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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洛可可王后

奥地利的世仇腓特烈大帝在他的宿敌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的女儿玛丽·安托瓦内特登上法兰西王后宝座的这一瞬间,极为不安。他一封接一封地致信普鲁士公使,要他仔细认真地探查这位王后的政治计划。实际上,对于普鲁士国王而言,形势极为危险。玛丽·安托瓦内特只要愿意,只消稍稍使劲,法兰西王国一切外交线索都会完全经过她的手心,整个欧洲将被三个女人统治,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玛丽·安托瓦内特和俄国的叶卡捷琳娜女沙皇。但是玛丽·安托瓦内特一丝一毫也不被宏伟壮观,决定世界历史的任务所吸引,这对普鲁士是万幸,对于法国王后自己却是灾难。王后根本不想了解这个时代,仅仅只想消磨时间。她慵懒地伸手抓起王冠,就像抓起一个玩具。她非但不去利用那落到她手里的大权,反而只想享受这个权力。

这点从一开始就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灾难性的错误:她只想作为女人,而不是作为王后赢得胜利。对她来说,她那渺小的女人的胜利,比世界史上影响深远的重大胜利要重要得多。因为她那贪玩爱闹的心,不知道赋予王后思想以境界高扬的内容,只会给以一个平淡完整的形式,宏伟壮观的使命在她手里,就萎缩成一场转瞬即逝的游戏。崇高的位子只变成一个演员的角色,对于玛丽·安托瓦内特而言,当了王后,归终只是轻浮的十五年之久:作为整个宫廷最为时髦、最为卖俏,穿着最好,最受娇纵,尤其是玩得最为高兴的女人受人赞美,她引领时尚,在那过分繁荣滋长的高雅社交界,作为一代名媛起主导作用,而这个社交界竟把自己当作整个世界。在凡尔赛她自己的这个私人舞台上,她已自我钟情地作为首席女演员演出了二十年之久,风姿卓绝叹为观止地扮演着洛可可风格的王后的角色。这座舞台犹如一条缀满鲜花的日本小径,建造在一道深渊之上。

这个社交喜剧院的全部保留节目是多么贫乏啊:几段小小的短暂的卖弄风情,几桩乏味的单薄的阴谋诡计,灵气很少,舞蹈很多。在这些戏剧和游戏当中,除了国王,她并无合适的搭档,没有真正的男主人公充当她的对手,永远是同样百无聊赖故弄风雅的庸俗观众,与此同时,在这镀金的铁栅栏后面,千百万民众却期待着他们的女主人。但是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放不下她的角色,她乐此不疲,一而再地用花样翻新的无聊琐事,来迷住她那愚蠢的心窍;甚至当巴黎响起的隆隆雷声,已经以逼人之势,传到凡尔赛花园的上空,她也没有停歇。一直等到革命用暴力,把她从这座微乎其微的洛可可舞台,拽到世界历史的宏伟壮阔的悲剧舞台上,她才认识到她犯了一个其大无比的错误,二十年来她选择了一个过于渺小的角色,轻歌剧中一个滑稽欢快的女高音角色,一位沙龙贵妇的角色,而命运其实赋予她力量和坚强的心灵,去扮演一个女英雄的角色。她认识这个错误,时间已晚,但是还不算太晚。因为恰好在这出牧羊人悲剧的终曲上演之际,玛丽·安托瓦内特不能再扮演着王后的角色而生,只能扮演着王后的角色而死,这时她才达到了她真正的高度。只有等到假戏变成真戏,人们夺走了她的王冠,玛丽·安托瓦内特才的确发自心灵深处成为王后。

差不多有二十年之久,玛丽·安托瓦内特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而牺牲本质的事情,为了享乐而牺牲职责,为了轻松的事情而牺牲沉重的事情,为了凡尔赛而牺牲法兰西,为了她的游戏世界而牺牲真实世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这种思想上的过错,或者不如说,这种没有思想的过错,——这种历史性的过错,简直令人不可理解。为了对她在无谓之中过的生活能有感性的理解,最好把一幅法兰西的地图拿在手里,标出那个小得可怜的生活空间,玛丽·安托瓦内特执政的二十年,就在那里度过。其结果令人目瞪口呆,因为这个圈子小到这样的程度,在一幅中等的地图上仅仅只是个小小一点,凡尔赛、特丽雅侬、玛尔利、枫丹白露、圣·克鲁、朗布耶,这六座王宫分布在一个小得可笑的空间里,仅仅相隔短短几小时的路程。王后匆匆忙忙度过的无聊生活,就像一只金子的陀螺在这几座王宫之间不停地转来转去。尽管空间如此狭小,思想如此狭隘,玛丽·安托瓦内特可一次也没有感到,有需要踏出这个五角星的符咒。所有魔鬼当中最愚蠢的一个,寻欢作乐的魔鬼就把王后拘囚在这符咒之中。整整一个世纪的五分之一的时间里,法兰西王国的女统治者,几乎一次也没有产生认识一下她自己的王国,自己的省份的愿望,她自己可就是这个国家和省份的王后,她没有愿望认识一下那惊涛拍岸的大海,认识一下山脉、城堡、城市和教堂,那幅员辽阔多姿多彩的国家。她在终日懒散之中竟一次也没有抽出一小时时间,去探访一下她的一个臣民,或者仅仅想到他们,一次也没有踏进过一户市民的家中:所有这些除了她的贵族圈子之外的真实世界,对她来说实际上并不存在。玛丽·安托瓦内特从来也不知道,在巴黎歌剧院四周还延伸着一个庞大的城市,充满了贫穷和愤懑。在嬉游着中国鸭子,喂得很好的天鹅和孔雀的特丽雅侬的池塘后面,在宫廷建筑师设计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样板乡村哈曼后面,真正的农家房屋朽坏坍塌,谷仓颗粒全无。在她花园的镀金铁栅栏后面,千百万民众在劳作,在挨饿,在希望。也许只有那种对于世上的一切悲惨和阴郁一无所知或不想知道的人,才把那种使人着迷的优雅风采,那种轻浮飘逸,无忧无虑的绝世妩媚赋予了洛可可。只有不识人世间严峻沉重的人,才会演得这样幸福陶醉。但是一个忘记了百姓的王后,可是在冒极大的风险。只要提个问题,便会给玛丽·安托瓦内特打开这个世界。但是她并不提问。只要瞅一眼这个时代,她就会理解。但是她不想理解。她只想待在一边,欢快开朗,保持年轻,不受打扰。她为一道鬼火误引,她一直不断地在圈子里转动,和她的那些宫廷玩偶一起,置身于一个虚假的文化之中,耽误了她一生至关紧要无法追回的岁月。

这是她的过错,她不可否认的过错:怀着一种无可比拟的轻浮,去直面历史上最强劲有力的任务,以一种柔软的心肠,投身到她那世纪最无情的争辩之中,这是一种不可否认的过错,可是也是一种可以饶恕的过错,因为这是可以理解的。碰到这样的诱惑,即便是一个性格更加坚强的人也难以抵抗。从儿童室径直带到夫妇的婚床上,从一座宫殿幽静的后宫,仿佛一夜之间像做梦似的召唤到最高的权力巅峰,还没有成熟,思想上还没被唤醒,这颗毫不精致,并不特别坚强,并不特别清醒的灵魂,突然觉得自己像颗太阳似的,被连声赞赏的众多行星围着舞蹈;十八世纪这一代人,多么卑鄙下流善于诱惑一个年轻的女人!多么诡计多端训练有素,精于调制精致的谄媚毒液;脑子多么灵活地善于以无足轻重的琐碎小事,来使人心醉神迷;手段多么出众地大献殷勤,悠闲自在地消磨光阴,把人生变得轻松异常!这些宫廷佞臣精通一切诱惑灵魂、销蚀意志之道,经验丰富,甚至可说过于丰富。他们从一开头就把这颗对自己还充满好奇的少女之心,吸进他们的魔法圈中。从即位成为王后的第一天起,玛丽·安托瓦内特便被无边无际的赞美崇敬的香雾浓烟所缭绕,她说什么都被视为聪明绝顶,她做什么便成为玉律金科,她想要什么就立即照办不误。她有一个奇思怪想,明天就成为时髦。她干件傻事,整个宫廷都热情洋溢地争相效法。对于虚荣心重,野心勃勃的一小撮人,她在身旁,便是太阳,她的目光便是馈赠,她的微笑使人幸福,她的光临便是庆典。她若举行招待会,所有的贵妇,最年老的到最年轻的,最高贵的到刚刚允许进入宫廷的全都拼命使劲,使出各种解数,有的显得特别急切,有的显得过分活跃,有的极为可笑,有的非常愚蠢。老天爷啊,就只是为了有一秒钟能引起王后对她的注意,能听到王后的一句客气话,一个字,实在不行,至少能受到注意,而不是遭到忽视。而在大街上,民众成群结队深信不疑地向她欢呼。在剧院,全场观众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全都起立。当她从镜子旁边走过,看见镜中有个年轻的美女身穿华丽衣衫,为自己的凯旋而神采飞扬,精神振奋,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和宫中最美丽的绝色佳人一样艳丽——她总把宫廷混同于世界,因而她也是世上的顶尖美女,怎么可能怀着一颗孩子气的幼稚心灵,并不坚强的力量,来抵御一种如此使人心醉神迷的幸福魔汤。这种使人陶醉的魔汤,是用感情的一切浓烈的香甜香料调制而成,取自男人钟情的仰视,女人艳羡的妒忌,民众的倾心献身和她自己的骄傲。既然一切如此轻易地得来,她又怎么能不轻浮放荡?既然金钱随风飘来,只要一再在纸条上草草地写上一个字“请付款”,成千枚金币便源源滚来,珍贵的宝石,花园和宫殿便变魔术般,变了出来,她又怎么能不轻浮放荡?既然幸福的和风这样甜蜜,这样轻快地使全部神经放松,如果这样的翅膀从天上降下,粘在这年轻的闪闪发光的肩上,她怎么能不无忧无虑、心胸松快?如果这样一种诱惑在勾引她,她又怎么能不失去脚下的地面?

这样轻浮的人生观,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无疑是她的过错,但同时也是她整整一个时代的过错:正因为玛丽·安托瓦内特完全融化在她时代的精神里,她也就变成了十八世纪典型的代表。洛可可,这古老文化极度培植出来的一朵最为娇柔的花朵,那慵懒悠闲的纤纤玉手,过度贪玩极度娇纵的精神的世纪,在沦亡破灭之前,还希望在一个人物身上得到体现。在历史的图画书里,没有一个国王,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代表这个女人的世纪——只能在一个女人,在一个王后身上才能把它具体感性地描绘出来,这个洛可可王后便以玛丽·安托瓦内特作为榜样。在无忧无虑的女人中以她为最,在挥霍无度的女人中也以她为最,在卖弄风情的风流女子中,她是最为风流,最有意识地卖弄风情的女人。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她自己身上简直像文献似的清清楚楚,令人难忘地把十八世纪的风俗习惯,艺术的生活方式表现出来。德·斯太尔夫人 这样谈起玛丽·安托瓦内特:“不可能把更多的优雅和善心倾注在彬彬有礼之中,她(玛丽·安托瓦内特)拥有某种和蔼可亲的社交方式,不允许她忘记自己是王后,可是她总做得仿佛她已忘记了这点。”玛丽·安托瓦内特就像在一件非常娇贵、轻巧易碎的乐器上演奏她的人生。她没有为千秋万世留下一个人性上宏伟高贵的形象,只是对她自己的时代变得如此具有性格特点。在她无谓地消耗她内在的力量之时,她毕竟还是实现了一种意义:十八世纪在她身上得以完成,也随她而告终。

一位洛可可的王后清晨在她凡尔赛的宫中醒来,首先担心的是什么?是城里传来的报告,是有关国情的报告?是驻外公使们传来的信函,大军是否获胜,是否对英国宣战?全都不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和通常一样,在拂晓四五点钟才回到宫里——她只睡了几个小时。她内心不宁,无须很长时间的休息;白天现在随着重要的仪式开始,负责王后梳妆打扮的首席宫廷女侍捧着几件衬衫、手绢、毛巾,走进屋来侍候王后清晨更衣。在她身边站着第一内廷女侍,鞠了一躬,送上一本书,供王后御览,书中用别针把衣橱中存放的所有服装的衣料花样都别在上面。玛丽·安托瓦内特得做出决定,今天她想穿哪件礼服:这是多么艰难,责任多么重大的选择啊,因为每个季节都规定要制作十二套簇新的国事盛装,十二套梦幻盛装,十二套典礼盛装,其他上百套每年都要新添置的衣裳根本不算在内。(诸位不妨想想,一位时尚王后,同样的衣裳穿了好几次,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再配上晨服,贴身内衣、花边手绢、三角形大披肩、帽子、大衣、腰带、手套、长筒袜、内衣内裤,取自那看不见的武库,有一支女裁缝和服装管理员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在为此忙碌。通常选择衣服的时间很长:最后用别针标明了玛丽·安托瓦内特今天想穿的服装的样品。国事盛装为了接待宾客,便装为了下午,华丽盛装为了晚上。第一个忧愁就这样消除了。盛装衣料样品的大书传了出去,选定的盛装的原样给送了进来。

既然服装如此重要,首席女裁缝,那位天仙似的贝尔丹小姐,比一切国务大臣对玛丽·安托瓦内特都更有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国务大臣可以成批成批地撤换,而贝尔丹小姐却是独一无二、无法比拟的。这位高级针线活的大师,论出身,虽说是个来自民间最底层的普通女制帽匠,长得粗壮、自信,善于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与其说她举止文雅,不如说她举止粗俗。这个女人完完全全把王后置于她的掌控之中,因为这个女裁缝的缘故,在真正的革命爆发之前十八年,在凡尔赛宫里,策动了一次宫廷革命:贝尔丹小姐打破了礼仪的规章制度。制度规定市民阶级的人士不得进入王后的内室。这位她那行里的艺术家,取得了当时伏尔泰和一切诗人、画家都未能得到的东西:为王后单独接见。每当贝尔丹小姐每周两次带着她的新设计图前来时,玛丽·安托瓦内特就离开她的宫廷贵族们,到她深锁的私人密室里去,和那位深受尊敬的女艺术家秘密商谈,和她一起推出一个比昨天的时尚更加傻气的新时尚。不言而喻,这位特会经商的女裁缝自然会充分利用这样一种胜利,来捞取好处。等她骗得玛丽·安托瓦内特付出最高昂的价钱之后,就对整个宫廷的显贵夫人们大肆敲诈勒索。她在自己圣-奥诺累大街上的店铺上面,挂上用斗大的字写的她的称号“王后的宫廷供应商”,故意大摇大摆漫不经心地向那些等她的顾客解释道:“我刚和王后陛下一起干了点活。”不久就有一大帮女裁缝和刺绣女工为她干活,因为王后穿得越时髦,其他贵妇也就更加玩命地努力使自己不要落后。有些命妇甚至以重金贿赂这个绝不忠实的女魔术家,给她们缝制一袭王后自己还没有穿过的衣服:服装的奢靡之风犹如时疫大肆蔓延。国内频频发生的动乱,议会里的争论不休,和英国人的战争,对这渴慕虚荣的宫廷社会引起的骚动,远远不如贝尔丹小姐带来的时尚,一种深褐色的新款式衣裙,或者一种特别大胆的,拖着裙裾的鲸骨长裙的款式,或者是里昂初次生产出来的一种精致丝绸。每一个自视甚高的贵妇,都觉得有责任亦步亦趋地跟上这出闹剧。有位当丈夫的喟然长叹:“法国女人从没有花这么多钱,来把自己弄得滑稽可笑。”

但是玛丽·安托瓦内特身在这种气氛之中,身为王后,觉得这正是她本身的职责。当了王后才三个月,这位小公主便已经扶摇直上,成为时髦世界的时尚玩偶,引领一切服装和发式的时尚。她的凯旋号声,响彻一切沙龙,一切庭院,最后,胜利的消息也一直传到维也纳。从那里立即传来不悦的回响,玛利亚·特蕾西亚原来希望她的女儿能完成更加有价值的任务,生气地把一幅画像退给大使,这幅画像让女皇看到她的女儿,打扮得极为时尚,极尽奢侈华丽之能事,更像一个女演员,而不像一位法国王后。女皇极为生气地警告女儿,当然永远是徒劳无功:“你知道,我一直认为,追随时尚要适可而止,永远不能过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位仪态万千的王后,完全用不着这些胡闹玩意儿;相反,衣着简朴更加适合王后,也和一位王后的身份更加相配。既然王后引领时尚,大家都会努力效法,即使是她细小的失足,大家亦都紧跟不舍。而我呢,我深爱我的小王后,一步步地观察着她。我不能迟疑,必须向她指出这些小小的轻率行为。”

每天早上王后的第二个忧愁便是发式:幸好在这方面也有一位高级艺术家待命,莱昂纳德先生,这可是一位创意不绝、无法超越的洛可可风的费加罗。作为一位大人物,他每天早上乘坐六匹马拉的马车,从巴黎前往凡尔赛,用梳子、洗发水和香膏,在王后头部试验。他每天创造的高贵的新型艺术,就像伟大的建筑师芒沙,在房子上面盖上以他命名的优美的屋顶。莱昂纳德先生也在每位有爵位的,自视甚高的贵妇人头上建造用头发制作的整座塔楼,把这巍峨高耸的建筑,塑造成象征性的图案,用巨大的发针和大量的凝脂般的发脂,先把头发从根部笔直地竖起在额部上方,大约比一顶普鲁士掷弹兵的帽子高上一倍,然后才在虚悬的空间,比眼睛部位高上半米,开始建造这位艺术家真正的形象生动的王国。不仅是果实、花园、房屋、舟船的整片整片的景色和全景,还有——摇曳动荡的大海,一幅包罗万象的景观,用梳子在这些“ 妇女头饰 ”上,或者在这些“鸡窝”(博马舍 的一篇檄文里这样称呼它们)上展现出来,而且为了使这时尚发式花样翻新,这些造型每一次还象征性地模仿重大的时事事件。这些蜂鸟脑子在想什么,这些大部分空空如也的女人脑瓜装些什么,都必须放在头上炫耀。格鲁克的歌剧《伊菲盖妮》引起轰动,莱昂纳德便立即发明一种伊菲盖妮式的发式,用黑色的丧礼缎带和狄安娜 的半月形。国王接种了预防天花的针剂,这件令人兴奋的时事要闻,立即出现“接种发饰”。美国爆发起义,成为时尚,自由发式便成为当天的胜利者,还有更卑鄙更愚蠢的:当巴黎的面包店在闹饥荒时遭到抢劫,这些肤浅的宫廷贵妇们,认为最重要的莫过于戴上“暴乱软帽”来表现这一事件。这些空空如也的脑袋上建造的艺术建筑竞相比美,日益疯狂,渐渐地,这些头发塔楼借助越发庞大的底座和人造头发,变得如此高耸,贵妇们梳了这样的发式,在她们的豪华马车里没法坐下,不得不拉起裙子,跪在车里,否则这珍贵的发式就要碰到马车的车顶。宫里的门框特地加高,以便盛装打扮的贵妇们在走过门框时,不必弯下腰来。剧院包厢的屋顶也都改成拱顶。这些非尘世所有的发式,给这些贵妇人的情郎们造成多少特别的麻烦,在当代的讽刺文章里可有一些逗人发笑的东西。但是要玩时尚,女人们通常做出什么牺牲也在所不惜。王后那方面显然以为,她若不引领这些傻事或者超越这些傻事,那她就不成其为真正的王后了。

维也纳又传来隆隆的愠怒的回响:“我不得不指出一点,我在报纸上经常不断地发现这一点,那就是你的发式!据说,你的发式从发根算起,高达三十六英寸,上面还插着羽毛和丝带。”女儿便找借口回答她亲爱的妈妈:在凡尔赛这里,人们的眼睛已经习惯了,以致全世界——玛丽·安托瓦内特总是只把宫廷里的百十名贵妇说成世界——都没觉得这有什么引人注目之处。莱昂纳德兴致勃勃地,继续不停地建造他的头上建筑,直到全能的君主一高兴,禁止这种时尚。第二年,头上的建筑统统拆掉。当然只是为了让位给另外一种更加费钱的,插鸵鸟毛的时尚。

第三个忧虑:怎么可能没有相配的珠宝,而能永远穿戴得别致?不,一位王后需要比别人戴更大的钻石,更大的珍珠。她需要更多的指环、手箍、手镯、冠冕、发链、宝石,更多的鞋扣,弗拉哥那尔 画的扇子都有钻石镶边,王后扇子上的钻石,必须比国王的两个弟媳妇,和其他一切贵妇扇子上镶边的钻石更多。虽说她从维也纳已经带来很多钻石作为陪嫁,在大婚时从路易十五国王那里也拿到整整一匣家传的珍宝,但是,如果不能接连不断地购买新的更漂亮更贵重的宝石,又何必当王后呢?在凡尔赛,人人知道玛丽·安托瓦内特对珍宝痴迷——不久就可看见,如果人人都对此说来说去,窃窃私语,这可不是好事。那些机警、灵活的珠宝商,那些来自德国的犹太人,波默尔和巴桑日用铺了天鹅绒的托盘,把他们最新款式的艺术品呈献在王后面前,令人着迷的耳环、指环、扣子,另外这些老实人从来不使王后因为这些买卖而为难。他们善于尊敬一位美丽的王后,虽说总向王后折算双倍的价钱,但是可以赊账,万不得已时把王后的旧首饰用半价扣除;玛丽·安托瓦内特丝毫没有感到这种高利贷的买卖有侮辱人的味道,就到处举债——必要时,她知道,她那节约成性的丈夫自会过问。

现在从维也纳传来的警告更加严厉:“巴黎传来的所有的消息,在这点上全都一致,说你花二十五万里弗尔买了一些手镯,这一来就使你收支不平衡,居然债台高筑。为了还债,你甚至廉价出售你的钻石……这种消息使我心碎,特别是当我想起未来,什么时候你能变成你自己?”做母亲的绝望地向她呼喊,“一个国母这样使劲地打扮,实在有失身份。恰好在这样的时代,竟然开销如此庞大,那就更加有失身份。我实在太了解这种挥霍成性的劲头,不能对此表示沉默。因为我是为了你的缘故爱你,而不是为了对你谄媚。你要注意,不要因为这样一些轻佻的行为,而失去你在即位之初赢得的威望。大家都知道国王非常俭朴,这样所有的过错全都落在你的头上。我不希望经历这样一种变化,这样一种颠覆。”

钻石要花钱,打扮要花钱,尽管那位脾气温和的丈夫刚一登上宝座,立即把王后的俸禄加了一倍,那只盛得满满的钱箱,想必有个漏洞,因为钱箱里总是缺钱。

可是怎么才能把钱弄来呢?幸好魔鬼为这些轻浮之徒发明了一个乐园:赌博。在玛丽·安托瓦内特之前,在宫廷里赌博还算是无伤大雅的晚间娱乐,就像台球和舞蹈,就像那种并不危险的纸牌赌博朗斯盖耐 ,赌注很小。玛丽·安托瓦内特为自己和其他人发现了臭名昭著的法老牌,我们从卡萨诺瓦 的书里知道,这种赌博是一切骗子和撒谎者用来捕捉猎物的手段。国王再次命令,任何形式的赌博都该受惩罚。王后的牌友不予理睬:警察不得进入王后的沙龙。至于国王自己不能容忍这些压着黄金的赌台,这帮轻浮的家伙一点也不在乎:他们背着国王照赌不误,把门人得到的任务是,倘若国王驾临,立即发出警报,于是纸牌就像施了魔术,马上就消失在桌子底下。大家只是谈天说地,笑话这个老实巴交的庸人,牌局又继续赌下去。为了使生意兴隆,营业额增长,王后允许任何一个带钱来的人,到她的绿呢桌旁来赌:帮人偷渡的,进行走私的不法商人也争先恐后地前来。不久城里就传遍这样的丑闻,在王后的社交圈子里,有人玩牌作弊。只有一个人对此一无所知,那就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她玩得昏天黑地,目迷神眩,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只要玩得起劲,情绪高涨,就谁也别想让她刹车。她一天接一天地赌博,每天赌到清晨三点,四点,五点,有一次在万圣节前一天,她甚至通宵达旦,彻夜豪赌,成为宫中轰动性的丑闻。

反响又从维也纳传来:“毫无疑问,赌博是最最危险的娱乐之一,因为它引来恶劣的社交人士和糟糕的流言蜚语……它过于强烈地以赢钱的欲望吸引人,如果正确地计算总是受骗上当,因为时间一长,若是规规矩矩地赌,都不会赢,所以我请你,我亲爱的女儿:不要屈从,你要毅然决然地和这种激情一刀两断。”

但是更衣、打扮和赌博只占了半天、半夜。另外一种忧愁又随着钟表的时针再转一圈:怎么消遣呢?王后便骑马出游,狩猎。这是古老的君王娱乐:当然很少陪同她自己的丈夫出猎——他实在无聊得要死——出游,宁可选择那个比较活泼的小叔子德·阿尔托阿和其他骑士。有时候王后为了寻开心,也骑骑驴子,这当然并不那么高雅,但是这样一头灰色畜生不听使唤,发起飙来,王后就能以令人着迷的样子跌将下来,让整个宫廷的人都看见王后镶了花边的内衣和她那长得匀称的两条美腿。冬天她裹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地乘坐雪橇出去散心;夏天晚上她就观赏焰火,参加乡间舞会,在花园里举行小型夜晚音乐会作乐,从露台上往下走几个台阶,就和她精挑细选的社交圈子一起,在夜幕的保护下,和他们欢快地聊天说笑——当然都规规矩矩,可还是戏弄危险,犹如戏弄人生的其他一切。事后有个不怀好意的宫中廷臣,用韵文写了一本小册子,描述一位王后的夜间冒险,“ 晨曦初露 ”,这本身还有什么内涵?——那位宽宏大量的丈夫国王陛下,受到这样的讽刺挖苦,并不勃然大怒,大家大大地解闷开怀。千万不要独自一人,千万不要晚上待在家里拿本书念,和自己的丈夫待在一起。但愿总有欢快的活动,总有事情忙活,总是热热闹闹,只要出现一个新的时尚,玛丽·安托瓦内特便第一个为之着迷。德·阿尔托阿伯爵刚把赛马从英国引进——这是他为法国作的唯一贡献,大家就看见王后为几十名年轻的,崇拜英国的花花公子簇拥着坐在看台上,猜哪匹马跑得快,赌哪匹马获胜。这新式的刺激神经的玩意儿使她激动万分。王后的热情通常都是五分钟热度,当然不会持久。大多数情况下,昨天还使她兴奋不已的事情,第二天就使她感到厌烦。只有不断变着法子娱乐,才能使她克服内心神经质的烦躁不安。这种不安情绪的根源,无疑是房帏中的秘密。在上百种不断变换的娱乐当中,她的最爱,她不断痴迷地乐此不疲的那种娱乐,恰好也就是最危及她名声的东西:那就是假面舞会。这成了玛丽·安托瓦内特持续不断地激烈热衷的娱乐,因为这样她就能得到加倍的享受。先是享受身为王后的快乐,其次是借助一张丝绒的面具,叫人认不出她是王后,可以大胆地一直壮着胆子走到柔情蜜意的冒险边缘。这就是说,不像在牌桌旁,只把金钱当作赌注,而是把自己作为女人当作赌注,乔装打扮成阿尔忒弥斯 ,或者身穿撩人心神的多米诺舞衣 ,她就可以从礼仪的不胜其寒的冰冷高处降下,置身于陌生、温暖,挤来挤去的人群之中,浑身战栗地体验到柔情的呼吸,近在咫尺的诱惑,业已一半陷入危险之中的刺激。她可以在面具的保护下,拥抱一个年轻帅气的英国绅士半小时之久,或者向那位令人心醉神迷的瑞典骑士汉斯·阿克瑟尔·封·费尔森,说上几句大胆的话,表示这位夫人已多么倾心于他,只可惜,唉,真可惜,这位夫人作为王后,被迫约束自己遵守道德。这些小小不言的玩笑,在凡尔赛立刻为流言蜚语加上粗俗的色情色彩,在所有的沙龙里到处流传。有一次王家的豪华马车中途有个车轮断裂,玛丽·安托瓦内特走了二十几步,搭乘一辆出租马车前往歌剧院。秘密小报把这些蠢事添枝加叶,渲染成轻浮放荡的艳遇奇闻。这一切玛丽·安托瓦内特并不知道,或者不愿知道。母亲徒然发出警告:“倘若有国王做伴,我将保持沉默,可是总没有国王在场,总是和巴黎的那些名声最坏、年纪最轻的一帮人在一起,而迷人的王后竟是这帮人的首领。报纸杂志过去对我而言,总是令人欣慰的东西,因为它们对我女儿的宽容和善心交口称赞。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我只听见关于赛马、赌博、彻夜欢娱的消息,以至于我再也不愿看见它们;大家都知道我对我孩子们的爱和柔情,尽管如此,大家现在都在讲述和谈论你的这些事情,我无法改变,我甚至常常避免走进社交圈中,为了不致听见这方面的事情。”

但是所有的指责和规诫,对于这个缺乏理性的女人已没有任何作用。她已发展到这种地步,她不再理解,人家竟然不理解她。为什么不乐享人生,人生本来就别无其他意义。她以令人震惊的坦率,向麦尔西大使表述了她对母亲警告的回答:“她想干什么?我害怕百无聊赖。”

玛丽·安托瓦内特用“我害怕百无聊赖”这句话,说出了这个时代和她整个社交圈子的关键词。十八世纪已臻终结,它已完成了它的意义。凡尔赛宫已经建成,礼仪已经实现,宫廷其实已经无事可做;没有战争,元帅们仅仅是身穿制服的摆设,这一代人不再信奉上帝,主教们变成身穿紫色法衣的风流帅哥,没有真正的国王陪在身边,也没有储君需要教育,王后变成了一个活泼欢快的、身着漂亮衣衫的社交场上的时髦女子。他们大家都百无聊赖、不明世事地站在那波涛汹涌、滚滚而来的时代洪流面前;他们有时好奇心切地伸手到这狂涛之中,抓出几块光彩夺目的小石头;他们像孩子似的喜笑颜开地耍弄着这些江水,因为流水如此轻捷地冲刷着他们的手指。但是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潮水正迅猛上涨,越涨越快,等到他们觉察到危险逼近,已经无法遁逃。赌博已经输定,此生已经虚度。 c+pjuusOcEWlUSasZ5qGSc2eZ+5T1jWP1Rw6CLM9f1MC4bQQZ7PNfmwTDmD6V66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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