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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作者:【奥地利】斯·茨威格
译者:张玉书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5-22
ISBN:9787020133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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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斯·茨威格(1881-1942)
奥地利小说家、传记作家。生于维也纳一个犹太资产阶级家庭。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其小说以细腻深入的心理分析见长。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象棋的故事》,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回忆录《昨日世界》,传记《约瑟夫·富歇》《巴尔扎克传》《人类群星闪耀时》等。
茨威格初登文坛时,是以抒情诗人的面貌出现的,接着又进行戏剧创作。奥地利作家,不少是诗人、小说家兼剧作家,施尼茨勒、霍夫曼斯塔尔和茨威格均是如此。早在大学时代,茨威格已先后发表了两部诗集《银弦集》和《早年的花环》。茨威格作为作家,可以说是少年得志。
大学二年级时,茨威格到柏林去学习了一个学期,主要时间不是用在课堂里听讲,而是用来认识社会,认识人生。
柏林之行开阔了茨威格的视野。他生活在富裕的维也纳市民阶层,来往的都是有教养有地位的上层社会男女,何尝接触过被社会唾弃、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何尝认识过那些离经叛道、用自己怪异荒诞的艺术作品来和现存社会抗争的现代派诗人和艺术家,又何尝了解社会的阴暗面、臭气冲天的阴暗角落。他走进那些未来派的俱乐部,接触到他从未打过交道的酒鬼、同性恋者和吸毒分子等遭到社会摒弃的人,接触到一个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世界。人生是那样的广袤无垠,光怪陆离,五光十色,有光明有黑暗,有善有恶。更重要的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一切闪光的并非全是金子,而一切乌黑的也并不全是粪土!他于是懂得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也懂得了文学应有的广度和深度,当时初次接触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就是活生生的典范,茨威格于是深思了。
茨威格本来感到踌躇满志,这是一个初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惯有的心态,但是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能够客观地分析和比较自己的作品和名家的杰作,找出差距。他还太稚嫩,太肤浅,必须学习学习再学习。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把一本几乎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付之一炬,并且下定决心,先不忙着写作,而是听从德默尔的忠告,先通过翻译向名家学习,再从事写作,尤其不要贸贸然动手写长篇!
翻译是挑战。它要求译者以同样典雅的文体,同样优美的语言来再现原著的辉煌。多少译者由于才力不济,把令人赞叹不已的杰作译得面目全非,读来兴味索然,多少译文由于光彩全无使得原作者也因而蒙受不白之冤。翻译如架桥过河,由于架不好桥,无从过河的事时有发生。所以当好译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当好作者。当然,翻译和写作并不是一回事,成功的翻译家未必都能成为杰出的作家。写作还需要实践,尤其需要生活,茨威格的生活积累还不够丰厚。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写作的危机,实际上他是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当他登上一个新的高峰时,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过去的作品,他赢得了一个相当大的距离,可以不带偏见相当客观地评论自己的作品,就像评论别人的创作一样。他花了三年时间,在集中精力从事翻译的同时,深入生活,学习写作,创作了他最初的中短篇小说。
他的第二部诗集《早年的花环》并不意味着突破。他的第一部诗剧《特西特斯》,尽管轰动一时,也只能视为这位才气横溢的青年作家一次成功的尝试。
真正的突破是他的中短篇小说。二十世纪欧洲文坛上有三位作家被公认为是出类拔萃的中短篇小说家,他们是俄国的契诃夫、法国的莫里亚克和奥地利的茨威格。而作品译文的语种之多,销售量之大,则以茨威格为最。
茨威格在少年时代发现的一个秘密,乃是成年人在爱情婚姻上的虚伪。他们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在爱情生活上表现了惊人的两重性,这一发现使少年茨威格深受震动。他于一九一一年发表的小说集《早年的经历》,从不同的角度描写和处理了这一问题,实际上是写他自己成熟过程中对周围世界的发现和感觉。
《夜色朦胧》是这个集子里的第一篇,写的是一个少年在夜色朦胧之中和一个神秘的少女度过了几个销魂荡魄的夜晚而始终不知道这迷人的女神究竟是谁。他的三个表姐,还有其他女眷,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他探询、查考,终不得解。故事扑朔迷离,夜间激情似火,白天冷若冰霜,使少年陷于迷惘。他一直把二表姐误认为是那个默默不语和他共度良宵的仙女,把她供在心里,把纯真的爱奉献给她。为了看她一眼,他爬上她窗前的大树,最后从树上摔下,折断腿骨。这个爱的哑谜使他痛苦,也给他带来神秘的欢乐。可是在他卧床养伤的时候,这个夜色朦胧中的女神飘然而至,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女神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二表姐,而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三表姐。他简直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那是朦胧夜色之中产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幻梦。
茨威格用印象主义手法描绘朦胧夜色中的花园和令人目迷神眩的幽会:
夜色朦胧,万籁俱寂,馥郁的浓香,使人心醉,泄露了淹没在黑夜之中的似锦繁花。泉水淙淙,树影幢幢,更使人感到花园的幽深,林木的茂密。
夜,神秘莫测,清凉静谧,暑热消退,喧声尽逝。少年的心里可并不平静,青春在骚动,激情在翻腾,朦胧的渴望,无名的怅惘驱使他在林间徘徊,在树下踯躅。突然间一道白光,一缕轻纱,一片浮云,从天外飞来一个仙女,从夜空降落一位女神,像朦胧的夜色一样虚无缥缈,似真似幻,来似春风去如朝露,飘然而至,倏然而逝,只留下荡气回肠的回忆,嗒然若失的怅惘。这意外的艳遇,销魂的时光,激情如火,柔情似水,像一阕迷人的夜曲,诗意盎然,动人心弦,汇成小说《夜色朦胧》的主旋律。
一到白天,这阕浪漫主义的夜曲便戛然而止,神话世界变成了现实世界,诗意顿消,朦胧的夜色变成刺眼的强光,清幽静谧的林间小径代之以笑语喧哗的豪华客厅。激情如火,柔情似水的仙女再也不见踪影。现实中只有贵族小姐,上流社会的女子。她们全都娴雅端庄,神情高傲,态度凛然。这些冷若冰霜、稳重审慎的小姐当中竟会有一人和他共度销魂荡魄的夜晚,向他揭示爱情的秘密,让他痛饮人生欢娱的香醇、醉人的玉液琼浆!在朦胧的夜色中,在幽静的树林里,这位谜样的女主人公卸去了白天骄矜的面具,露出怀春少女的本来面目,渴望着爱情的欢乐,毫不忸怩作态。然而她毕竟还是这个阶层的特殊产物,即使在恋情正浓,最为销魂的瞬间,她也不忘保守秘密,绝不让少年知道她究竟是谁。为了不让少年探明她的底细,她一声不吭,一字不吐,宁可忍受巨大的痛苦。因为一出声就会泄露自己的声音,让人知道她是何人。她像精灵一样,出没于朦胧的夜色之中,来去飘忽,行踪诡秘,是娇羞?是顾虑?还是视爱情为儿戏的习惯和本能?啊,这奇怪的变幻,白昼和黑夜,现实和虚幻,热烈和冷淡,矫饰和纯真,像两个旋律交替出现,把这不谙世事的少年弄得目眩神迷。是他经历了一场幻梦,梦见仙女下凡,还是这些小姐善于装假,使人真伪莫辨?这扑朔迷离的昼夜变幻,给他欢乐,给他痛苦,使他意外地钟情,使他过早地失恋。如果说这也是伦勃朗光与影对照的技法,那么这个朦胧夜色中发生的迷人故事,则是为了衬托出强光照射下白昼的现实生活业已失去纯真,变得虚伪矫饰。
这离奇的故事说明上层社会奇怪的双重道德。这对于涉世未深、真情未泯的少年自然是个痛苦的洗礼。真相大白之后他反而大失所望,感到受骗,受到愚弄,他纯真的初恋被人戏耍。这意外的爱情经历和奇特的失恋之苦,给他留下苦涩的回味,难以磨灭的伤痕。他带着一条跌断后重新治愈的腿和一颗受伤后难以愈合的心离开了表姐们,告别了少年时代,走进了更加扑朔迷离、真伪难辨的成年人世界。
一九二二年出版的小说集《马来狂人》,标志着茨威格的写作已达到了成熟期。《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不贰的痴情少女的绝笔。她在十三岁时便暗恋着邻居青年作家R。五年后她重返维也纳,每天到他窗下等候,被他误认为卖笑女郎,但她绝不向他暴露身份,绝不向他呼救求援,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担、社会的歧视、贫困的折磨和疾病的摧残。这种无所企求、真挚无私、充满献身精神的爱,在肉欲横流、金钱肆虐的时代,更显得超凡脱俗、凄婉动人。一朵鲜花在隐蔽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枯萎,只有这一叠素笺发出震撼人心的无声叙述,像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一阵凄惨的冷风,带来一股不能得到的信息,已逝者的信息,使我们想起一个悄然逝去、饮恨终身的无名女子的悲伤心曲。
《马来狂人》是茨威格的代表作之一,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齐名。
《马来狂人》描写印度洋上的赤道之夜,郁闷炎热,令人窒息。船舷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借酒浇愁的怪人。从他的嘴里,我们听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德国医生,由于偶然的过失,流落在亚洲热带丛林中苦熬岁月。突然有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奇迹似的闯入他的生活,求他帮她堕胎。他同意干这违法的事情,条件是:她必须委身于他。这个高傲的女人向他报以一声轻蔑的长笑,转身离去。他像马来狂人似的对她穷追不舍。
这个生性高傲、宁死也不愿受辱的女人,不幸做了商人妇,内心苦闷,在追求爱情自由的过程中不幸怀孕,在求救时,又不幸遇见了一个乘人之危的医生。于是她铤而走险,不惜冒生命危险,让一个无知的老妪为她堕胎,最后流血不止,悲惨地死去。这说明她绝非生性轻浮。她爱名誉甚于生命。弥留时,她并不追悔往事,只怕死后名声受到玷污。
医生发狂似的跟踪追去,不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为了向她提供帮助。他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促使这个女人采取下策,造成她的死亡,但是在她死后,他却成了她遗嘱的执行者,为捍卫她的名誉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他以决死的态度迫使法医签署“暴病身亡”的验尸证明。然后他放弃一切,乘上返回欧洲的海轮,暗中守护着她的灵柩。在她丈夫打算移棺上岸,以便开棺验尸的紧急关头,他从船上纵身跳下,和铅棺一起沉入海底,以生命为代价履行了自己在死者弥留时许下的诺言。这些行动虽然不能完全抹杀他过去的卑劣行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他补赎前愆的诚意。
茨威格在《马来狂人》这篇小说里,不仅仅是要叙述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通过心理分析的方法让我们看到人的灵魂深处各种激情的波动。就是这些内心世界的惊涛骇浪,造成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使得表面看来怪异荒诞的现象变得合情合理。茨威格不是用犀利的解剖刀和外科医生的客观冷静态度解剖人的灵魂,然后不动感情地写下病历和诊断书;作者在发掘人物内心、刻画人物命运的时候,显然充满了同情。作者动情,作品才能动人。这是他的作品直扣人们心扉、引起人们共鸣的一大秘诀。
《夜色朦胧》和《马来狂人》出自同一个作者的笔端,然而风格迥异,情趣不同。相同的只是细腻深刻的心理分析,以及蕴藏在作品中的强烈激情和浓郁诗意。
茨威格的特色在于对心灵的挖掘,他把我们引入一个奇妙的世界,似曾相识却又陌生。这就是人们的内心世界。我们看到的芸芸众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平静,外表平静,没有战乱,没有灾祸,没有使人大悲大喜的原因,然而人们的内心却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潮涨潮落,骚动不宁,内在的激情、愿望、冲动在翻腾。《马来狂人》中的那位男主人公,生活在丛林里,炎热的天气、单调的生活、难熬的孤寂,使得这位医生的心早就像一根绷紧的弦,潜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待到那位商人的妻子飘然而至,他内心的狂涛便再也控制不住,于是情节便以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惊人速度发展,一泻千里,直到悲剧的结尾。我们眼前只看见一个人在飞奔,骚动不宁的内心驱使他一往无前。他想救她,想帮助她,想防止她跳进毁灭的深渊。可是她也在飞奔,她是在逃避这个对她不安好心的男人,她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在逃向死亡。小说的情节是平淡的。没有海啸台风,没有雷鸣电闪,没有隆隆炮声,没有人喊马嘶,然而在这两个人的心里,却是怒潮起伏,狂涛激荡。一个在奋力地追,一个在没命地逃;一个急于表白、急于道歉、急于警告,另一个在愤怒地谴责、厌恶地唾弃、恐惧地惊叫。而这一切都在无言之中进行。
一九二七年茨威格发表了他的又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感情的混乱》。顾名思义,这里收集的小说也是偏重感情世界的种种纠葛。其中《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讲一个年轻的赌徒,沉溺太深不能自拔,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出于同情,为了挽救他,给他以温情。然而缱绻柔情也敌不过赌瘾,他终于走上了绝路,开枪自杀。小说着重描写他的一双手,这双手反映出主人公复杂的感情:焦急的等待、迫切的期望、泰然自若、失望颓丧、孤注一掷、心灰意冷。这种病态的激情在生活中有,在伟人身上也有表现。俄国伟大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度是个赌徒,曾在一夜之间把一切全都输光。这种内在的激情是人的内心世界的组成部分。
茨威格的中短篇小说不仅限于以上三部小说集;还有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散见于报纸杂志,反映生活的不同侧面,表现不同人物和题材。
茨威格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象棋的故事》,是一篇优秀的反法西斯小说。它和为数甚多的反映法西斯暴行的文学作品不同,不是着力描写集中营里党卫军如何施虐,集中营外盖世太保如何疯狂,不描述人们熟知的皮肉痛苦,无数的鲜血、酷刑,无数的呻吟、哀号,而突出的是法西斯的“文明”的暴行。看上去不打不骂,也无强制苦役,不受冻,不挨饿,单人独住,不上手铐脚镣,没有威胁恐吓,然而这种无形无声的酷刑对人的精神摧残,比严刑拷打有过之无不及。他让人看到,与世隔绝,被人遗忘,生活在真空、虚无之中,会对人的心灵造成多么难以忍受的压力,对人的心灵造成多么巨大的摧残。小说通过主人公B博士的命运让人信服地看到这种酷刑,虽然无声无形,却比有声有形更为凶残!
文艺创作不可能不师法前辈,问题在于如何广采百家之精华,形成独特的风格。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创新绝不意味着割断历史、不要传统。茨威格的创作究竟算是哪一家哪一派?他认真学习过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司汤达,同时又热衷于翻译维尔哈伦、魏尔兰、保尔·瓦勒里。他研究过尼采的哲学,也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学说。他对现代派作家、艺术家的艺术创新,揭露社会的独特手法颇为赞赏。能说他是现代派?可是他对歌德推崇备至,他作品里有非常明显的古典文学烙印。能说他是古典文学的嫡传弟子?我们于是想到海涅的一个具有真知灼见的论断:“对每个天才都必须进行研究,都只能以他想干什么来评判他。这儿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是:他有没有掌握表现自己思想的手段?他是否使用了正确的手段?这样做才算脚踏实地。我们不再以主观的愿望去框别人的形象,而是努力理解艺术家在体现自己的思想时所拥有的天赋的手段。”
茨威格并没有在表现方式上标新立异。他整个的倾向是写实的,离奇晦涩、怪异神秘的东西与他无缘。尽管他写的人物是被生活压成奇形怪状的畸形人,他们的心灵是扭曲的,但是对他们的表达和描述并不古怪亦不荒诞。他并不是把一些脓血污秽当作珍奇颇有得色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是在描写他们的伤痕和血迹的同时,对他们的不幸倾注了满腔同情。这就不同于自然主义。自然主义者,正如梅林所说,兴致勃勃地去描写肮脏病态的东西,仿佛这不加选择的客观描写本身便是目的。同时也不同于日后的新写实主义,这些人早已心如槁木死灰,可能是哀极而心死,作品有一股冷峻肃杀之气,令人心悸颓丧,悲观消沉,似乎业已看透人生,故而调子低沉。而茨威格的作品里有一股激情,在黑暗中有一线光明。在那些人类渣滓身上,他还要去寻找一丁点可以肯定的符合人性的东西。这样人们的失望之中还有一点希望,在颓丧之余还有些许慰藉。这就是他称之为理想主义的东西。
茨威格善于采百花之蜜,取百家之长来为己所用,并且予以发展,成为独创。在他的小说中,例如《夜色朦胧》的开头,不仅可以看出印象主义手法的痕迹,甚至可以追溯到德国浪漫主义大师的文学宝库,但是故事的完整、情节的安排、诗意的气氛,又可以看出古典大师的影响,合在一起就形成他自己独特的风格。
茨威格的作品偏重感情生活,着重内心世界。在他的小说里,没有众多的人物,没有宏伟的场面,没有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的情节,功夫在内心矛盾的刻画和描绘,内心世界的发掘和解剖。他不仅善于运用内心独白,也善于运用情景交融的客观描绘或第三者叙述等手法。总之,为了达到目的,任何艺术手段均可为我所用。不是为技巧而技巧,而是有自己的艺术目的、思想目的。抒情的气氛,生动的情节,深刻的心理刻画,丰富的思想内涵,全都包括在内。而这一切恰好是各种读者从自己不同的艺术趣味的角度出发都会欢迎的。这就是他成功的秘诀。
茨威格着重刻画内心,但也不忽视故事情节,他喜欢以第一人称叙述,而为了使人物能真的倾吐衷情,必须设置特殊的环境。叙述者不可能无动于衷地叙述,再客观也难免有主观感情色彩。以《马来狂人》为例,这些情节实在也是心理分析所必需的。我们从茨威格得到的启发是:对任何技法不存偏见,不以个人爱憎决定取舍。现代派文学的手法当年对茨威格而言,是真正的新奇,真正的新颖。他吸取其中的滋养,可并未变成它们的奴隶。就题材而论,他并不限于施尼茨勒的“爱与死”,就技法而论,他也没有写过一篇纯“内心独白”的小说,便是心理分析法,他也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通过种种途径来进行,或描写历史画卷,或刻画内心活动,或用情景交融的手法,而且特别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小说总笼罩着一股或浓或淡的诗意气氛,这大概和他从写诗起家是密不可分的。
心理分析是茨威格小说的一大特点,意识流的手法也是茨威格经常采用的手法,人们往往把茨威格的作品当作弗洛伊德学说的注解,仿佛茨威格也是一个典型的意识流派小说家。可是罗曼·罗兰说:“能用一个定义全面概括的作品,都是毫无生命的死物。”茨威格的作品恰好充满生机,半个世纪来,读者对之始终兴趣盎然。显然,茨威格学习了意识流派的手法,而没有亦步亦趋地模仿这一派的写作技巧。了解一下茨威格对意识流小说的态度,有助于进一步了解茨威格。
意识流小说对传统的小说而言,是一个突破,是一种变革,有别于传统,开拓了新的天地,展现了新的有待开发的处女地,也就是茨威格在评价弗洛伊德时说的那些“显现在地上,又深埋在地下”,被人“庄严地宣布为禁区”的“情欲世界”。照理这样的小说应该是人们喜闻乐见、百读不厌的读物才是,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举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为例,关于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很多学者在文学史和文学专著里面都有很多论述,我们就不在这里一一列举,只介绍一下茨威格自己对这部小说的评论。
一九二八年茨威格读了《尤利西斯》以后,写了一篇《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简介》。文章一开头茨威格便写道:
“使用说明:请先找一个结实的支点,这样在阅读这部篇幅无比浩瀚的长篇小说时,不必从头到尾把书捧在手里,因为此书几乎长达一千五百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活像一个铅块。”他提到,有人把这本书捧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散文作品”和“我们时代的荷马史诗”。他警告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心里不要产生“稀奇古怪的种种期待”。而要“拿出全部耐心和公正(因为阅读时也会恼火)”,然后再开始阅读。第二部分,他提到:“种类: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吗?不是,根本不是:这是从人的精神里产生出来的一团混乱,是一首宏伟壮观的狂想曲,是在头脑里演出的稀有罕见的瓦尔普吉斯的狂欢之夜
,一部描写心理状态的电影,它以飞快的速度一掠而过,微微震颤。与此同时,辽阔宽广的心灵景色充满了才气横溢、灵巧精美的细节描绘,摇摇晃晃地从你眼前闪过,双重的思想、三重的思想、各式各样的思想重叠映现,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蜂拥而来。是心理学的一次纵酒狂欢,配备了一台新式技巧的速拍缓映机,把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内心波动都分解成它们所含有的原子。是潜意识的一支塔兰苔拉舞曲,奔放,疯狂,各种念头飞快旋转,汹涌奔流,把正好横在路上的一切,不加选择全都一起冲走,最崇高的思想和最平淡的想法,光怪陆离的念头和弗洛伊德式的观念,神学著作和淫秽文字,抒情的典雅词句和马车夫的粗鄙俚语,全都混杂在一起——可以说是一片混沌,但是它并不是一个酩酊大醉的兰波
式的头脑做的一场昏梦,酒意正浓,昏昏沉沉,鬼迷心窍,神志不清,而是由一个思想犀利、讥诮成性、玩世不恭的知识分子放肆大胆地故意安排的。读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大声喊叫,恼火得暴跳如雷,你会疲乏不堪,又感到被人一鞭抽醒,最后昏昏欲睡,仿佛乘坐了十小时旋转木马,或者一刻不停地在听着音乐,先是那种刺耳的、笛音一样尖利的音乐,然后又是鼓号齐鸣震耳欲聋的音乐,爵士乐队奏出的粗犷狂野的音乐,可是自始至终是詹姆斯·乔伊斯的有意识地现代化了的语言音乐,在这里投身到一种精巧至极的语言狂欢会中去,这是曾经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里进行过的最为精巧的语言狂欢会之一。在这本书里,有一些英雄主义的东西,同时也有一些东西抒情地模仿着艺术,所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一片混乱,是黑乎乎的一大团,在这里面魔鬼以最最放肆大胆、最最挑动人心的方式,嘲弄着神圣的精神,怪里怪气地扮演着精神,然而,这是空前绝后的,难以重复的,新颖别致的。”
最后茨威格对这本书进行了一个综合的评述。“综述: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一本空前绝后的奇书,奇幻无比,只许出自这一个人的手笔,这是一个顽强的个人主义者,一个独来独往的天才所进行的英雄主义的试验。没有荷马史诗的特点,丝毫没有。荷马的艺术在于脉络清晰,线条纯净,而这张荧光闪烁的屏幕,反映的是精神冥府,正是由于它画面飞驰而过,才吸引着人们的心灵。”茨威格在这里明确指出,这本书是个“绝无仅有的试验,任何比较都无法进行”。尽管他在全文的最后提到:“人类将像对待一切神秘莫测之物一样对它肃然起敬,反正今天已经如此,人类向这个偏执的、猛烈的、诱人的成就致敬,向詹姆斯·乔伊斯表示敬意,敬意”;但是他在结尾之前却预言,乔伊斯的试验是无法模拟,因而也不会传宗接代的。茨威格说,乔伊斯的这本书“和谁也不配对,大概因而也不会产生后代”。
茨威格以他独特的语言,对这本小说,对这样一种所谓纯意识流的小说进行了极为深刻的分析。既然我们写作是为了赢得读者,是为了让读者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么我们就不能把我们的作品创造得和真正的意识流那样混杂。文学毕竟不是杂乱的人的意识的翻版,这样做就完全违背了文学的初衷,完全失去了文学的价值。所以,尽管茨威格在这里也使用了相当多肯定和褒扬的言辞,但实际上他认为这种作品和文学史上的大师们的名著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它不同于荷马史诗,也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它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能成为文学史上一个异象,而不可能成为人们学习的范文。它注定是没有后代的。
事实上现代文学中涌现出来的脍炙人口的作品,几乎都采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但是没有一个作家会头脑发昏到去模仿《尤利西斯》的地步。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意识流或者内心独白,作为表现人们内心世界的文学技巧和手段是成功的、有效的,但如通篇以再现人的意识的杂乱无章为目的,恐怕很难成功。
文艺毕竟不是哲学、政治,单单运用思维而不诉诸人的感情,很难发挥文艺的功效。席勒说悲剧能给人以快感,使人的心灵涤荡,起到净化的作用,就是建立在文艺有动人心魄之力这一前提之上。而要刻画人的感情,必须展示人们的内心世界。茨威格的长处,恰好在于表现人们心灵时的深度。他是出于这方面的需要才采用心理分析、内心独白这些手法。他不是小说写作技巧的革新者,而是运用多种表现手法取得成功者;他不去追求形式的新,而是追求内容的新,只有内容上达到了新颖和深邃,作品才会厚重并吸引人。
这些特点,使得茨威格的作品在今天还深受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几十年来,茨威格在中国找到越来越多的热情读者,证明他的优秀作品已经越过不同语言、不同文化和自然条件造成的鸿沟,使他成为中国作家和中国读者的挚友。但愿这本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能为他在中国赢得更多的知己。
张玉书
二〇〇六年一月于蓝旗营
是不是风儿吹来,又把雨意带到城市的上空,所以骤然间我们屋里变得这样昏暗?不!空气纯净如银,宁静安谧,这是今年夏季少有的好天气,但是天色已晚,我们竟然没有觉察。只有对面屋顶的窗户还闪烁着淡淡的落日余晖,屋脊上方的天空已经布满了金色的烟霞。再过一小时就要暮色四合。这真是奇妙的一小时,因为再也没有比渐渐消退、渐渐黯淡的颜色看上去更美丽的了。然后屋里便是一片昏黑,暮霭从地面冉冉升起,最后浓黑的浪潮无声无息地击向四壁,把我们载入深沉的黑暗。这时候倘若有两个人相对而坐,无言相望,就会觉得对方那张亲切的面孔显得比原来更加苍老、更加陌生、更加遥远,仿佛彼此之间从来也不怎么熟识,好像隔着一个辽阔的空间和许多年月在遥遥相望。可是你说,此刻你不愿保持沉默,否则听到钟表的嘀嗒声和彼此的呼吸声心情会过于苦闷,钟表把时间切成千百个细小的碎片,而寂静中响起的呼吸声听上去颇像病人的呻吟。要我现在讲点什么给你听,好啊。当然不是讲我自己,因为我们生活在这里,一座城市紧挨着另一座城市,无尽头地延伸,是没有多少生活经历的,或者说,我们觉得生活是这样平淡,因为我们还不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此时此刻,其实最好缄默不语,可我偏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我希望,这个故事也染上一抹温暖的、柔和的、波动的朦胧的光,这朦胧的光像一层帷幕正在我们窗前飘动。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我记得,今天下午天时还早,我只是在这儿坐了一阵,看了会儿书,然后撂下书蒙蒙眬眬地陷入梦幻之中,也许业已进入梦乡。突然我看见这儿有人影晃动,他们沿着墙壁一掠而过,我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可以看见他们的举动。可是等我正想目送这些行将消逝的人影时,我倏地惊醒,又是孑然一身。那本书已掉在我的脚边。我拾起书来,寻找方才的人影,我在书里再也找不到那个故事。仿佛这个故事已从书的篇页里落进我的手里,或者书里从来就没有那个故事。说不定我是在梦里见到的或者是在哪一朵五彩缤纷的云彩里读到的,这些云彩今天从遥远的国度飞到我们的城市,把长久以来压抑着我们的雨意带走。或许我是由那首朴素的古老歌曲听到这个故事的,那轧轧作响的手摇风琴不是正那样忧伤地在我们窗下演奏着这支歌吗?或许是有人多年前把它说给我听的?我记不清了。这种故事常常涌到我的面前,我像戏水似的让这些故事里发生的事情从我指缝里流去,没有抓住它们,就像人们从麦穗和长茎花卉旁边走过,轻轻抚弄而不攀折一样。我只是在梦中经历了一番这个故事,先是一幅突兀而起、色彩斑斓的图画,渐渐引到一个比较柔和的结尾,可是我没有攫住它。然而你今天要听我讲个故事,我现在就把它讲给你听,此时此刻,朦胧的夜色已经使我们心里渴望见到五光十色、流动活跃的东西在我们眼前熠熠发光,并在灰暗中变得越来越黯然失色。
我该怎么开头呢?我觉得,应当把一个瞬间从黑暗中突显出来,突出一幅图画和一个人,因为在我心里这些古怪的梦境也是这样开头的。现在我可想起来了。我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正从一座府邸宽阔的台阶上走下来。时间是在夜里,只有微弱的月光,可是我像用一面雪亮的镜子把他那柔软灵巧的躯体照得轮廓分明,把他面部的特征看得一清二楚。他美得异乎寻常。黑色的头发梳得带点稚气,平平地垂落在有点过于高爽的额头上。在黑暗中,他向前伸出两手,为的是感受一下被太阳晒透了的空气的温暖,这双手非常娇嫩秀气。他的步态迟迟疑疑。他像做梦似的走下台阶,走进这座有许多圆形树木在飒飒作响的大花园,唯一的一条宽阔的大路像一道白色的小桥横贯全园。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发生在昨天呢还是发生在五十年前,我也不知道发生在哪里,可是我想,一定是发生在英格兰或者苏格兰,因为只有在那儿我才看见过这么高耸的、用大方石块砌成的府邸,远远望去,犹如城堡,有一股凛然逼人之势,走近细看,才觉得姿容顿改,下面是风光明媚繁花似锦的花园。是的,现在我确切知道,故事发生在苏格兰高原,因为只有在那儿夏夜才这样明亮,天上的苍穹发出乳白的光辉,活像一块蛋白石,田野也从不完全变黑,天地万物都像从里向外微微发光,只有阴影活像巨大无朋的黑鸟,降落在明亮的平原上。是发生在苏格兰,啊,现在我非常、非常肯定地知道是在那里,如果我努力一下,我也能想起这座伯爵府邸的名字和这个少年的姓名,因为现在似乎有一层黝黑的硬皮从我的梦境脱落,一切我都感觉得如此清晰,正如这不是我臆想出来的,而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整个夏天,这个少年在他那已经出嫁的姐姐家里做客,按照高贵的英国世家的亲切友好的方式,他不是独自度假;晚上餐桌旁聚集着共同行猎的朋友和他们的妻室,还有几个姑娘,都是亭亭玉立的美女,她们的欢声笑语和青春活力在古老的墙垣之间回响,使人觉得笑声悦耳,而不感到喧闹烦人。白天马儿往来奔驰,猎犬套上皮带,那边河面上有两三条小船在闪光:欢快活跃而不忙乱的生活使每天的节奏轻快惬意。
可是此刻已是晚上,早已席终人散。先生们坐在客厅里,抽烟玩牌;直到午夜为止,白晃晃的、边上微微颤动的光柱从灯光辉煌的窗口一直投向花园,间或也夹杂着一串响亮的、欢畅的笑声。太太们大多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里,说不定还剩一两位留在前厅里闲聊。所以一到晚上,这个少年便是独自一人。按他的年龄,他还不能和先生们混在一起,即使让他去,也只许待一会儿。他又害怕待在太太们的身边,因为往往他一打开房门,太太们便突然压低声音,他感觉到,她们正在谈一些不该让他听的事情。其实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跟太太们待在一起,因为她们问他问题的时候,就像问孩子似的,而听他回答的时候也总是爱答不理的,她们只是没完没了地差他干这干那,然后向他道谢,好像他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所以他刚才就想干脆上床睡觉,而且已经沿着盘曲的楼梯上楼去了,可是屋里太热,空气滞重,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白天忘了把窗关上,屋子叫太阳足足晒了一天,桌子摸上去烫手,床上热得像个火炉,四壁发出一股股热气,屋里每个犄角、每块窗帘都散发出闷人的气息。再说,时间还早——夏夜像一支明亮的烛光在屋外闪耀,是那样的安静,没有一丝风儿,静得俗念全消。少年又从那府邸高高的台阶上走了下来,走进花园。苍穹发出乳白色的微光,像圣人头上的祥光似的,覆盖在黑黝黝的花园上方,千百朵看不见的花朵里沁出一股浓烈的芳香,诱人地向他袭来。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十五岁的少年,心情纷乱,他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的嘴唇颤抖不已,仿佛想向黑夜诉说什么,或者想举起双手,或者久久地紧闭双眼,似乎在他和这宁静不动的夏夜之间有一种神秘的、亲切的东西,想说句话,或者做个手势,以示问候。
少年慢慢地从那宽阔的、敞开的大道折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径,路边树梢上泛着银光的枝叶,似乎在高处拥抱,而树下夜色正浓,漆黑一片。周遭寂静无声。只有沉寂的花园里惯有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嘤嘤声,那种像细雨落在嫩草上、草茎互相轻轻触动发出的嗡嗡作响的轻微震颤,向那踽踽独行的少年拂来,他正完全沉湎于快意的、不可捉摸的忧伤之中。有时候他轻轻抚摩一下一株树,或者停住脚步,谛听一下这轻微的响声。帽子压着他的额头,于是他把帽子摘下,露出他那血液涌流的太阳穴,任睡意惺忪的晚风轻轻抚弄。
他迈步走进树荫深处,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他身后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悚然一惊,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色人影,飘飘渺渺地向他挨近,一转眼,那人影已到他跟前,他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已经被一个女人紧紧搂住,可是并未感到任何暴力。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女性肉体使劲地贴着他的身体,一只纤手迅速地哆哆嗦嗦地抚摩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后扳: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嘴上贴过来一枚陌生的、绽开的佳果,这是两瓣颤动不已的芳唇,用力地吮吸着他的嘴唇。这张脸离他的脸这么近,他无法看清那脸上的轮廓。他也不敢去看那张脸,因为一阵寒战透过他的全身,他似乎痛楚地紧闭双眼,身不由己地让自己成了这双灼人的嘴唇的战利品。他的双臂于是迟迟疑疑笨手笨脚地抱住这个陌生女郎,然后猛地一下,像醉酒了似的把这个陌生的娇躯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双手贪婪地沿着柔美的曲线游动、停顿,又哆哆嗦嗦地继续移动,越来越狂热,越来越激烈。此刻这女郎的娇躯重重地压在他的胸上,使他陶醉。她越来越使劲,已经完全压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渐渐向后倾倒。这个女郎沉重地呼吸着,在她那娇躯的重压之下,他觉得自己不知怎的往下一沉,身子向下坠落,他的双膝已经支持不住。他一无所思,既不想这个女郎是怎么到他身边来的,也不想她叫什么名字。他只是闭着双眼,从这两片吹气若兰、温馨湿润的樱唇上把热切的贪欲痛饮到自己心里,直到酩酊大醉,身不由己,毫无知觉地驱向一股无比巨大的强烈激情。他仿佛觉得天上的群星突然坠落,在他眼前闪烁不定、耀眼生辉,他触及的一切,全都像火花似的颤动不已,迸发火光。他不知道,这一切持续了多久,他这样被柔软的娇躯缠着,是不是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或者只不过几秒钟之久。在这场狂热的、销魂荡魄的搏斗当中,他感到身上的一切全都熊熊燃烧,全部心神都消融在一股奇妙的、神志晕眩的感觉之中。
接着,蓦然间,炽热的锁链挣断了。紧紧压着他前胸的人儿猛地松开,这个陌生女郎简直像发怒似的撑坐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她早已像一道白光一闪,飞快地穿过树丛,他还没来得及举起双手去抓住这道白光,它早已无影无踪了。
这究竟是谁?这一幕到底延续了多少时间?他迷惘地昏乱地扶着一棵树站立起来。他那滚烫的头脑慢慢地恢复了冷静的思考:他的一生似乎一下子向前移动了千百个小时,他曾经乱糟糟地梦想过的女人和激情种种,莫非突然之间都成了现实?抑或这仅仅是一场幻梦?他摸摸自己的身上,伸手抚摩自己的头发。可不是,在那怦怦跳动的太阳穴旁边还是湿漉漉的,这是他俩刚才跌进青草里,沾了草上的露水以后才变得又湿又凉的。于是一切又像闪电似的在他眼前出现,他觉得他的嘴唇又在发烫,他又呼吸到从窸窣作响的衣裙里散发出来的令人销魂的幽香,他尽量想要回忆起每一句话,可是一句话也想不起来。
现在他一下子吃惊地想起,她什么话也没说,连他的名字也没叫一声;他只听见从她嘴里溢出的阵阵呻吟,以及拼命屏住的乐极而发的啜泣,他只闻到她那凌乱的秀发发出的芳香,他只感到她的酥胸灼热地压在他的胸上,还有她那丰腴光滑的肌肤。她的娇躯,她的呼吸,她那全部震颤的感情全都为他所有,可是他丝毫也想象不出,这个在黑暗之中用她的爱情向他发起袭击的女人究竟是谁。而他现在嗫嚅着想叫出一个名字,以便称呼他的惊愕,他的幸福。
他于是觉得,方才突然之间和一个女人所经历的这件闻所未闻的事情,和那个在黑暗中用诱人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熠熠发光的秘密相比,是多么贫乏,多么微不足道。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他飞快地把一切可能性全都想了一遍,把住在这个府邸里的所有女人的形象全都召集到他眼前;他想起每一个奇特的时刻,从回忆中挖掘每一次和她们的谈话,回忆起可能卷进这个哑谜的那五六个女人的每一次微笑。也许是年轻的E伯爵夫人,她常常那么厉害地呵责她那日益衰老的丈夫;或者是他叔叔的年轻的妻子,她的那双眼睛温柔得出奇,可是又呈现出虹霞般的光泽;要不就是——想到这里他吓了一跳——那三姐妹中的一个?他的三个表姐,她们全都娴雅端庄,神情高傲,态度凛然,彼此是那样相像。啊,不可能,她们全都冷若冰霜,稳重审慎。自从秘密的烈焰在他胸中燃烧,闪烁不定地落进他的梦境,他是多么羡慕这三个表姐啊,她们是那样的平静,头脑一点也不发昏,心中也不存任何欲念,或者显得欲念全无,而他对自己心里萌发的激情怕得要命,就像害怕一种疾病一样。可是现在呢?她们所有这些人当中究竟是谁这样善于装假啊?
这样死死地追问渐渐地消除了他血液中的醉意。夜已深,玩牌的大厅里已经灯灭人静,在这府邸里只有他独自一人还醒着,就他一人——也许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不知名的女人。疲劳轻轻地催逼着他。何必再想个没完?明天早上一道目光,睫毛间的眸子一亮,悄悄地握一握手,就会向他透露全部秘密。他做梦似的精神恍惚地走上楼梯,就像他先前精神恍惚地下楼一样,可是此时和刚才又是多么不同啊。他周身的血液还在微微地激动,晒热了的房间他此刻觉得已经爽朗凉快多了。
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楼下马匹已在用马蹄使劲地踏地刨地。他听见笑语喧哗,当中夹着他的名字。他翻身起床——早饭是已经错过了——飞快地穿好衣服,奔下楼去,大家在楼下乐呵呵地迎接他。“懒龙出窝了。”E伯爵夫人冲着他笑道,两只明亮的眼睛充满了笑意。他贪婪地盯着她的脸,不,不是,不可能是她,她笑得太无拘无束了。“做了个香甜的美梦吧!”他叔叔的年轻妻子揶揄道,他觉得她的娇弱的身躯显得过于瘦小。他带着疑问的神气逐一打量她们的脸庞,但是没有一张脸向他报以嫣然一笑。
他们骑马到乡间去。他仔细谛听每一个人的嗓音,仔细窥看骑在马背上的女人身体摆动时的每一根线条,每一道波纹;他注意她们的每一个扭动,注意她们如何举起手臂。中午在饭桌上谈天时,他弯过身子,凑得近些,想去闻闻她们芳唇里吐出的芬芳气息或者头发里逸出的浓香,但是一无所获,什么东西也没有给他一个信号,一个可以供他炽热的思想跟踪跃进的细微的痕迹。漫长无边的白昼终于挨近夜晚。他想拿起本书来读读,可是书里的字行都从边上滑去,突然把他带进花园,又是黑夜,奇怪的黑夜,他感到自己又被那无名女人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他于是从他瑟瑟直抖的手里放下书本,想走到池塘边去。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突然之间,已经站在碎石路上那老地方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神不守舍,两手直打哆嗦,不停地东摸西摸,像受人追捕似的,两只眼睛怯生生地缩进垂落的眼帘底下。等到大家终于,啊,终于都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他才满心欢喜,马上逃出房间,溜进花园,在白色的小道上来回踯躅。这条小道仿佛一层乳白色的夜雾在他脚下微微发光,他踱来踱去,踱来踱去,走了几百个、上千个来回。客厅里已经点灯了吗?不错,这些灯终于都点燃了,二层楼上几个黑洞洞的窗口终于也发出了灯光。太太们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卧房。现在如果她要来,只消再过几分钟就行了,可是现在每一分钟都显得无比的漫长,简直叫人焦灼难耐。他又走来走去,仿佛被秘密的绳索拴着,扯得他这么走过来走过去。
忽然,那白色的人影一闪,迅疾地从台阶上飞了下来,快得他都没法把她看清。她像是一缕月光,或者是一条失落在树丛之中、迎风飞舞的纱巾,被一阵迅急的轻风吹送,此刻,此刻投入他的怀抱,他的双臂像猛兽的利爪,急切地把这野性的、因为快步奔跑而心脏迅猛跳动的娇躯紧紧地抱住。这温暖的波涛出乎意料地击在他的胸上,使他由于这甘美的一击而以为晕了过去,一心只想沉湎在幽暗的欢乐之中,而这一切又和昨天一样,只是短短的一瞬。可是接着猛地一下,醉意顿消,他控制住他炽烈的火焰。不,千万不要迷失于这奇妙的销魂荡魄的境地,在没有弄清楚这个肉体究竟叫什么名字之前,千万不要屈服于这两片使劲吮吸的芳唇,这个肉体现在跟他贴得这么近,以致他觉得这颗勃勃直跳的陌生的心脏是在他自己的胸中搏动!她吻他的时候,他把头往后仰,想看看她的脸,但是浓荫降落,在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和乌黑的头发交织成一片。纵横交错的树叶枝丫过于浓密,而为浮云遮掩的月亮光辉又过于幽微。他只看见一双眼睛在忽闪忽闪地发亮,活像一对晶莹夺目的宝石深深地镶嵌在一大块光泽朦胧的大理石的什么地方。
他一心想要听她说句话,哪怕只是从她嗓子眼里迸出一字半句。“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他要求知道。但是这张柔软、湿润的嘴只报以热吻,却只字不吐。他硬要逼她说出一声,逼她发出呼痛的叫喊,他掐她的胳臂,把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肉,但是从她那使劲屏住的胸口里他只感到吁吁娇喘、炽热的呼吸和死不吭气的芳唇的闷热,这两片芳唇有时发出轻轻的叹息。他不知道是由于痛苦还是因为快乐,他对于这倔强的意志一筹莫展,无力制胜,这可使他发了狂,这个黑暗中的女人得到了他,却没有向他暴露自己是谁,对于她那贪欲强烈的肉体,他的力量是无限的,但要得知她的名字,却毫无办法。他心里不由得怒气横生,他于是抗拒她的拥抱;可是她,感觉到他的手臂渐渐松弛,觉察到他的烦躁不安,便伸出她那兴奋的纤手,抚弄他的头发,像是抚慰又像是引诱。他感觉到,那纤纤的手指一掠过去,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叮叮作响,发出金属声,是一枚圣像,一枚金币,虚悬在她的手镯上。他立即心生一念。他像被极端狂热的激情所攫住,把她的手拼命贴在他的身上,同时把那枚金币深深地压进他那半裸的胳臂,直到金币的表面印进他的皮肤。现在他已经对一个记号满有把握,既然这个记号已经印在他的身上,他也就顺从地屈服于方才被遏制住的激情。于是他深深地逼进她的肉体,从她的芳唇吮吸极度的欢乐,默默无言地把这娇躯紧紧拥抱,全身心地投入这神秘肉感的狂焰中去。
等到后来她像昨天一样突然一跃而起,快步逃走的时候,他也并不设法拉住她,因为对那个记号的好奇心在他血液里沸腾。他飞步冲进自己的房间,把发出幽暗微光的油灯拨得光芒四射,然后贪婪地低下头去,看那枚金币在他胳臂上刻下的印记。
印记已经不大明显,边上的纹路已经消退,但是有一角还很鲜明,印出红色的痕迹,清晰可辨。边上磨得有棱有角,这块金币想必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和一便士的硬币差不多大,只不过更加轮廓分明,因为在这儿和突出部分相应的坑洼还刻得很深。这个印记像火一样灼人,他这样贪婪地仔细观看,这印记突然像伤口似的作痛,只有把手浸入冷水,这种火烧火燎的疼痛之感才会消失。这枚金币是八角形的:他现在感到确有把握。他眼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辉。明天他将知道一切。
第二天早上他是最早坐上餐桌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太太小姐们当中只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小姐,他的姐姐和E伯爵夫人坐在桌旁。她们大家都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谈天说地,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样他倒可以更加方便地从旁观察。他的眼光迅速地扫向伯爵夫人纤细的手腕:她没戴手镯。这下子他才能平静地和她谈话,但是他的眼睛一个劲地焦灼不安地向门口张望。三姐妹,他的表姐们这时一同走了进来。他又开始感到忐忑不安。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她们的手镯,都塞在袖子里,可是她们很快入了座。坐在他正对面、长了一头栗色头发的是吉蒂,玛尔哥特是金发姑娘,伊丽莎白的头发是那样的明亮,在黑暗中像白银一样发光,而在阳光照耀下,则像金水在那儿流淌。她们三个都像往常一样冷淡,沉默,庄重,不可侵犯。他最恨她们这股神气,因为她们比他大不了多少,几年前还跟他在一起玩呢。他叔叔的年轻妻子还没有来。少年的心变得越来越不安,因为他感到很快就要见分晓,一下子他反而喜欢这种秘密的谜样的痛苦呢。但是他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心,飞快地沿着桌边瞟来瞟去,女人们的手静静地放在那洁白发亮的桌布上,或者缓缓地挪动,就像船儿在波光粼粼的海湾里游弋。他只看见这一双双纤手,他觉得这些手蓦地都变成了活人,就像一座舞台上的人物,各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为什么他的血液在他的太阳穴上这样怦怦直跳?他大吃一惊,发现他的三个表姐都戴着手镯,这三个神情高傲、外表上这样无懈可击的女人,他一直以为她们非常倔强非常内向,即使在孩提时期他也这样认为,可现在她们当中有一个肯定是那个女人,这个念头使他迷惘。那么究竟是哪一个呢?吉蒂他最不熟悉,因为她年纪最大,是吉蒂呢还是态度凛然的玛尔哥特呢?还是说竟是小伊丽莎白呢?她们当中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敢指望。他内心深处暗自希望,她们谁也不是,或者说他不愿意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可是现在强烈的欲望又攫住了他。
“我可以请你再给我一杯茶吗,吉蒂?”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嗓子眼里塞了沙子似的。他把杯子递过去,这下她可得举起手臂,伸过桌面,一直放到他的面前。现在——他看见一个圣牌在手镯下面来回晃荡,他的手一时僵住了,可是不对,这是一块镶嵌呈圆形的绿宝石,碰在瓷器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的眼光感激地扫了一下吉蒂的褐发,像是亲吻一样。
片刻时间,他屏住呼吸。
“劳驾给我一块白糖好吗,玛尔哥特?”对面桌边一只狭长的纤手像从睡梦中惊醒,伸出去,握住一个银盒,把它递了过来。瞧——他的手微微一颤——在手腕缩进袖子的地方,他看见从一个镂刻精致的手镯上垂下来一块古老的金牌,磨成八角形,一便士那么大小,显然是件家传的饰物。这可是八角形的啊,尖角都很锋利,昨天都印到他的肉里去了。他的手稳不住,夹白糖的夹子两次都夹偏了,最后才让一块糖掉进他的茶里,可是忘了去喝它。
玛尔哥特!这个名字烧灼着他的嘴唇,极度意外,他几乎发出一声惊呼;可是他咬紧牙关。此刻他听见她说话——他觉得她的声音是这样的陌生,就像有人从一个讲台上在向下说话似的——冷漠地,深思熟虑地,略微开几句玩笑,可又是那样的镇静自若,使他简直不由得对她在生活中这样善于撒谎作假感到毛骨悚然。这难道果真是昨天晚上被他压得娇喘吁吁的女人吗?他狂饮过她那湿润的芳唇,她在夜里像头猛兽似的向他扑来,果真是她吗?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两片嘴唇。可不是,那股倔强劲儿,那种缄口不语的脾气,只可能隐藏在这两片薄薄的嘴唇上,可是那炽热的烈焰又向他泄露了什么呢?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她的脸庞,好像他第一次看见这张脸。他心里欢呼雀跃,高兴得浑身战栗,几乎掉下泪来。他第一次感到,她带着这种高傲的神气是多么娇美,深藏在她的秘密之中,给人扑朔迷离的印象,又是多么诱人。他乐不可支地用目光细细描摹她那两道秀眉组成的弧形曲线,碰到一个锐角,那曲线又突然向上挑起,他的目光深深挖掘到她那双灰绿色眼睛的阴凉的矿藏中去,吻着她双颊上苍白的、泛出淡淡光泽的皮肤,他的目光把她那绷得很紧的嘴唇幻化成舒开的花瓣,供他亲吻,他的目光掠过她那发亮的秀发,然后飞快地往下一落,于是搂住她整个身姿。只有到此刻他才认识她。当他从桌边站起的时候,他的双膝直抖。他被她的音容笑貌弄得如醉如痴,就像喝了浓烈的酒浆一样。
这时他姐姐已经在楼下呼唤。马匹已经备好,准备早晨出游,马儿焦灼不安地踏着步子,急切不耐地嚼着马勒。他们一个接一个迅速地跃上马鞍,一阵杂沓的马蹄声,穿过花园里宽阔的林荫道。起先马儿踏着急步前进,少年觉得,那均匀的步伐和他周身血液奔腾飞驰的节拍很不协调。可是一出大门,大家就纵马飞奔,从左右两边离开大道,从侧面向下冲进草地,晨光熹微,草地上还蒸发着淡淡的雾气。夜里想必露水很重,因为透过这薄薄的轻纱似的烟雾不时发出闪烁不定的晶光。空气变得无比清凉,就像在一道瀑布附近似的。这密集的一队人马很快就分成几股,宛如一条锁链挣断成五颜六色的碎片。有几个骑士已经消失在树林之中和山冈之间。
玛尔哥特是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她喜欢纵马狂奔,喜欢疾风扑面而来,猛吹她的长发,喜欢这种驱马奔驰时迎风向前的难以形容的美好感觉。在她身后那少年纵马飞奔。他看见她那高傲的身躯挺拔地高踞在鞍马之上,由于马背猛烈的起伏,弯成一根美丽的线条,他有时看见她的脸,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看见她的眼睛在熠熠发光,此刻,她这样热情地痛享她自己的力量,他又认出她来了。他绝望地感觉到他猛然发生的爱情,他的强烈的欲望。一阵猛烈的贪欲向他击来,他一心只想现在突然抓住她,把她从马上拉下来,搂在他的怀里,再一次狂饮她那桀骜不驯的嘴唇,在胸上迎接她那激动的心房发出的撼动人心的搏动。他向马肋抽了一鞭,他的坐骑一声长嘶,跃到前面。现在他就在她旁边,他的膝盖几乎触及她的膝盖,两个人的马镫轻轻地碰在一起。现在他非说话不可,非说不可。“玛尔哥特。”他嗫嚅地说道。她转过头来,两道剑眉高高挑起。“什么事,波普?”她这句话说得冷淡至极。她的眼神又冷又亮。一阵寒噤一直通到他的膝盖。他想说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期期艾艾地说了些往回走之类的话。“你累了吗?”她说道,他感到语气里有点嘲弄的意味。“不累,可是别人都远远落在后面了。”他只是费劲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他感觉到,只要再等片刻,他就要做出非常荒唐的事情来了,要不是冷不丁地向她伸出双臂,要不就是痛哭起来,再不就是举起鞭子向她抽去,鞭子就像通了电似的在他手里直颤呢。他猛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弄得马儿扬起了前蹄。她继续向前奔去,身姿是那样挺拔,高傲,神圣不可侵犯。
其余的人很快就赶上了他,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大声说话,可是他们的话语和笑声像响亮杂沓的马蹄声在他耳边闹哄哄地响着,没往他心里去。他怪自己刚才没有勇气向她诉说他的爱情,逼得她坦白承认,他那想要驯服她的欲望变得越来越猛烈,竟像一幅红色的天幕在他眼前落到地上。为什么他不把她嘲弄一番,就像她用自己的倔强劲儿嘲弄他那样?他不知不觉地驱策着他的坐骑,等到马儿狂奔猛跑起来,他才觉得心里松快一点。这时大家叫他返回来往家里骑。太阳已经爬过山冈,高悬中天,已是正午时分。从田野里飘来一阵浓郁的柔和的芳香,四野色彩缤纷,鲜明夺目,像销熔的黄金刺人眼帘。从地面升起蒸腾的热气和滞重的浓香,汗水淋漓的马匹困顿地踏步向前,发出暖热的汗气,连连喘息。这队人马又慢慢地聚在一起,大家懒得纵声欢笑,也很少开口说话。
玛尔哥特也出现了。她把马骑得口吐白沫。溅在她衣裙上的白沫颤动不已。她的头发拢成一个圆髻眼看着就要散开,只有发夹把它们松松地绾在一起。少年像着了魔似的死盯着这堆编在一起的金发,想到这些头发可能突然散开,掉下来变成凌乱的迎风飞舞的长发,他简直兴奋得发狂。在大路尽头花园的穹形大门已经在望,后面是通向府邸的宽阔大道。他小心翼翼地策马从别人身旁走过,第一个到达府邸,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快步赶来的仆人,等候大队人马回来。玛尔哥特是走在最后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她慢悠悠地策马走来,身子懒洋洋地向后靠着,仿佛在享受了一次极度欢乐之后变得精疲力竭。他感觉到,在她销魂之后,定是这副模样,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她想必就是这副模样。回忆又使他热情激荡。他挤到她跟前去,上气不接下气地扶她下马。
他在扶马镫的时候,他的手使劲地握住她脚腕上娇嫩的关节。“玛尔哥特。”他呻吟了一声,低声喃喃自语。她不搭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从容不迫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一跃下马。
“玛尔哥特,你是多么奇妙啊!”他又一次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目光锋利地直盯着他,眉毛又在额上高高扬起。“我想,你喝醉了吧,波普!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他对她的装模作样怒不可遏,也被激情弄得不顾一切,他把一直还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紧紧地贴在胸上,仿佛要把这只手扎进他胸膛里去似的。玛尔哥特气得满脸通红,狠狠地把他一推,推得他打了个趔趄,接着她就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迅速,迅速得就像闪电一样,所以谁也没有觉察,连他自己也以为,这只是一个使人害怕的幻梦。
他的脸色是这样苍白,接着这一整天他是这样的心神不定,以致金发白皙的伯爵夫人从旁走过时摸摸他的头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他火气大到这种田地,一脚把那叫着跳着向他扑来的狗踢到一边去了,他在玩牌的时候是那样的笨拙,姑娘们都拿他取笑。今天晚上她不会来了,这个念头毁了他,使他情绪恶劣,脾气暴躁。他们大家一起在花园里坐着喝茶,玛尔哥特坐在他的对面,可是看也不看他。他的眼睛却像被磁铁吸引似的一个劲地瞟过去瞅她,可是她的那双眼睛冷冷地活像两块灰色的石头,毫无反应。她这样作弄他,使他又气又恨。看到她神气地转过头去不看他,他握紧了拳头,他感到,他简直会一拳把她打倒在地。
“你这是怎么啦,波普,你的脸色这么难看。”突然有个声音这样说道,说话的是小伊丽莎白,玛尔哥特的妹妹。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道暖热的、温柔的光芒,可是他没有觉察到。他好像觉得给人抓到了什么毛病,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们别拿这些该死的关心来折磨我,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因为伊丽莎白刷的一下变得脸色苍白,别过脸去,嗓子里带着哭声说道:“你这人可真叫古怪。”大家都挺生气地望着他,几乎带着威胁的神气,他自己也感到刚才的行为实在失礼。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向伊丽莎白道歉,从桌子那边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尖刻锋利得活像刀刃,这是玛尔哥特的声音:“其实我觉得波普这样的年纪,可以说是够没礼貌的。根本不应该把他当作绅士看待,甚至不该把他看作成年人。”这番话是玛尔哥特说的,玛尔哥特,她昨天夜里还把自己的嘴唇供他亲吻呢!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天旋地转,眼前升起一片浓雾。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你想必知道得非常清楚,恰恰是你!”他用一种恶狠狠的强调口气说了这番话,站起身来。动作太猛,身后的椅子也给掀倒了,可是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然而,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一到晚上,他又站在楼下的花园里,祷告上帝,让她务必前来。说不定她做的一切只是骗人,只是倔强,不,他再也不问她,再也不折磨她,只要她来,只要他在嘴上又能感觉到她那柔软、湿润的芳唇表现出来的那种激烈的贪欲,这种贪欲说明了所有的问题。时光似乎已经沉沉入睡,黑夜像头懒洋洋的没精打采的野兽匍匐在府邸前面:时间真是长到荒谬的地步。周围草丛里发出的轻微的嘤嘤声似乎被许多嘲弄的声音所激发,纷纷蔓蔓的树枝丫杈像爱嘲弄的人手在轻轻摆动,戏弄着自己的阴影和射来的灯火的微光。虫声四起,乱成一片,听起来觉得陌生,比万籁俱寂更加激起人们心里的痛楚。一会儿,从对面乡间传来几声犬吠,一会儿一颗流星飞箭似的横越中天,坠落在府邸后面的什么地方。夜色显得越来越明亮,投在路上的树荫变得越来越黑暗,而这轻微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杂乱。忽然间,浮荡的行云又遮住天穹,使四野沉浸在幽微、哀伤的黑暗之中。寂寞之感痛楚地落在炽烈的心上。
少年不住地徘徊,步子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有时候他愤怒地猛击一棵树,或者用指头把树皮揉得粉碎,他搓揉得那样狠,连指头都磨出血来了。不,她不会来了,他心里知道这点,可是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因为要是不来,她就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来了。这在他一生中可是最最痛苦的时刻。他还年轻,年轻极了,所以他狠命地扑倒在潮湿的苔藓地上,双手使劲地刨着泥土,泪流满面,轻声地、伤心地抽泣个不停。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今后也再不会这样哭泣。
突然,树丛中轻轻地发出咔嚓一声,把他从绝望中唤醒。他翻身跳起,向前伸出双手瞎摸一气,忽然——有什么暖烘烘的东西向他胸前猛地一撞,这是多么美妙的一撞啊——他梦寐以求、想得发疯的那个娇躯又拥在他的双臂之中。他的喉头发出一阵呜咽,他整个身体化为一阵异常激烈的痉挛,他把这个亭亭玉立、肌肤丰腴的娇躯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搂得这样蛮横,以至于从那陌生、沉默的芳唇里迸发出一声呻吟。他一觉得他的力气使她发出呻吟,便立刻知道,他已经主宰了她,而不像昨天前天那样,成了她乖戾脾气的战利品;一股强烈的欲望攫住了他,他只想为他几天来所受的痛苦折磨她,只想为她的倔强、为她今天晚上当着大伙的面说的那些轻蔑的话,为她在生活中耍弄的这出撒谎的把戏而惩罚她。他对她所怀的炽烈的爱情如今交织着仇恨,混为一体,结果热烈的拥抱与其说是一种缠绵的柔情,毋宁说是激烈的搏斗。他紧紧地握住她那纤细的手腕,使得她整个娇喘吁吁的身躯随之扭动,抖颤不已,然后他又把她猛地一下子搂在怀里,使得她动弹不得,只能闷声闷气地呻吟,不知是由于快乐还是由于痛苦。可是从她嘴里一句话也没有逼出来。他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嘴上,使劲吮吸,想把这低沉的呻吟也紧紧锁住。这时他忽然感到她唇上有什么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血,一个劲往外渗的鲜血,她刚才牙齿咬着嘴唇咬得多狠啊。他就这样折磨着她,直到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力气也完全耗尽,一股快乐的热浪在他心里涌起,于是他们两个胸贴着胸,喘作一团。纷纷扬扬的火花落进夜幕,群星在他眼前飞舞闪耀,一切都乱成一团,他的思想旋转得越来越狂,天下万物都只有一个名字:玛尔哥特。在心潮激荡、感情起伏的高潮,从他心灵深处沉重地迸发出这一声,这是欢呼也是绝望,是仇恨、愤怒和热爱。就这一声呼喊,里面积压着三天来的痛苦:玛尔哥特,玛尔哥特,对他来说,这几个字里震颤着宇宙之间的全部音乐。
她好像身上被人猛击了一下。拥抱中猛烈的动作倏然停住,她把他使劲地、猛烈地一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抽泣,一声呜咽,她的动作又变得十分凶猛,但这只是为了脱身,为了挣脱他那可憎的接触。他感到十分惊诧,试图把她抱住,可是她跟他挣扎,他把脸凑近,只见愤怒的泪水颤巍巍地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她那苗条的娇躯像条蛇似的扭来扭去地挣扎。突然之间,她猛地一下把他推倒,脱身逃走。她的衣裙在树木之间闪出一道白光,接着就淹没在黑暗之中。
于是他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惊慌失措,神魂颠倒,就和第一天夜里这温馨热情的娇躯猛地挣脱他的怀抱时一样。在他眼前,灿烂的繁星似乎也闪着泪花,热血奔流像尖针似的自里向外猛扎他的额头。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他摸索着向树丛中走去,一行行的树木在他面前散开,他一直走到花园深处,他知道,那儿有个不停地汩汩涌流的喷泉,他让喷泉的水轻轻抚弄他的手,银白色的清泉向他喃喃地悄声细语,映照着此刻慢慢从浮云中探出头来的月亮,发出奇妙的光辉。少年这时眼目清亮了一些,仿佛和煦的暖风从树梢上吹落一阵狂野的悲哀,奇妙地把他攫住。从他的胸中迸涌出滚滚热泪,此刻他比忘情地热烈拥抱的时候更加强烈更加清楚地感觉到,他爱玛尔哥特是爱得多么心切。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爱情的陶醉和战栗,占有的痉挛,探听不到秘密激起的怒火,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只有爱情带着忧伤甘美的滋味把他紧紧地搂住,一种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渴望、可是无比强烈的爱情。
他刚才为什么这样折磨她?这三夜她奉献给他的东西不是已经多得不可胜数了吗?自从她教他尝到缱绻柔情和爱情的强烈的战栗之后,他的生活不是突然之间从一片阴沉暗淡的朦胧之中进入光华四射的危险的光芒中去了吗?她是流着眼泪、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开的啊!从他心里涌起一股不可抗拒的、柔情似水的愿望,想要和她言归于好,想要得到一句温存的、平静的话,只渴望着静静地把她搂在怀里,别无所想,别无所求,只渴望着对她说,他心里对她是多么感激。是的,他要到她那儿去,低声下气地去,他要对她说,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的纯洁,他今后永远也不再叫她的名字,永远也不逼着她回答任何问题。
潺潺的流水银光闪闪,他不由得想起她的泪水。他接着往下想:也许她此刻正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待在自己房里,只有这轻声絮聒不休的黑夜倾听着她的心事,黑夜偷听大家的心声,却不给任何人带来慰藉。他知道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既看不到她秀发上的一丝光泽,也听不见她嗓子里吐出来的一半随风飘散的片言只字,可是两人的灵魂已经紧密地缠在一起,这对他来说,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渴望待在她身边的欲望简直强得难以抵抗,哪怕是像只狗似的匍匐在她门前,或者像个乞丐似的伫立在她的窗下,他也心甘。
他迟迟疑疑地从黑洞洞的树荫下悄悄地走出来,看见二楼她的窗上还亮着灯光。这是一片幽暗的灯光,它那昏黄的微光连窗前那株粗大的枫树的叶丛都没有照亮,这棵枫树像伸手一样把它的枝丫伸到窗前,想去轻敲窗户,在微风中时而挺身向前,时而又抽身缩回,活像一个浑身漆黑的巨人,站在这块小小的发亮的玻璃窗前,侧耳偷听。一想到玛尔哥特就在这块明亮的玻璃窗后面醒着,说不定还在哀哀哭泣,或者正在想念着他,他不由得心潮激荡,不得不靠住大树,免得身子摇摇晃晃。
他像着了魔似的抬头仰望,一动不动。白色的窗帘来回摆动,一刻不停地在风中飘舞,从暗处望过去,在室内温暖的灯光照耀下呈暗金色;如果飞到窗外,接触到从圆形树叶丛中洒下的晶莹的月亮清辉,又呈银白色。朝里开的玻璃窗反映出这光与影的活跃的流动,这忽明忽暗的光与影仿佛在编织绸布上黑白交织的花纹。可是这个心情焦灼的少年,此刻正用灼热的眼睛从树荫的暗处凝神仰望。在他看来,似乎有人正用深色的日耳曼人的古文把三天来他俩之间发生的事书写在这明净光亮的玻璃板上。黑影的流动、银辉的闪耀,像轻云淡烟一样掠过明亮的玻璃表面,这些匆匆映入眼帘的感觉以瞬息万变的图像充满了他的想象力。他看见了她,玛尔哥特,亭亭玉立,娇美奇艳,那秀发,啊,那凌乱的金发,散披着,在她的血液里正奔流着她自己内心的焦躁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看见她为激烈的爱情所苦,浑身战栗,由于愤怒而不停地抽泣。他此刻透过不可飞越的高墙,就像透过玻璃一样清晰地看见她最细小的动作,她举起了两只纤手,跌坐在一张小沙发里,默默地、绝望地凝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玻璃窗有一刻大放光明,这时,他甚至于以为认出了她的脸庞,她正忧心忡忡地把脸凑到窗前,想低头俯视沉沉入睡的花园,寻找他的身影。这时,他被心里狂野的感情所压倒,压低了嗓子然而十分急切地向楼上呼唤她的名字:玛尔哥特!……玛尔哥特!
不是有个人影像一缕白色的轻纱,飞快地掠过这光亮的镜面?他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仔细谛听。可是毫无动静。在他身后,睡意正浓的树木在轻声呼吸,慵懒的夜风轻柔地拂动青草,发出丝绸曳地的窸窣声,越来越悠远,越来越响亮,活像一股温暖的波涛涌来,随即又悄悄地消逝。黑夜在静静地呼吸,窗户无声地立在那里,一个银色的镜框,嵌着一幅褪色的画像。难道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她已经不愿意再听见他的声音?
窗口微微颤动的光亮使他心乱如麻。他胸中强烈的欲望随着猛烈的心跳传到树上,他的激情是那样的狂暴,似乎树皮也因而瑟瑟直抖。他只知道,此刻非见她一面,非和她说句话不可,哪怕他这样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吵得大家都闻声赶来,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他也在所不顾。他现在感觉到,一定会出点什么事。最荒唐的事他也觉得求之不得,就像在睡梦中,什么事情都显得轻而易举,可以企及。此刻,他又一次举目张望二楼的窗口,忽然发现靠近窗口的这棵树把一根树枝像路标似的伸了出去,他的手立即更加狂野地抓住树干。他突然恍然大悟:他一定要爬上去——这树干虽然很粗,可是柔软而有韧性——从树顶上叫她,上面距离她的窗户很近;他要在树顶上,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和她说话,非要她原谅他了以后,他才爬下树来。他一刻也不考虑,只看见窗口在引诱他,在微微发光,他感觉到身边的这棵树,粗壮有力,准备驮住他。他很快地爬了几下,然后再把身子往上一悠,两只手已经攀住一根树枝,正使劲地把全身引上去。现在他已吊在树上,几乎吊在树上最高处的树叶丛中。在他身下,茂密的枝叶晃动得非常厉害。这阵像起伏的波涛一样的飒飒声一直传到最后几片树叶,那根直伸出去的枝丫更加弯向窗户,仿佛想对那毫无预感的姑娘发出警告。爬在树上的少年现在已经看见屋里洁白的天花板,天花板的正中是油灯射出的金光闪耀的光圈。他兴奋得浑身轻轻哆嗦,他知道,再待一会儿他就要看见她本人了,看见她哭哭啼啼或者无声啜泣,或者正受着相思之苦的煎熬。他的双臂渐渐没劲了,可是他又振作起来。他慢慢地顺着那根伸向她窗户的树枝往前滑,膝盖磨出了血,手擦破了,可是他继续往前爬,附近窗户里射来的灯光几乎已经照在他的脸上。还有一大蓬树叶挡住他的视线,挡住他那万分渴望的最后一眼,于是他伸出手去,想把这蓬树叶拨开。灯光已经亮晃晃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身子向前一倾,一阵哆嗦——他的身子晃了一晃,失去平衡,一个筋斗栽了下去。
就像一枚沉重的果子落地,他摔在草地上,发出轻轻的沉闷的击地声。楼上有个人影从窗口探出身子,不安地向下俯视,可是夜色静悄悄的,纹丝不动,就像一个池塘,悄声把一个行将淹死的人拥入它那浩淼的水中。过一会儿楼上的灯光熄灭了,花园又在游移不定的朦胧夜色中向沉默不语的阴影投去幢幢鬼影。
过了几分钟,这个从树上摔下来的少年从昏迷状态中苏醒。他的目光有片刻之久很生疏地直望天空,天穹苍茫,几颗疏星向他身上倾泻着寒光。可是接着他的右脚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现在只要试着轻轻地动一动,就痛得几乎大叫起来。于是他蓦地明白,他出事了。他也知道,他不能躺在这里不动,不能躺在玛尔哥特的窗下,不能向任何人呼救,不能大声喊叫,不能乱动,发出声响。额上滴下鲜血,他摔到草地上的时候,想必碰在一块石子上或碰在一块木头上,他抬起手来拭去鲜血,免得血流到眼睛里。然后他想法子把身体完全压在左边,用双手深深地抠进泥土,慢慢地向前挪动。每次断腿碰了什么东西,或者只不过稍微震了一下,他就痛得身子一抽搐,他真担心自己又会昏迷过去。他慢慢地把身子往前拖,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爬到台阶跟前,他已经感到两个胳臂发麻,动弹不得。额上渗出冷汗,和一个劲地往下滴的鲜血掺和在一起。现在还有最后一关,最凶险的一关得去克服,这就是那道台阶。他忍着最剧烈的疼痛,极其缓慢地往台阶上爬。等他爬上台阶,双手哆哆嗦嗦地抓住扶梯,他已经喘成一团。再往前挣扎几步,他就到了玩牌的客厅门前,他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看见屋里亮着灯光。他扶着门上的把手,艰难地撑着站起来,突然,门一开,他像给扔了出去似的,跟着跌进灯火通明的客厅。
他跌进屋来的景象想必十分骇人,一脸的鲜血,一身的污泥,像一个大泥块立即扑倒在地,因为先生们都乱哄哄地跳了起来,椅子碰得乱响一气,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挤过去抢救,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长沙发上。他还能含糊不清地说:他想到花园里去,不料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说到这里,突然一片黑纱落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把他紧紧缠住,于是他神志昏乱,人事不省。
立刻备马,有人骑马到附近的镇上去请医生。阖府上下都惊动了,闹得鸡犬不宁:走廊里亮起一支支摇曳的烛光,就像萤火虫,睡在卧室里的太太小姐们,隔着房门,悄声询问,睡眼惺忪的仆人们畏畏缩缩地走来,最后,终于把那失去知觉的少年抬到楼上他的卧室里去。
大夫诊断一条腿骨折,安慰大家伤势并不危险。只不过摔伤的病人得裹着绷带长期卧床静养。大家把大夫的话告诉少年,他只是虚弱地淡然一笑。这对他来说并非沉重的打击。因为这样躺着,独自一人长时间地躺着,既无喧声,也无旁人,躺在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里,如果想要梦见心上人,窗外的树梢就轻轻摆动,送来一阵阵飒飒的声音,这实在妙不可言。这样安安静静地沉思一切,在轻柔的美梦中梦见自己的意中人,全然不受尘世凡俗事务的干扰,只是和这些娇柔的梦中幻影亲密交往,只要把眼帘闭上片刻,这些幻影便会走到你的床边,这该是多么甜蜜。说不定恋爱时再也没有比在这些苍白、蒙眬的幻梦中度过的时光更宁静更优美的了。
开头几天伤处还痛得非常厉害。可是他觉得,疼痛之中混合着一种特殊的欢乐。一想到他是在为玛尔哥特、在为他的心上人忍受这种痛苦,少年感到一种浪漫主义的简直可说巨大无边的自豪。他心里暗想,最好在脸上落个血红的伤疤,这样他就可以老带着这个伤疤走来走去,就像骑士身上带着他贵妇人的颜色一样;要不然干脆就别苏醒过来,老躺在楼下,摔得四肢伤残地躺在她的窗前,这也是极其美妙的。想着想着他就梦想起来:第二天早上她楼下人声嘈杂,一片喧闹,把她惊醒,她好奇地从窗口探出身子,看见他躺在她的窗下,粉身碎骨,因为她的缘故而死于非命。他看见她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他耳朵里听见了这尖声惨叫,看见她满脸绝望的神情,心里充满了忧伤,看见她一生都穿着黑色的丧服,神色阴郁、表情严肃地走着,如果有人问起她的痛苦,她的嘴角便微微抽动。
他就这样沉湎在幻梦之中,一连好几天,起先只在黑暗中才陷入梦境,后来睁着眼也做起梦来,不久他就习惯于把这心爱的人影呼唤到他惬意的回忆中去。没有一个时刻对他来说会显得过于明亮,以致她的身影无法作为淡淡的光影从墙边掠过,来到他的跟前,或者显得过于喧闹,竟使他觉得,屋外她的声音会和树叶上水珠滴落的声响及烈日暴晒下沙砾的细微碎裂声夹杂一起,难以区分。他一连几小时就这样和玛尔哥特谈话,或者梦见他自己和她一起出去旅行,进行美妙的漫游。可是有时候他像失魂落魄似的从这种幻梦中惊醒。她真的会为他伤心哀悼吗?她真的会永远怀念他吗?
当然,她有时也来探望一下病人。往往当他在想象中和她谈话,她那光彩夺目的形象似乎站在他跟前的时候,房门开了,她走进屋来,亭亭玉立,艳丽娇美,可是毕竟和他梦中的人儿截然不同。因为她并不温柔,也没有情绪激动地俯下身子吻他的前额,就像梦中的玛尔哥特那样,而只是在他床边的小沙发上坐下,问他身体可好,是否还觉得疼痛,然后杂七杂八地说些琐事给他听听。她一待在他的身边,他心里总是甜丝丝的,又害怕又慌乱,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往往闭上双眼,为了能更好地倾听她的声音,把她说这些话语的声调更深地吸入他的内心,这才是他自己的音乐,它将一连几小时震颤回响,萦绕在他身边。他犹犹豫豫地回答她的提问,因为他热爱沉默过于深切,他只希望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他和她单独待在屋里,待在这宇宙的空间。等她起身向门边走去,他不顾伤痛难忍,也要挣扎着撑起身子,再一次把她轻盈灵活的身姿的全部线条镂刻在他心里,趁它还没有跌进他那用幻梦组成的把握不住的现实世界中去,把它再活生生地拥抱一次。
玛尔哥特几乎每天来探望他。可是吉蒂不也是每天都来的吗,还有伊丽莎白,那个小伊丽莎白甚至每次总是这么心惊胆战地凝视着他,并且用这么温情脉脉、忧心忡忡的声音问他,现在是否觉得好了一些?他的姐姐不是也每天都来探望他,还有其他的太太们不也是这样吗?她们大家难道不是全都一样,对他十分亲切吗?她们不是也坐在他的身边,告诉他许多琐琐碎碎的事情吗?她们待的时间甚至于太长了,因为她们在这里,他就无法神思飞驰,她们会把他从冥思悬想的宁静状态中惊醒,迫使他跟她们神聊胡扯。他希望她们都别来,就玛尔哥特一个人来看他,就待一小会儿,仅仅几分钟,然后他又一个人独自躺在那儿,不受干扰,安安静静地梦想着她,心里轻松欢畅,像驾着朵朵浮云,完全沉湎于内心深处他心爱的令人欢畅的形象之中。
所以有时候,他听见有只手握住门把,他就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于是来探望的人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他听见门把迟迟疑疑地关上,心里明白,他又可以跳进他那幻梦的温暖的浪潮中去游泳,被潮水轻柔地拥向最最迷人的远方。
于是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玛尔哥特已经来看望过他了,仅仅待了一小会儿,不过她的秀发给他带来了花园里浓郁的芳香,盛开的茉莉花散发出来的馥郁浓烈的花香,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八月天艳阳的炽烈光芒。于是,他知道,今天不能指望她再来了。这将变成一个漫长、明亮的下午,在甘美的梦幻中发出夺目的光辉,因为大家都已骑马出游,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了。这时房门又慢慢地打开,他连忙闭眼装睡。可是进来的人——屋里寂静无声,他听得清清楚楚——并没有退出屋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免得把他吵醒。然后小心翼翼,几乎脚不沾地地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跟前。他听见衣裙窸窣,来人在他床边坐下。透过他紧闭的双眼,他火烧火燎地感觉到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掠动。
他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地跳动起来。是玛尔哥特吗?肯定是她。他感到是她,不过,现在不把眼睛睁开,而只是感觉到她在身边,这不是更加甘美、更加撩人心曲、更加令人兴奋吗?这种刺激不是既隐秘又令人销魂吗?她想干什么呢?他觉得这几秒钟简直漫长得无边无际。她只是一个劲地瞅着他,窥视着他的睡眠,他意识到自己毫无抵抗能力地听任她仔细观察,却看不见她。他心里明白,此刻只要睁开眼睛,他的双眼就会像一袭大氅似的猛地把玛尔哥特的惊慌失措的脸紧紧裹住,让它沉浸在充满柔情蜜意的爱抚之中。这种既使人不适,又令人陶醉的感觉像电流似的通过他全身的毛孔,使他感到麻麻酥酥。可是他一动不动,只是尽量控制住由于胸口过于憋闷而变得急促不安的呼吸,等待着,等待着。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觉得,她似乎向他更低地俯下身子,他熟悉的飘浮在她芳唇上的那股紫丁香花的湿润清淡的幽香似乎更加挨近他的脸庞。于是他周身的鲜血便像一股热浪从他脸上奔流到他全身。这时她把手放在他的床上,隔着毯子轻轻地摩挲他的手臂,他像磁铁感应似的感觉到这轻柔悠缓、小心翼翼地抚摩,她摸到哪里,他的血便猛烈地涌流到哪里。感觉到这种轻轻的爱抚,真是妙不可言,既使人陶醉,也使人振奋。
她的纤手仍然在慢悠悠地,简直是有节奏地来回抚摩着他的手臂。这时他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点。起先眼前只是朦朦胧胧的紫红一片,由闪烁不定的光线组成的一片云雾,接着他觉察到铺盖在他身上的那条深色斑点的花毯,然后觉察到这只不住抚摩的纤手,似乎它正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它,模糊极了,只是窄窄的一道白光,像一片明亮的白云涌向前来,又退缩回去。他把眼帘当中的缝隙再张大一点。现在他认清了她的纤纤玉指,白皙、光泽,活像细瓷,看见她的手指微微弯曲着滑了过来,然后又滑了回去,动作轻盈,可是充满了内在的活力。它们像虫子的触角似的慢慢地爬过来,然后又爬回去,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只手也像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就像一只贴着你衣服的猫,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猫,收起爪子,柔声咕噜着向你挨近。倘若这只猫儿的眼睛突然开始闪闪发光,他决不会感到惊讶。果然,在这道白光掠过来的时候,不是有只眼睛在闪光吗?不,这只不过是金属的反光,是黄金的光泽。等这只手再滑过来,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枚金牌,悬在手镯上微微颤动,就是那枚神秘的、泄露机关的金牌,八角形的,像一便士硬币那么大小。这是玛尔哥特的手,在爱抚他,他心里顿时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这只轻柔、白皙、赤裸裸没戴戒指的纤手一把抓到唇边狂吻一气。可是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她的呼吸,感到玛尔哥特的脸离他的脸非常之近,这时他再也不能把他的眼帘低垂着了,他满心喜悦、容光焕发地睁开眼睛,直视着那张离他很近、吓得直跳起来往后退缩的脸。
等到俯在他脸上的那张脸投下的阴影一散开,光线射向那张神情激动的脸上,他——仿佛浑身受到猛烈的一击——认出来,这是伊丽莎白,玛尔哥特的妹妹,那年纪轻轻、别有风韵的伊丽莎白。这是一场梦吗?不,他现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这张飞快升起红晕的脸,她的眼睛怯生生地移了开去:这是伊丽莎白。他一下子意识到那可怕的误会,他的眼光急切地向下移动,移到她的手上,果然,那块金牌戴在手上。
他的眼前开始轻纱飞旋。就和当时他昏倒在地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可是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失去知觉。过去的事情像闪电似的压缩在一秒钟之间,全都从他眼前掠过。玛尔哥特的惊愕和高傲,伊丽莎白的微笑,她向他投来的奇怪的目光,就像一只保守秘密的手在轻轻地触摸他——不,不,不可能发生任何误会。
唯一的一个微弱的希望蓦地在他心中升起。他凝视着那块金牌,说不定是玛尔哥特送给她的,今天送的,昨天送的,要不就是那时送的。
可是这时候伊丽莎白已经在跟他说话了。想必由于紧张激烈的沉思,他的面部表情抽搐起来,因为她提心吊胆地问他:“你觉得痛,是吗,波普?”
她俩的嗓音是多么相似啊,他心里想道。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是的,是的……啊,我是说,不痛……我觉得挺好的!”
又出现一片寂静。那个念头像股热浪似的一个劲地向他涌来:说不定这只不过是玛尔哥特送给她的。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他憋不住非问她一下不可。
“你那儿戴的是块什么圣牌啊?”
“啊,那是美洲一个什么共和国出的金币,我也说不上是哪个共和国的。这是罗伯特叔叔有一次带来给我们的。”
“给我们的?”
他屏住呼吸。现在她会把真情说出来了。
“给玛尔哥特和我。吉蒂不要。我不知道她干吗不要。”
他感到,有一些湿润的东西涌入他的眼眶。他小心地别过头去,不让伊丽莎白看见他的眼泪,这眼泪此刻一定已经就在眼睫毛旁边,再也逼不回去,正顺着面颊慢慢地、慢慢地向下滚落。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怕他的嗓子会因为抗不住越来越强烈的哽咽的压力而变音失声。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彼此都忐忑不安地窥伺着对方。后来伊丽莎白站起身来:“我走了,波普。愿你早日恢复健康。”他闭上眼睛,接着轻轻一响,她带上了房门。
就像一群鸽子受惊飞起,现在各种思想都在他脑海里盘旋飞绕。这时候他才体会到这一误会的严重。他对自己干的傻事感到又羞又恼,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一阵激烈的痛苦。他现在知道,玛尔哥特,他是永远失去了。可是他又觉得,他还是和原来一样的爱她,丝毫没有改变,说不定现在还带着那种绝望的向往在爱着她,就像人们向往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那样。而伊丽莎白呢——他仿佛暴怒似的把她的身影推开,因为她全部倾心奉献的爱情以及她此刻竭力控制的激情的烈焰对他来说也不可能超过玛尔哥特的嫣然一笑或者她的纤手对他的轻轻触摸。倘若伊丽莎白当时让他知道她是谁,他一定会爱她的,因为那时他在激情之中还天真幼稚,可是现在,他已经千百次梦见过玛尔哥特,她的名字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他已经无法把她的名字从他的生活中拭去。
他感到,眼前变得更加模糊昏暗,不断的思索渐渐融化在一片泪水之中。他竭力想把玛尔哥特的倩影呼唤到自己的眼前,就像他在卧病养伤期间,在漫长寂寞的时候所做的那样,然而白费力气,伊丽莎白总是脸上带着一双深情、眷恋的眼睛,像一片阴影似的挤到中间来,于是人影零乱,他只好痛苦地从头到尾沉思一遍,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他一想起自己如何站在玛尔哥特的窗前,呼喊她的名字,他就羞得无地自容,可是他又对性情娴静、金发、白皙的伊丽莎白充满了同情。他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或者望她一眼,而在那些日子里他对她的感激之情实际上应该是像烈火一般腾空燃起的啊。
第二天早晨,玛尔哥特到他床边来待了一会儿。她在身边,他都哆嗦起来了,看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几乎都没听见,两边太阳穴嗡嗡直响,比她的声音还响。等她从他身边走开,他才又向她投去恋恋不舍的一瞥,搂住她整个的身影。他感到:他爱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
下午伊丽莎白来了。她的纤手有时轻轻地抚摩一下他的手,表示出一种轻柔的亲密感情,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听上去有些黯然神伤。她带着某种惊恐净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她怕谈到自己或者谈到他,就会泄露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他自己也说不好,他到底对她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有时像是怜悯,有时又觉得像是对她的爱所怀的一种感激。可是他对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敢正眼看她,生怕说出谎话来骗了她。
现在她每天都来,待的时间也更长一些。仿佛他俩之间的秘密揭开以后,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也随之消逝。可是他们从来也不敢谈起那件事,不敢谈起在花园的浓荫里度过的时光。
有一次伊丽莎白又坐在他的躺椅旁边。室外阳光明媚,迎风摇曳的树梢向屋里投进一片绿色的反光,在墙上抖动。她的头发这时呈现火红的颜色,像熊熊燃烧的云霞,她的皮肤苍白而又透明,整个人看上去光艳明丽,轻盈得飘飘欲仙。他的枕头那儿正好有一片阴影,他从那儿看到她的脸就在近处,可是又显得那么遥远,因为她脸上映照着阳光,而这光线照不到他。他一看见她那光彩照人的娇容,往事种种,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她正向他俯下身子,于是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像两道深色的螺纹线在向里面旋转,趁她身子往前一倾,他的胳臂便搂住她的身躯,使她的头低垂到他面前,他吻着她那小巧湿润的嘴。她浑身哆嗦得非常厉害,但是并不挣扎,只是微微有些悲哀地用手抚摩他的头发。然后用一种微弱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而且还带着一种充满柔情蜜意的悲凉情绪说道:“你爱的可只是玛尔哥特啊。”他感到这舍身相许的声调,这不作反抗的淡淡的绝望心情一直印入他的心灵,而那使他深受震撼的名字一直透入他的灵魂。可是在此时此刻他不敢说谎。他默不作声。
她又轻轻地,简直像姐妹一样地吻了吻他的嘴唇,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屋去。
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谈到这件事情。几天之后,他们把这个正在恢复健康的少年抬到楼下花园里去。最先落下的枯叶在小径上互相追逐,夜幕早降,已经使人想起秋日的哀愁。又过了几天,他已经费劲地独自在枝丫交错的树丛中行走。今年这可是最后一遭。树木此刻在阵阵秋风中大声絮聒,比那三个温暖的夏夜里声音更加嘈杂,情绪更加乖戾。少年心情忧伤地向那个地方走去。他仿佛觉得在这个地方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黑墙,在这堵黑墙的后面,是他的童年,已经完全淹没在一片朦胧之中,而在他的面前,却是另一个国度,陌生而又危机四伏。
晚上他去辞行,再一次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玛尔哥特的脸,仿佛想把她的脸永远印在心上。他怔忡不宁地把手伸到伊丽莎白的手里,她的手热情地使劲地握着他的手。他的眼光几乎漠然地从吉蒂,从朋友们,从他姐姐的脸上掠过。他的灵魂充满了这样一种感觉,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而另一个姑娘又爱上了他。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在他脸上有一种深沉的神态,使他看上去再也不像一个稚气的少年。他第一次看上去像个成年的男子。
可是,等到拉车的马一起步,他看见玛尔哥特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去,走上台阶,而在伊丽莎白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一道泪光,她使劲地把身子靠在台阶的扶手上。这时,他新近的种种经历一下子全都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泪如泉涌。
府邸越来越远,马车扬起的滚滚灰尘中,那树荫森森的花园显得越来越小,田野越来越辽阔,最后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消失,只剩下恼人的回忆。他坐两小时的马车到邻近的火车站。第二天早上他到了伦敦。
又过了几年,他再也不是个少年了。但是那最初的经历始终栩栩如生地镌刻在他的心里,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退。玛尔哥特和伊丽莎白两人都已出阁,但是他不愿再见到她们,因为对往事的回忆有时以如此猛烈的力量把他压倒,以致他后来的全部生活和这段回忆的现实相比,反倒只成了一场幻梦和一片假象。他变成了那种跟爱情和女人都不可能再有任何关系的人,因为,他在他生活的某一瞬间已经把爱人和为人所爱这两种感觉如此充分地在自己身上结合起来,再没有什么欲望促使他去寻找那么早就已经落到他手里的东西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颤抖不已的双手惊慌失措地直往后缩。他漫游了许多国家,成了那些举止得体、文静安详的英国人当中的一个。许多人把他们当作没有感情的人,因为他们是那样的沉默寡言,他们的目光总是冷淡地从女人的脸上掠过,对她们的娇笑视而不见。谁想得到,他们在内心深处始终带着一些心爱人儿的肖像,他们的目光始终盯在这些肖像上面,这些肖像和他们的鲜血交织在一起。他们的鲜血围着这些肖像熊熊燃烧,就像供在圣母马利亚像前的长明灯一样。现在我也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到我脑海里来的了。在我今天下午读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张明信片,这是一个朋友从加拿大寄给我的。这朋友是个年轻的英国人,我是在一次旅途中认识他的。在漫长的夜晚,我常常和他谈天,在他的谈话里有时候非常神秘地闪烁着对两个女人的回忆,犹如立在远处的塑像,而这两个女人刹那间又始终和他的青春时代交融在一起。我和他谈话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的谈话我大概也早已忘怀。可是今天,我一收到这张明信片,这段回忆又从我心中升起,而且梦幻似的和我自己各式各样的经历混杂在一起,我仿佛觉得,他这个故事是在刚才从我手里滑落的这本书里读到的,或者是在一个梦中找到的。
可是现在屋里变得多么昏暗啊,在这深沉的朦胧夜色之中你显得离我又是多么遥远啊!我以为你的脸在那里,可我只看见一片轻柔的光影,我不知道,你是在微笑,还是在悲伤。你会因为我为一些萍水相逢的人们编造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梦想出各式各样的命运,然后又让他们滑回去,滑到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天地里去而微笑?还是说你会因为这个少年而悲哀?他从爱情的旁边走过,在这甜蜜的幻梦的花园里盘桓了一个小时,便永远地离开了它。瞧,我不希望这变成一则凄婉哀愁、令人黯然神伤的故事,我只想跟你讲一个少年,突然受到爱情的袭击,讲他自己的爱,和一个姑娘对他的爱。但是,人们在晚上讲的故事,终归都要陷入淡淡的哀愁的情绪。朦胧的夜色降落到这些故事上面,给它们蒙上层层轻纱,寓于夜色之中的全部悲哀像星斗全无的苍穹笼罩在它们上空,黑暗侵入它们的血液,叙述这些故事的明亮光彩、五颜六色的话语于是听上去便显得声韵丰满而又深沉,仿佛它们在述说我们自己的亲身经历。
(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