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天,北平城里格外闷热。尚未入伏,华氏表已在百度左右。从清晨,人就觉得汗腻。黑夜的调节没有让人轻松,露水很快不见踪影,花草都蔫蔫的。到中午,骄阳更像个大火盆,没遮拦地炙烤着大地,哪儿也吹不来一丝凉风。满是绿树的景山,也显得白亮亮的刺眼。北海和中南海水面积着阳光,也积着一层水汽,准知道水也不会清凉。空气经过暑热的熬煎,吸进去热辣辣的。在热气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令人惊恐的东西,使人惴惴不安。
说不出这种惴惴不安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它却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人所熟悉的一种心情。自从东北沦陷之后,华北形势之危,全国形势之危,一天比一天明显。《塘沽停战协定》实际承认长城为中日边界。《何梅协定》又撤驻河北的中国军队,停止河北省的反日活动。日本与汉奸们鼓噪的“华北自治运动”更是要使华北投入日军怀抱。几年下来,北平人对好些事都“惯”了。报纸上“百灵庙一带日有怪机侦察”的消息人们不以为奇,对街上趾高气扬的外国兵也能光着眼看上几分钟。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各自忙着生计时,还不失北平人的悠闲。晚上上戏园子听两口马派或谭派。摆香烟摊儿的在左近树杈上挂着个鸟笼子。学生们上学时兴兴头头把车骑得飞快。太阳每天从东四牌楼东转到西四牌楼西,几座牌楼在骄阳中暴晒过多少年,并未发生火灾。什刹海绿堤上夏天的鲜碗儿里,鲜藕、鲜菱角和鲜鸡头米没有少了一样。就在这平淡中,掺杂着惴惴不安。像是一家人迫于强邻,决定让人家住进自己院子里,虽然渐渐习惯,却总觉得还是把他们请出去安心。
人们过日子之余,还是谈论天气居多。“今年这天可真邪乎!”其实去年可能也一样热,只是人们不记得罢了。
不过明天或下一分钟要发生的事,黎民百姓谁也难于预料。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西直门过高亮桥往西往北的石子路隔着薄底鞋都发烫。这路有北平街道的特点,直来直去,尽管距离不近,拐弯不多。出西直门经过路旁一些低矮民房,便是田野了。青纱帐初起,远望绿色一片。西山在炽烈的阳光下太分明了,几乎又消失在阳光中。路旁高高的树木也热得垂着头,路上车辆很少。一辆马车慢吞吞地走着,几辆人力车吃力地跑。只有一辆黑色小汽车开得飞快,向北驶去。
车上坐着两位四十上下年纪的先生。他们是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孟樾孟弗之和物理系教授庄卣辰。
孟樾深色面皮,戴着黑框架眼镜,镜片很厚,着一件藏青色纺绸大褂。庄卣辰面色白净,着一件浅灰色绸大褂。他们刚在城里参加过一个聚餐会。孟先生闷闷不乐。庄先生却兴致勃勃。
“蒋的这次庐山谈话会规模不小。”庄卣辰说。他每次参加这种聚会都觉得很新鲜。其实庐山谈话会的消息,报上已登了许多天。谈话会分三期进行,邀请许多名流学者参加,中心议题是对时局的分析和对策。
孟樾看着前面白亮亮的迅速缩短着的路,心不在焉地说:“可真能解决什么问题!”
“邀请你参加第三期,你要去的了?”卣辰头小,眼睛长而清澈,脸上总有一种天真的神情。
孟樾转过脸,对卣辰笑了一下:“去是要去,只是我怀疑有什么作用。杨、秦两校长已经到了南京。现在大概已经在庐山上了。”
“谈谈总有好处。”卣辰好心地说。
“我们国家积贫积弱,需要彻底的改变。”孟樾说,“你听见那民谣吗?”
他一面说话一面回想着聚餐会上听说的民谣,那是他的连襟澹台勉说的。澹台勉是华北电力公司副总经理,留学德国,是工商界一位重要人物。他最近到下花园煤矿视察回来,说那里流行一首民谣:“往南往南再往南,从来不见北人还,腥风血雨艳阳天。”当时大家说这像是一首“浣溪沙”的上半阕。孟樾说,民谣素来反映人心,也有一定预言作用。他反复念了两次“腥风血雨艳阳天”,餐桌上的空气渐渐沉重。有两位先生正举箸夹菜,那乌木箸也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民谣其实都是人故意编出来的。”卣辰说,“譬如李渊要做皇帝,就编一个十八子怎样怎样,忠义堂前地下的石碣当然是事先着人埋好的。”
“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呢?”孟樾一半是问自己,“我们的国家已经经过快一百年的腥风血雨了——其实逃不过的。”
“打仗吗?”庄卣辰坐直了身子。
孟樾沉默了半晌,才说:“政府现在的对策仍是能忍则忍。今天大家谈话虽大都表示要立足于战,却较谨慎,你看出来了吗?”
卣辰睁大眼睛,认真地想自己看出来没有。
白闪闪的路继续缩短着。他们斜穿过一个小镇,很快看到明仑大学的大门。
车子驶过校门,穿着制服的校警向他们肃立致敬。孟樾摆一摆手。校园里别是一番天地。茂密的树木把骄阳隔在空中,把尘嚣隔在园外。满园绿意沉沉,一进校门顿觉得暑意大减。
“先送庄先生。”孟樾吩咐车夫老宋。
车子绕过一条小河,很快停在一座中式房屋前。庄卣辰下车前郑重地说:“我看出来了,也有人不谨慎,你看出来没有?”
还没有等回答,他就说:“那就是你。”
两人各自抬抬手臂,算是分手的礼节。
车子复又绕过小河,往校园深处驶去。
“我说了些什么?”弗之想。他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常常把做过的事回想一遍。他曾说,吾日三省吾身,太费时间。一省还是做得到的。
他很快想起来,午饭间他说:“国家到得这个地步,远因是满清政府的腐败,近因就得考察一下。中华民族有的是仁人志士,为什么许多事办不成?主要是不团结。”接着说到以北平为国际性的文化城的不可行处。这种设想几年前便有,要把北平变为不设防城市,要将华北作为特殊地区。他说,华北特殊化实在是日本操纵的“华北自治运动”的延续,“自治来自治去,都自治到别人名下去了。”下面的话大概有不谨慎的嫌疑,他说的是:“苏联革命有其成功之经验。是不是社会主义更尊重人才,能发挥每个人的作用,也能更使人团结?”当时中文系讲师钱明经咳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生物系教授萧澂马上岔开了话,一般地说了几点目前形势。
“子蔚谨慎有过于我啊。”弗之暗想。他知道萧澂岔开话是免得多谈主义。可是大家虽都谨慎,没有慷慨激昂的言语,却于沉重之间感到腥风血雨之必来,而且不该躲避。
“我辈书生,为先觉者。”弗之想着,望着秀丽的校园。车子经过一处新修整的假山,在玲珑剔透的孔穴间留有一窄块平石,说好等他题字的。
车子经过槐阴夹道的路,经过小山和几座古式建筑,停在孟宅门前。他下了车,对老宋说:“明天下午三点,到欧美同学会。”
老宋恭敬地应了一声,看着孟樾进了门,才把车开走。
屋内很静。悬着浅黄色纱窗帘的小门厅十分舒适宜人。通过道的门楣悬着一个精致小匾,用古拙的大篆书写“方壶”二字,据考证,这是这座房屋原址的名字。不远处的校长住宅,名为圆甑。孟樾每次回家,一跨进大门,便有一种安全感。他知道,总有一张娴静温柔的笑脸和天真的、稚气的叫“爹爹”的声音在等着他。他们该都睡过午觉了?他走进过道,过道拐弯处有一个向外凸出的弧形的窗,正对花园。凸窗下有一个嵌在墙上的长木椅,是孩子们爬上爬下的地方。这时一个男孩正垂头坐在那里。
“小娃!你怎么没睡觉?”孟樾诧异地问。
小娃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迎接爹爹。他慢慢放下手里正玩着的东西,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专注沉思的表情,和一个六岁的孩子很不相称。停了一下,他还是跑过来牵住爹爹的手,一面仰着脸儿,问:“爹爹,耶稣是哪一年生的?”
孟樾每天和孩子谈话的时间很少,而每次小娃都提出不止一个问题,使他颇失为父的尊严。这次倒还好,他不必思索就答出来:“今天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耶稣是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以前出生的。我们的公元纪年就是从耶稣出生那年开始算的。”
“为什么从耶稣开始算?为什么不从你生出来或者娘生出来或者姐姐或者嵋生出来开始算?”
“耶稣是个伟大的人物。”孟樾说,觉得一时很难讲清耶稣究竟怎样伟大,“他爱人,愿意为别人牺牲——小娃刚刚玩的什么?”
他们走到凸窗前,小娃从椅上拿起一个木制十字架递给孟樾。这十字架上有耶稣受难像,雕镂精细。无怪乎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是嵋从姐姐房间里拿来的。”
姐姐孟离己小字峨,今年从一个教会中学毕业,正准备考大学。
“耶稣爱人,愿意牺牲,别人就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吗?”小娃仍仰着小脸问。
“那些人当然是坏人。”孟樾忽然有些烦躁,把木像还给小娃。小娃体谅爹爹可能累了,便握住木像不说话,跟着孟樾走进内室。
室中彩色缤纷,床上地下都拖着亮光纸环的链子,像到处流淌着鲜艳颜色的小溪。孟夫人吕碧初和十岁的小女儿嵋正高兴地裁纸涂糨糊。“小心!别踩了!”她们笑着警告。
小娃拉起一条金黄的纸链,又拉一条鲜红的,“我也来,我会涂糨糊!”
“得了,得了,就快完了。”吕碧初说。
“这是为明天卫葑的婚礼吧?”孟樾脱下长衫,嵋抢着接了放在椅子上。
碧初笑盈盈地站起,从椅上拿起长衫挂好,转身从浴室里取出凉手巾,让弗之擦汗,一面说:“婚礼我们不用操心。新房布置得虽不错,可太素净了,拉几条颜色链子就热闹多了。已经够了。”说着把小娃手中的木像拿过看了一眼,说:“这是峨的。你怎么拿出来?一会儿姐姐要生气。”
“是我拿的。”嵋忙说,“我们放回去。”姐姐是家中最爱生气的人,谁也不愿意惹她。
“先收拾这里。”碧初说。小娃也帮忙,一面说着笑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笑的什么,满室温馨的气氛,让人心里熨帖。
弗之坐在藤椅上看着,忽然自语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你说什么?”碧初把那彩色河流束拢了,放进杂品柜里,转脸又问:“时局怎样了?外面有什么消息?”
“那蚕食政策是明摆着的。狼子野心,无法餍足。一味忍让,终有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说,见大小三张极相似的脸儿都望着他,自己笑了。“也不至于马上就打到北平来。”说着起身往书房去了。
书房在孟家是禁地,孩子们是不准进的。一排排书柜占据了大半间房。靠窗处摆着一张大写字台,堆满了书稿。这桌面是禁地中的禁地,连碧初也不动的。弗之自己说是“乱得有章法”,别人一动就真乱了。在弗之坐的转椅后面墙上,挂着大字对联,每个字有一尺见方,是从泰山经石峪拓下来的,这几个字是“无人我相,见天地心”。桌上在乱堆着的书稿中有一个六面绿色玻璃铜框台灯。灯身上镌满了篆字,细看可以辨出是五千字道德经。
转椅内侧有一个小长桌,摆着五六方砚台,有的有漆匣或红木匣。有一个“墨海”,是在一块长方形石上雕出四座小桥,簇拥着当中的圆形砚池,这里聚墨最多。还有一块朴素的汉砖砚,看去直如一块大砖,磨来很温润滑腻,这些都是弗之心爱之物。他这时不看一眼,只在转椅上转过身面对大字对联,默默坐了半晌,忽又转回来,把桌上的文稿推开,也不管它们压着扭着,自己低头写他的著作《中国史探》。
嵋和小娃在碧初房间里玩了一会儿,赵妈来说大师傅问太太,从秦家花园里挖来的十几株荷包牡丹是不是种在花坛边上。这位大师傅名叫柴发利,除做饭以外兼做园丁,于饭食和花木倒都有些审美趣味。碧初说自己去看看。
“老阳儿还高着呢,地下火烤的一样,您等晚饭过了再去不行?”赵妈笑着说。
“就种在花坛边上罢。”碧初想了想说,“你交代过了,还来帮我收拾衣服。嵋的准备好了,小娃的短裤扣子得重钉。”
“大小姐不去?”赵妈随手整理着什物。
“忙着呢,”碧初说,“毕业考试完了,还一样忙。”她皱眉。转脸看着嵋和弟弟在热心地读格林童话,两个小头凑在一起,黑发真像缎子一样,不觉嘴角漾起一线笑意。
“外老太爷起来没有?”她转向赵妈。
“刚起来,坐着写字呢。”赵妈赔笑道,“我跟大师傅说一声就来。”说着退出房外。
“我们看公公去。”小娃抬头说。吕老太爷平常在城里住,和二女儿绛初“做邻居”,也时常到孟家住上十天半月。这里的一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吸引着他,尤其是小娃。
“我等会儿去。”嵋仍埋头看书。她看的是《铜鼓》,正为书中少年的命运把心悬着,简直想跳进书去帮助他。
“公公说我们可以到他房间去,每天下午都可以去。”小娃跑过来倚着碧初。
碧初抚着他的头:“冰箱里有剥好的荔枝,你自己去拿。公公累了,就快出来。”
“嵋,你要吗?”小娃问。嵋仍不抬头,小娃跑过去捂住她的书。
嵋不耐烦地推开他,说:“不要!不要!”小娃笑着走了。
碧初在镜台上拿起一副铜镇尺看着,两个镇尺上分别写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另一面是松鹤花纹,很是古雅。她把它们装进一个有衬垫的花硬纸盒。这是用吕老太爷名义送给卫葑新夫妇的礼物。卫葑是弗之嫡堂姐的儿子,也是近亲。他平素对吕清非老人很敬重,再三请老人出席他的婚礼。老人自七十岁后,对任何邀请都是礼到人不到。其实人看去很是矍铄,不觉衰老,他却说:“老态可恼,不必让别人看着难受。”
过道里电话铃响,嵋一手捧着书跑去接。
“二姨妈!是嵋呀!我看格林童话呢,娘就来。”
碧初过来接过话筒:“二姐吗?明天爹回城住几天,我们送去。子勤兄来接?这边有事吗?好的。放了暑假孩子们一直闹着要进城。明天可不行。卫葑婚礼完了我得回来招呼一下。新房在倚云厅,那里是单身宿舍,都收拾好了。过几天一定去。玮玮要和嵋说话?好。”
嵋并未走开,靠在小桌边看书,一手接过话筒,眼睛还在书上,“玮玮哥,你干什么呢?”
那边的玮玮说:“我画了一张全国地图,很像秋海棠叶子,可是我不想涂绿颜色。”
“我画过的,涂红颜色。像红叶。”嵋说。
“我也不涂红的,不相衬。有好些虫子爬在上头。”玮玮说得像真事一样。
嵋吃惊地放下了书,“那是外国兵,我知道。玮玮哥,你看过《铜鼓》吗?一敲就出来一大批军队。”
玮玮在那边笑,“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我把那些虫子的据点画出来,等你来看。”他像是自问自答,“干脆画个分省图吧,涂多种颜色。”
“你明天去吗?葑哥结婚。”
“妈和爸不去,他们有事。妈说我和玹子可以去。”玮玮总是叫他姐姐的名字,好像小娃对嵋那样。
“嵋,明天你拉纱,不能随便跑。”碧初在房里说,“玮玮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回来住几天。”
玮玮知道明天嵋和庄家的无采一起拉纱,因问:“庄无因进城吗?”
“不知道。这两天没看见他。”嵋说。
无因、无采是庄卣辰的一双儿女。无因和玮玮上同一个中学。他们也是嵋和小娃的好朋友。
他们又交谈几句,商量好明天晚上玮玮到孟家来,那边二姨妈也同意了。
“喂,喂!再说一句。萤火虫飞起来了吗?”玮玮忽然大叫。每到夏夜,孟宅旁边小溪上都飞着许多萤火虫,孩子们可以让想象随着一起飞舞。
“玮玮哥,你真好,也想着萤火虫。”嵋说。
“问一问玹子姐来不来。”碧初又叮嘱。
玮玮说玹子不在家。“我明天来看萤火虫。”他郑重地说,挂了电话。
嵋放下电话,走到凸窗处接着看书,那是最近的座位。
小娃这时在公公屋里,祖孙二人都很开心。先是一人一颗轮流吃荔枝,吃完后照例写大字,也是一人一行轮着写,好像做游戏。写完后便在肥皂上刻图章,再讨论哪个字好,哪个字差。
吕老太爷每天上午诵经看报,二者交叉进行,到哪儿都是同样节目。随身必带一只小宣德香炉,有五斤重,每天点一炉好香,一上午让这炉香陪着。老人生活俭朴,只有每天这炉香要求苛刻,必定要云南产的鸡舌香,别的香一点就头晕,如果不点也头晕。念诵的经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念到“菩提萨婆诃”,大声念十遍,再小声念别的。念一会儿就看报,如果报还没有来就要问报来了没有,怎么不送进来。下午午睡很长,起床后的时间如果可能,就是说如果外孙可以奉陪的话,就把它都交给外孙。在城里和玮玮玩,在乡间和小娃玩。老人自己只有三个女儿,晚年能有外孙谈谈,觉得是人生第一乐事。
祖孙二人对今天的肥皂头都很满意。小娃已经刻了一个“嵋”字,现在正刻“孟合己”三个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老人用一块书本大的肥皂,是肥皂头煮化后做成的,刻的是“还我河山”四字。刻了一次不满意,又刻一次,第三次刻完,印在纸上左看右看,又命小娃看哪儿不好。小娃看不出来,说:“反正比我刻得好。”
“‘还’字里的这个走之不好,这一笔顶难写,‘我’字这一撇不好。你看,‘我’字的右边是个‘戈’字,必须有保卫自己的能力,才算得一个‘我’。”
小娃似懂非懂地望着公公。
“现在看你的。”
纸上印出了孟合己三个红字,小娃高兴得拍手大叫:“我是孟合己!”
“你是小娃!”老人笑道,“孟字刻得不好。”他很快把两块肥皂都切去一层,“再来一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老人的一句口头语,只称呼他所喜爱的人。
两人又专心地摆弄刻刀了。
吕清非老人出身于安徽世家,少年时中过举人。青年时参加同盟会,曾经为营救一位被捕的同志劫过县狱,因此被革去了功名。民国初年曾当选为国会议员,中年丧妻以后,眼见国是日非,逐渐觉得万事皆空,变卖了家乡田产,到北平挨着两个女儿居住。
“外老太爷,开晚饭了。”赵妈在房门口恭敬地大声说。老人早中饭都在房里吃,只有晚饭和大家一起坐坐谈谈。
小娃从矮凳上一跃而起,祖孙一起到饭厅。孟樾夫妇已在等候。老人居中上坐,弗之与碧初坐在两旁,嵋在碧初肩下,弗之肩下的位子空着。
“大小姐呢?”碧初皱眉问。
话音未落,孟峨走进来了。她正当妙年,身材窈窕,着一件月白竹布旗袍,白鞋白袜,完全是一九三七年北平女学生装束。笑盈盈一张脸,只是下巴过于尖削,好像盛不住那笑容似的。
“你一天上哪儿去了?”碧初和蔼地问。
“同学家。”
“复习功课吧?”弗之也和蔼地问。
“复习一点儿。”
小娃的座位是一个高椅,前面一块横板放餐具。他多次要求上桌吃饭,照说他这个暑假后上小学,早该上桌了。他今晚在峨和嵋的座位之间磨蹭,想坐下来。“我都会刻图章了。”他摆出自己的优越条件。
“今天没有交代摆你的座位。”碧初温和地说,“明天吧,好不好?”
“那就后天吧,后天开始。”小娃想,明天下午进城,晚饭不在家,头一天上桌少一次有点吃亏。“等玮玮哥来了,我们挨着坐。”小娃说着自己上了高椅子坐好。
老人有一只特制的宜兴紫砂小锅,像个大碗,但有盖有柄。碧初揭去盖子,满屋一阵甜香。这是百合、红枣、糯米和青海特产长寿果一起煨煮的粥。老人舀起一匙粥,全家开始用饭。
“明天晚上玮玮哥来了,我们到荷花池去看萤火虫。今天玮玮哥问来着。”嵋一面嚼饭一面说。
“吃饭别说话。”峨瞪她一眼。
嵋转着乌黑的眼睛,把全桌人看了一遍,决定对着公公继续说:“荷花池的萤火虫和后门外头小溪上的也差不多——”
“告诉你吃饭别说话!”峨严厉地说。
“那你还说呢。”嵋顶嘴。
峨立刻放下筷子。
“姐姐说得对。你们都专心吃饭。”碧初温和地说,看着两个女儿。孟家从来是长幼有序的。
峨、嵋两人的脸都很秀气,轮廓很像,眼睛都是黑沉沉的。只是姐姐的满含少女的迷惑朦胧,妹妹的还盛着儿童的澄澈无邪。最不同的是两人脸上的神气,这和年龄无关。卫葑曾形容姐姐是酸中微有些辣,妹妹是甜中略带些涩。“那我呢?”小娃曾问。卫葑一时想不出,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你是五味俱全。”卫葑说。大家哈哈大笑。
“这几天这样热,舅父何必明天回城?”弗之说。这时一只小狮子猫跳到他怀里转了两圈就坐下来,抬头望着大家吃饭。这猫全身雪白,只尾巴梢儿和头顶有一点黑,猫谱中名为鞭打绣球。
老人正夹了一箸他面前的菜吃着,那都是单用小碟装的,几片鲜红的火腿,一撮雪白的豆芽,还有一小碗炒成糊状的西红柿鸡蛋。菜很简单,但整治精细。
“爹说进城住几天再过来。”碧初代答。
“时局怎么样?”过一会儿老人停了勺和筷子,郑重地问。他每天都要这样问的。
“今天有一个聚餐会,有人说日本向丰台运兵呢。”弗之说。
“丰台离北平不过五十里,日本人硬要驻兵,已经三年了。”老人向峨与嵋说,“他们想把北平变成沈阳第二。我从十八岁奔走革命,满清政府倒了,国事还是一团糟。劳碌一生,没有成绩!”老人舀了一匙粥,又放下了,自言自语道:“有愧呀有愧!”
“先天下之忧而忧。”峨说,听起来有点讽刺的味道。
“这么些年也过来了,爹已经尽了力了,别再操心。”碧初对峨看了一眼,说。
“听说下星期有昆曲名角来学校礼堂演出——好像是几位票友,难得演的。”弗之说,“舅父来看看才好,到时候,荷花也盛开了。”
他因说话,手里夹着一箸菜。小狮子盯着筷子看,忽然跳起身,一掌把菜打落在地,跳下去嗅。大家先愣了一下,都笑起来。赵妈赶紧过来打扫。
“小狮子它们没吃饭吗?”碧初问,孟家对猫和狗要比对孩子宽容得多。
“早拌了食了,一群猫吃不了,还剩着呢。”赵妈笑着把小狮子抱走了。
一时饭毕,大家吃西瓜。这时门铃响,嵋跑得快,打开大门,见一个高瘦青年站在门前。
“对不起,孟离己小姐在家吗?”青年彬彬有礼,用手指托一下眼镜。
“姐姐,有人找你。”嵋认得这青年名叫掌心雷,是本校经济系二年级学生,便让他进客厅,叫了姐姐出来。孟家规矩,有客人说话,小孩不准凑在旁边。只听见姐姐说:“掌心雷,你来了?”口气是问他有什么事。
嵋回到饭厅,见公公和爹爹谈得热闹,小娃已从高椅上下来了。
“咱们出去玩?”小娃问嵋。
“娘,我们出去玩?”嵋问碧初。碧初在放食品的纱橱前整理东西。“萤火虫要飞起来了。”嵋又说。
“别跑远了,只能看,不能追。”碧初叮嘱。两个孩子应了一声,高兴地跑出去了。
孟宅后门外是一条小溪,溪水从玉泉山来,在校园里弯绕,分出这一小股,十分清澈,两岸长满野蒿,比小娃都高。蒿草间一条小路接着青石板桥,对岸是一座小山,山那边是女生宿舍。这时夕阳已沉在女生宿舍楼后,楼顶显出一片红光。远处西山的霞绮正燃烧着一天最后的光亮。
两个孩子在老地方坐下了。那是桥头斜放的一条石头,据说是从圆明园搬来的。他们坐了一会儿,远天霞绮渐暗,暮色垂到蒿草之间。两人仔细看着草丛,浓密的草丛混入薄薄的黑暗中了。
“那边一个!”小娃兴奋地站起来,嵋连忙拉住他。他们俩为追萤火虫不止一次掉进小溪,弄湿了衣衫。
“这边一个!”嵋也叫道。草丛上有一点亮光从岸那边忽地掠过来,这边一点亮光轻盈地飘过去。
在这幻想色彩浓重的景色中,对岸小山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他骑着车,飞快地冲过石板桥,停在他们身边。
“庄哥哥!”嵋和小娃笑着叫起来。庄无因双腿撑地,坐在车上。他身材修长,眉和眼睛都是长长的,很像父亲,只是眉宇间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好像总在思索什么,就凭这一点,在千百人丛中也能很快让人认出。
“你们这一对幻想家!又在这儿了。”无因说,“萤火虫都说了些什么?”
“玮玮问你明天进不进城。”嵋说。
“婚礼吗?我才不去呢。那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无因心不在焉地说。他也沉浸在萤火虫的幻想世界了。
从草丛间飞出的亮光愈来愈多了。草丛间露出发亮的水波,水波上飞动着亮点儿,这些亮光和六只发亮的眸子点缀着夏夜。他们专心地看,都不说话。
“妹妹,”赵妈走过来了,她受命叫嵋的名字,但她总是叫成妹妹。“庄少爷也在这儿!太太叫你们回去呢。”
“大批的还没出来。”嵋说。
“那边一个大的!”小娃指着小溪上游,果然一个特大的亮点儿在飘。那是小仙子的灯,还是小仙子自己?
“明天来吧,明天玮少爷来了,一块儿玩。”
“澹台玮明天来?我也来!”无因说。
“叫庄姐姐也来!”小娃说。
“好吧,好吧。”赵妈替回答。
无因轻快地一踩车蹬,车在薄薄的黑暗中滑走了。
“明天见!”两个孩子听话地站起身向那特大的亮点儿招招手,跑回家去。
嵋在过道里听见姐姐对娘说,她不参加卫表哥的婚礼。她要和她的同学吴家馨还有掌心雷一同去听邻近教会大学的音乐会,她要骑车去。
“明天我们有舞蹈会。”嵋说,不无几分骄傲。参加舞蹈的是萤火虫和白荷花,观众是玮玮哥、庄家兄妹、小娃和嵋自己。
多么宁静芬芳的夜!孟宅里每个人怀着对明天的美好的期望,和整个北平城一起,安稳地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