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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言之争

“不要干预政治,不要关心别人的事情”,玛利亚·特蕾西亚一而再地向女儿重复这些话,其实这个忠告纯属多余,因为对于玛丽·安托瓦内特而言,世上除了她的娱乐,别无其他重要的事情。凡是需要深思熟虑或者系统思考的事情,都使这位年轻自恋的女人感到无聊。就在她刚到凡尔赛的最初几年,她就立即卷进路易十五宫廷里正在进行的那场卑微可怜、勾心斗角的战争之中。这种战争正好取代了他的前任路易十四的气势磅礴的国家政策。玛丽·安托瓦内特刚到凡尔赛,就发现宫中分为两派。王后早已去世。女性的第一把交椅和所有的权威,照理都应该属于国王陛下的三个女儿。但是这三位爱搞阴谋、性格古怪的公主极为笨拙,头脑简单,小里小气,根本保不住她们的地位,只能保持在望弥撒时坐在第一排,招待会上走在宫廷命妇的前面而已。这三个老处女让人生厌,脾气乖张,对她们一心只想享乐的父王没有任何影响。国王喜欢的,尽是粗俗的声色犬马之娱,甚至是极度粗俗的那些形式。三位公主既然手中无权,自然毫无影响。既然不能给人官位,自然连最卑下的宫廷佞臣也不会谋求她们的恩宠。所有的光彩,所有的荣耀便都落在那位和荣誉极不相干的女人身上,那就是国王陛下最后一名情妇杜巴里夫人。她出身民间最底层,先前的生活极为暧昧。倘若听信坊间谣传,她是绕道青楼到达国王卧室的。为了窃取属于宫廷成员的身份,她让她那意志薄弱的情郎给她买了一个贵族丈夫杜巴里伯爵。这是一个极为讨人喜欢的夫君,在签订婚约文书的那天之后便永远消失。不过,不管怎么说吧,他的姓氏使得这个昔日的街头野鸡可以出入宫廷。这位最为笃信基督的国王,就让人家把他熟悉不过的这个情妇,严格按照规矩当作陌生的贵妇介绍,并在宫中加以引见。于是这场可笑的使人屈辱的闹剧,就在整个欧洲面前上演。通过这次引见,杜巴里夫人的身份便得到合法化。国王陛下的情妇便堂而皇之地住在这幢宏伟的宫殿里面,离开那三位愤慨不已的公主仅三个房间。通过一道特别打造的楼梯,和国王的卧室连在一起。她把这个年老体衰的色鬼路易十五,牢牢地掌握在她的魔力之中,既凭着她自己历经风月的肉体,也依靠那些美丽乖巧的女孩。为了满足那个老淫棍的欲念,夫人向他提供尚未被人尝鲜的,这些少女的肉体:要想获得国王的恩宠,除了通过杜巴里夫人的沙龙,别无其他途径。因为她能给人权力,因此所有朝廷命官都对她趋之若鹜。各国公使都在她的前室里恭候,国王们、公侯们都赠送礼物给她;她可以把大臣撤职,给人席位,可以下令建造宫室,支配国王的国库。沉甸甸的钻石项链在她丰腴的脖子上闪闪发光,硕大的戒指戴在她的手上耀眼生辉,所有的红衣主教、公侯显贵和钻营之徒都来亲吻她的素手。在她浓密的褐色秀发之上,看不见的王冠光芒四射。

国王陛下所有的恩宠之光,全都照射在这位不合法的床笫女主人的身上,所有的谄媚和敬畏全都围绕着这位放肆大胆的宠姬。她在凡尔赛宫比以往任何一位王后都更加自鸣得意。而在后面的房间里却坐着国王的三个怒气冲天的女儿,她们又哭又闹,破口大骂这个放肆的婊子,使整个宫廷蒙受耻辱,使她们的父王变成笑柄,使政府毫无作为,让每一个基督徒的家庭生活都无法维持。这三位公主怀着她们并非自愿的美德,切齿痛恨这个巴比伦的娼妇,占据了她们母后的地位,在这里享受王后的荣耀,——这份美德也是这三位公主唯一的财富,因为她们既不高雅又不聪明,也无威仪,——她们从早到晚别无其他欲念,一心只想嘲笑这个婊子,对她表示轻蔑,让她受到伤害。

就在这时,这位陌生的孩子,外国的大公爵小姐玛丽·安托瓦内特出现在这座宫廷里。这对三位公主而言,真是不啻鸿运当头。这位外国公主才十五岁,但是由于她应得的爵位,即将成为未来的王后,按照法律,就是宫中第一夫人;打出这张牌来对付杜巴里夫人,就成为这三位老处女求之不得的任务,从最初时刻起,她们就不遗余力地设法挑唆这个毫无思想准备,全然蒙在鼓里的女孩,让她冲在头里,帮忙把这头肮脏的野兽干掉,而她们自己却躲在暗处。于是她们三个表面上柔情脉脉地把这位小公主拉到她们的圈子里来。几周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便意想不到地置身于一场分外激烈的斗争之中。

抵达凡尔赛时,玛丽·安托瓦内特既不知道有一个杜巴里夫人存在,也不知道这位夫人的特殊地位:在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循规蹈矩的宫廷里,情妇这个东西,大家都很陌生。玛丽·安托瓦内特只有在第一次进晚餐时,看见一个胸部隆起,一身珠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置身于其他宫廷命妇当中,正一脸好奇地向她张望,听见人家管她叫“伯爵夫人”,杜巴里伯爵夫人。充满柔情,热忱关心这个女孩的三位姑妈,立刻向她详详细细地说明一切,而且目的十分明确,因为几周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便写信给她母亲,谈到那个愚蠢无礼的女人,不假思索地把那些亲爱的姑母们教给她的那些恶毒阴险的评语,毫不掩饰地大声说了出来。宫廷里的男男女女本来就百无聊赖,总是渴望发生这类轰动事件。现在突然之间,又有好戏可看,简直乐不可支:因为玛丽·安托瓦内特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或者不如说,姑妈们让她脑子里产生这样的想法,可要彻底收拾一下这个放肆的闯入者。杜巴里这个女人在这座王宫里简直像头开屏的孔雀,展现羽毛,非把她的羽毛全都剪掉不可。按照礼仪的铁律,在凡尔赛宫里一个爵位低的贵妇人,不得主动向地位高的贵妇人攀谈。她必须毕恭毕敬地等候着,直到爵位高的贵妇人和她打招呼。在王后缺席的情况下,不言而喻,太子妃自然是爵位最高的贵妇人;玛丽·安托瓦内特便充分使用这一权利。她冷漠地微笑着,一脸挑衅的神气,让这位杜巴里伯爵夫人等着她来打招呼,等啊,等啊;一连几个礼拜,几个月,玛丽·安托瓦内特都让这位伯爵夫人心急如焚地干等着,渴望太子妃叫她一声。不久,这批喜欢通风报信的宫廷佞臣,自然全都注意到这点,对于这场决斗,可是高兴到了极点。整个宫廷兴趣盎然地观赏着这场姑妈们刻意点起的火灾,大家都心情紧张地观察杜巴里夫人,强压怒火坐在整个宫廷的所有显贵夫人当中,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年方十五,一头金发,肆无忌惮的小丫头欢快地,也许是故意装出欢快的样子,和所有的贵妇们谈笑风生地闲聊个没完;就是走到杜巴里面前,玛丽·安托瓦内特也总是翘起微微突出的哈布斯堡家族的嘴唇,一言不发,看着一身珠光宝气的伯爵夫人就像看见一层玻璃。

其实杜巴里夫人并非秉性邪恶的女人。作为一个真正出身民间的女子,她拥有一切下层阶级的优点,像突然高升的暴发户那样脾气随和,对每一个向她示好的人都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摆架子。出于虚荣心,她对每一个向她阿谀奉承的人都乐于帮忙;有人向她乞求什么,她都态度慵懒、神情高贵地给以满足。她绝非让人讨厌或者嫉妒心重的女人。但是,正因为从底层平步青云迅速飞升,快得令人晕眩,杜巴里这女人实在感受权力的滋味,总嫌不够。她也想实实在在地、十分明显地享受权力的滋味,想充分饱尝那不该属于她的光辉荣耀,尤其想让众人觉得这些光辉完全和她匹配。她要坐在显贵夫人的第一排,要佩戴最为璀璨夺目的珠宝,拥有最鲜艳美丽的锦衣华裳,最富丽堂皇的马车,跑得最快的骏马。所有这一切,她都毫不困难地从那个意志薄弱,性欲上完全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那里得到,无一遭到拒绝。可是——每一种不合法的权力身上都会发生这样的悲喜剧,即使在拿破仑身上也毫不例外——这种不合法的权力最后的野心,恰好是被合法的权力所承认。所以杜巴里夫人也是如此,尽管所有的王公贵族簇拥着她大献殷勤,受到所有廷臣的百般娇纵,所有的愿望都已实现,还剩一个未了的心愿:被宫廷中第一夫人承认她的存在,被哈布斯堡皇室的大公爵小姐所亲切友好地接纳。但是这个黄毛小丫头(她在情急无奈地大光其火之际,就这样称呼玛丽·安托瓦内特),这个十六岁的傻丫头,法文都还说不利索,连让她自己的丈夫尽真正的丈夫之责,这样一点可笑的小事都还办不到,这个并非自愿的小老处女老是噘着嘴,在整个宫廷显贵面前故意对她不理不睬——甚至放肆到这种地步,公开地无耻地取笑她,取笑整个宫廷最有权势的女人——这事,不行,这样的事情她可不能容忍!

在这场荷马式的争夺权位之争中,从字面上看来,道理无可争辩的是在玛丽·安托瓦内特一边。她的爵位更高,用不着和这位“夫人”说话。此人作为伯爵夫人,地位远远排在太子妃之下,哪怕她胸口有价值七百万的钻石在闪闪发光。但是真正的权力可站在她的背后:她完全把国王掌握在手掌之中。路易十五已经道德败坏到将近彻底沦丧的地步,对国家、家庭、臣仆和世界,采取完全无所谓的态度,是个傲慢已极的玩世不恭之徒,——“ 在我身后管它洪水滔天 ”,——他一心只想安宁和作乐,他对一切都听之任之,毫不关心他宫廷里的道德风尚,他心知肚明,不然他就得从自己做起。他执政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这最后几年,他要好好生活,只为自己生活。哪怕他周围的一切,他身后的一切全都毁灭。因此这突然爆发的妇女之战搅乱了他的平静,他很生气!根据他伊壁鸠鲁派的原则,他恨不得不掺和进去。但是杜巴里夫人每天在他耳边絮叨,她可不能让这么一个年轻的女人,当着整个宫廷显贵的面当众羞辱,当作笑柄,国王必须保护她,维护她的荣誉,从而也维护国王自己的荣誉。最后,这又哭又闹的场面搞得国王烦不胜烦,把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首席宫廷女傅德·诺阿伊夫人叫来,以便让人知道这风是从哪儿吹来的。起先国王只是亲切地说了一些关于他孙媳妇的好话,可是渐渐地话里有话,把他的一些评论也夹杂在他的话里:他觉得,太子妃竟然对她看到的东西随便发表意见,最好让她注意,这样一种态度会在家庭的亲密圈子里产生不良影响。这位宫廷女傅立刻(国王的用意就是如此)把国王的这一警告向玛丽·安托瓦内特报告。玛丽·安托瓦内特又把这话告诉了三位姑妈和维尔蒙神父,神父又把它转告给奥地利使节麦尔西,麦尔西一听自然大吃一惊——法奥同盟,法奥同盟受到威胁!——整个事件都通过信使加急送往维也纳,禀告女皇陛下。

对于虔诚到盲目迷信程度的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而言,这可是个极为棘手的处境!她在维也纳让她著名的风化委员会,把这类风流娘儿们铁面无私地痛加鞭打,然后带进教化所去。难道叫她给自己女儿规定,对于这样一个女人要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吗?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能反过来站在反对法国国王的立场上吗?她身上的双重身份,母亲、严格的天主教徒和政治家,陷入极为尴尬的矛盾之中。最后,这位精明强干、经验老到的女外交家,抽身脱出这一事件,把这全部事情都推给国务总理办公室。不是她亲自写信给她女儿,而是让她的国务大臣考尼茨,给麦尔西下达一道指示,把一段政治性的按语呈给玛丽·安托瓦内特。这样,一方面既保持了奥地利的道德地位,另一方面也向这位小公主阐述,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因为考尼茨这样解释:“拒绝对国王陛下社交圈子里的人士以礼相待,就是侮辱国王陛下的社交圈子。这些人已被视为国王陛下的亲信,一国之主自己也把他们当作心腹,谁也不得深究这是否合理。公侯和君王的选择必须毫无异议地得到尊重。”

这话说得很清楚,甚至过分清楚。但是玛丽·安托瓦内特身受三位姑妈的激烈挑唆,麦尔西把信件念给她听时,她懒懒散散地随口答应了一声:“行,行,知道了。”心里却暗自思忖,考尼茨这个老古董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吧。她可不会让什么总理大臣来对她的私事横加干涉。自从她发现这个愚蠢的娘儿们气得要命,这事对于这个傲气凌人的小姑娘就加倍地逗乐了;她恶意而欢快地公然保持沉默,就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每天都遇到国王陛下的这位宠姬,在各式各样的舞会上,庆典上,在赌台旁,甚至在国王陛下的宴会席上,冷眼观察,看那女人一个劲地等啊,等啊,眼睛瞄过来,等到玛丽·安托瓦内特走近,她激动得浑身哆嗦。可是你就等吧,一直等到末日审判: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目光偶尔往那个方向一扫,总是噘着嘴唇,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气,满脸冰霜地从旁走过;杜巴里夫人、国王、考尼茨、麦尔西所殷切期盼的那句话,也是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暗中渴望的那句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这下可就公开宣战了。所有的宫廷佞臣就聚在这两个女人周围,就像围观一场斗鸡似的。这两个女人可是铁了心,一声不响,一个是眼睛里噙着泪水,无可奈何的愤怒的泪水;另一个则是唇边浮现着优越的微笑,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气。大家想观看,想知道并且打赌,究竟是谁的意志得以贯彻,是法兰西合法的女主人还是不合法的女主人。多年以来,凡尔赛还从未上演过更加讨人喜欢的戏剧。

现在国王陛下可真的生气了。国王陛下习惯于在这座宫殿里,所有的人都像拜占庭人一样奴气十足地俯首贴耳。他只消眨巴一下眼睛,还没有表明他的意志,每个人就都卑躬屈膝地向他意志所暗示的方向奔去。如今这位法兰西最最笃信基督的国王第一次遇到了阻力: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竟然胆敢公开无视他的旨意。当然,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把这个犟头倔脑的女孩叫到他跟前来,使劲地给她洗洗脑子;但是,即使在这个道德败坏,全然玩世不恭的人心里,还有一种最后的畏惧。要他对业已长大的孙媳妇下道命令,让这女孩和祖父大人的情妇交谈一番,总是件非常难堪的事情。窘迫之余,路易十五就像玛利亚·特蕾西亚身处困境之中做出同样的事情:把这件私人的家务事,变成一桩国家大事。奥地利大使麦尔西十分惊慌地发现,法国外交部和他约谈,不是请他到国王的接见大厅,而是请他到杜巴里夫人的私人房间。麦尔西根据这一奇特的地点选择,立刻开始产生各式各样的预感。他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他和外交大臣没说上几句话,杜巴里伯爵夫人便走了进来,亲切地和他问候,接着详详细细地告诉麦尔西,人家硬说她对太子妃怀有敌意,这可真是冤枉她了;相反,她才是受到污蔑,受到无耻污蔑的人。这样突然之间,把奥地利女皇的心腹变成了杜巴里夫人的亲信,对于这位善良的麦尔西大使可是件十分尴尬的事情。他就运用外交辞令说来说去,可是这时,一扇裱糊过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路易十五亲自参加到这场棘手的谈话之中。他对麦尔西说:“到现在为止,您一直是女皇陛下的大使,请您担任一阵我的大使吧。”然后他就非常坦率地说出他对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意见,他觉得玛丽·安托瓦内特十分迷人;但是实在年轻,过于活泼,另外又偏偏嫁了一个控制不了她的丈夫,于是就陷入阴谋诡计之中,听凭别人(国王指的是那三位姑母,国王的亲生女儿)给她出些坏主意。因此他请麦尔西利用他的全部影响,让太子妃改变态度。麦尔西立即领会这一事件已经成为政治事件,国王是给了他一项公开的明确的任务,必须立即贯彻执行。不言而喻,麦尔西把这整个事态,飞速向维也纳报告,为了缓和他这使命的棘手之处,就对杜巴里的肖像友好地稍加涂脂抹粉,说夫人其实并不是那么糟糕。她的全部要求无非是一件小事,希望太子妃在公开场合和她说句话而已。与此同时,麦尔西又去拜访玛丽·安托瓦内特,对她一再敦促,不遗余力,最厉害的手段也都用上。他吓唬玛丽·安托瓦内特,悄声提到什么下毒之类的事。在法兰西宫廷里,各式各样地位显赫的人物都是被投放毒药给干掉的。特别具有说服力的是,他描绘的哈布斯堡皇室和波旁王室之间可能产生纷争。这是麦尔西最厉害的一张王牌:倘若她母亲的毕生事业,奥法同盟,由于她的态度而发生破裂,一切罪责就都落在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头上。

事实上,这门重炮发生了作用。玛丽·安托瓦内特被吓唬住了。她眼里含着愤怒的泪水,答应麦尔西大使,某一天,在牌局上和杜巴里夫人说话。麦尔西喘了一大口气,谢天谢地!奥法同盟这下得救了。

一场第一流戏剧的盛大演出,正等候着宫廷的内部人士观赏。这神秘的演出消息口口相传:今晚太子妃终于要第一次向杜巴里夫人说话了!布景已经仔细认真地搭了起来,暗号已经事先商定。麦尔西大使和玛丽·安托瓦内特之间已经约定,晚上在俱乐部里,一副牌局终了,麦尔西便走向杜巴里夫人,和夫人开始一场小小的对话。然后,也同样出于偶然,太子妃就从旁经过,走近大使向他问好,趁此机会也和国王陛下的宠姬说上几句。一切都计划得天衣无缝,但是可惜这天晚上的演出没有演成,因为三位姑妈不愿让她们深恶痛绝的对手,获得这公开的成功:她们那方面商定,在这曲和解的二重唱还没演唱之前,就提前落下这张铁幕。这天晚上,玛丽·安托瓦内特诚心诚意地去参加社交活动,场景已经布置就绪。按照程序,麦尔西开始领唱,仿佛出于偶然,他走近杜巴里夫人,和她攀谈起来。与此同时,完全按照事先约定,玛丽·安托瓦内特开始绕场走上一圈。她和这位夫人聊上几句,又和下一位夫人谈话,接着又和另一位夫人攀谈。也许有些害怕,有些激动,有些生气,把这最后一场谈话说得时间稍稍长了一些;现在只有一位夫人,最后一位夫人夹在她和杜巴里夫人之间——只消两分钟,就一分钟,她就必须走到麦尔西和国王的宠姬身边。可是在这决定性的瞬间,阿德莱德夫人,三位姑妈当中领头挑唆的那一个,使出她的绝招,快步走向玛丽·安托瓦内特,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是时候了,我们该走了。走吧,我们得在我姐姐维克朵阿房里等候国王陛下呢。”玛丽·安托瓦内特大吃一惊,深感意外,丧失了勇气;她当时惊慌失措,竟不敢说“不”,另一方面,她也不够镇定,没在此刻赶快向那个期盼已久的杜巴里随口打声招呼。她双颊绯红,慌乱不已,简直不像走开,更像跑掉。盼望已久,安排就绪的那句话,通过外交手段,四方约定争取到的那句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大家全都僵住了,这整个场面白白安排了;非但没有达到和解,反而招来一次新的嘲弄。宫廷里不怀好意的人乐得连连搓手,一直到仆役住的房间里,人们都在咯咯笑着,讲述杜巴里如何徒劳无功,白等一气。杜巴里气得要命,火冒三丈。更让人担心的是,路易十五真的勃然大怒,他压住怒火对麦尔西大使说:“可惜您的忠告没有产生影响。我有必要在这里亲自介入。”

法兰西国王怒火中烧,发出威胁。杜巴里夫人待在房里大吵大闹,整个奥法同盟发生动摇,岌岌可危。欧洲的和平危机四伏。麦尔西大使立即把这事件发生的逆转,报告维也纳。现在轮到女皇陛下那“七倍炽热的灯光”亲自出场。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必须亲自出面干涉,因为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她拥有控制这个犟头倔脑、不管不顾的孩子的力量。玛利亚·特蕾西亚对于整个事件受到的惊吓,真是非同小可。当她把女儿下嫁到法国去时,她真的诚心诚意希望她的女儿,能和政治这个污浊的行业没有任何瓜葛。从一开始,她就写信给她的大使:“我坦率地承认,不希望我的女儿对于一切国家事务有任何影响。我有切身体验,领导一个大国是多么沉重的压力。另外我也认识到,我女儿年轻轻率,对于任何一种严肃的追求都不怎么感兴趣(她对此也毫无知识);这使我对法兰西王国这样日渐衰落的帝国,不抱任何希望。倘若我的女儿未能成功地改善这一状况,或者甚至于状况趋于恶化,我宁可希望,人家会为此责怪某位大臣,而不是责怪我的女儿。因此我总下不了决心,和她谈论政治和国家事务。”但是这一次——真是灾难!这位可悲的老妇人只好违背初衷,因为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近来正好怀有严峻的政治忧虑。一件阴暗的,并不干净的事情正在维也纳进行。几个月以前,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和俄罗斯的女沙皇叶卡捷琳娜 ,送来一份极为棘手的共同瓜分波兰的建议。女皇痛恨这个普鲁士的国王,称他为卢西弗 派到世上来的活生生的使者。而俄罗斯的这位女沙皇,她也极其怀疑。他们两人的这一建议,受到考尼茨和女皇的儿子,和女皇共同摄政的约瑟夫二世 的热烈欢迎,这都使女皇的良心从此不得安宁。“瓜分他国领土从根子上讲都不合理。对于我们而言,是有害的。我对于这一提议只能深表遗憾。我必须承认,我羞于对这事听之任之。”她立刻看出这一政治思想的实质是个道德上的犯罪行径,是像强盗一样地对一个无力反抗、极为无辜的民族进行掠夺:“我们有什么权利去抢夺一个无辜的民族,我们一直自诩在对它进行保护。”女皇当真非常气愤,拒绝接受这一建议,完全无视人家会把她道德上的顾虑视为软弱,“我们宁可被人家说成软弱,也不要成为不仁不义的人”,她态度高贵、极为聪明地说道。但是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早已不再是独自掌权的君王。她的儿子约瑟夫二世皇帝也共同执政,他一直梦想着打仗,用武力扩充版图,厉行改革。而女皇陛下明智地意识到奥地利的这些人为的改革,没有基础,并不牢固,只是臆想守成和维持现状;为了抵制女皇的影响,约瑟夫二世便惴惴不安地尾随那位久经沙场、崇尚战争的腓特烈大帝,此人可是他母亲不共戴天的死敌。日渐衰老的女皇看见她一手提拔、一向忠心耿耿的臣仆考尼茨,也倾向于她儿子的那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不禁又气又惊。她感到自己操劳过度,心力交瘁,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女皇,都大失所望,恨不得放下权柄,撒手不管。但是责任感阻止她迈出这一步,她以未卜先知的眼力预见到——在这里,女皇的处境和弗朗茨·约瑟夫 的处境神秘地相似,弗朗茨·约瑟夫也同样倦于执政,同样未把权力撒手——,这位鲁莽行事的改革家,即将面临这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地维持统治的整个帝国到处骚乱不宁的局面。于是这位虔诚的、极为诚实的女人直到最后时刻,一直在为她视为最高品德的名誉而斗争。“我承认,”她写道,“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心惊胆战过。以往倘若我的国家有事,我就挺起腰板,坚持我自己应有的权利和上帝的保佑。可是在目前情况下,不仅权利不在我这一边,而且责任、权利和公正都反对我,于是我的良心不得安宁,只有心灵的不安和自责。就这样习惯于自欺欺人,或者把口是心非当作坦率真诚。忠诚和信仰就此永远丧失,而这正好是一个君王所拥有的,最为贵重的珍宝和对抗别人真正强大的力量。”

腓特烈大帝

叶卡捷琳娜

然而腓特烈大帝的良心极为结实,他在柏林嘲笑道:“叶卡捷琳娜女沙皇和我,我们是两个老土匪,可是这个谦卑的女人,怎么跟她的忏悔师交代清楚这件事情呢?”他再三催逼,对约瑟夫二世进行威胁,如果奥地利不服从,他就不可避免地会一再挑起一场战争。最后玛利亚·特蕾西亚只好含泪屈服,她的良心受到伤害,灵魂痛苦不堪:“我不够坚强,没有独自推进这些事件,因此只好听任事情这样发展,但是我心里却是极为悲伤。”女皇终于签字,但是留下这样一个伏笔:“因为所有头脑聪明、经验丰富的男人都劝我签字。”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是个同谋犯。想到这一秘密协定及其后果公之于世的日子,她就不寒而栗。法兰西会怎么说?三国联盟,强盗似地向波兰发动突然袭击,法兰西会对此满不在乎?或者会坚决反对它们提出的要求,女皇自己已感到这个要求并不合法(玛利亚·特蕾西亚要亲自把“合法”一字从占领令上划去),一切全都取决于路易十五的态度,究竟是亲切还是冷淡。

就在女皇愁肠百结、良心矛盾激烈之际,传来了麦尔西大使的警报信件:路易十五国王陛下对玛丽·安托瓦内特非常生气,他在大使面前公开显示他的不悦。而在维也纳,人们还一直在哄骗那位天真幼稚的法国公使罗昂亲王,让他成天参加娱乐聚会,骑马出猎,丝毫也没注意到奥地利的政治。因为玛丽·安托瓦内特不愿意和杜巴里说话,瓜分波兰就可能会演变成一桩国务事件,最后甚至会引发一场战争——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这次受惊真的非同小可。不行,她自己五十五岁,不得不为国家利益做出这样痛苦的牺牲,她自己的女儿,这个天真无邪的十六岁的女孩,不该变得比教皇更加严格,比她母亲更有道德。——于是女皇写了一封信,比以往任何一封信口气都更加坚毅果决,企图以此一劳永逸地击破她小女儿的倔强。当然,只字不提波兰,只字不谈国家利益,而是尽量淡化整个事件。这对于年老的女皇想必是件很艰难的事情:“唉,和国王陛下,和父亲当中最仁慈的父亲说说话,这有什么可害怕,会有什么思想障碍呢!或者人家劝你和那些人说说话,这有什么难办的呢!只不过说声‘你好’而已,害怕什么?对一件小事说一句话,居然让你愁容满面,面有难色,说不定还不仅于此?你似乎被人家拽进这样一种奴役之中,看来理性,甚至你的义务已经不再有力量说服你。我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在和麦尔西谈话之后,从他的讲述中知道了国王的愿望和你的职责所在之后,你竟然胆敢不服从国王的旨意!你倒给我说说看,你有什么合情合理的动机?一个也没有。你应该把杜巴里看得和宫廷里国王社交圈里的其他女人一样。作为国王陛下的第一臣仆,你必须向整个宫廷显示,你主子的愿望必须无条件地得到贯彻执行。当然,如果人家要你干卑鄙的勾当,或者向你进行挑逗,那么无论是我还是另一个人都不会劝你去做,但是人家要求你的无非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不是为了照顾那个女人的面子,而是看在你祖父,你的主子和你的恩人的分上!”

这场猛烈的炮轰(论据并不完全诚实)摧毁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精力;尽管难以驯服,执拗任性,犟头倔脑,她可永远也不敢违抗母亲的权威。哈布斯堡家族的家规,在这里和平时一样又获得胜利。为撑点面子,玛丽·安托瓦内特又稍稍忸怩了一下,“我没有说‘不’,也没说我永远不和她说话。但是叫我在一个确定的日子,一个确定的时间和她说话,以便事先就广为宣布,为此洋洋得意,这我办不到。”但是实际上她内心的反抗早已摧毁,这几句话只是虚晃一枪,掩饰她的撤退而已:投降早已事先确定。

1772年的元旦,终于使这场富有英雄气概,又显得滑稽可笑的女人之间的战争分出胜负,使杜巴里夫人高奏凯歌,玛丽·安托瓦内特被迫屈从。又安排了一次戏剧性的场景,庄严肃穆的整个宫廷显贵又一次相聚一堂,充当证人和观众。宫廷命妇按照爵位的高低,依次从太子妃面前走过。盛大的朝觐大典开始,臣下逐一表示朝贺。贵妇中有大臣夫人埃济荣公爵夫人和杜巴里伯爵夫人。太子妃向埃济荣公爵夫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把脑袋略为转向杜巴里夫人的方向,说了一句,并不确定是对夫人说话,可是听者若怀有些许好意,也可以算是给夫人发话——大家都屏住呼吸,免得遗漏一个音节。人们期盼已久,愤怒地斗争得来的一句话,玛丽·安托瓦内特向杜巴里夫人说的那句闻所未闻,决定命运的话,是:“今天宫里人不少。”七个字,玛丽·安托瓦内特就勉强说出了这七个字。可在凡尔赛宫里,这可是一桩了不起的特大事件,比赢得一个省份更为重要,比一项早已必须进行的改革都更加激动人心——太子妃终于和国王的宠姬说话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终于投降了,杜巴里夫人得胜了。现在又天下太平,凡尔赛的天空又是天使齐集,管弦齐奏。国王陛下张开双臂迎接太子妃,柔情满怀地拥抱她,就像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回头浪子,麦尔西十分感动地向她致谢。杜巴里像只开屏的孔雀,傲气凌人地走过各个大厅。极端恼火的三位姑母大吵大闹,整个宫廷激动万分,从屋脊到地窖,到处都唧唧喳喳、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就只因为玛丽·安托瓦内特对杜巴里说了“今天宫里人不少”。

但是这七个字暗含着更深层的意义。就这七个字,确定了一桩政治罪行,赢得了法兰西对于瓜分波兰表示默认,使杜巴里夫人、腓特烈大帝和女沙皇叶卡捷琳娜的意志得到贯彻。这七个字不仅使玛丽·安托瓦内特受到屈辱,整个国家都受到屈辱。

玛丽·安托瓦内特被战胜了,她知道这点。她那年轻的,还孩子气地控制不住的傲气也遭到了狠狠的一击。她第一次低下脑袋,但是在上断头台之前她不会第二次低下脑袋。通过这一契机,人们突然发现,这个心地善良、行动轻率的女人,这个善良温柔的安托瓦内特只要关乎荣誉,隐藏着一颗极为高傲、不可动摇的灵魂。她愤怒地对麦尔西说:“我跟她说了一次,但是我已下定决心,仅此一次而已。这个女人再也听不到我的嗓音。”她也向她母亲明确表示,经过这绝无仅有的一次让步之后,别指望我再作出任何牺牲:“您可以相信我,我永远会放弃我的成见和反抗。但是只有在不要求我做出任何引人注意的事情,或者做出违背我荣誉的事情时,才能如此。”母亲对于她的这只小鸡第一次做出独立自主的反应时,十分恼怒,立刻加以斥责,但是徒劳:“你简直使我发笑,你竟然设想,我或者我的大使会给你忠告,要你违背你的荣誉,或者甚至违背做人务必正直的起码诫命。看到你为了短短几个字就这样激动,我真为你担心。你说,你再也不会搭理此人,真让我为你发抖。”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一而再地写信给女儿:“你必须像对国王宫廷里其他任何贵妇那样地和她说话。这是你对国王陛下和我应负的责任。”但是白费力气。麦尔西和其他人不断向她进言规劝,要她对杜巴里夫人态度友好一些,从而稳住国王陛下对她的恩宠,但是徒然。所有这些劝告,全都在这位太子妃新近学会的自我意识上撞得粉碎。玛丽·安托瓦内特就只这一次违背自己的心意,打开了她那两片薄薄的哈布斯堡家族的嘴唇。从此她的嘴唇就像两扇铁门紧紧关闭。任何威胁、任何诱骗都无法再使它们分开。她跟杜巴里说了七个字,她深恶痛绝的这个女人永远也听不到第八个字。

杜巴里夫人就这一次,在1772年元旦,战胜了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战胜了法兰西的太子妃。有路易十五国王和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这样强大有力的盟友,这个宫廷娼妓满可以和未来的王后继续作战下去。但是有些战役,打过之后,胜利者认识到对手的力量,对于自己的胜利反倒大吃一惊,思忖是不是自觉自愿地撤离战场,和敌人缔结和约更为聪明。杜巴里夫人得胜之余,极不自在。这个性格温和、微不足道的女人其实从一开头就对玛丽·安托瓦内特并未怀有敌意;她只是傲气大大受挫,才怀有恶意,只希望得到一个小小的报复就足矣。如今她心满意足,不仅如此:她还因为公开获胜感到羞愧,感到胆怯。因为她还是有足够的聪明,自然知道,她的权力是建筑在很不牢靠的双脚之上的,是建筑在一个迅速衰老的男人患痛风病的双腿之上。这位六十二岁的国王,只消得一次中风,明天这个 黄毛小丫头 就是法兰西王国的王后;一道 监禁令 ,这样一张送人进巴士底狱的通行证,很快就会签署。因此杜巴里夫人刚刚战胜玛丽·安托瓦内特,就一个劲地真心诚意、老老实实地拼命设法和太子妃和解。她强压怒火,控制傲气,一再出席太子妃的社交晚会。尽管太子妃对她不理不睬,她丝毫也不露出生气恼怒的神气,而是通过通风报信的人和偶尔派出的信使,让太子妃知道,她对太子妃是多么怀有好感。她千方百计地想在她的情人国王那里,为她往日的敌人求得恩宠;最后她甚至采用大胆已极的手段:既然她知道无法用表示亲近,显示盛情的方法赢得玛丽·安托瓦内特,就试图收买她的恩宠。宫廷里都知道——可惜知道得太清楚,就像日后臭名昭著的项链事件所表现的那样——玛丽·安托瓦内特对于珍贵的首饰毫无顾忌地表示痴迷。于是杜巴里就想——十年之后,红衣主教罗昂也同样遵循这条思路——也许有可能通过馈赠,使玛丽·安托瓦内特上钩。有一个大珠宝商,也就是项链事件中同一个波希米亚人,拥有一副钻石的耳坠,估计约值七十万里弗尔。玛丽·安托瓦内特很可能已经悄悄地,或者公开地欣赏过这件首饰,杜巴里夫人获悉她的欲念。因为有一天,夫人通过一位宫廷命妇悄悄告诉玛丽·安托瓦内特,她若真想拥有这副钻石耳坠,夫人极为乐意去说服路易十五,把这副耳坠馈赠给她。但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对于这一无耻的建议毫不理睬,不作回答,一脸蔑视的神气,转过脸去,继续冷漠地从她的敌人面前走过;不行,即使给她全世界皇冠上所有的珠宝,这个公开使她蒙受一次屈辱的杜巴里夫人,休想从她嘴里再听到第八个字。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心里,一股新的傲气,一种新的沉稳已经开始萌生:她用不着仰仗别人的恩惠和赏赐获得珠宝,因为她的额上已感到即将戴上王后的冠冕。

杜巴里夫人 W9/l+0B9qo0A3zjHrQXcN9iPV8N+2i1DfPTm6T8BMfaNv/J61Oe4XnztUOtT/X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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