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尔
1737年4月13日这天下午,格奥尔格·弗里特里希·亨德尔的仆人在布洛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层的窗户上大忙特忙。他发现,自己储存的烟叶已经用完,非常生气。其实他只消跑过两条大街,就可以在他女友多莉的小店里买到新鲜的烟草。可是他不敢离家一步,因为他害怕他那火躁脾气的主人,这位大师动辄暴怒,大发雷霆。格奥尔格·弗里特里希·亨德尔这天怒气冲冲地从排演场回来,血液涌上脑门,脸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突起。他砰的一声用力关上房门,仆人可以听见,主人正使劲地在二层楼上踱来踱去,踩得地板也颤动起来:在主人这样发火的日子里,可不能马马虎虎懒懒散散地干活。
于是仆人为了排遣无聊,想出消遣的办法。既然无法从他短短的陶制烟斗里喷出漂亮的蓝色烟圈,干脆吹肥皂泡吧。他调好了一小碗肥皂水,把五颜六色的肥皂泡吹到大街上去,自得其乐。过路行人驻足观看,用手杖打破一个个色彩缤纷的肥皂泡,闹着玩,很是开心。他们大声欢笑,跟他打打招呼,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布洛克大街的这幢房子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夜里这幢房子里会突然响起欣巴罗琴 的轰鸣,会听见女歌手号啕大哭或者轻声啜泣。那个脾气暴躁的德国人正像个魔鬼似的大发雷霆,威吓她们,就因为她们把一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者太低。对于住在格罗斯维诺广场的邻居而言,布洛克大街25号早就成了一座疯人院。
仆人不声不响一刻不停地吹着花花绿绿的肥皂泡。过了一会儿,他吹泡泡的技术显然大有长进,像是布满大理石花纹的圆球越吹越大,越吹越薄,它们飘浮在空中,越飞越高,越来越轻盈灵巧,有个圆球甚至飞到对面房子低矮的屋脊之上。然而这时他吓得直跳起来。因为楼上沉闷的重重一击,震得整幢房子都一个劲地直颤,窗玻璃碰得叮当直响,窗帘来回晃动;想必有什么体积巨大、分量沉重的东西摔在楼上的地板上。仆人跳了起来,一口气冲上楼梯,冲进书房。
大师工作时坐的椅子上没人。仆人刚想跑进卧室,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睁着,目光呆滞。仆人大吃一惊,停住脚步,听到闷声闷气的一阵沉重的痰喘之声。这个身体强壮的汉子仰天躺在地上呻吟,或者不如说,从他嘴里喷出短促的、越来越微弱的呻吟。
仆人吓得要命,心想主人死了吧。他赶快跪在地上,帮助这个差不多已经不省人事的主人。他试图把主人抱到沙发上去,可是这位巨人般魁伟的大师,身体实在太重,没法挪动。仆人只好把他紧箍在脖子上的领巾扯下,痰喘之声立即停止。
这时大师的学生和助手克里斯托夫·施米特从楼下走来,目的是抄写几首咏叹调,方才沉重的倒地声也把他吓得要命。他们两人一同使劲把这个身躯沉重的大师抬了起来——他的双臂软软地耷拉下来,就像死人的手臂一样——把他抬到床上,让他躺下,脑袋垫高。施米特命令仆人:“把他衣服脱掉,我去找医生;给他身上洒点儿水,等他苏醒过来。”
克里斯托夫·施米特没穿外套就急急忙忙地从布洛克大街朝崩特大街跑去,向所有的马车都连连打着招呼,可是这些马车神气优雅、不疾不徐地从旁驰过,丝毫也不在意这个只穿着衬衫、气喘吁吁的胖子。终于有辆马车停了下来,桑多斯爵士的马车夫认出了施米特。这个胖子忘记了一切礼数,一把拉开车门,冲着公爵大叫:“亨德尔快要死了!”他知道公爵热爱音乐,是他心爱的大师最好的恩主。“我得去找医生。”公爵立刻邀他坐进马车。车夫向拉车的马狠抽一鞭,就这样把詹金斯医生从他坐落在弗里特大街的寓所里接了出来,医生当时正忙着化验病人的小便。他放下手里的工作,驾起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和施米特一起驰向布洛克大街。马车一面行驶,亨德尔的学生一面拼命抱怨:“那么多惹人生气的事害他病倒了,他们把他折磨死了。这些该死的歌手,阉人歌手 ,狗屁作家,写评论的混蛋,这批叫人恶心的蛆虫。为了拯救剧院,他在这一年里写了四部歌剧。可是别人却躲在娘们儿、躲在宫廷背后,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 ,他把大家都搞得疯疯傻傻。这个该死的阉割过的家伙,这只嘴上抹蜜、大叫大嚷的猴子。唉,他们怎么加害于我们善良的亨德尔啊!他把自己全部积蓄全都拿了出来,一共一万英镑。现在他们用借据逼他,把他逼死。从来没有一个人作出这样宏伟惊人的贡献,从来没有人这样全身心地把自己献给工作。就是强壮得像巨人一样也非垮不可。啊,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什么样的天才!”詹金斯医生冷静默然地听他诉说,走进大厅之前,医生再吸口烟,把烟灰从烟斗里敲了出来,问道:“他多大年纪?”
“五十二岁。”施米特答道。
“麻烦的年龄。他像牛似的拼命干活,他也的确壮得像牛。好,咱们瞧瞧看能做些什么。”
仆人端着水盆,克里斯托夫·施米特举起亨德尔的手臂。医生切开他的血管,一股鲜血直喷出来,颜色是鲜红的,是热气腾腾的鲜血。隔了一会儿,从抿得紧紧的嘴唇里喷出一声叹息,病人感到畅快。亨德尔深深地呼吸,睁开眼睛。眼神还满是倦意,认不得人,也不清醒,眼睛里往日的光芒已经熄灭。
医生包扎好他的手臂,余下可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他刚想站起身来,发现亨德尔的嘴唇一个劲地抽动。医生走过去,亨德尔发出轻微的痰喘声,就像一声叹息:“完了……我已经完了……没有力气……我不想活,没有力气……”詹金斯医生向他更低地俯下身子,发现他的一只眼睛,那只右眼呆滞发直,而另一只眼睛仍然有神。医生尝试着抬起亨德尔的右臂,那条手臂像断了似的又掉回原处。然后医生就抬起他的左臂,左臂就停留在医生放它的地方。詹金斯医生顿时全都明白了。
医生走出房间时,施米特也跟着向楼梯走去,心惊胆战,不知所措:“是什么病?”
“他得了中风,右半身已经瘫痪。”
“那他……”施米特嗫嚅着,一时说不出话,“他能康复吗?”
詹金斯医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题。
“也说不定,什么全都可能。”
“他会终身瘫痪吗?”
“可能会是这样,除非出现奇迹。”
可是施米特已经和大师融为一体,咬住医生不放。
“他,他至少还能工作吧?不进行创作,他活不下去。”
詹金斯医生这时已经走到楼梯口。
“创作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医生非常轻声地说道,“也许我们能保住这个人的性命,可是音乐家,我们肯定是要失去了。这次中风,一直击中脑部。”
施米特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医生。他的目光流露出极度的绝望,医生看了也深受震撼。
“就像人家说的,除非出现奇迹。”他重复一遍,“当然我还没有看见过奇迹。”
格奥尔格·弗里特里希·亨德尔活下来了,活了四个月,浑身无力,可是力气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完全没有知觉。他没法走路,没法写字,没法用右手在琴键上弹出一个音符。他不会说话,那道可怕的裂缝穿过他的身体,使他的嘴唇歪咧着下垂,话语只能含糊不清地从他嘴里咿咿呀呀地挤出。如果朋友来为他奏乐,他的眼睛会微微一亮,于是那控制不住的沉重的身躯,会像睡梦中的病人似的蠕动。他想和着节拍,可是四肢像冻僵了似的,僵硬得叫人害怕。经络、肌肉全都不再听他使唤;平时像巨人一样伟岸魁梧的男子,如今一筹莫展,被囚禁在一座看不见的坟墓里面。等到乐声一停,他的眼睑又沉重地闭上,他又像一具死尸躺在那里——大师显然无法治愈——最后,医生窘困异常,建议把病人送到亚琛 去泡热气腾腾的温泉浴,也许这温泉疗法会有些微疗效。
然而在这僵硬的躯壳下,一股难以捉摸的活力,正如地底下滚动着的神秘炽热的泉水,依然存在,依然生机勃勃:这就是亨德尔的意志,他本性中原始的力量。他的这股力量并没有被这毁灭性的中风所触及,他的意志还不愿让他不朽的心灵和他可以朽坏的躯体一同沉沦。这位身躯伟岸的巨人还不愿承认自己已被命运战胜,他还想活,还想活下去,还想创作。这个强大的意志创造了奇迹,抗拒了自然规律。在亚琛,医生急切地警告他,泡在热水里的时间不得超过三小时,否则时间一长,他的心脏会受不了,很可能会致他于死命。但是他的意志向死神大胆地挑战,为了活下去,为了他那狂热之极的欲望:为了恢复健康。亨德尔每天泡热水温泉的时间长达九小时,吓得医生们心惊胆战。意志强劲,他的力量也随之增长。过了一个礼拜,他已经能够拖着脚步,自己走路。两周以后,已能活动右臂。这可是不屈不挠的意志和坚定不移的信心取得的极其巨大的胜利。他又一次挣脱了死神使人麻痹的羁绊,为了拥抱生命,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热烈、更加炽热地拥抱生命;那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只有久病之后得以康复的人才能体会。
在亨德尔离开亚琛前的最后一天,他的身体已经活动自如。他在教堂前面停住脚步。他从来也不特别虔诚。可是现在他迈着上帝仁慈地恩赐给他的轻快步伐,走上安放着管风琴的唱经台。他感到世事难测,感动不已。他用左手试着碰了一下琴键,琴声响起,声音嘹亮、纯净,响彻充满期待的教堂。于是他的右手也迟疑地试弹一下,那闲置很久、业已僵硬的右手,可是瞧啊,右手摁下去也跳出琴声,同样嘹亮,犹如银白清越的喷泉。他渐渐地开始弹奏,凭借想象力即兴演奏。乐声轰鸣,把他卷入浩瀚无垠的音响洪流。这叮咚作响的琴声犹如方石,奇妙地堆砌起来,向肉眼不见的浩渺空间建造广阔的音响大厦。他那天才心灵的玲珑明丽的宏大建筑,无影无形地层层升起,宏伟华美,缥缈空灵,光彩照人。这是迷人的音响,夺目的光辉。高台下面,不知名的修女和信众凝神谛听。他们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一个世俗凡人能够演奏出这等音乐。亨德尔谦卑地低垂着脑袋一个劲地演奏。他又找到了他的语言,和上帝、和永恒、和人们交谈。他又能弹奏音乐,又能重新创作。这时他才感到自己已经痊愈。
“我从阴曹地府回来了。”格奥尔格·弗里特里希·亨德尔回到伦敦,挺起宽阔的胸脯,张开强劲的双臂,骄傲地对医生说。医生不胜惊讶地面对这医学上的奇迹,瞠目结舌。这位正在康复的病人立即用全部力量,以他妖魔般的工作热狂,无法抑制的加倍欲望投身到音乐中。旧日的战斗乐趣重新回到这个五十三岁的男子身上。他写了一部歌剧——康复后的手很听他的使唤,写得得心应手——紧跟着又写出第二部,第三部,大型的清唱剧《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和《欢乐与忧思》;他的灵感如泉水般涌现,创作兴致旺盛,欲罢不能。可惜生不逢时,王后驾崩 ,停止一切演出;然后又爆发了西班牙战争 。广场上,公开场合,每天人群麇集,又叫又唱,可是剧场里空无一人。亨德尔于是债台高筑。紧接着隆冬来临,罕见的寒冷袭击伦敦,泰晤士河冰封雪冻,铃声叮当,雪橇滑过一平如镜的冰面。天气这样糟糕,所有的音乐厅全都紧闭大门;任何天籁之音也抵挡不住大厅里彻骨的严寒。歌手纷纷病倒,一场场演出不得不取消。亨德尔的处境本来就很恶劣,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债主上门逼债,批评家百般嘲讽,观众态度冷漠、保持沉默。这位拼命搏斗的战士渐渐丧失勇气。为他举行了一场义演,才使他免于被囚禁欠债人的牢房。可是,让他像个乞丐似的卖艺为生,这是多大的羞辱!亨德尔越来越把自己锁在家里,闭门不出。当年半身麻痹不是比现在整个灵魂麻痹更好吗?到1740年,亨德尔重又感到自己被命运战胜,被生活击败,往日的荣誉,如今只是残渣和灰烬。他费力地从过去的作品里掏出一些片断,拼凑成篇,有时候也创作一些小型的作品。但是那汹涌澎湃的灵感洪流已经枯竭,蕴藏在这个重新康复的躯体里的原始伟力已荡然无存;他第一次感到疲劳困倦,这个巨人般的伟丈夫,这个出类拔萃的战士第一次感到被人打败。他第一次感到这创作欲念的神圣江河已在心里停止涌动,业已干涸。三十五年来,这条乐曲汹涌的江河溢满整个世界,巧夺天工,独树一帜,如今又一次濒临绝境,又一次告终。这个彻底绝望的人知道,或自以为知道:永远结束了。他长叹一声,既然要再一次把我埋葬,上帝何必救我于疾病,让我复活?我宁愿死去,也不愿做我自己的影子,在这寒风袭人、空旷荒凉的人世间苦撑苦熬。在怒火中烧之际,他有时喃喃自语,说出那位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所说的话:“上帝啊,我的上帝!为什么你抛弃了我?!”
在那几个月里,亨德尔穷愁潦倒,彻底绝望,对自己感到厌倦,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也许也不相信上帝。夜晚他独自一人踯躅于伦敦街头。直到夜深人静,他才敢走进家门。因为白天债主们拿着借据堵在门口,等着截他。走在街上,行人的目光使他反感;有的无动于衷,有的鄙夷不屑。他有时考虑是不是逃到爱尔兰去,那儿有人还仰慕他的荣誉——唉,他们料想不到,他已心力交瘁到何等地步——要不就逃到德国,逃到意大利去,没准他内心的冰冻在那里会再次化开。他的心灵宛如一片荒芜山岩,被煦和的南国之风吹拂,又会响起悦耳的旋律。不,不能创作,不能工作,他受不了。格奥尔格·弗里特里希·亨德尔已被命运击败。他受不了了。有时候他站在教堂前面,但他知道,经文不能给他安慰。有时候他坐在小酒店里,但是曾经体验过崇高的醉意,体验过创作时幸福纯净的陶醉,看到酒精掺水的劣质烧酒,他感到恶心。有时候他在泰晤士桥上俯视深夜里漆黑寂静的河流,心想断然一跃,把一切全都抛开,是不是这样更好!一心只想不再肩负这空洞落寞造成的重负,不再承受被上帝和众人彻底抛弃所造成的孤独寂寞的恐惧。
他又这样一夜一夜地满城瞎逛。1741年8月21日,这天火烧火燎,炎热难当。苍穹犹如溶化的钢铁铸成,紧贴在伦敦上空,热气腾腾,郁闷潮湿;直到夜里,亨德尔才走出家门,到格林公园去透透气。在那幽深莫测的树木浓荫里,谁也看不见他,谁也折磨不了他。他就疲惫不堪地坐在那里。因为现在疲惫慵懒犹如一种疾病,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懒得说话,懒得弹琴,懒得思索,懒得感觉,懒得活着。为什么活,为谁活呢?然后他像个醉汉似的沿着马路走回家去,沿着盖了屋顶的帕尔街和圣·杰姆斯大街,只为一种强烈无比的念头所驱使: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休息,最好永远休息。回到布洛克大街,家里的人全都已经入睡。他慢慢地——唉,他是多么疲倦啊。人们紧紧地追逼他,逼得他多累啊!亨德尔爬上楼梯,脚步沉重,每上一级楼梯,木头就压得咯吱咯吱作响。他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用打火石点亮桌上的几支蜡烛;想也没想他在做什么,完全是机械性的动作,几年来他都在做这些动作,然后坐下工作。因为当时——一声悲叹不由自主地从他唇边逸出——他每次散步总要把一段旋律,或一个主题带回家来。他总要匆匆忙忙地记在纸上,别让想好的作品丢失在睡梦之中。现在桌上空空如也,一张乐谱也没放在桌上。神圣的磨坊之轮已停,在冰冻的江河里不复旋转。没有什么乐曲等着开篇,也没有曲目需要结束,桌上空无一物。
可是不然:并不是空无一物!在那儿不是有白纸一样方方正正的一样东西?亨德尔探手去抓,是一个纸包。他感到里面是写了字的一叠纸,他迅速打开封信的漆印,最上面放着一张纸,是诗人耶宁斯的一封信。这位诗人曾经为他写过歌剧《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文字脚本。信里写道,他给大师送来一部新作,希望崇高的音乐天才,音乐的凤凰,将仁慈地垂怜于他的这些贫乏的诗句,让它们驾着他的翅膀,飞过永垂不朽的太空。
亨德尔霍地直跳起来,好像被什么讨厌的东西蜇了一下。耶宁斯这家伙分明想要揶揄嘲笑他这个全然死去、浑身瘫痪的死人不是?他一把将信撕得粉碎,团在一起扔在地上,踩上几脚,大声咆哮:“这个坏蛋!这个无赖!”这个不识时务的诗人触及了这位大师最深最痛的伤口,把伤口猛地扯开,一直触及他灵魂痛苦至深的所在。他怒气冲冲地吹灭了蜡烛,神志昏乱地摸黑走进他的卧室,沉重地一下子倒在他的卧榻之上:突然眼睛里泪水泉涌,整个身体因为无奈、愤怒而气得发抖。这个该死的世界,遭到抢劫的人还要一个劲儿地受人嘲弄,受苦受难的人还要受到折磨!既然他的心已经僵硬,他的力量已被夺走,为什么还要召唤他?既然他的灵魂已经麻木不仁,他的感官已经孱弱无力,为什么还要求他去创作一部作品?现在只想睡觉,蒙头大睡,活像一头动物,只想遗忘,只想别苟延残喘!他沉重地躺在床上,这个心神不定、万念俱灰的男人。
《救世主》的词作者查尔斯·耶宁斯
但是他无法入睡,心里骚动不宁,愤怒使他内心翻腾,犹如风暴,使得大海浪涛汹涌。一种邪恶神秘的不安使他心神不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左右翻动,睡意尽消,越来越清醒,是不是还是起身把剧本的词句审视一下?不,不行,文字对他还能起什么作用,他已是业已死去的人!不,上帝让他坠入深渊,把他和神圣的生命的洪流断开,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安慰可言!可是不然,他身上依然有一股力量,一股神秘莫测、好奇异常的力量,在跃动,在催逼着他。他感到无奈,无法抗拒。亨德尔站起身来,走向书房,用激动得索索直抖的双手,再一次把蜡烛点燃。在他身上,不是发生过一次奇迹,把他的身体从瘫痪中拯救过来?说不定上帝也有治疗和安慰灵魂的妙药。亨德尔把烛台拉过来,凑近写得满满的那叠稿纸。“《救世主!》(弥赛亚)”,这几个字赫然写在第一页上。唉,又是一阕清唱剧!先前写的几阙清唱剧都遭到失败。但是他内心骚动不宁,匆匆忙忙地翻过扉页,开始阅读。
刚读到第一个词,他就直跳起来。“Comfort ye”,这写好的唱词就用这几个字开始。“获得安慰吧!”——这句话像魔术似的——不,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一声回答。上帝给予的回答,是从浓云密布的九天之上传到他颓唐沮丧的心里来的一声天使的呼唤。“获得安慰吧!”这句创造性的、令人萌发创造之欲的话,振聋发聩,使得勇气尽丧、受惊怯懦的灵魂振作起来。亨德尔还没有读完,还来不及细细体会,他已经听见音乐响起,化为音符飘浮空中,发出声声呼唤、阵阵雷鸣,歌声悠扬。啊,幸福,天国之门敞开。他感觉到,又从乐声中听到天国之门洞开!
他翻过一页,又是一页,双手不停地哆嗦。不错,他受到呼唤,受到上帝的召唤。每一句话都以无可抵御的力量,铭刻到他心里。“Thus saith the Lord!(主如是说!)”这话难道不是对他说,对他一个人说的?这难道不是那同一只手,把他打倒在地,如今又使他幸福地把他从地上托起?“And he shall purify.(他将把你洗涤干净。)”——是的,他被洗涤干净,浓重的阴霾从他心上一扫而空,出现一片光明。音韵嘹亮的光芒出现水晶般晶莹的纯净。如果不是衪 ,那唯一知道他苦难的祂,还有谁能赋予那可怜的耶宁斯,哥普沙尔的这个籍籍无名的诗人这种令人振奋、使人奋进的威力无限的词句,让他付诸笔墨?“That they may offer unto the Lord.(他们可以向主带来祭献。)”——是的,从这熊熊燃烧的心里点燃一股祭献的火焰,火光直射,冲向天庭,给予回答,对这绝妙的召唤给予回答。他听说,就他一人听说,这“使劲喊出你的话语”的召唤——啊,喊出这句话,用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气势汹涌澎湃的合唱团的歌声,管风琴的雷霆轰鸣的声音,喊出这句话,就像创造世界的第一天,话语,主的理念再一次唤醒人们,唤醒一切还在黑暗中绝望地摸索着前进的那些人们,因为确实如此,“Behold,darkness shall cover the earth(瞧啊,黑暗还将笼罩大地)”。黑暗还笼罩大地,人们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得到救赎的幸福。他刚读完文本,就已经乐思泉涌。那声感谢上帝的呼声——“Wonderful,counsellor,the mighty God(奇妙已极,救世主,威力无边的上帝)”——对,就这样赞美他,赞美这神奇无比的主,这既有办法,又有行动的主;赞美这个给予迷乱、惶惑的心灵以和平宁静的上帝!“因为主的天使走向他们”——是的,驾着银色的羽翼,天使降临人间,震撼他,拯救他。怎么能不表示感谢,怎么能不扬声欢呼,把千百个嗓音汇成一个嗓音?怎么能不歌唱、不赞美:“Glory to God!(荣耀归于上帝!)”
就像抗击强烈的风暴,亨德尔低头俯向稿纸,所有的疲劳全都一扫而光。他从来没有这样强劲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从来没有感到创作的欲望这样充溢地流贯他的全身。文本中的词句犹如温暖的、使人通体舒畅的光束倾洒在他的头上,每个词都直扣他的心脏:召唤他,使他获得解放!《Rejoice!(欢快吧!)》——这首合唱曲突然响起,气势恢弘,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双臂大张。“他是真正的救世主”——是的,他要把这乐曲创造出来,还从来没有一个凡人做过这件事情。他要把他的作品当做证明,高高举起,犹如一块光芒四射的金牌烛照世界。只有备受苦难的人,才能知道这种欢乐;只有备受考验的人,才能感到这种恩赦的极度善意。向世人证明起死回生的复活过程,这是他的责任。亨德尔读到这样的字句:“He was despised.(他遭到蔑视。)”沉重的回忆顿时返回,转化为阴郁沉闷、令人压抑的音响。他们以为已经把他打败,已经把他活埋,对他无情地嘲笑——“And they that see him,laugh.(他们一看见他,就嘲笑不已。)”“没有一个人给予这个忍受嘲弄的人以安慰。”在他陷入困窘无奈之际,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安慰他。可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出现,“He trusted in God”,他信赖上帝。于是瞧吧,上帝不让他困在坟墓之中——“But thou didst not leave his soul in hell.(但是你[上帝]不让他的灵魂待在地狱里面。)”不,不让他陷在他悲观绝望的坟墓之中,不让他陷在他荏弱无力的地狱里面。上帝把灵魂赋予一个浑身受到束缚,业已销声匿迹的人。不,上帝再一次召唤他,叫他把欢乐的讯息带给世人。“Lift up your heads.(抬起你们的头来。)”于是这声呼唤从他心里迸出,这声预报福音的伟大命令!突然他浑身战栗,因为在他眼前赫然出现可怜的耶宁斯写的这句话:“The Lord gave the word.(这是上帝给予的话。)”
他屏住呼吸。借助一个凡人的嘴偶然在这里说出了真话:上帝把这句话送交给他,这是从天上降下的旨意。“The Lord gave the word.”这句话语来自上帝,这些音响来自上帝,这些恩典来自上帝!必须回到主的身边,凭借汹涌的心潮飞升到主的座前。赞美主、歌颂主是每一个创作者的快乐和义务。啊,把握住,紧紧抓住这词句,把它提高,把它扬起,把它伸张,把它绷紧,让它像宇宙一样辽阔,让它把人生所有的欢呼都包括在内,让它像赋予这个词句的上帝一样雄伟壮丽。啊,这个词句,这有生有死,也会消逝的词句,让它通过极度的美轮美奂和无限的虔诚激情又转化为永生不死!瞧啊,这词句就写在那里,发出声响。这永无止境地一再重复、一再转化的词句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赞美主啊!赞美主啊!赞美主啊!)”不错,世上所有的嗓音汇集在这个词句里,清脆嘹亮的和低沉阴郁的嗓音,男子的坚忍不拔的嗓音,妇女的柔韧委婉的嗓音,这些千差万别的嗓音在节奏分明的合唱里聚在一起,升起,变化,汇成一体又四下散开,让这些嗓音沿着音阶的天梯逐步上升,又倏尔降下,用小提琴甘美的琴弦给予抚慰,用喇叭尖利的号音给予激励,在管风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让它们纵声欢呼: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用这个词,用这声感谢创作一声欢呼,从这人间世上一直响彻天宇,直达创造宇宙之主的座前!
创作中的亨德尔
亨德尔心里强烈的激情翻腾不已,泪水涌满他的眼睛,他泪眼模糊。还有一些篇页没有阅读,清唱剧的第三幕。可是在读到“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再也读不下去。这声声欢呼化为音乐充满了他的内心,延伸开去,绷得很紧,已经像流动的火焰,使人疼痛,直想涌流,直想向外迸涌而出。啊,这声声欢呼在他胸中挤来挤去,想从他心里夺腔而出,想要飞腾,一直飞向天空。亨德尔慌慌张张地抓起羽毛笔,在稿纸上画上音符,音符以魔术般的匆忙速度形成,一个挨着一个,他无法停笔,就像一艘帆船,船帆已被风暴攫住,拽着他向前飞驰。周遭夜静如水,潮湿的夜幕笼罩着这座宏大的都城。但是在他心里,光影流动,无声的宇宙音乐在房间里轰鸣不已。
仆人第二天早上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亨德尔还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旁写个不停。他的助手克里斯托夫·施米特怯生生地问他是否需要帮他誊写乐谱,他不回答,只是闷声闷气地咕噜了一声,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再也没人敢走近他。三周之内,他没有离开这个房间,给他送来食物,他就用左手急急忙忙地掰下几块面包,右手依然继续写个不停。他停不下来,就像一个醉汉,醺然大醉,身不由己。他站起身来,在房里走动,大声歌唱,打着拍子。他的目光看人时变得异样,若是和他说话,他就突然惊醒,回答得莫名其妙,乱七八糟。仆人这几天日子非常难过。债主们跑来讨债,硬要兑现他们的借据。歌唱家们前来,求他写一首喜庆日子演唱的大型合唱曲。还来了几位信使,邀请亨德尔前往王宫。所有的来客,仆人都一一挡驾。倘若他胆敢向他工作得入神着迷的大师说一句话,主人就会火冒三丈,像头怒吼的雄狮,把火气全都发泄在他身上。格奥尔格·弗里特里希·亨德尔在那几个礼拜,忘了时间,忘了钟点,再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完全生活在另一个星球,只按照节奏和节拍来计算时间,他只为内心涌出的洪流所裹挟,作品越是接近那神圣的急流,越是接近结尾,内心的洪流便越发以狂野无羁、强劲逼人之势从他内心向外迸涌。他幽囚在自己心里,按照节拍踏着脚步,手舞足蹈地在他自己设定的牢房里踱来踱去,他唱歌,他弹起欣巴罗琴,然后又坐下写啊,写啊,直写到手指疼痛难耐;他一生一世从来没有经历过创作激情这样强烈地向他劈头盖脸击来。他从来没有在音乐之中这样生活,这样受苦。整整三个星期,一直到今天都难以置信,也永远难以置信!——到9月14日,这部作品终于完成,文字变成了音乐。原来还是枯燥无味、干瘪无趣的词句,如今像鲜花盛开,音韵优美,永不枯萎。由于灵魂火焰复燃,意志力得以完成奇迹,一如先前身体瘫痪发生的死而复活的奇迹。整部作品全都写了下来,创作出来,塑造出来,化为旋律,高潮迭起——只缺一个词,作品中的最后一个词:“阿门(Amen)。”如今亨德尔抓住这个“阿门”,这短短的、快速发出的两个音节,用它们创造出音韵优美、直达天庭的天梯。他把这两个音节扔给一部分歌手,让另一部分歌手伴以不断变化的合唱。他延长这两个音节,一而再地把它们两个分开,然后又一再更加炽热地把它们融成一体。在他这阙宏伟的祷告词的末尾,他的虔诚的激情就像是上帝的呼吸,伸展得像宇宙一样的辽远、充溢。这最后的一个词不放过他,他也不放过这个词。他用气势恢弘的赋格曲调塑造这个“阿门”,用其中第一个元音,那回响阵阵的“阿”,引起乐曲最初的音响,直到它变成一座高耸的教堂,一片苍穹,发出饱满的、轰鸣不已的声响,其顶尖直达天庭,还依然不断向上飞升,复又降落,又复上升,最后为管风琴的雷鸣攫住,被合唱队交融汇合的所有声部一次又一次地抛向太空,充满了所有的天体,直到最后,就仿佛天使也在吟唱这首感谢上帝的赞美歌。在这声震屋宇、绵延永恒的“阿门!阿门!阿门!”声中,房梁纷纷碎裂,散落他的头上。
《救世主》手稿
亨德尔费劲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上脱落。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只感到疲劳,说不出的疲惫不堪。他身子摇晃,站立不稳,不得不手扶着墙,脚步踉跄得那么厉害。他已浑身无力,身子累得要死,头脑混乱不堪。他像个盲人摸着墙,一步步地向前挪动脚步,然后他就一头倒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沉沉睡去。
仆人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整个上午他的主人一直睡着,一动不动,面容肃穆地躺在那里,像是一块灰白色的石头雕出的塑像。中午时分,仆人第四次试图把他叫醒,大声咳嗽,使劲敲门。可是亨德尔睡得又死又沉,任何响动、任何声音都不可能侵入这酣睡之中。克里斯托夫·施米特下午赶来帮忙,亨德尔依然酣睡不醒,僵卧不动。施米特俯下身子,仔细看看沉睡的大师:他像血战沙场赢得胜利倒地身死的英雄躺在那里,完成了难以估量的伟业壮举,被极度疲劳彻底打倒。可是克里斯托夫·施米特和仆人对于大师完成的伟业、博得的胜利一无所知。他们只感到无比惊恐,眼看着大师这么久睡不醒,这样僵卧不动,令人毛骨悚然;他们担心他又一次遭到中风袭击。晚上,任他们两人怎么摇晃,也摇不醒亨德尔——他这样闷声不响地僵卧着已经足足十七个钟头——克里斯托夫·施米特又跑去找医生。一时还找不到,因为詹金斯医生趁晚上天气温和宜人,正在泰晤士河畔垂钓。施米特跑来打扰他的清兴,自然不受欢迎。医生很不高兴,大发牢骚。听说是亨德尔出事,他才收起钓鱼的绳索、渔竿,拿上外科手术器械,说不定有必要给他放血——这一下子耽误了不少时间。最后,小马拉着单驾马车把他们两人快步带向布洛克大街。
亨德尔的漫画像
这时仆人已经站在门口,伸出双臂向他们一个劲地招手,“他起床了,”仆人隔着马路向他们大喊,“他现在正在吃饭,饭量大得胜过六个搬运工人,半只洛克郡的火腿他一口气就吞了下去,我还给他斟上四品脱啤酒,他还不够,叫我再斟。”
果不其然,亨德尔坐在那里活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国王,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饭菜。他一天一夜补睡了三个礼拜缺的觉。现在挺直了魁伟硕大的身躯正兴致勃勃、劲头十足地大吃大喝,仿佛想把这几个礼拜在写作时耗去的力量,一股脑儿全都夺回来。他一眼看见医生,就扬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响,笑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笑声中带着尖声怪叫。施米特回忆,这几个礼拜没看见亨德尔的嘴边泛起过一丝微笑,只看见他拼命写作,怒气冲冲;可是现在,蕴藏在他本性之中的天生的欢快情绪迸发出来,响声如雷,犹如激流冲击山岩,浪花飞溅,汹涌翻腾——亨德尔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狂放无羁地纵声大笑过,因为他恰好在自我感觉身体健壮的时刻,看见了医生。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样健康,人生的乐趣以这样汹涌澎湃之势在他全身奔流。他高高地举起酒杯,冲着身穿黑衣的医生问候致意。“真是活见鬼了,”詹金斯医生一脸惊愕,“您这是怎么了?喝了什么魔汤神药?您生气勃勃,精力旺盛!您究竟是怎么了?”
亨德尔仰天大笑,直望着医生,眼睛发光。渐渐地他变得神情严肃,站起身来,走向欣巴罗琴,坐在琴前,双手虚悬,从琴键上一掠而过,然后转过脸来,带着奇特的微笑,开始轻声唱出宣叙调的旋律,半似叙述半似歌吟,“Behold,I tell you a mystery(你且听好,我要讲述一个秘密)”——这是《救世主》里的词句,以揶揄的声调开始。可是他刚把手指伸进柔和的空气,立刻受到吸引。亨德尔把其他人和他自己,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他自己创造的乐曲洪流把他攫住,美好无比。突然之间,他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作品之中。他歌唱,他弹奏最后几支合唱曲。迄今为止,他只是像在睡梦中写成了这些曲现在他可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第一次听见这些曲调:“Oh death where is thy sting?(啊,死神,你的毒刺在哪里?)”他内心感觉到这声呼唤,浑身充溢着生命的熊熊烈火。他更加使劲地扬声歌唱,即便是那首欢声雷动、欢快动人的合唱曲也音量加强。他弹啊弹啊,继续弹奏,继续高唱,直到“阿门!阿门!阿门!”他把全部力量都使劲地倾注在演奏之中,整个房间几乎都被充溢的音响撑破。
暮年的亨德尔
詹金斯医生站在那里,如痴如醉。等到亨德尔最后站起身来,医生没话找话,神情尴尬地赞道:“老兄,这种玩意儿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准有魔鬼附在你的身上。”
这时亨德尔的脸上浮现一片阴云。他听见这部作品也大吃一惊,上帝的恩典像在睡梦中降临到他身上,使他惊慌失措。他也感到羞愧,他转过脸去,轻声说道,轻得别人几乎都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我更相信,是上帝与我同在。”
几个月后,有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在埃拜大街公寓房子的门前敲门。来自伦敦的高贵客人,伟大的音乐大师亨德尔在都柏林就寓居在这幢房子里。他们毕恭毕敬地提出请求:亨德尔在这几个月里,以精彩绝伦的乐曲,使爱尔兰首都的听众大饱耳福,这是他们这里从未听见过的曲目。他们听说大师的新作,清唱剧《救世主》也打算在这里举行首场演出,竟然不是让伦敦而是让都柏林首先上演大师的最新杰作,对于这座城市来说真是荣幸之至。由于这部乐曲如此不同寻常,大师定可指望收入会特别丰厚。他们两人这次前来就是想询问一下,素来以慷慨著称的大师乐善好施,是否愿意把这次首演的收入赠予慈善机构,他们有幸就代表这些慈善机构。
亨德尔友善地看了他们一阵。他热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爱他,他的心感到温暖。他微笑着说道,他同意接受他们的要求,他们只消告诉他,他的收入将会分给哪些慈善机构。第一位来客,一个面容慈祥的白发男子说道:“此款的受惠者乃是监狱里的囚犯。”另一位来客补充道:“和慈善医院的病人。”当然这次慷慨的馈赠只限于首次公演的收入,其他几场演出的收入依然归大师所有。
可是亨德尔摆一摆手。“不,”他轻声说道,“这部作品的收入我分文不取。我永远也不会为这部作品收取金钱,绝不,我还亏欠另一个人 呢。这部作品得属于病人和犯人。因为我自己就曾是一个病人,是靠这部作品恢复健康的。我也曾是个囚犯,是这部作品使我获释。”
亨德尔塑像
这两位来客抬头望着大师,有些惊愕。他们并没有完全理解大师的意思。然后他们千恩万谢,鞠躬告退,在都柏林传播这一欢快的消息。
《救世主》的最后排练终于确定在1742年4月7日举行。只有两座教堂的合唱队队员的少量亲属允许作为听众出席这次排练。为了节约起见,坐落在菲斯汉伯大街音乐馆的演出大厅照明不足,光线昏暗。听众稀稀落落地坐在空凳子上,东坐几个,西坐几个,聆听来自伦敦的大师创作的新清唱剧。空旷的音乐厅像蒙上一层浓雾,又暗又冷。但是合唱队刚一开口把铿锵作响的歌声,像急流飞瀑似的发出轰鸣,喷向大厅,这时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原先坐在木凳上的一堆堆零零散散的听众,不由自主地挤在一起,渐渐汇成黑压压的一群,只会倾听,只会惊讶。因为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从未听见过的气势磅礴的音乐对于他个人来说过于宏伟,乐曲的洪流会把他卷走,冲掉。他们越挨越近,越挤越紧,仿佛想用一颗心来倾听,作为一个虔诚的群体来迎接“信心”这个词。这个词一直以不同的方式叙说出来,塑造出来,从已经消逝的众多嗓音中向他们轰响着直扑过来。面对这股强劲的原始的伟力,每个人都感到虚弱,可是被这股力量攫住,拥戴着,又感到幸福。一股喜悦的寒噤从他们当中穿过,犹如穿过一个身体。当“哈利路亚”第一次轰然响起时,其中一个人霍然起立,大家也都一下子和他一起站立起来。他们感到,为这样的伟力所裹挟,不可能紧贴在地面上。他们站起身来,想用自己的嗓音,更挨近上帝一步,侍奉上帝,向上帝表达敬畏之诚。之后他们离去,挨家挨户地去诉说,一部世上从未有过的音响艺术的杰作已经创造出来。为能聆听这部杰作,全城人怀着快乐的心情等待着,他们紧张得都战栗不已。
威斯敏斯特教堂中的亨德尔墓
六天以后,4月13日晚上,人们挤在音乐馆门外。女士们没穿鲸骨架的长裙,骑士们没带佩剑,以便大厅里能容下更多的听众。这部作品的声誉,事先已经如此迅速地广为传播,七百名听众——一个从未达到过的人数——蜂拥而来。但是音乐奏响,听众席上便鸦雀无声,人们屏息凝神,悄然倾听,越来越寂静无声。等合唱队从高处插入,携带着一股火山爆发般的强大力量,人们的心灵为之震颤。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边,他要审视他的作品,指挥他的作品。但是这作品从他手里挣脱,他自己也消融在他的作品里。他感到这部作品的陌生,仿佛从未听见过它,从未创作过它,从未塑造过它,他又一次随着自己的洪流涌动。等到最后“阿门”之声响起,他不知不觉地随之启唇歌唱。他跟着合唱队唱了起来。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唱过。等听众的欢呼声轰然响起,声震屋宇,充溢全院,他便悄然从侧门溜走。这样就无须向那些想向他表示感谢的人们致谢,而是去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完成这部作品。
闸门已经开启。于是音韵优美的洪流又年复一年地滚滚涌流。从现在起,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亨德尔屈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这个死而复活的人再栽倒在地。他在伦敦创建了歌剧协会,遭到破产。债主们又一次追着他讨债。可是大师现在昂首挺立,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六十岁的他无忧无虑地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用自己的作品沿途设置一座又一座的里程碑。有人为他设置障碍,可他知道如何体面光荣地战胜这些障碍。渐渐地,他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双臂麻痹,痛风使他两脚痉挛。但他用不知疲倦的灵魂继续创作,不停地创作,最后丧失目力。写作《耶夫塔》时,他双目失明。可是尽管双目紧闭,他依然继续创作,不知疲倦,不可征服,就像双耳失聪的贝多芬一样。他在人世间的胜利越来越辉煌,而在上帝面前,他却变得越来越谦卑。
和一切真正的严谨的艺术家一样,他从不称赞自己的作品,但是有一部作品他十分珍爱,那就是《救世主》。他喜欢这部作品是出于感激之忱。因为这部作品把他从自己的深渊里救了出来,因为他在这部作品里解救了他自己。年复一年,他在伦敦上演这部作品,每次他都把演出的全部收益五百英镑捐赠给医院,是痊愈者汇款给病患者,是获得解放者汇款给尚还身陷囹圄者。他凭这部作品从地狱中升起,也想以这部作品告别人生。1759年4月6日,他已身染沉疴,这位已经七十四岁高龄的大师,让人再一次把他抬到考文特花园的舞台上。这位身材魁伟的盲人站在他的忠实朋友中间,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他的茫然空洞、灵光熄灭的双眼看不见他们,可是当音乐的波涛以迅疾奔流之势排山倒海似的向他涌来,当赞赏欣钦的欢呼从几百个人的嗓子里像火山爆发似的向他直喷过来,他的疲惫不堪的面容,顿时变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他挥动双臂打着节拍,跟着合唱队放声歌唱,唱得那么严肃虔诚,就仿佛是个牧师站在他自己的棺木上方,和大家一起祈求自己和大家都得到救赎。只有一次,当“The trumpet shall round!(吹响号角吧!)”这句歌词唱响,激越的喇叭声随之响起,他浑身一颤,以他僵死的眼睛仰望上天,仿佛此刻他已做好准备,面对末日审判;他知道他一生的事业完成得极为出色,他可以昂首阔步地走到上帝的座前。
朋友们深受感动,把双目失明的大师送回家去。他们也感到:大师已向他们告别。躺在床上,他还轻轻地翕动嘴唇,喃喃自语,他想在耶稣受难的星期五这天去世。医生们颇为吃惊,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这次耶稣受难节 的星期五,正好是4月13日,在这一天,上帝的巨灵之掌曾把他打倒在地;在这一天,他的《救世主》第一次在世上奏响。他身上的一切本已奄无生气,这一天他又起死回生。既然在这天复活,他也想在这天死去,以便确定他将真的复活,直至永生不死。
果然,这独一无二的意志力既然能把握自己的生命,也能把握死亡。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躺在枕头和垫子上的硕大无朋的身躯只是一个空洞的、沉甸甸的躯壳。但是就像空的贝壳会回响起大海的喧嚣翻腾,在这空洞的躯壳内部,人耳无法听见的音乐也喧闹不已,比他曾经听见过的音乐更加陌生怪异,更加辉煌壮丽。紧迫的涌动使灵魂缓缓地摆脱疲惫不堪的肉体,进入失重的虚幻的境地。一浪接着一浪,把永恒的音响载入永恒的太空之中。到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未敲响,格奥尔格·弗里特里希·亨德尔终于逝去,但死去的仅是他身上不能永生不死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