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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对国王夫妇的肖像

在新王登基后的最初几个礼拜,各地的铜雕艺人、画家、雕塑家和纪念章铸造家总要忙得不亦乐乎。在法兰西,人们也激情满怀,急急忙忙地把不再“受万众爱戴的”国王路易十五的肖像搬开,换上新王夫妇庄严隆重地围上花环的肖像:国王驾崩,国王万岁!

要在路易十六的这张老实巴交的庸人脸上,加上一点恺撒似的君王气概,一个训练有素的纪念章的铸造家,用不着采用多少谄媚的本领。因为这位新王除了结实的短脖子之外,无法说他的脑袋长得不够高贵:额头均匀地向后推去,鼻子有个坚强的,简直可说是勇敢的弧形,丰满性感的嘴唇,下巴肉鼓鼓的,但是形状很是端正,侧面看去,圆圆的脸,形状很魁梧,完全讨人喜欢。特别需要美化的,主要是他的目光。这位极度近视的国王如果不用长柄眼镜,都认不清谁是谁;在这里,雕刻工人的刻刀必须费尽心思,给这双眼皮沉重、模糊不清的牛眼睛加上一点权威的气势。这位动作迟钝的路易,举止也拿不上桌面;让他穿上君王的隆重礼服,当真腰板挺直,摆出神气活现的样子,可使所有的宫廷画家都煞费苦心。因为他早年发胖,笨手笨脚,再加上眼睛近视,使他举止笨拙到可笑的地步。路易十六尽管身高几乎达到六英尺,长得身材挺拔,可是在任何公开场合,模样都极为难看堪称“ 可以见到的最为糟糕的外表 ”。他走在凡尔赛光滑的镶木地板上,脚步笨重,肩膀摇晃,“活像一个农夫走在犁杖的后面”,他既不会跳舞,又不会玩球;要是他匆忙迈步,会绊在他自己的佩剑上面。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于自己这些身体上的笨拙,十分清楚,这使他非常窘困。这种窘困新近又进而变成蠢笨,所以每个人首先有这样的印象:眼前的这位法兰西国王是个可怜的笨蛋。

但是路易十六绝不愚蠢,头脑绝不简单。只有在出场时,由于眼睛近视,受到障碍,在精神上由于腼腆(归根到底大概是因为在性的方面不够男性所致),大受障碍。进行谈话,对于这位病态羞怯的国王每次都是很费心力的一件事情。因为路易十六知道,自己思想缓慢迟钝,总是说不出的害怕。那些聪明伶俐风趣机敏的人,很快就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位诚实的男人和他们相比,就感到自己笨嘴拙舌,羞惭不已。可是如果给他时间整理思想,不要逼他迅速做出决定,给予回答,那么他的看法虽说绝不超群出众,但毕竟还是诚实直爽,思路健康,使得他将信将疑的谈话对手,像约瑟夫二世皇帝或者彼济翁 那样,都深感意外;只要他神经质的羞怯很好地得到克服,他就显得完全正常。一般说来,他宁可阅读或者书写,也不愿谈话,因为书籍静止不动,从不催逼;路易十六(人们简直难以想象)喜欢读书,读书很多,在历史地理方面,知识丰富,他不断提高他的英文和拉丁文水平,他极好的记忆力帮了大忙。他的文件和家务流水账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无懈可击。每天晚上,他都用清晰圆润,甚至可以用作法帖的清爽字迹,把他生活中可怜见的干巴巴平淡无奇的事件,“射杀六头麋鹿”“给我通了大便”,写进他的日记。这本日记完全无视世界史上一切重大事件,简直令人震撼——总的说来,这是一幅智力中等、毫不独立的人的标准图像,论天性,他适合于充当一个诚实可靠的海关检查员,或者公务员,适合于在重大事件阴影下,进行某种纯机械性的附属工作——适合于从事一切一切,唯独不适合一样:不适合当统治者。

路易十六天性当中真正的灾难乃是:他血液里有铅,反应迟钝。有些发霉的滞重的东西黏住了他的血管,什么事情他都觉得很不轻松。此人认真努力,每次都要克服一种物质上的阻力,心里的一种朦胧睡意,才能进行思维或者仅仅有所感觉。他的神经像松弛了的橡皮筋,绷不紧,伸不开,没有弹性,迸发不出电光火花。这种天生的神经迟钝,使得路易十六无法表现任何强烈的感情流露:爱情(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生理学上的爱情)、快乐、欲念、恐惧、痛苦、惊恐,所有这些感情因素,都无法穿透他身上那种像象皮一样厚实的冷漠,连直接的生命危险也无法撼动他,让他摆脱漠不关心。当革命者们冲进推勒里宫时,他的脉搏一秒钟也没有跳得更快。即便是上断头台的前天夜里,他舒适生活的两大支柱,睡眠和食欲,都没有摇晃。这个人即使手枪顶住他的胸口,也不会脸色发白。他那迟钝的眼睛,从来不会因为愤怒而闪闪发光。什么东西也吓不倒他,什么东西也无法使他兴高采烈。只有干最笨重的粗活,譬如锁匠活和狩猎,至少从外表上看,让他的身体活动活动;一切柔和的、精致的脑力活动,优雅的事情,那就是说,艺术、音乐、舞蹈则相反,和他的感情世界格格不入;没有一个缪斯女神,没有一个神仙能够让他迟钝的感官振动起来,即便是爱神厄洛斯也不行。在二十年里,路易十六从来没有为另外一个女人动过心,他只爱他的祖父为他确定的那个女人,和这女人在一起,他感到幸福,心满意足,就像他对一切都心满意足一样。他无欲无求,简直令人气愤。因此命运偏偏要求这样一个黏黏糊糊的天性像动物一样迟钝的人,做出整个世纪历史上最重要的决断;偏偏要求这样一个天性喜欢安逸的人来面对最为惊天动地的世界灾难,实在是命运残忍的恶意摆布。因为恰好在行动开始,意志的肌肉应该紧绷起来进行出击或者反抗的时候,这个肉体上身强力壮的人却可耻地软弱起来:做出每个决断,对于路易十六而言,都是一件极端可怕而令人窘困的事。他只会退让,只会做别人想做的事情,因为他自己除了安宁、安宁、安宁,别无所求。受到催逼,受到意外袭击,他就答应每个人要求的东西。同样软弱无力,心甘情愿地答应另一个人正好相反的东西;谁能走到他的身边,就已经把他征服。由于这种莫名其妙的软弱,路易十六一再无端变得总有过错,尽管企图真心诚意,总被看成极不老实,他是他妻子,他大臣手里的玩物,一个豆子国王 可是没有欢乐,也没气派,要是不去惹他,让他安宁,他就高兴。若是非要他真的执政不可,这时他就绝望已极,丧失信心。若是革命没有把利斧砍到这个毫无恶意、麻木不仁的人又短又粗的脖子里,而是恩赐给他在某个地方的一间农家小屋,加上一个小小的花园,赋予他一个无关紧要的职责,那么就会比赖姆斯大主教,把法兰西王国的王冠加在他的头上,更加使他幸福。他无动于衷地戴着这顶王冠,二十年之久既无骄傲也无欢乐和尊严。

即便是一切宫廷诗人当中最有骑士风度的诗人,也不敢把这样一个脾气温和、缺乏男性的男子当作伟大的皇帝来加以歌颂。而王后则相反,受到各种形式各种语言的赞美,刻成大理石像,制成陶土人像,烧成素瓷人像,做成粉笔画像,放在精巧的象牙小画像里,或者优雅的诗歌中,再造王后的风采,为此所有的艺术家都竞相创作。因为王后的容貌、举止正好完美无缺地反映了时代的理想。娇柔窈窕,优雅迷人,轻佻戏谑,卖弄风情,十九岁的王后从一开始就成为洛可可的女神,时尚标准典型,统领一时风气。一个女人若想出落得俏丽诱人,便努力仿效王后。实际上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脸庞既无特色,也不特别给人深刻印象;一张光滑的鹅蛋脸轮廓精致,有些小小的迷人的不规则的地方,譬如哈布斯堡家族突出的下嘴唇,有些过于平坦的额头不够高爽,既不因具有灵气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具有个性的外貌特点令人心醉。这张没有长足,还对自己颇为好奇的少女脸庞,散发出一些冷淡、空洞的气息,犹如发自色彩均匀的瓷釉,一直等到几年之后,成为少妇,这张脸略显丰满,才添加某种庄重威严、坚毅果决的神气。只有那双柔和的眼睛,表情变幻不定,容易噙着泪水,可是很快又露出游戏逗乐的光彩,表明她感情生动活泼,因为近视,赋予她轻柔平和并非深蓝色的眼睛一种迷惘感人的特点;在这张苍白的鹅蛋形的脸上,没有一处有坚定的意志刻下来的生硬线条:人们只感到一种柔软、温和,容易迁就的性格。这种性格由情绪所左右,完全是女性的特点,只是追随她感觉的暗流而动。这股娇柔优雅的风致,也是所有的人特别欣赏玛丽·安托瓦内特之处。在这个女人身上,真正美丽的其实只有她那本质上的女性特点。她那一头浓密的金灰色夹着微红的头发,微微闪光。她的皮肤呈现瓷器般的白皙和光滑,她的身段丰满柔软,她那像象牙一样光滑的双臂娇嫩圆润,呈现出完美无缺的线条,她那双保养得很好的素手秀美绝伦。一个花苞初放的少女身上所有朝气蓬勃、芳香四溢的娇媚,一股过于短暂、瞬间即已升华的魅力,在所有复制的艺术品中都难以让人感受。

因为即便是她的肖像画中少数杰作,也不能让我们看见她天性中最本质的东西,她给人的印象中最具个人特色的东西,画像几乎永远只能把一个人勉强装出来的、僵硬的姿态抓住,而玛丽·安托瓦内特最本质的魔力,只在于她动作的难以模仿的优雅之中,对此,可是众口一词。只有在生动灵活的姿态里,玛丽·安托瓦内特才显露出她身体与生俱来的音乐性;当她迈动纤细的足踝,身材颀长婀娜多姿地走过镜厅里夹立两旁的人群,当她卖弄风情地在一张小沙发上顺从地往后一靠,打算和人闲聊,当她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步履轻快地跑下台阶,当她姿势自然优美地伸出她白得耀眼的纤纤玉手给人亲吻,或者充满柔情地把她的手臂放在她女友的腰上,这种时候,她的举止没有任何做作,全凭女性身体的本能,显得超群出众。平时十分冷静的英国人霍拉斯·沃尔波尔 心醉神迷地写道:“她挺直身子站在那里,俨然是一座美的雕像。她身子一动,简直是优雅的化身。”的确,她骑马、打球,活像一个亚马孙族的女战士。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她那形态柔韧、天赋卓绝的身体发挥作用,她就超越宫廷里最美丽的女人。有人说她跳舞时,并未永远按照节奏,那个痴迷的沃尔波尔断然反驳这种指责,话说得很妙:那是因为音乐有误。每个女人都知道自己美丽的规则,所以玛丽·安托瓦内特生性好动,不停活动,她便得其所哉。静静地坐着则正好相反,谛听、阅读,静静倾听,深思熟虑,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睡眠,她都难以忍受,是对耐心的考验。只有时不时地不断开始干点什么,每次都是另一件事,而且总是有头无尾,有始无终,老是忙忙叨叨,或者想忙点什么,但是自己从来也不当真使劲,总是只感到时间并未静止,定要跟上时间,赶上时间,超过时间!吃饭时间不能长,赶快吃上几口甜食;睡觉时间不长,思考时间不长,赶快想方设法优哉游哉。就这样,玛丽·安托瓦内特充当王后的二十年岁月,只是一个永恒的,围绕着自我旋转的不停活动,既不关注外在的,也不关注内心的目标,从人性和政治上看,完完全全是空忙一气。

这种不着不落的神气,这种从来也不驻足观望的样子,这样自我浪费一股出色的,只是用得不得其所的力量,这正是她的母亲对玛丽·安托瓦内特如此恼火的地方:这位阅人无数、识人甚深的老母亲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孩天资聪慧,很有灵气,完全可以迸发出成百倍的能量。玛丽·安托瓦内特只消扮演好她归根到底业已在演的角色,她就拥有国王的权力;但是,真是灾难,她出于懒散,总是置身于她自己的精神水准之下。作为地道的奥地利女人,她无疑拥有许多天才,甚至过多的天才,可惜就没有丝毫意志力,把这些与生俱来的天赋认认真真地充分利用,或者予以深化:她轻率地消磨了自己的这些天才,只是为了给自己消遣。约瑟夫二世皇帝评判:“她的第一个冲动永远是正确的,要是她能坚持下去,稍稍再多思考一下,那她就不同凡响了。”但是恰好是这稍稍再多思考一下,对于她那不肯安宁的脾气成为负担;只要和即兴涌现的想法不同的其他想法,对她来说都过于使劲。她那任性的满不在乎的天性,憎恶任何形式的用心费脑。她只要游戏,只要在所有的事情上,在每件事情上轻松愉快,不要努力,不要真正的工作。玛丽·安托瓦内特跟人聊天只是有口无心,只用嘴巴,不用脑子。要是人家跟她说话,她就心绪不宁,漫不经心地听着;谈话时,那种令人着迷的亲切和蔼的神情,使人折服。每一个思想刚起了个头,立刻又弃之不顾。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东西都只读个开头,不读到底,任何词句都不记住,没法从中吸取一点真正有阅历的思想和真相。因此她也就不喜欢书籍,不喜欢国家文件,不喜欢要求她耐心阅读,全神贯注的东西。即便是万分必要的书信,她也不爱写,只是极不耐心信笔涂鸦似地匆匆写就。即便是给母亲的家书,也往往可以看出她急于写完、敷衍了事的痕迹。千万别让生活负担沉重,千万不要那些使头脑阴郁、迟钝、忧伤的东西!谁能绝妙地遮掩她的这种思想的怠惰,她就认为其聪明绝顶。谁若要她费劲动脑,她就认为是讨厌的迂夫子。她就这样一跃,疏远了她的骑士们和志同道合的姐妹们当中明智理性的劝告者们。只求一味享受人生,千万不要用沉思默想精打细算节约储蓄来打扰自己,她这样想,她圈子里所有的人也都这样想。只为感官而生,绝不静心思索:这是整整一代人的道德,十八世纪的道德。命运让她象征性地变成这个时代的女王,她将显而易见地和这个时代而生,也显而易见地和这个时代而死。

没有一个诗人能够凭空想象出,比这对极端不同的夫妻更加显著的性格差异;一直到他们身体的最后一根神经,一直到他们血液循环的节奏,一直到他们脾气秉性最外在的震颤,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在他们个性特点的方方面面,都形成绝对的对照。路易十六笨重,玛丽·安托瓦内特轻盈;国王迟钝,王后灵巧;国王阴郁沉闷,王后兴高采烈;国王麻木不仁,王后明快敏感。再进入到心灵之中:国王优柔寡断,王后迅速决定;国王思考再三,王后当机立断;国王虔诚笃信,王后钟爱尘世;国王谦虚谦卑,王后轻佻自信;国王迂腐死板,王后轻率毛草;国王节约俭朴,王后挥霍无度;国王极度严肃,王后极度贪玩;国王思想深邃凝重,王后思想轻松活跃;国王感到独自一人最为惬意,王后酷爱喧闹的社交活动;国王怀着动物般的舒适感觉,大快朵颐,贪杯豪饮;王后滴酒不沾,吃得又少又快;国王在睡眠中得其所哉,王后跳舞时最为欣喜。国王的世界是白天,王后的世界是夜晚。因此,他们生活钟表的时针运行起来就像日月一样相对。晚上十一点,路易十六上床睡觉,玛丽·安托瓦内特才真正容光焕发。今天在镜厅中亮相,明天在舞会上露面,总要另换一个去处;等到早上,国王已经狩猎了好几个小时,王后才开始起床。他们两人的习惯倾向和时间分配无处交汇,毫无汇合之处。其实玛丽·安托瓦内特一辈子大部分时间过的是“ 分开生活 ”,他们几乎总是“ 分床而眠 ”。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对此非常遗憾。

这么说,这是一桩糟糕的婚姻,夫妻争吵,怒目相向,勉强凑合在一起?完全不是这样!相反,这完全是桩非常舒适的令人满意的婚姻——要是没有开头的时候,丈夫性功能发生障碍,产生众所周知的令人难堪的影响,甚至可说是桩非常幸福的婚事。因为夫妻之间会产生紧张关系,双方都需要有股力量,意志必然和对方的意志对抗,必然会硬碰硬。而他们两位,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全都避免发生摩擦产生紧张关系,国王是出于肉体上的懒散,而王后则是由于心灵上的懒散。玛丽·安托瓦内特在一封信里这样随口道来:“我的爱好和国王的爱好不同,他的兴趣只在狩猎和机械性的工作……您会同意我的观点,我在铁匠炉里的位子绝对不会特别优雅:我在那儿当不了火神,而爱神的角色,也许比我其他的爱好更招我丈夫的讨厌。”而路易十六又发现玛丽·安托瓦内特寻欢作乐的那种令人晕眩、喧闹嘈杂的方式也完全不合他的口味,但是这位松弛无力的丈夫,既无意志亦无力气来横加干涉;他对妻子漫无节制的行为,只是报以温和的微笑。说到底,拥有这样一个众人欣赏、娇媚迷人的女人,他感到骄傲。只要他那疲弱的感情能够经得起一番波动,这位老实巴交的丈夫便按照他的方式——也就是迟钝而正直地——对他那美丽、悟性比他更高的妻子,完全唯命是从,他意识到自己的自卑感,总是闪在一边,不要抢了妻子的风头。而王后则对于这个不找麻烦的丈夫,稍稍加以取笑,并无任何恶意。因为王后以某种宽厚的态度,也很喜欢她的丈夫,就像喜欢一头毛茸茸的雪山救人大狗,有时会挠挠它的茸毛,抚摩抚摩它的脑袋,因为他从来也不发出狺狺的叫声,或者咕咕哝哝表示不满,总是温顺柔和地听从女主人最微小的示意:日子一长,她没法对这个善良迟钝的丈夫生气。单单出于感激之情,也没法生气,因为国王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随着自己的性子处理各种事情。要是发现王后不希望他在场,他便体贴地自行引退;事先不作通报,绝不迈进王后的房间;他是个理想的丈夫,尽管他生性节俭,总会一而再地偿还王后的债务,对她的一切他都允许,最后甚至允许她拥有情人。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就越发尊敬这个在一切弱点背后隐藏着的、极为值得尊敬的性格,渐渐地从这桩出于外交考量而撮合的婚姻,变成了真正的伙伴关系,良好真诚的共同生活,一桩真挚的婚姻,反正比那个时代大多数君王的婚姻更为真挚。

只有爱情,这个伟大而神圣的字眼,在这个场合最好不要牵扯进去。要说真正的爱情,这位缺乏丈夫气的路易十六,缺少心灵的活力。另一方面,玛丽·安托瓦内特对他的好感,又暴露出过多的同情,过分的宽容,过多的居高临下的神气。这样一种不温不火,夹杂着各种感情的复杂情感没法称之为爱情。这个敏感娇嫩的女人,出于责任感,也顾及国家利益,可以也必须在肉体上献身给她的丈夫。但是如果认为,这个肥胖、懒散、感觉怠惰的男人,这个福斯塔夫 竟然能在这个欢快活跃的弗拉斯太太 身上,唤醒爱欲的激情,或者使之得到满足,那干脆就是胡说。约瑟夫二世皇帝在他发给维也纳的,关于他巴黎之行的报告中,做出平静而又实事求是的断言。他简单明了地报告:“她根本不爱国王。”在给母亲的信里,玛丽·安托瓦内特自己写道,在他们三兄弟里,她觉得还是上帝馈赠给她作为丈夫的那一个最最可爱。这句话里的“还是”这个字,这个字里行间滑出来的“还是”泄露了天机,泄露了比她自己想要表达的更多的意思,大约是:既然我不可能得到一个更好的丈夫,那么这个正派的老老实实的丈夫“还是”最能接受的代用品。在这一个字上衡量出他们之间关系的全部不冷不热的温度。要是说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最终对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这种弹性的婚姻观表示满意——女皇听到她的另一个女儿在帕尔玛更糟的事情——那只是因为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她和国王的关系里稍稍表现了一点伪装的技术,心灵上多了一点分寸感,她只不过是在别人面前更好地掩饰,她其实把她这位身为国王的夫婿,在丈夫气上视为零,视为“可以忽略不计的数量”!但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忘记了维护夫妻的形式,从而也忘记了她丈夫的荣誉。这点,她母亲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不能原谅她;幸亏她母亲及时抓住了她说出口的这些轻率的字句当中的一个。女皇国务上的一位朋友罗森贝尔格伯爵 前来访问凡尔赛,玛丽·安托瓦内特喜欢这位举止高雅、彬彬有礼的老先生,对他表示极大的信任,以轻松愉快的闲聊口吻,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往维也纳,在讲述德·舒瓦瑟尔公爵请求觐见王后时,她悄悄地捉弄了一下她的丈夫。“您一定乐于以为,我事先没有关照国王,就没有见到公爵。但是您没法想象,我多么灵活巧妙地做到,不让人家看出我向国王请求了他的恩准。我说,我很想见一见德·舒瓦瑟尔先生,就是日子还没有选定。我干得这样巧妙,结果这个‘ 可怜的人 ’自己找出了我能接见公爵的最方便的时刻。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我只是充分利用了一下我身为妻子的权利而已。”“ 可怜的人 ”这个字非常轻松地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笔端流出,她漫不经心地用火漆封好这封信,因为她以为只不过讲了一桩有趣的逸闻而已。“ 可怜的人 ”这个表达方式在她内心的语言里,完全老老实实地意味着一番好意:“这个可怜的好小子。”可是在维也纳,人家读起这个包含着好感、同情和轻蔑的字来,就是另外一种意思。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立刻看出,法兰西王后在一封私人信件里,把法兰西王国的国王,基督教世界最高的统治者公然称之为“ 可怜的人 ”,居然对她那身为君王的丈夫也不尊重,不表敬意。这个疯丫头在花园庆典和跳舞会上,和她的那些朗巴勒们 和波利涅克们 一起,和那些年轻的骑士们在一起,不知会用什么语气来嘲笑法兰西的统治者!于是马上在维也纳举行严肃的商讨,写出一封措辞如此严厉的致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信件,奥地利皇家档案馆几十年都禁止发表此信。年迈的女皇训斥她那忘却自己职责的女儿:“我不能向你隐瞒,你写给罗森贝尔格伯爵的信件,使我极为震惊。什么样的一种表达方式,什么样的漫不经心,那位玛丽·安托瓦内特大公爵小姐的如此善良,如此温柔,如此富有忘我献身精神的心如今安在?我在那里只看见种种阴谋,心胸狭窄的仇恨、嘲讽和恶意;只看见一个叫蓬巴杜的女人,一个叫杜巴里的女人会去扮演一个角色,但不是一位公主,尤其不是一位出身哈布斯堡—洛林家族,充满善意懂得分寸的公主,去扮演一个角色。从今年冬天开始,你纵情寻欢作乐,引领可笑的时尚,穿着打扮别出心裁。你迅速获得的成功和你身边的阿谀奉承,使我不寒而栗。你从一种娱乐奔向另一种娱乐,没有国王相伴,虽然你清楚知道,国王对此并不高兴,他纯粹是为了迁就你,才陪伴着你或者容忍这些娱乐,所有这一切使我在先前写给你的信件中,有理由表示我的担心。通过这一封信,我只发现,我的担忧得到了证实。这是一种什么语言!‘ 可怜的人 ’你的尊敬何在?对他所有的迁就让步,你的感激何在?我让你自己对此好好地反省,我就不再说什么,尽管还有很多话可说……但是如果我继续发现还有这样不得体的事情发生,我不会保持沉默。因为我深爱着你,而我可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地预见到这些事情,因为我知道,你是如此轻浮,如此激烈,如此不假思索。你的幸福只会过于迅速地结束,你会由于你的过错而陷入最大的不幸之中,而所有这一切只是由于那可怕的寻欢作乐的瘾头,它不让你做严肃正经的事情。你在读些什么书呢?而你竟敢对所有的事情都要插嘴,对最最重要的事情,对选拔大臣,都要横加干涉?……看来你那位神父和麦尔西大使,你已经不喜欢了。因为他们不会效法那些卑下的马屁精,因为他们想使你幸福,而不仅仅是让你高兴,并且从你的弱点来获得好处。有一天你会看到这一点,可惜为时太晚。我希望,不至于非经历这个瞬间不可,我祈求上帝让我尽快地了却我的残生,因为我对你已经不再有用,因为我无法忍受,我会失去我的女儿,看见她不幸,直到我最后的时刻,我都会充满柔情地爱她。”

仅仅因为这一个字,只不过是在忘乎所以时说出来的玩笑话“可怜的人”,女皇就把魔鬼过早地画在墙上。这是不是言过其实,过于夸张?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在乎的,不是一个偶然脱口而出的字,而是一个征兆。这种说法闪电似的让女皇眼前一亮。路易十六在他的婚姻里是多么不受尊敬,在他整个宫廷范围里是多么不受尊敬,女皇心里大为不安。倘若在一个国家里面,轻视君王已经掏空了最坚实的梁柱,——他自己的家庭,那么在风暴来临时,其他的支柱和栋梁又怎么能够坚挺不倒?一个危机四伏的帝国没有君王怎能撑住,一个宝座周围尽是无足轻重的人物,怎能不倒?这些人无论在血液里、脑子里还是心里都从未感受过国王的思想?一个懦弱的男人,一个喜欢社交的女人,一个犹豫不决,另一个不假思索,这样轻率从事的两个人,怎么能够维护他们的王朝,抵御一个重重危机汇聚起来的时代?年迈的女皇其实并没有对她女儿发怒,她只是对她担心不已。

的确,怎么能对这两个人大发雷霆,怎么能对他们百般谴责?即便是他们两人的控告者国民议会,也很难把这个“可怜的人”说成暴君和恶棍;归根到底,这两个人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像大多数平庸的人一样,他们身上没有凶狠,没有残暴,甚至连野心或者粗野的虚荣心也没有。然而,可惜,便是他们的优点,也没有超出市民阶级的中等水平,老老实实的心地善良,马马虎虎的待人宽厚,不温不火的好心善意。要是生逢一个和他们性格相仿的,平凡中庸的时代,他们定会受到尊敬,树立良好的形象。但是面对一个戏剧化地日益拔高的时代,内心也随之巨变,以心灵的同样振奋高扬来对抗这一时代,那么无论是玛丽·安托瓦内特,还是路易十六都无法办到;他们更懂得体体面面地去死,不懂得坚强而富有英雄气概地生。每一个不善于把握命运的人,只能听凭命运摆布——在所有的失败当中都有意义和过错。在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这个情况下,歌德已经明智地对他们进行了判决:

为什么像用扫帚一样,

把一个国王扫地出门?

倘若所有国王都是这样,

他们都还健在,毛发无伤! ZE0Fhx63gFEZ6fCv1fBQ4RElFQp+D2ud1M7BSVfCyyO1GAmuSenf7gYMeA5zB86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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