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随着夏日的朝阳最先来到孟宅的,是送冰人。冰块取自冬天的河湖,在冰窖里贮存到夏,再一块块送到用户家中。冰车是驴拉的,用油布和棉被捂得严严实实,可还从缝里直冒水气,小驴就这么腾云驾雾似的走了一家又一家。送冰人用铁夹子和草绳把冰从车上搬到室外,最后抱到冰箱里。然后在已经很湿的围裙上擦着手,笑嘻嘻和柴师傅或李妈说几句闲话,跨上车扬鞭而去。接踵而来的是送牛奶的。再往下是一家名叫如意馆菜店的伙计。他们包揽了校园里大部分人家用菜。就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也能送来鲜红的西红柿,碧绿的豆角,白里泛青的洋白菜。还经常有南方的新鲜绿菜像芥菜、油菜薹等。嵋和小娃过家家玩时,也会学着吩咐,让如意馆送点什么来。
直到吃过早饭,一切都很正常。碧初带着嵋和小娃还有年轻的李妈到倚云厅去装饰新房。倚云厅是一座旧式房屋,大院小院前后有上百间房,是单身教职员宿舍。卫葑的一间在月洞门里花木深处,已经收拾得花团锦簇。因卫葑这几天在城里,晚上婚礼后要偕新娘凌雪妍一起回来,碧初怕有疏漏,特地来检查。
“可别动,什么都别动。”碧初嘱咐两个孩子。开了房门,见一切整齐。床是凌雪妍的母亲凌太太前天来铺的,绣花床单没有一丝皱纹,妃色丝窗帘让绿阴衬着,显得喜气洋洋。两个孩子蹑手蹑脚跟在母亲身后,这里似乎是个神圣的所在。
在碧初指点下,那些彩色链条很快悬在房中,果然更增加了热闹气氛。“这新房多好!”李妈赞叹。
碧初环视一周,见窗下玻璃面小圆桌上没有摆设,心想要让赵妈送个点心盘子来。等到觉得无懈可击时,便叫扒在窗上向外看的两个孩子:“看好了,咱们回家。”遂走出房,锁门转身,却见卫葑急匆匆跨过月洞门走来。
“葑哥!”两个孩子欢呼。
卫葑是个英俊青年,风度翩翩,眼睛明亮,穿着白绸衬衫,浅灰西服裤,一件银灰色纱大褂拿在手里。
“你怎么回来了?”碧初有些奇怪。
“昨天夜里日本兵寻衅攻打宛平城。”
碧初没有言语,在考虑这消息的分量。小娃牵住母亲的衣襟,嵋本能地站在小娃面前,以御敌侮。
“二十九军守城十分英勇。”卫葑心里很激动,但话说得很平静。“我还有点事。”说着要走。
“下午的婚礼呢?”碧初不得不问。
“一切照常。我会赶进城去。”卫葑一面说话已进了屋。
“你可别把东西弄乱了。”碧初忙嘱咐。
“知道。”
卫葑不知在做什么,碧初想,他肯定看不见那些恰到好处的陈设。她轻轻叹息,领着孩子走了。
她们到家时,弗之在接电话,好几次说起卢沟桥。一会儿,弗之走进房来说:“驻卢沟桥的日军寻衅,说是走失了一个兵,要进宛平城找,已经打起来了。萧先生来的电话。”
“刚刚卫葑说了,”碧初说,“他回来了,说有点事。还说婚礼照常举行。”
“我们当然希望能照常。”
“去和爹说一声。”碧初说。
老人先没有听清,“啊啊”了几声。等到听清楚了,先愣了片刻,才说:“打了,好!不知能打多久。”
“总还是边打边谈的。”弗之说。
“只有牺牲,才能保存。”老人说,“不管怎样是已经打了,不至于像东三省,十万大军,一枪不发,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要是真打起来,战乱年月,我担心爹怎么受得了。”碧初说。
老人看着她,目光很严厉。“可担心的事多着呢。”
“学校倒是有准备。”弗之说,“在长沙准备了分校,图书仪器也运了些去。”
这时忽然听见两个孩子在后院叽叽喳喳说着笑着,他询问地望望碧初。
碧初说:“广东挑来了。”她走到院子里,果然见两个孩子在一个货担前,和挑担的高兴地说话。
广东挑的主人是地道老北京,和广东毫无关系,可能因为担上货物大都是南味食品,因而得名。这种货挑很讲究,一头是圆的,如同多层的大食盒,一格格装着各样好吃的点心。一头是长方的,有一排排小玻璃匣,装着稻香村的各种小食品,糟蛋、龙虱都有。嵋和小娃最喜欢的是一种烤成赭黄色的鸡蛋饼,每一块都是弯的,他们叫它做瓦片。每次广东挑来了,碧初都得买这种点心。
“太太出来了。今儿个的点心真新鲜,汽车刚到,我收拾收拾,头一个就给您送来了。”广东挑笑嘻嘻地说。他刚剃过头,光光的头皮白里泛青,左眉边有一道紫红色的胎记,一条雪白的手巾搭在肩上,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他也听说打仗了,可他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只要他挑着这副货担,他就拥有世界。
“让孩子们挑吧,自己看喜欢什么。”碧初微笑道,走下台阶看着摆开的一盒盒吃食,替峨挑了两样。看见有吕老人喜欢的核桃云片糕,想到下午老人要走,可以等下次再买。随即心上震了一下:“下次不知时局会怎样变化?”她不由得想,“也许再等几年,等小娃大一点再打才好。”但马上自责:“真是妇人之见。”
嵋和小弟正商量给玮玮预备什么。讨论了一会儿,还是认为瓦片最好。广东挑笑嘻嘻地把东西拣出来,收了钱。柴师傅让他到下房喝茶,像莳园做饭都有审美趣味那样,柴师傅让茶倒不是为多拿回扣,北平话叫底子钱,那有一定比例;而是他喜欢这广东挑,觉得它有超出只是吃饱的趣味。有时候他也买两块枣泥馅的绿豆糕,给他想象中的儿子。
两个孩子回到自己房间。嵋立即抱起坐在桌上的一个破旧的洋囡囡,那是峨传下来的“小可怜”,很得嵋的关心。嵋安慰它:“你别怕,有我呢。”她想想,说的仍是这两句:“你别怕,有我呢。”
“打仗是怎么回事?”小娃沉思地问。
嵋抱着洋囡囡站在窗前,看着花园的一片浓绿。一个花圃里种着一片波斯菊,这种花的茎细而长,头上顶着一朵花,显得很单薄,合成一片却很丰富,好像长荒了,给人不羁不拘的感觉。
必须多看两眼,嵋想。接着向小娃说:“这就是打仗。”见小娃不懂,又说:“打了仗,这些花都没有了,所以得多看两眼。”
“我不喜欢打仗。”小娃仍沉思地说。
“我也不喜欢。”嵋把洋囡囡放在窗台上,让她帮着多看两眼。
整个中午孟家的电话频繁,客人不断。中午二时许澹台勉来接吕老太爷,说日方要我方上午十一时撤离卢沟桥,我方当然不答应,又打起来了。他很兴奋,说只要打,就有希望,怕的是不打。
老人说,过几天虽然还要来,那“还我河山”大图章必须带着,好不时修改。他上了车,忽然又下车,要到花园看看。
“爹,这会儿正热,等再来,傍晚到园子里坐。”碧初说。
老人似乎听不见,只管走,大家只好跟着,一同来到花园。
花园里骄阳当头,照得花草都没有精神。老人扶杖在柳阴下站定,眯着眼打量眼前的一切。
学校对老人来说,是个美好的地方。他半生奔走革命,深知事在人为,人材最为重要。从花园望过去,在绿阴掩映间,可见一排排的教室和两座楼。老人曾多次站在这儿,看学生夹着书来来去去,心中总升起模糊的希望。这时因值暑假,校园里静悄悄的。炮火还没有引起动静。众人把眼光落在那五颜六色的波斯菊上,心里都不平静。
“这花开得好盛。”澹台勉叹道。
“公公也多看两眼。”小娃忽然仰头说。
“是要多看两眼。”老人轻抚小娃的头。
大家不由得都多看两眼。柳阴遮住阳光,遮不住地下的热气。说话间,老人已是汗涔涔了。
碧初说道:“爹,上车吧。子勤兄进城还有事。”
“我不忙。下午有一处邀去讲讲华北供电情况。今天不知道还讲不讲。”子勤在老人耳边大声说。
老人默然,摆摆手,上车走了。
碧初进屋,安排吩咐了几件事,就去梳妆。赵妈给孩子们换了衣服。小娃的是一套淡蓝色海军服,他穿好了立即在房间里来来去去正步走。嵋换上一件白纱衣,领口袖边都是荷叶绉边,秀美的头衬在绉边中,真像挺立的花朵。脚下是红白相间薄皮编结的凉鞋。
赵妈把她一提,放在梳妆台镜前,“看看我们二小姐,多么俊!”
嵋立刻挤着碧初坐下了,“娘,给我擦点什么。”她靠着母亲笑。
一面椭圆形大镜子嵌在硬木流云雕框中,镜中映出依偎着的母女,眉儿都弯弯的,眼睛充满笑意。
碧初给嵋系上一条鲜红的发带,一面说:“小孩子以自然为好,不用擦东西。擦上反显得做作。”
嵋不说话了,只看着碧初梳头。碧初的头发很多很黑,全都拢到后面,梳了一个圆形的髻,是照吕老太太的样式梳的。老太太的发髻在阜阳县城里很有名,有吕家髻之称。吕家三姊妹都不剪发,婚后都梳头。北平是大地方,无人注意了。
这时碧初在髻上插了一朵红绒喜字,又带上一对翡翠耳坠儿,衣领上别了同样的别针,都是椭圆形的。她天生肌肤雪白,并不需怎样修饰,一会儿便停当。母女两个对镜微笑,忽然从镜子里看见峨走进房来。
“娘,你们都去,就我一个人在家。”峨不高兴地说。
“你不是要参加音乐会吗?是不是不开了?一起进城吧。”碧初耐心地说。
“怎么不开?我还得去收门票呢。”
“掌心雷来吗?”嵋好奇地问。
“关你什么事!”姐姐怒目而视。
“真的,今晚上能不去也好。”碧初想想很不放心。但是峨的脾气执拗,很难管她。“有同学一块儿去吗?”
“当然了。”峨看了看一双弟妹,转身走了。
老宋车到门前时,弗之四人已在门厅里了。他们很少让车等。碧初又叮嘱赵妈好生招呼峨。赵妈笑说:“您走您的,大小姐在家有我们,我们都是管干什么的!”
两个孩子上了车,照老规矩坐倒座。弗之夫妇面对这一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不觉对看了一下。他们没有说话,可是彼此了解心中所想:不知在人生道路上,嵋和小娃会有怎样的遭遇。
“咱们让玮玮哥把他的捕虫网带来。”小娃悄悄对嵋说。
他们两个也会心地对望了一下。有一次玮玮来,捕了好些萤火虫放在屋里,三个人开萤火大会,挨了碧初好一顿训斥。可他们并无改过之意。
“孟先生,您瞧这回怎么样啊?”老宋是个极规矩的车夫,坐车的先生们谈话,他从不插嘴,也绝不传话。今天情况实在不同一般,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
“除了抵抗,咱们没有别的生路。”弗之平静地说。
“这北平城,这么多好东西,真打到城里头,可怎么办?”
弗之知道故宫博物院从前年就在收拾宝物,运往南京,这也许是个办法吧。他轻轻叹息道:“要是真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北平城为谁保存?”
“我想着也是。”
车子出了校门,那一段槐阴夹道的平坦的路很快向后退去。嵋在倒座上看得清楚,她似乎闻见槐花的甜香,不觉向退去的校门招呼。“再见!”她说。
碧初笑了:“晚上就回来,倒像告别似的。”说着她心上又震了一下。
大家心上都震了一下。巍峨的校门越来越小,车子转弯,看不见了。
城里店铺照常开业,表面上很平静。“人少了,街上人少了。”老宋自言自语。
嵋和小娃好奇地望着窗外,和放假期间的校园相比,街上人够多了。顺着西直门大街向前,两边店铺的招挑儿往后退。
忽然,一个大铜壶吸引了小娃的注意。他用小手指着,哈哈大笑:“这么大的壶!”
“那是卖茶汤的店。”碧初微笑。
“二姨妈家不远就有一个茶汤店。”嵋忙道。
弗之笑说:“校园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假北平人,没有地方色彩,可见我们这样阶层的人脱离群众。”
两个孩子并不在乎假北平人的头衔,只顾向外看。车过西单,牌楼下的铺子有的已在上门板,提早关门。
“卫葑会按时到吧?”碧初有点担心。
“他总是有办法,就是今天耽误了,也算不得什么。和战争比起来,一次婚礼真不足道。”
车子很快开到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进了大门。停车场上车并不多,和大厅前张挂的灯彩比较,有些寥落。大厅中人还不太少,热闹中有一种兴奋的气氛。
卫葑的岳丈凌京尧走过来。他是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还是最早的话剧运动参加者,父亲在清朝末年做过尚书。他身材不高,有些发胖,但自有风度。
“弗之,我这儿已经有一个话剧腹稿了,卫葑说我们可以去劳军。”他笑眯眯地说。
满屋子人热心议论的不是婚事,而是战争。卫葑说可以去劳军的话比他的新郎身份更引人注意。
“卫葑已经来了?”弗之四面看。
“刚到,在里头换衣服呢。”凌京尧说着,又和碧初打招呼,“内人和雪妍在东厅。”
正说着,凌太太岳蘅芬急匆匆走过来,先和弗之夫妇见礼,眼光敏捷地从碧初微笑的脸上落到她墨绿色起黄红圆点的绸旗袍上,又在那一副翡翠饰物上停留了几秒钟,随即对京尧说:“去接伴娘的车回来,说她不能来了,家里不让出来。你看怎么办?也不早说!”伴娘是凌雪妍的同学,住在南城。岳蘅芬继续说:“照说不让出来也有道理,打仗呢。我们家赶上了,有什么办法。”
“要是真能打退日本人的挑衅,这可是喜事。”弗之说,“不用伴娘行不行?”
“雪妍要不高兴。再说衣服全预备好了,多不吉利。”
这时碧初早已打量过蘅芬的穿着,一件暗红起金灰花纹的纱旗袍,里面的衬裙也是暗红的。饰物是金丝镶的红玛瑙,光泽极好,自是上品。她不再研究,帮着出主意说:“找个人代,行不行?”
“三姨妈!三姨父!”清脆的声音引得大家都扭头看,只见澹台玹和澹台玮已经站在碧初身旁。玹子是益仁大学外文系学生,暑假后二年级。她是那种一眼看去就是美人的人,眉目极端正,皮肤极白细,到哪儿都引人注意。
玮玮也腼腆地含混地叫了一声,亲热地望着碧初。他是一个俊雅少年,目朗眉长,神清骨秀。他见过长辈便只顾和嵋、小娃说话。
“你们来了。”碧初眼睛一亮,轻轻抚着玹子的肩,询问地望着蘅芬。
蘅芬笑了,忙不迭地说:“澹台小姐我们见过,知道。”
说着便拥着碧初和玹子往东厅走,走了几步想起还有一个角色,便由碧初回来找嵋。嵋和玮玮、小娃已经跑到大厅的东头,和庄先生、庄太太还有几家的孩子们在一起。
庄太太是英国人,是卣辰的继室,不是无因的母亲。她身材修长窈窕,自认为很有资格穿旗袍。这时穿一件银灰色织锦缎镶本色边旗袍,高领上三副小蟠桃盘花扣子,没有戴首饰,只在腕上戴一只手镯式小表。
她正笑吟吟地对嵋说什么,抬眼见碧初过来,便迎了两步,伸出手来说:“孟太太,你都给孩子们吃什么,怎么长得这么好!我也学学。”她高兴地打量着嵋和小娃。
“你看,我们已经借了无采了,还要带嵋过去一下。”碧初含笑道。
“那就去吧,这次婚礼真难得,无采和嵋一起拉纱,一辈子都记得。”
“今天最大的事是卢沟桥的炮声,”卣辰说,“这是中国人的骄傲。”他的高个儿太太垂下眼睛看他,眼光充满敬意,她总是这样看丈夫的。卣辰受了鼓舞,又说:“只要我们打,就能打赢,怕的是不打。”
“这话未必尽然。”中文系讲师钱明经正好在旁边。“打有打的道理,不打有不打的道理。国家现在的状况经得起打吗?一百年来,也打了几次,结果都是更大的灾难。”
“那你说该怎么办?”卣辰有点迷惑。
“只好谈判,也是不得已。”钱明经叹息道,“你那实验怎样了?这时停下,岂不可惜。”
他滔滔说起实验来,倒是卣辰在用心听。碧初忙点头微笑,又嘱咐小娃好好跟着玮玮,便带嵋穿过人群,到东厅去了。
东厅里面的更衣室比外面更热闹,人并不太多,却是香气氤氲,笑语回荡,到处挂着衣物,显得很满。理发椅上坐着庄无采,完全是个混血儿的模样。她正吹风,不停地扭来扭去。转过一座纱屏,只见凌雪妍盛妆端坐,白纱拥在身旁。她在家里穿戴妥当,早来等候。
“凌姐姐像仙女!”嵋高兴地叫出来,“有云雾托着。”
玹子站在当地,凌太太和凌家的老孙妈正张罗她。
“我们就算及格了吧?”碧初轻轻把嵋推在身前。
“吹吹头吧。无采就完了。”凌太太把伴娘衣服在玹子身上比了比,放心地交给老孙妈。玹子对嵋做了个鬼脸。
“啊,我不!不喜欢吹。”嵋抗议。有一次雪妍到理发店做头发,带了她去,吹风机热烘烘在头上转,真是可怕的经验。
碧初知道凌太太的脾气,知道凌家的一切都是极讲究的。虽然今天大家都有点心烦意乱,这到底是雪妍的婚礼,能做到的总得做到。她沉着脸望了嵋一眼,嵋不响了。
无采吹好下来,蓬松的有些发红的黑发衬着一双碧眼,对着嵋笑。嵋不待再说,自己爬上椅子。“这位小姐勇敢。”理发师夸她。
屏风里边,玹子抗议了:“太紧了!要勒死了!”她格格笑,“凌姐姐,都是为你!”
“得啦,得啦!”老孙妈哄着,“差不多,稍微小一点。”
“怎么挑这么热的天结婚!”玹子又加一句。
有人传话说客人都到礼堂了,问新娘子准备得如何。凌京尧也在外面等着了,由他把女儿送交夫婿。在凌、孟两位太太导演下,雪妍站好了,玹子、嵋和无采都各就各位。纱屏风撤了。嵋小心地捧着手里一段轻纱,忽然要打喷嚏,她的鼻子有点毛病,这里的香气让她不舒服。她忍了一阵,还是啊嚏一声打出来。凌太太瞪了她一眼。
“我做新娘的时候,可千万打不得。”嵋想。她觉得做新娘是很美好的事。
门开了,卫葑和伴郎走进来。伴郎李宇明,是卫葑的同学。他们都穿黑礼服,十分神气,嵋简直不好意思看。她和主角雪妍都半低着头,玹子和无采却都抬头睁大眼睛。卫葑握住雪妍带着半臂无指手套的手,却望着玹子笑。他没想到玹子做伴娘。他觉得雪妍和玹子都很美,雪妍的美是他熟悉的,虽然今天也很新鲜,而玹子的美使他惊奇。雪妍娇嗔地捏他的手,他才忙转眼对雪妍笑。
“先走吧,我们随后就来。”蘅芬指挥着。
卫葑和伴郎听话地走了。凌京尧过来把手臂递给雪妍。一行人缓步来到礼堂,一个小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嵋和无采遵照嘱咐郑重地走着,注意保持距离,以免把纱拉得太紧或太松。
这场婚礼的安排是煞费各方苦心的。本来凌雪妍主张到教堂结婚。她喜欢那庄严气氛,很想听牧师问那句话:“你愿以你身旁这个人为夫吗?终身爱他,服从他?”然后全心地回答:“我愿意。”但卫葑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不进教堂。凌太太主张请她的舅父、北平副市长缪东惠证婚。卫葑又坚决反对,因为他不喜欢官。后来几经讨论,大家同意庄卣辰做证婚人。他是卫葑的老师,学术地位很高,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婚礼上除了各种致词外,还安排了交换戒指、向家长鞠躬。卫葑后来总带了一种温柔痛惜的心情回想这婚礼,觉得它像自己的一生一样不伦不类。
乐曲停了。新人队伍走过了来宾的一行行座位,在许多鲜花中面对庄卣辰站好了。来宾席中有不少座位空着,但还是充满了喜气。碧初和蘅芬分左右随孟、凌两先生站在主婚席上,不放心地看着大厅里,看一切是否就绪。
庄先生讲话了。
“今天是个了不起的日子。何以说是了不起?因为在今天解决了我素来不懂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我素来不懂为什么中国人总是挨别人打。听说是孔孟之道造成中华民族许多劣根性。一个中国人能办的事,三个中国人势必办不成。这就叫三个和尚没水吃。从今天起,我看见中国人在办一件事了,这是一件大事——把强敌打出去!若说是近百年我们的抵抗都失败了,我们就该等着失败,我看不出这里的必然联系。抵抗,还有希望。投降,只有灭亡!”卣辰的声音不高,可是全场全神贯注,这个问题显然比两个人结婚更让人关心。说到投降这两个字时,厅里缓缓掠过一阵叹息。
“至于第二个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卫葑和凌小姐,众人皆以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一直不懂他们怎么还不结婚,今天我懂了,他们是等着这伟大的时刻!要在伟大的时刻中——”
似乎为了证明伟大时刻的到来,一声沉闷的炮响打断了他的话,接着是一阵隆隆的声音。一下午都只有稀疏的几下炮声,人们还镇定,这时的炮声虽还在远处,却响得足以使妇女惊惶失色。有人站了起来,左右看了一番又坐下去。
“这就是伟大时刻的证明了。”卣辰继续发挥,“等到我们中华民族真的站起来了,等到我们真能平平安安兴高采烈,心在胸腔里,不用悬着;脑子全在脑壳里,不用分一部分挂在外边考虑怎样躲避灾难了,我们决不要忘记这时刻。这时刻已经延续了一百年了——希望未来的小宝宝长大成人结婚时,只有亲人的温暖,花朵的芳馨和音乐的悠扬。可是今天,我们少不了大炮!我们需要大炮!”
全场沉默,司仪也忘记宣布下一项节目。蘅芬和碧初互望了一眼,忙示意嵋和无采放下披纱各自端过一个小盘,由嵋端给卫葑,无采端给雪妍。两盘里红绒上各摆一只纯金绞丝戒指,做工精细非常。卫葑取了戒指给雪妍戴,他看着那莹白瘦削露一点青筋的手指,手背让无指手套的花边束着,心里十分感动。她是他的妻子了,他该怎样爱她,照顾她,保护她?不知道时局能允许他有多少时间当好丈夫的角色。
弗之讲了些吉利话。京尧却讲了一篇爱情的崇高意义,还用法文背诵缪塞的诗《五月之夜》中的几句,从这首诗忽然扯到《罗密欧和朱丽叶》中的诗句。那是朱丽叶说的:“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像海一样深沉;给你的越多,自己也越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没有穷尽。”婚礼中引朱丽叶的话怎么想都有点不吉利。凌太太直瞪他,可是他看不见。
座中有一些骚动,是缪东惠进来了。他除了纺绸长衫外,还罩一件团花纱马褂,以示郑重。他连连摆手,在后面坐下。有几位客人凑过去问消息,他指指新人,微笑不语。
司仪终于宣布礼成,新人队伍在乐声中退场。知客们招呼客人到宴会厅入席。蘅芬先赶过去:“七舅,还当您来不了,没等您。”
“按钟点办事,不用等我。”缪东惠看上去很疲惫。
“是在谈判吗?”弗之过来问。
“是的,中午又打一阵,现在又在谈,争取双方都从卢沟桥撤退。”
缪东惠当年学铁路工程,曾留学日本,做过一任交通部次长。因为家里有万贯家财,一度没有做事,倒是热心公益,为北平市政建设捐过款操过心,后来安排成一位副市长。他的政治态度很暧昧,是各方都团结的人物。
“吕清老没有来?上一次大悲法师讲金刚经,他也没有去。”他四下看看。
“若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没有人会自动放下屠刀的。”弗之苦笑。
“在谈判,在谈判。”缪东惠对弗之点点头,又对各样熟人打招呼。“看样子一下子谈不成,刚才又打了一阵。不过,日本首相前几天还声明,目前没有蹂躏国民生活、强迫彼等牺牲之必要。”
“走这边,七舅。”蘅芬招呼着,“昨天我带雪妍去请安,您听经去了。”
“我可不是投降派。”缪东惠没有接话,还是对弗之说,“事情太大,四亿生灵的大事!你我凭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死而后已,当局考虑问题可就得仔细掂量了。”
“考虑问题第一得顺乎民心。”卣辰说。
“那是当然。”
大家说着,走进宴会厅。只见十几张圆桌都围着水红绣花桌围,每张桌上都摆有鲜花,厅顶两排镏金大吊灯,照得满厅通明雪亮。穿着制服的仆役垂手侍立。缪东惠点点头,在当中一桌坐了,大家也纷纷就座。
一会儿,卫葑夫妇换了衣服出来了。嵋和玹子等人都集到最边上两桌。李宇明走来,和小娃等小孩子坐在一起,立刻说得很热闹。嵋觉得凌姐姐漂亮极了,穿礼服时像仙女,现在穿上正红镂空纱旗袍,于尊重中有几分学生气。她看着他们走到缪东惠身旁,正要敬酒,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灯灭了。”玹子无所谓地说。
她们都无所谓。厅当中却有些骚乱,其实天还未全黑。仆役很快送上烛台,一台五支烛,倒别有一种情调。
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安,这一席菜不知有几个人真尝出滋味。孩子们这桌很热闹,都把面前排着的酒杯斟满,学着大人碰杯。
玮玮为嵋和无采斟了酒,别的男孩也为嵋和无采斟酒。
玹子说:“怎么没人管我?我莫非已经老了?”
李宇明大概听见,走过这桌来和玹子说话。他说:“早知道有一位澹台小姐,不知是这样的爽快人物。”
“你就是那打网球的?”玹子笑说,双颊晕红,映着杯中的红酒。
“宇明是北平市大学网球赛冠军,你说人家是打网球的。”卫葑说。他和雪妍走来道谢,玹子高兴地把酒一饮而尽,还照一照杯。
“真喜欢你这样无忧无虑。”卫葑又说。
雪妍温柔地微笑着,望着玹子和李宇明。这时碧初走来,正要说话,厅中忽然一阵骚动,像是波浪一样,传过来,是这样一句话:
“城门关了!”
城门关了,是缪东惠的秘书来报告的。可能中国人在观念中有某种封闭的东西,对于门很重视。城门一关,不管哪一阶层都觉得事情格外严重。
最受影响的是卫葑夫妇,他们不能用各方精心布置的新房了。好在凌家已经预备了回门用的房间,精致富丽自不待言,卫葑原不肯在岳家成婚,这时也无法了。客人中不少是从明仑大学来的,都在算计住处。一般在城里都有亲戚朋友,平日进城时也经常下榻,这时知道出不了城,似乎忽然无家可归了。
碧初在人丛中,唇边仍堆着笑,眼睛却焦虑地寻找弗之,他们看见了,走近了,目光习惯地在对话:“开始了吗?”
“开始了。我们要忍受一切。”
“我会的。”说出来的却是:“住爹那里吧?”
“当然。”
嵋和小娃也对望了一下,两人又遗憾地看着玮玮。玮玮却很高兴,说:“萤火晚会延期举行。咱们可以一起在城里玩,城里好玩的多着呢。”
众人中只有他真高兴,他希望嵋和小娃在城里住,愈久愈好。他和玹子上了车,还扒在窗上,看嵋的车是否真和他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