脱得没有了一根,圆乎乎一个大圆肉球,说:你这头好。岳掌柜说:猪头,猪头。宽展师父从大殿出来,看到三四个土匪对着花坛子尿,低了头匆匆就走,经过五雷住的屋前了,五雷就喊:尼姑尼姑你过来!宽展师父过来双手合十,五雷说:你吃不吃猪头?接着就哈哈大笑,说:噢,尼姑不吃腥的!

岳掌柜受了羞辱,回来在碾好的米里尿了一泡尿,然后动身去的龙马关。龙马关的韩掌柜明日过六十大寿,他特意带了五匹布,三箱茶饼,六包大烟土,十斤木耳十斤石斛十斤牛肝菌十斤蜂蜜,还有两桶河心涌泉水。在龙马关热闹了一天,第三天返回,走到十八碌碡桥西边的芦苇滩却被绑票了。当夜有蒙面人到岳家,限三日在十八碌碡桥上以五千大洋赎人。岳掌柜的姨太太赶紧让人去叫账房,账房那时在阮家打麻将,账房一走,打麻将的人就疑惑了,先前井伯元遭绑票,现在又是岳掌柜遭绑票,是不是共产党又来了,可平川县早都没了共产党,那支游击队一直在秦岭西北边活动呀。但如果不是共产党,是别的土匪,那镇上住着五雷,谁还敢在五雷的地盘上吃食?到了天明,只说五雷知道了这事肯定怒不可遏,而五雷却带着他的护兵在白河滩上打老鹳哩,他不会打老鹳,枪一响,成群的老鹳全飞了,连一根羽毛都没留下。五雷没有反应,有人就怀疑是不是五雷自己干的活?也传出岳掌柜送给五雷礼帽,五雷却看上了岳掌柜的那颗头,这正是预兆啊!

岳掌柜有两个女人,大老婆在县城经管着两个店铺,平日不大回来,岳掌柜和姨太太就住在镇上。姨太太和账房派人接回来了大老婆,三个人商量了半天,两个女人都不同意拿出五千大洋:哪有这么多?即便能拿出来,岳家不是全完了?!她们各自只肯出一千大洋,让账房去赎人。到了第三日的半夜,账房背了两千大洋去了十八碌碡桥,没能见着岳掌柜,反挨了一顿打,骂道:两千大洋你赎的啥人,赎个指头?!过一会儿,真的拿来一根血淋淋的指头,让账房再去拿钱。账房把指头带回来,两个女人哭了一顿,可大老婆让姨太太拿三千大洋,姨太太问账房账上还有多少钱,账房说还有一千大洋。大老婆对姨太太说:这么大的家业,账面才一千大洋!你攒了多少私房钱?姨太太说:掌柜是能让我攒私房钱的人吗?上个月他在白河岸置了五十亩地,前几天又派人去收茶叶,哪儿还能有现钱?县城的生意好做,你该拿三千么。大老婆说:县城的店铺就那么大个门面,虼蚤腿上长不了多少肉,我拿三千?拿骨殖去呀?!她们吵起来,谁也不肯掏钱,姨太太气得去喝闷酒,大老婆见姨太太喝,她也喝,结果两人都喝多了,醉了一天不苏醒。账房只好拿一千大洋、五包大烟土在鸡叫头遍赶去十八碌碡桥,按约定的暗号学狼叫,三个蒙面人出来了,收了一千大洋和五包大烟土,问:就这些?账房说:岳掌柜放的账多,两个夫人都不知放的是谁,等掌柜回去了,收了账,会如数补的。蒙面人说:你等着。拉出岳掌柜,当着账房的面,说:你家女人不肯出钱,怪不到我们!用石头把他砸死。

账房从十八碌碡桥回来,屎尿拉在裤裆里,人就吓傻了,他儿子背着去老家下河庄,再没闪面。而收茶叶的四个伙计走到半路得知掌柜死了,把收茶叶的钱分了,各自逃散。岳家没了主事人,井宗秀就去给料理后事,按风俗在外死了的人不能进屋,岳掌柜的尸体停放在大门口,要买棺,两个女人又吵闹着不愿出钱,井宗秀拿了四匹布,还有一乘轿子去换杨记寿材铺一副松木料的棺。杨掌柜倒没看上那轿子,说:这对我没用,他家不是有两把黑檀木圈椅吗?两把黑檀木椅子又顶了轿子。入殓的时候,拐子巷的胡婆婆来给岳掌柜洗身子换老衣,岳掌柜的鼻子被石头砸得陷下去,没办法整容,就在陷下去的坑里填了面团,又捏出个鼻子,才涂粉搽了胭脂。胡婆婆回家后呕吐不止,她儿子又来寻岳家的不是,井宗秀让姨太太把岳掌柜的一副石头镜和一个白铜水烟锅送了做补偿。到了下葬那天,镇上人是去了不少,岳家却没有置办酒席招呼,参加埋葬的先是有人把岳家门口挂着的铁丝灯笼提走了,说:咱给埋人哩,还饿肚子?!灯笼一被提走,学样的人就多,你顺手在怀里揣了柜台上的景泰蓝果盘,他趁人不注意把青花瓷罐塞在了袍子下,凡是能看到的小件东西几乎全拿了。有人就挑了那对大水桶往出走,井宗秀说:这干啥?那人说:我帮着挑水去!井宗秀说:怕是挑到你家去吧?放回去!

岳家的茶行关了门,德裕布庄关了门,连住宅屋院的门也关了,两个女人在岳掌柜的灵牌前不供祭品也不烧纸,还是吵。吵了三天,大老婆拿了七个大竹皮箱子的细软坐船回了县城,丢下话:再不回头看了!姨太太说:散吧,咱都散!便托付井宗秀帮她卖房卖店卖地了,她带上小儿子也要回娘家去。

井宗秀经管着卖房卖店卖地,井宗秀把价抬得很高,吴掌柜说:井宗秀你行,他生前害过你,你倒还在帮他!井宗秀说:人都死了就不计较了,吴掌柜你是看不上他家屋院的,可那店面位置不错哩。吴掌柜说:啥价钱?两人手伸过去,在衣襟下捏了指头,吴掌柜说:你咋要的阵贵?!井宗秀说:不是我要的贵,是人家定的价。吴掌柜说:我想想。吴掌柜回去动了心,盘点了一夜的银元,天亮要出门时,无风无雨的,上房檐头上却掉下来一块砖,正好砸着他家怀孕的母狗,母狗当下就流产了。吴掌柜觉得不吉利,改变了主意,不买了。粮庄的薛掌柜来问过白河岸包括井宗秀租地在内的那八十亩地,货栈的方掌柜也来问过那茶行,但都不了了之,只是挂面铺的苟发明和糖果店的杨小平合伙买了布庄的店面。交割店面的时候,当着众人面,姨太太问井宗秀:还有买家吗?井宗秀说:还没有。姨太太哭鼻流眼泪地说:你是租着我家一块地的,你就把所有的地,还有这宅院、茶行的店面买了吧。井宗秀说:我是想买的,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呀!一时出不了手,也不急,我给你多打听打听。

隔了一天,井宗秀又去了岳家,说:是不是五雷来过?姨太太说:没来过,咋啦?井宗秀说:早上见了五雷,五雷问起你家的事,哦,没来过就好。姨太太说:他问起我家的事?我一直都疑心掌柜的死和他有干系的。井宗秀说:这话可不敢说!姨太太说:他是不是也瞅拾着我卖房卖店卖地啦?井宗秀说:这事还是抓紧着好。姨太太就慌了,说:井掌柜,你要帮我啊!井宗秀说:我是尽力帮你的,只是实力不够么。姨太太说:你是有水烟店,又有酱货,你应该行的,你就出手把这些接了么。井宗秀说:唉,话说到这一步,是这样吧,把这所有打个包,我先付你三分之一,到开过年再付三分之一,后年全部付完。姨太太说:我已经是贱卖了,只图走个干净,甭说后年,就是开过年,我孤儿寡母的都不知漂到哪里去。井宗秀说:这房子地走不了,这涡镇走不了么。要么,我也是一根椽一厘地买不了啊。姨太太扑咚倒在地上,大声哭起岳掌柜:掌柜呀!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说:你甭哭,我受不得人哭。伸手去拉,女人软得像面条,拉起来又要歪下去,他揽住了腰,腰那么细,女人的鼻涕眼泪就沾在他的衣服上。姨太太说:我不哭了。亏得有你能帮我,我还要好好谢你,那我就给你打个对折,你一次付清了,我和涡镇就刀割水洗了。井宗秀把女人扶到椅子上,说:那我只能东借西凑了。

出了岳家屋院,夜已经黑了多时,街上冷冷清清,并没有多少人走动,成群的蝙蝠飞过去,空中像是有扫帚在扫,嘶啦嘶啦地响。井宗秀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想喝酒,就往一个酒馆走去。两边店铺差不多都关了门,门环上插着桃树枝,而有人却在那里烧柏朵火。井宗秀只顾往前走,说:咋烧柏朵了?那人说:你处理完岳家的事了?井宗秀说:完了。那人说:快来燎燎火,柏朵火驱鬼哩。岳家那么大的家业说没有了稀里哗啦就没有了,岳掌柜死了会是凶鬼啊!井宗秀说:我不用燎,他谢我还来不及哩!你是欠了他的债还是拿了他家的东西?说着,嘿嘿地笑,进了一条巷,巷道又窄又深,像是黑洞,嘿嘿声就咕咕噜噜往前滚,明明知道是自己的脚步响,却觉得这脚步响在撵他。而远处的巷口那里站着了一个,似乎是陆菊人,这么晚了陆菊人咋在巷口站着?井宗秀走近了,是一棵李树。

*      *

将老宅院完全做了酱笋坊,井宗秀就搬进了岳家的屋院。杨钟、唐景、陈来祥,还有铁匠铺的巩百林,卖油糕的张双河,都跑来在大门口放鞭炮,问新屋院整修不,若整修他们肯定不要工钱来出力的。井宗秀说不用不用,谢绝了,杨钟就从地上捡了鞭炮皮,贴在门口两个石狮的眼珠上,石狮倒像是活了,眼里凶着红光。

新家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格局,进大门是一面照壁,照壁后两对檐的厢房,一边是三间厨屋,一边是三间客舍。天井里一块元宝巨石,再是一个八角瓦缸,栽着睡莲。上房面阔五间,硬山顶,五架梁,苫灰色布纹板瓦,脊端施兽,两面檐滴水。庭内四大明柱,方砖铺地,摆有条案、方桌和四把扶手椅。穿过一道园门到后院,院中一棵石榴树,树下一口水井,两边又都是厢房,左手三间是仓库,右手三间还是仓库。再是上房,却是六间,墙头嵌石雕葵花图案,四扇格子门,方形镂花格子,下部浮雕宝瓶、仙桃和八仙八骏。六间以每两间用板墙隔开,两边置有躺椅、酒桌、茶炉,还有两张罗汉床,供贵客来喝茶饮酒吸大烟土的。中间是一面顶箱柜,前边摆一屏风,上面刻着踩云吐火的麒麟。东边是道双扇小门,进去就是一面大床,床柱上、围板上、帐顶檐上全是雕花。井宗秀的媳妇一住进去,眼就睁得滚圆,嘴也张着,以为在做梦,拿手掐腿,腿疼的,才说:这是我的啦?!她看什么都稀罕,尤其那个便盆还是铜的,大白天的就使用了一回,听着尿声都响得中听。井宗秀在第一个晚上把所有房间全点了蜡烛,一上到床上也来了劲,遗憾这房子到手得晚,没能在这里成婚。他指着双扇小门外的屏风给媳妇讲,知道那屏风上的瑞兽叫什么吗,叫麒麟。麒麟屏风原本是县大堂才能配用的,据说县政府做了新的要淘汰旧的,岳掌柜花了一大笔钱才弄来的。知道为什么在县大堂的屏风上要雕刻麒麟吗。麒麟是指栋梁人物的,栋梁人物就是国家的官员。井宗秀的媳妇不听这些,她在想,井宗秀在这床上怎么就有了那么大的疯劲和花样,而岳掌柜的姨太太瘦得竹棍似的那是有原因的啊。她就把戴了玉镯的那只胳膊高高举起,说:别人总该也叫我是太太了吧。

井宗秀的媳妇一夜一夜想这想那,就失眠了,总是天快亮了才闭眼睡去。第七天的后半夜,似乎睡着了,似乎还醒着,迷迷瞪瞪,后来就觉得有个黑桩子进来了,进来了在西间里喝茶,吸大烟土。她问:谁呀?回答说:蚰蜒精。再问:从哪儿来的?回答:麦草垛。她要起来,起不来,浑身瘫得没一丝力气。如此三个晚上的后半夜都是这样,媳妇说给井宗秀,井宗秀说:你做梦了吧?媳妇也说不清是不是做梦,心里总有一块石头压着,白天里恍恍惚惚。过了两天,媳妇到后门外的麦草垛上撕柴禾做饭,就在麦草垛下竟然发现了一条蚰蜒,有酒盅子粗,吓得叽吱哇啦跑回来。井宗秀便去把麦草垛烧了,也烧死了蚰蜒。媳妇害怕再在这里住,井宗秀说:即便是蚰蜒精作祟,已经被我烧了,还怕啥?媳妇说:咱还是住老宅院吧。井宗秀骂了一句:你真是贱命!媳妇说:这屋院太大了,肯定有怪处,要不岳掌柜的光景……井宗秀说:他镇不住,我还镇不住啦?!媳妇说:要么是他的阴魂不散,惹不起你了才来纠缠我。听说老魏头那儿有钟馗像,你去借了挂在家里。井宗秀说:不是房子的事,是你的阴气重,要去你去。媳妇说:你去么,你去了,你啥时要我,我都依你。

井宗秀只好去老魏头那儿借钟馗像,经过老皂角树下,树上就掉下来三个皂角荚,便听见有人说:呀,我天天在树下它不掉,你一来便掉皂角荚啊?!井宗秀见是斜对面的一间小铺子里,康艾山正给一个妇女治牙,歪了头看着他。

康艾山是镇上的穷人,但也算是能人,没什么活计他不会的,年轻时和井宗秀的爹混得熟,逢年过节了两人跑过旱船,耍过狮子,尤其赤着膀子撒铁花,那身手舞起来眼花缭乱。井宗秀的爹一死,他好像也失了势似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先摆地摊玩猴,让猴穿了花衣裳爬杆,猴不听使唤,他用鞭子打猴,猴倒扑过来抓破他的脸,也就不玩猴了,又开了牙所,专门给人拔牙。他手脚利索,用钳子夹住病牙了,在患者的脑门上猛击一掌,患者骂道:你狗日的咋打我?他说:你看这儿!钳子上已经夹出了病牙。大家都知道了这种拔牙法,再拔的时候,患者拿眼睛盯着他的手,掌击不能用,半天牙拔不出来,而且满口是血。

井宗秀扔过去皂角荚,那妇女说:给我,给我。康艾山说:你这牙得拔了。妇女说:你别用钳子夹了打我,我害怕!康艾山说:我用药线拴住牙,牙自动就掉了。妇女揣了皂角荚,坐在凳子上,让康艾山用麻线一头拴了牙,一头拉出来缠在桌腿上,嘴里叽叽咕咕念叨什么,突然惊道:五雷来了!门口几个人撒腿就跑,那妇女跌下了凳子,爬起来钻进一条巷去,麻线掉在地上,线头上是一颗黑牙。但也真的是五雷过来了。五雷敞着怀,把肚子放在了前头走过来,也看见了人忽地跑散,粗声说:咋回事?!康艾山朝着巷口喊:钱呢,钱呢,没给钱!你一来都跑了么。五雷说:这是怕我五雷?井宗秀忙给康艾山使眼色,康艾山还是说:五雷轰顶么。井宗秀说:康叔,你胡说的……五雷说:他说得对,我改名五雷时就想要的是这效果呀!井宗秀哦哦着,说:进他所里咱喝喝茶?五雷说:他这儿有啥好茶,你住了深宅大院的,要喝茶该去你那儿,你不请么?井宗秀说:别说去喝茶,你就是住在那儿都行。五雷说:这是你说的话呀,那我就住过去啦!井宗秀顺口应酬,五雷偏以假就真,井宗秀后悔不已,却又想,新屋院那么大,他住进去,一身的煞气倒能镇压鬼祟,就用不着挂钟馗像了。便说:你能去住,那是我的福分呀!

两天后,五雷真的搬了过来,井宗秀和媳妇住到前院,五雷住到了后院。五雷有两把枪,一把盒子枪始终在腰里别着,一把长枪就挂在后院的上房门,他带着三个护兵住在客房,平常把枪也靠在客房门口。别的土匪由另一个叫王魁的领着还住在庙里,每日便有土匪来井家,出出进进,自此屋院里不再安静,但井宗秀的媳妇不嫌嘈杂,晚上也睡得稳实了。

井宗秀和五雷混得太熟了,就知道了土匪有土匪的行规,而且严密:五雷是大架杆,王魁是二架杆,下边还有三个小架杆,每个小架杆各人有各人的兵。他们把聚集点叫窝子,比如,130庙就是庙窝子,五雷住在井家就是井窝子。把吃饭叫填瓢子,把路叫条子。向导叫带子。人质叫票子,打人质叫溜票子,打死了叫撕票子。以前抢岳掌柜还在镇外的十八碌碡桥上,后来出去抢一个村拉了很多票子,就全押在庙窝子里,然后下帖子让家属来赎,如果等不到赎票子的人来,专门有溜票子的,割耳、抠眼、断指、挖鼻,拿着那些东西给票子的家属,如果还不来赎,就撕票了。五雷好的是从没有把票子带到井窝子来。

但遭罪的是宽展师父,她住在那间禅房里,溜票子的声响太森煞,一夜一夜都睡不好,就起来吹尺八。五雷在这里住的时候,还不反感吹尺八,五雷不住了,王魁却嫌尺八像鬼叫,过来大骂宽展师父,夺过尺八用脚踩了。宽展师父每个冬天都要陆菊人陪她一块上山采竹子,在那些山壁上没有过蚊虫蛇患的竹丛里寻找水分少的竹林,回来做尺八,每一支尺八都要经过上百次的试验,先后做出了几十支。王魁踩坏了一支,宽展师父又拿出了一支还在吹,王魁就去钳宽展师父的嘴,吓唬道:再吹,把舌头割了!那天,镇上有人家出丧,请宽展师父去超度,宽展师父的嘴肿着,还是断断续续吹奏了一曲。等返回庙时经过杨记寿材铺,陆菊人看见她嘴肿得厉害,就让她来铺里安身。宽展师父却只是微笑,陆菊人说:你来了白天帮着照料生意,晚上也看守门户么。就要给宽展师父支一张床。宽展师父指着一口新做的棺,意思是她要来借宿,就睡在棺里了。陆菊人说:那我晚上过来陪你!可陆菊人晚上来时,宽展师父又回到庙里去了。

也就在那个晚上,王魁在巨石上的亭子里喝酒,喝醉了,躺在巨石上,没想蚊虫却在嘴上叮了一下,竟昏迷了三天。蚊虫叮不至于有那么大的毒,土匪们就说是不是不让尼姑吹尺八,地藏菩萨不高兴了?王魁就再也不敢限制宽展师父吹尺八了。

庙门口有着土匪站岗,宽展师父已经很长日子没有出来了,而镇上的人更无法进庙里礼佛,陆菊人就备了一个石香炉放在庙门外的牌楼下,供信男信女在那里上香点烛。有一个年长的土匪,除了背枪外,他腰里别着个竹挠挠,动不动就把竹挠挠伸进后背上挠痒,这一天他到卤肉店里吃卤肉,店里人说起礼佛的事,他也是肉吃着高兴了,说:也是怪了,只要有人在牌楼下上香点烛,尼姑肯定就坐在古柏下吹尺八,树上的柏花往下落,像下雨一样。陆菊人也正好去买肉,就去和那土匪搭讪,求着能进去看看宽展师父。那土匪说:明日我站岗,你来吧。第二天陆菊人拿了一袋米,四棵白菜,还有一篮子挂面,让老魏头同她一块去。在庙里见了师父,出来后,老魏头却说他能看见鬼,刚才在庙院里就有几个,还说后半夜了街巷的鬼也很多,那些鬼并不是本镇里死去的人,面孔生,常是哭哭啼啼诉说着各自遭撕票的往事。陆菊人说:魏伯,你别吓我!老魏头说:我没吓你,这五雷一来,真的是鬼多了。陆菊人说:那这咋办呀,咱到老皂角树下烧些纸钱?老魏头说:烧是要烧的,这土匪总得有人管呀。陆菊人说:你是说让井宗秀?老魏头说:不知他管得了管不了呀。

*      *

住在了新屋院,井宗秀讲究起衣着整洁,而且一闲下来,手就在嘴唇上、下巴上摸着胡须拔,脸便迟早见着都白白净净。但是,常常是正坐四方桌边喝茶,或拿了鸡毛掸子清理门窗和屏风上的灰尘,突然就停下来发愣。媳妇说:你咋啦?他说:我想我爹了。媳妇说:你爹死了那么久,想鬼呀?!他不愿意给女人多说,想自己现在住了这么宽敞的屋院,爹的坟却挤缩在那三分地里,这心思越来越困扰他,就筹划着要给爹迁迁坟。坟迁到哪儿?可以在自己的田里,也可以买另外的地方,一定要建成涡镇,不,就在黑河白河方圆一二十里内,都要是最大最体面的陵园。于是,他跑动了几天,都在虎山湾里和黑河白河岸上察看地形,回来自己倒先画起陵园的草图:墓丘高隆,石雕护栏,三级台阶必须是青砖砌起,墓碑要拥座和带帽。两侧柏树密集,前面明堂广大,有石香案,有石灯、石马、石羊。再矗一面几丈高的牌楼。画完了,脑子里又琢磨,牌楼是木结构还是石结构,而做石的是选方塌县产的白石料呢还是龙马关产的墨石料?一时拿不定主意。街上有人叫卖饸饹:北沟梁的荞面饸饹来啰。第一次不吃怪我,第二次不吃怪你!媳妇说:他爱吃饸饹,我去买些。井宗秀知道媳妇所说的他是指五雷,心里多少有些不美,却也不好说别的,那五雷确实是喜欢吃饸饹,每次吃都能吃三大碗,汤宽油旺芥末放重,吃得满头冒热气。媳妇拿了个小盆出去了,井宗秀觉得有些燥热,就也出来随便走走。

井宗秀是先走到西背街,又顺西背街往南走,经过那个大坑洼,坑洼里长着赤麻和老鹳草,那些干枯了的籽荚长喙就沾在裤子上,像是被射上了无数的箭。到了南门口,在唐景的凉粉摊上吃起一碗凉粉,阮家的二叔叼着个旱烟锅过来,说:井掌柜呀,你咋过来的?井宗秀说:走过来的呀还能咋过来的?阮家的二叔说:岳家原先不是有顶轿子吗?井宗秀说:去吧去吧。阮家的二叔并不生气,却说:唐景,你真不醒事,井掌柜想吃凉粉了,你应该送上门呀,让他大人大事的坐在这里吃?!井宗秀不吃了,起身就走。原本是从中街回去的,不知怎么脚就拐进了东背街来,呸了一口,心里想:这日子过不前去了,他捂着嘴用屁股笑你哩,日子比他强了,这话里不是凉水就是刺!东背街没有大坑洼,但砖石铺成的地经年失修,也是高高低低的不平整。井宗秀还生着气,一边踢着一个小石头,一边往前走,这么踢着走着,突然闻到一股香气,看见旁边的院墙上蓬蓬勃勃涌了一大堆蔷薇,花红的白的开得正繁。涡镇上的人家有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可从来还没见过这么大藤蔓的蔷薇,那花好像在院子里开得装不下了,就爆出了院墙。井宗秀痴眼看着,一朵花就飞起来,飞过了墙头,在街空中忽高忽低,扭头看时,那不是花,是一只蝴蝶,而远处站着陆菊人。

陆菊人从巷道口刚出来,头上顶了块花格子帕帕,穿着一件青蓝掖襟袄,袄角翘翘的,手里有一卷深褐色的布。她也是猛地看见井宗秀,站住了,站住了就微笑着。井宗秀说:啊,啊夫人!陆菊人说:在看花呀?!井宗秀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谁家,有这么好的花?陆菊人说:割漆的刘老庚家。井宗秀说:咋能有这么好的花?陆菊人说:穷人家就不该有好花啦?井宗秀说:我倒不是那个意思,你才买了一卷布?陆菊人说:去年买了点便宜布,杨钟都看不上,我拿去给自己做件褂子呀。井宗秀说:啥布夫人穿了都是好布。陆菊人说:别夫人的,杨家不是官府也不是财东,让人听着了笑话我。井宗秀说:我说过要叫你夫人的,你就是夫人!杨伯和剩剩都好吧,多久没去你们家问候了。陆菊人说:有啥问候的,各人有各人的日子么,都忙忙的。井宗秀说:你告诉杨伯,我住到新屋院了。陆菊人说:全镇人都知道你住到岳家了。井宗秀说:不是岳家,是井家。陆菊人说:是井家。房子就像钱一样,今日在你手里了就是你的,明日在他手里了就是他的。听说你还要给你爹迁坟呀?井宗秀说:这事你也知道?陆菊人说:有没有这事?井宗秀说:有这事。陆菊人说:哦。井宗秀说:我爹那坟毕竟是太挤狭……陆菊人说:坟地是小了点,可你爹是要让你当官显贵的,你就只是当个岳掌柜那样的财东吗?井宗秀说:我爹要让我当官显贵?陆菊人说:唔,唔,我顺嘴说说,你忙吧。转身就走了。井宗秀撵上来,说:夫人,你好像话里有话哩,你听我说,迁了坟,那三分地就还你们了,我还要再给你们三十亩地作为对你们恩情的报答。陆菊人是站住了,说:井宗秀呀,你说这话倒让我伤心。那三分地不是三亩三十亩三百亩能还得了的,按说你要迁坟我是该心里高兴的,可杨钟就是那个样了,我不敢多指望他,剩剩又是杨钟的坯子……我只说你是个能行的,你却也……井宗秀说:我咋越听越糊涂了,夫人!陆菊人说:唉,我实在是不该说的。我就给你说了吧。陆菊人看了看四下,她悄声把她当年见到跑龙脉人的事说了,再说了她是如何向娘家要了这三分胭脂粉地,又说了当得知杨家把地让给了井家做坟时她又是怎么哀哭过。井宗秀听着听着扑咚就跪在了地上。陆菊人忙拉他,他不起来,陆菊人拧身再要走,井宗秀这才站了起来。陆菊人说:那穴地是不是就灵验,这我不敢把话说满,可谁又能说它就不灵验呢?井宗秀只是点头。陆菊人说:如果真是好穴地,你爹能埋在那里也是你爹的造化,也是杨家的缘分太浅。既然你有这个命,我才一直盯着你这几年的变化,倒担心你只和那五雷混在一起图个发财,那就把天地辜负了。井宗秀说:经你这一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要给你磕头。说罢就磕了一个响头。陆菊人说:你不要给我磕头,要磕到庙里给菩萨磕去!井宗秀说:你就是我的菩萨!再磕了一个响头。陆菊人说:我这话,从没给我爹我弟他们说过,也没给杨家大小的人说过,你知道了就烂在肚里。还有,以后我见你是井掌柜,你见我也就是杨家的媳妇。我得去做褂子呀。

井宗秀又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头来,陆菊人已经一步步走远了。他仰天想要大喊一声,可仰天了,天上的太阳正悬在头顶,直端端地照耀着,他的身前没有影子,身后也没有影子,一时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感叹,要喊出的声就变成了一股热流,嗖嗖地从脚底涌到了脑门,他觉得整个身子都在澎湃,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衣服显得紧窄,个子也在长了。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件还留在家里的铜镜,镜的铭文上是有“昭日月光明”五字,这铜镜应该属于陆菊人,陆菊人是配得上这面铜镜的。

井宗秀回到了家来,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块铜镜,但就是找不着,急得又把所有箱子柜子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一件一件抖着再找。早已在家的媳妇说:你这是抄家呀?!井宗秀说:我记着有一个小布包在箱子里咋不见了?媳妇说:是不是块黑布包的?井宗秀说:对对对,你见到里面的东西了?媳妇说:我以为是啥稀罕物的,不就是个烂铜片吗,我把它支案板了。井宗秀去了厨房,果然案板下支着那面铜镜,就揣在怀里出门往制衣铺去,盼望陆菊人还在那里做衣服。

制衣铺就在槐树巷,而斜对面是一家剃头店,郑老汉正拉扯着他的小儿子去剃头。郑老汉前十多年一直在县城开饭馆,专卖涡镇的“十三花”蒸碗,老伴病逝了才关闭饭馆回到镇上。他有三个儿,却只偏爱小儿子蚯蚓,觉得蚯蚓是他老来得子,又五岁上没了娘,就只想着怎样不让蚯蚓干活,又怎样能让蚯蚓吃好的穿好的。大儿二儿不在家的时候,大儿的媳妇对蚯蚓说:缸里没水了!蚯蚓拿了桶要去巷口井台上,他说:你不要去!蚯蚓说:那咋做饭呀?他说:炒去!而饭做熟了,蚯蚓在外边玩耍没回来,他不让开饭,大儿子出门看见蚯蚓在巷中一棵杏树上摘杏,喊:吃饭啦!他说:你声那么大,是要把他惊得从树上跌下来?郑老汉宠惯蚯蚓,蚯蚓就一身混气,成天不是用稻草塞了谁家的烟囱,就是拿弹弓打坏了谁家檐下的灯笼。但这蚯蚓啥都不怕,就怕剃头,头发长得把耳朵遮住了,郑老汉哄说着才把他拉到了剃头店。

井宗秀到了制衣铺前,还没来得及往里看陆菊人在不在,郑老汉高声说:井宗秀,我该叫你井掌柜了,你也来剃头呀!井宗秀脚一拐,就走过去,说:剃么。郑伯,这是你那小儿子蚯蚓?咋起了这么个名字!郑老汉说:名字好吧,蚯蚓是土里的虫,可地面上一有动静它就出来了,是地龙啊!剃刀匠的刀子还没挨着头发,蚯蚓便哭喊连天。郑老汉说:哭喊的啥,杀你呀?!井宗秀笑着说:蚯蚓蚯蚓,头发长了要剃哩,剃惯了不剃倒难受哩。蚯蚓睁眼见是井宗秀,说:爹,爹,你不要按我,我伸长脖子让他剃。郑老汉手一松,蚯蚓却一下子挣脱了。井宗秀说:啊人小性子还烈!郑老汉喊蚯蚓,喊不来,倒笑了,说:这碎 就像我小时候。井宗秀,你现在可是咱镇上最大的掌柜了!井宗秀说:郑伯在县城见过世面,你得指教啊。郑老汉说:我没能耐,混达了十多年回来还是两手空空。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怎么一下子就发强了?井宗秀说哪里哪里,眼睛乜斜了一下制衣铺,陆菊人是从铺子里出来了。

陆菊人穿着新做的褂子,那褂子长到脚面,手里还拿着那件旧衣和一绺深褐色的布,可能是新衣裁制剩下的吧,出了铺,腰身扭动,褂子就款款地摆着,脚上的黑面红花绣鞋一下子露出来了,一下子又隐住不见了。陆菊人也看到了井宗秀,却只招呼了送她出铺的裁缝,朝巷口边走。井宗秀叫了声:哎,杨钟,杨钟,我问个话的。就跑过去。陆菊人站住了,眼睛看着剃头店,低声说:你咋又到这儿了,剃头呀?井宗秀说:我还要给你说件事的。挪身背向着剃头店,让郑老汉和剃头匠看不到陆菊人。陆菊人说:既然当着人说话,你不要挡我,这又不是做贼哩,偏往左站了一步,大声说:你杨伯还好,只是这几天咳嗽,没事的。井宗秀从怀里掏出铜镜,极快地塞进了陆菊人的旧衣里,也大声说:好些日子也没见杨钟了,还练他的轻功?陆菊人说:这是啥?井宗秀说:给你的。陆菊人撩起旧衣看了一眼,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要这干啥?这时墙拐角闪过来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孩子,孩子抱着一卷花布。陆菊人说:给孩儿做衣服呀?那妇人说:是呀是呀。哎呀,杨钟家的你这褂子也是才做的,合身得很么。陆菊人把旧衣一掖,伸手去摸孩子头上扎着的独角辫,说:你娘把你当女孩打扮呀,还给你做花袄啊!那妇人说:叫杨婶!认着你这杨婶,长大了娶媳妇就要像你杨婶这样的,又漂亮又能干!井宗秀说:这恐怕难了吧!说完就哈哈笑,陆菊人说:胡说啥的?!那妇人也笑了,拉孩子进了铺。陆菊人说:这我不要。井宗秀说:这东西只有你才配的,上边有铭文,回去你看了就知道了。陆菊人说:那好吧,我给你保存着,说不准杨钟看见了就给倒卖了!你去剃头吧。啊你那酱笋好是好,就是价贵么!井宗秀说:那我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陆菊人说:咹?井宗秀说:你把这绺布给我。陆菊人说:剩了这一尺布,要它有啥用?井宗秀说:你给我。噢,我几时给杨伯送些酱笋去!陆菊人把布一给,转身就闪过了墙拐角。

井宗秀把那绺布揣在怀里,回到剃头店,郑老汉说:和你说话的是杨家的那个童养媳?井宗秀说:埋我爹的时候多亏了他们家让给了一块地,我得去问候一下,咦这制衣铺生意这么好的!剃头匠说:汪家媳妇又给孩儿做新衣吗?孩儿穿得像花疙瘩一样,她爹却一年四季都是两件衣服,冷了装上棉花,热了抽掉棉花,现在这人咋都是向下爱哩,再不会向上爱了!井宗秀笑着说:你这是说我郑伯哩?!郑老汉说:剃头,剃你的头!

井宗秀没想到剃头,但他现在要削发明志,也就剃头,还剃了个光头,而且决意从此只剃光头。他光着脑袋回到了家,媳妇坐在门槛上嗑瓜子,弓背缩腰,两条腿分开着还不停地摇晃,他踢了她的腿,说:难看不难看!媳妇说:你不秃不脱的,咋剃了个老葫芦?井宗秀把怀里的那绺布掏出来让用针线锁个边儿。媳妇说:就这一拃宽的烂布呀,我做抹布去。井宗秀眼睛一睁,说:你敢?!媳妇就把嘴闭了,老老实实寻了针线锁了布边儿。

*      *

陆菊人拿回了那个铜镜,连续三个晚上,杨钟不在,她就关了卧屋门在灯下要看上一会。这些年她听说过镇上是有人盗墓,也知道倒卖着古墓里的东西很赚钱,而井宗秀为什么要把这铜镜给她,想必是井宗秀知道他爹坟地的秘密了要回报她,或者不是回报,是把他最珍贵的东西送她留个作念?但铭文一共是二十个字,她认得出有昭日月光明,全句是什么意思,她搞不懂,就默声说:井宗秀你不给说写了个啥,你羞辱我!就把铜镜扔到炕上去,偏不去再理,纳起鞋底来。鞋底又厚又硬,必须先用锥子锥个眼儿针才能扎得透,这么锥着扎着,嗤嗤地拉扯着麻线绳子。鞋底上的针脚才纳了一行,她终忍不住看一下那铜镜,再看一下那铜镜,针就扎了手。她把手指伸在口里吮血,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自己的耳朵就发烧。她从炕上像兽一样爬过去,把那铜镜装好在小布袋里,下炕放在了柜子里的衣物下面。重新坐炕上纳鞋底了,麻线绳子很长,几次把手指缠住,又下炕从柜子里取出了小布袋,放到墙头架板上的瓷罐里去。架板上是三个瓷罐,里边装着储存的桂花瓣,把桂花瓣倒出来,放进去了小布袋,再把桂花瓣又装进去,杨掌柜不会到这卧屋来,剩剩也摸不到那么高,而杨钟呢,他才不愿意动桂花瓣的。这时候院门环在响,她慌忙起身,一边抹了抹发髻,一边去开门,是公公从寿材铺忙完了才回来。公公说:杨钟呢?陆菊人说:还没回来。公公说:这野种!气呼呼进了上房,还说了一句:你得把他管住啊!

杨钟是没有可管性的,杨掌柜没办法,陆菊人也没办法。杨掌柜给井宗秀诉苦过,说井宗秀和杨钟年纪差不多,一块儿玩耍的,或许井宗秀的话会听。井宗秀说:是一块耍大的,而能治住他的只有井宗丞啊!果然他去劝过,杨钟说:咱都是属鸡的,你几月生日?井宗秀说:我九月。杨钟说:我正月,你小鸡还给老鸡踏蛋啊!他甚至看不上井宗秀的脸白,又没胡子,男人么,要那么白的脸干啥?戏上的曹操是白脸奸臣,可曹操还有一把黑胡子的!但杨钟还是认为在这涡镇上,井宗秀和他一样都是很想做事,也敢做事,至于能不能做成事,那得往后看的。他给井宗秀说:你若是个文的,我就是武的,谁要欺负你了,或者你有抗不动的什么人了,你给我说!他还建议跟他一块向彭家砭村的彭拳师学拳,井宗秀没去。

井宗秀几次经过小酒馆,都看到杨钟和一些闲人在里边喝酒。众人吆喝中,杨钟脱了上衣,那身竟长满了毛,列出马步,将一口气吞进去,肚皮子上就有了一个疙瘩忽上忽下。旁边人好奇那满身的毛,近去拔一根,说:你精瘦精瘦的倒有毛?杨钟说:练轻功才能长这毛,是飞毛!闲人们就起哄:飞呀,飞呀,给咱飞一下!杨钟便看见了井宗秀在门口,喊:喝酒,你进来喝酒!井宗秀说他要到南门口外接货呀,就离开了,一路上叹息着杨钟不成器。

后来,涡镇关于杨钟的故事就多起来,甚至玄乎得不得了,说他学了轻功后,身上的毛越来越凶,竟然就有了一种本事,发起功了能来去无踪,常常是和人喝酒,喝醉了,就把酒盅子扣在桌上,让大家闭了眼,他说谁要吃卤肉,就很快能从卤肉店拿来卤肉,他说谁吃烧鸡呀,不大一会又拿来了烧鸡。井宗秀不信这些,希望杨钟还是再到他的布庄或水烟店去干事,也算帮他赚些钱,能安生下来,可杨钟三个月再没露面。又传出三个月前杨钟喝了酒,说他能去南沟的鸟梢镇取个熊掌来,那里的饭店野味都做得好,可他一走,酒友们却睁开了眼,还揭了桌上的酒盅,杨钟就再没有回来。

杨钟十天半月不回家,杨掌柜和陆菊人都习惯了,并不在意,可一个月两个月没回家就急了,问过割漆的刘老庚,刘老庚说割漆是苦活,杨钟哪里会去割漆?杨掌柜又去安仁堂,打问常去那里的挖药人,挖药人说杨钟是跟他们挖过石斛,但他去是显摆他能在悬崖峭壁上的身手,也就是显摆了一次再没去过。杨掌柜便给陈先生说:常说儿子是来讨债的?陈先生说:那你前世欠了他么。杨掌柜说:我一辈子都不想他,可他有媳妇有孩儿呀!你给算算,他几时收心回来?陈先生说:你把他一双鞋在祖坟上烧去。杨掌柜拿了杨钟一双旧鞋去烧,却见坟上芦子草旋天而起,足有一丈多高。回来又给陈先生讲了,陈先生说:坟上出了事么,草那么高这是后辈出飞贼啊!吓得杨掌柜说:都怪我没常去坟上照料!陈先生说:你找一条埋人抬棺的草绳放在草丛里一块烧吧,或许就好了。杨掌柜回家把这事说给陆菊人,陆菊人哦了一下,半天闷着再没言语,两行眼泪流出来。杨掌柜只知亏待了儿媳,说:杨家的祖坟风水是好的,只是长荒了草么。自己出去寻找埋人抬棺的草绳。埋人抬棺的草绳平日是寻找不到的,就在寿材铺等了三天,终于等到有丧家来买棺,他也去丧家行了礼情,再等着下葬时索要了一条用的草绳。第七日傍晚,和陆菊人又去祖坟,把草绳盘在坟头,然后放火烧草。草不起明焰,只冒黑烟,像一片乌云罩在半空,待黑烟散尽,坟头上干干净净,而那盘草绳也被烧化,但盘形不变,如蛇一般,杨掌柜目瞪口呆,近去要拎,灰蛇却霎时消失殆尽。

杨钟是三个月后又出现在镇上,人瘦得皮包骨头,大骂那些酒友,说他正飞过一个崖头,突然从空中跌下来,胳膊腿就断了,在山里的人家养了这么多日子才好。他这话是真是假,没人知道,而奇怪的是身上的毛慢慢脱落,走路也和平常人一样,再不说扣了酒盅让人闭眼了他能飞空取物的话。

到了六月初六,太阳正火,家家把箱柜里的衣物布匹拿出来晒,井宗秀的媳妇便在大门外拉起了长绳,搭挂了各种颜色的丝绸。井宗秀从外边回来,忙让媳妇把那些丝绸收回来,说:院子里哪儿晒不了,你晒在街面上?!媳妇说:我就是让人看的!有粉不搽在脸上难道搽在屁股上?井宗秀说:人家都是藏着掖着,你就那么爱张扬?媳妇说:你原来有啥的,都是我有旺夫命,现在有了,我咋不张扬?!井宗秀扇过去一个耳光,虽然没扇住,媳妇却坐在地上哭叫起来。她一哭叫,井宗秀越发生气,就又出了门,独自到街上酒馆去了。

没想到一壶酒还没喝,冰窖巷的王婆婆却来找他。王婆婆的娘家在虎山西沟岔,西沟岔一个远房侄子被王魁绑了票子,那侄子的家人就哭哭啼啼来找老姑,要老姑求井宗秀。井宗秀心情还不好,说土匪都是狼,肉到嘴里了能吐出来吗,他不行。王婆婆说:你能行,你和土匪是一家的。井宗秀倒火了,说:我怎么和土匪是一家?五雷要强占我的房子,我能不让吗,我就和土匪是一家了?!王婆婆打自己嘴,说:都怪我不会说话!婶是穷人,也没给你拿啥,但婶当年是接生过你的,你生的时候是掉到尿桶里的,捞出来不会哭,是我提后腿在屁股上拍了三下,尿从嘴里流出来了才哭的。井宗秀叹了一口气,说:唉,我去给说说,但我说话能起作用吗,你为难我!

五雷是头一天夜里就到了130庙里看王魁他们溜票子,溜了三个票子,这天晌午得了半麻袋银元,心情正好,听了井宗秀的求情,就答应放王婆婆的娘家侄子。五雷说:我不在乎他了,得给你个面子!井宗秀喜出望外,起身却往门外走。五雷说:这就走啦?井宗秀说:让我去大殿给菩萨烧上香。五雷说:菩萨不放人你倒给菩萨上香呀?!井宗秀说:我当然得请你客呀!你叫上人,我上香了咱就去许记火锅店!五雷说:不吃火锅,有没有谁家店里有红烧驴鞭的?井宗秀说:那就到拐子巷炒菜馆!井宗秀去了大殿,并没有给菩萨上香,转了一圈过来,五雷已叫了王魁等五个人,一行就去拐子巷。路上,井宗秀趁机又说了镇上人以往都是要进庙里烧香礼佛的,但现在有些不方便,能否隔出一道去大殿的路,五雷竟然也答应了。

这顿饭吃了五根驴鞭,喝了三坛子老酒,五雷他们没事,井宗秀却醉了。在饭馆躺了半天,醒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刚到街上,票子的家人和亲戚十几个人齐刷刷就跪在他面前磕头。他赶紧扶他们起来,他们仍说了一大堆好话,但有一句他听在耳里:井掌柜是从来不说一句硬话的,可从来没做过一件软事啊!他心里挺受活,嘴上却说:哪里呀,哪里呀!满脸通红,脚步摇摇晃晃地往家走。

走到皮货行门口,杨钟在门道里铲一张羊皮,井宗秀说:杨钟,你在这干啥哩?杨钟说:你喝酒啦?喝酒也不喊上我!井宗秀说:你不学木工做寿材,倒来铲羊皮,你会呀?杨钟说:做寿材是盼人死哩,铲羊皮做褥子是让活人睡么。我啥不会的,世上的事只要我想学没有不会的。井宗秀说:你吹吧。杨钟说:那我给你说说熟羊皮的工序!羊皮放在大缸泡两天,捞出来挂在杆上用刀刮,刮了碎肉加土碱搓洗,再在缸里放盐放芒硝放苞谷面窝上十天,捞出来暴晒,再铺平了喷水,润潮,晾干,就轮到现在用锉刀铲了。陈伯,我说的对不对?陈皮匠说:你狗日的比来祥灵醒!杨钟说:你那酱笋有熟皮子工序多吗?井宗秀说:你过来,你过来。杨钟走过来,井宗秀说:脑瓜子阵灵的,你得踏实干个啥么。杨钟说:还让我去酱笋坊?井宗秀说:布庄、水烟店由你选。杨钟说:我是猴尻子坐不住么!井宗秀说:镇上谁不在做生意,你就这么浪荡下去?杨钟说:都做生意了那就有我吃的了!井宗秀说:你是刀客呀还是逛山?!陈皮匠说:我看杨钟就是个背枪命,宗秀你和阮天保熟,让阮天保在县城给寻个差事,免得他将来入了五雷的伙。杨钟说:我去当保安?哼,要背枪我也要当井宗丞!井宗秀一下子闭了口,眼睁得多大。杨钟却还说:你平常眯了眼,一睁这么大呀!井宗秀拧身就走,不再理他。陈皮匠说:杨钟杨钟,你狗日的信嘴胡说了!杨钟说:我说井宗丞又咋啦?他井宗秀不认了他哥,我认呀,小时候,我和井宗丞就投脾气嘛,如果他现在还在镇上,我两个呀……他跷起了大拇指,又对着井宗秀伸出小拇指,还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陈皮匠忙来捂他嘴,没捂住,他高了声地说:我就说啦,谁给县政府举报去!

井宗秀踉踉跄跄进了家,酒劲又上来了,去扶卧屋门口的扫帚,扫帚却在跑,没扶住,就又去靠门帘,门帘也不让他靠,扑咚就倒在门槛上。媳妇闻声从后院跑来搀他,说:你请大架杆喝酒哩,人家没醉你倒醉了!井宗秀硬着舌头,说:他回来了?!媳妇说:早回来了,我在街上买了些杏,他吃哩,我给你拿几个去。井宗秀说:杏?媳妇说:是南山沟里的杏,不酸,还是甜的。井宗秀身子刚一挨到椅子,就吐开来,人便软瘫成一堆泥。媳妇说:你就这样往椅子上吐呀,昨天才洗的椅垫。你吃的啥东西,能熏死人,粉条都没咬呀!媳妇嘟囔着,却奇怪井宗秀竟然没发火,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什么,凑近耳朵听了,听到的是:井,井宗丞,呀丞。 u5wwKFek73N6Z+J6AwHgM0kk/Kij4omvFX9gK6qtoLjE3j2yEflKY+jd/j0G9o/W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