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之永不会忘七月二十九日清晨北平城内的凄凉。好像眼看着一头振鬣张鬃、猛毅髬髵、紧张到神经末梢的巨兽正要奋勇迎战,忽然瘫倒在地,每一个活生生的细胞都冷了僵了,等人任意宰割。弗之自己也是这细胞中的一个。
他因半夜未睡,早上起身晚了,正在穿衣,碧初已到孩子们房里去了。
“三姑父!”吕贵堂在外间叫,接着冲进内室,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抱住弗之双腿。
“怎么?什么事?”弗之一手穿袖,一手去扶。
“完了!全完了!”吕贵堂抬起头,满脸泪痕,“咱们的兵撤了!北平丢了!”
昨夜兵车之声果然是撤退!弗之长叹,扶起吕贵堂来。
贵堂问:“您说告诉老太爷吗?”
碧初闻声走过来,一手扶住床栏,定定地望着弗之,一面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晚一会儿,让太太们去说。”弗之略一沉吟道。
“南边的工事都拆了。昨天还严严整整,今天躺在那儿,死了一样。三姑父,您说怎么办哪?!”吕贵堂呜咽着说,不等回答,掩面跑了出去。
“我出去看看。”弗之扶住碧初的肩,让她坐下。不等她说话,便匆匆往街上来。
这些天虽有战事,北城一带铺面大都照常开。而这时所有的铺面都上着门板,街心空荡荡,没有人出来洒扫。绚丽的朝阳照着这一片寂静,给人非常奇怪的感觉。地安门依旧站着,显得老实而无能,三个门洞,如同大张着嘴,但它们什么也说不出。它们无法描绘昨夜退兵的愤恨,更无法诉说古老北平的创伤。它们如同哑巴一样,不会呼喊,只有沉默。
地安门南有一个巡警阁子,阁子里没有人。再往南有一个修自行车小铺,门开着。弗之走过去,见一个人蹲着摆弄自行车。
站了一会儿,这人抬头说:“我打门缝里瞧着了,难道咱们真不能打!”过了一会儿又说:“前面的沙包都搬走了,您自个儿往前看看。”
他们并不认识,可在这空荡荡的街上,他们觉得很贴近。因为他们的命运是共同的,他们就要有同一的身份——在日本胜利者掌心中苟且偷生的亡国奴!
弗之摇摇手,转身回去。太阳已经很高,有些人家开门出来取水,人们的表情都很沉重。弗之觉得腿都抬不起来了。快到斜街口,就见刘凤才在那儿张望。一眼瞥见,跑上来拉住说,孟太太着急,叫他出来看看。
到家后,碧初泪盈盈地说了一句:“往后日子怎么过啊!”弗之没有应声。
近午时分,绛、碧二人去到上房。莲秀出来说:“睡着呢,说了不愿意见人。”
绛初立刻放下脸来,说:“谁告诉了?”
“迟早要知道的。”碧初忙道。
莲秀低着头,半晌才说:“吕贵堂进来,颜色不对,老太爷问出来了。”
绛初叹了一声,碧初红了眼圈。二人下了台阶,见院中鱼缸里荷叶零落,两只莲蓬烂了半边,觉得十分凄惨。
绛初给缪东惠打电话问情况。缪得知弗之在,便请谈几句。两人招呼后沉默半晌,缪东惠说:“前天南苑战事激烈,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都牺牲了。”弗之哦了一声,说不出话。那边又说:“只是北平的文物保全了,让人放心。”弗之又嗯了一声,不肯说话。那边继续说:“北平市嘛,现在由张自忠代市长,还兼察冀委员长。老实说,这些事我还是从报馆朋友处知道的,没有人通知我。”
“北平眼看不属中国,秋生兄还打算干下去吗?”弗之问。
“弗之兄此问不当。哈哈,”缪东惠干笑几声,“不是我愿不愿,是人家愿不愿。北平不是中国的了,还不是要看人家的眼色!我只是放不下我们的北平城,祖先传下来的北平城!”停了一下,缪又说:“城门下午开,学校不知怎样办。这是大家都关心的。”
“我要尽快出城,国虽破,人仍在!”弗之不再多说,挂断了电话。
一会儿,庄太太来电话,说她和孩子们都好,如弗之出城,请告诉卣辰她愿意出城去陪他。
“孩子们很安全,”她迟疑地加了一句,“我很惭愧,我们太安全了。”
弗之说不出话,说话的能力似乎都随着北平失去了。放下电话就打点出城。
碧初要同去,弗之不允,说城外有老柴李妈足够伺候,城里几个孩子需人照管。碧初想想确不好都交给绛初,无奈同意弗之一人去。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弗之自坐老宋的车出城。街上还是冷冷清清。只有很少几家小门面开门,都是家无隔宿之粮,不开门不行的。沿途并无盘查阻拦。车到校门,校警照例举手敬礼。弗之命停车,问有无惊扰。回答说前几天日本飞机在清河扔炸弹,听说伤亡不大,校内还平静。
校警说完这些,问道:“听说宋哲元军队撤走了?您说这是真的?”弗之点头。校警忽然哇地哭起来。老宋愣在那里,半天不开车。
弗之先往庄卣辰家。因庄太太喜爱中国情调,住了这种中式房屋。从两扇红门进去,阒无一人,满院荒草,侵上台阶。站了一会儿,才有听差出来说庄先生在实验室,好几天没回家,饭都是送去吃。弗之点头,上车回到方壶。
淡黄色的纱帘依旧,房中摆设依旧,弗之却觉得一切都大变样了。他一个个房间走过去,都开开门看看,只觉得空落落的,还有些陌生。他留着书房门不敢开,不知道他的著作罩上亡国奴的气氛会是怎样。
“老爷回来了!”“路上好走吗?”柴发利和李妈从下房的过道小跑着过来,高兴地围着弗之。“太太呢?小姐们和小少爷怎么样?”问过头几句话,两人又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拘谨,垂手站着。
“你们都辛苦了,受惊了。”弗之温和地说。
这时远处响起飞机声,愈来愈近,盘旋一阵往西飞,接着是轰然巨响,一声接一声。
“扔炸弹了。”老柴说,“老爷往图书馆底下避避才好。”
弗之不答,停了一会儿说:“你们去吧。”
老柴说:“这几天大家都往图书馆地窨子里去,我让李嫂子去,我看家。她也不去,就都没去。”
弗之点头,微笑说:“好,一切照常。”两人不再说话。老柴退下,李妈在房中收拾。
飞机投了十余枚炸弹,仍在空中盘旋。弗之估计这是轰炸西苑。在城里往后楼下躲,在学校往图书馆地窨子藏,这就是今后的命运。他慢慢走到书房,鼓起勇气推开门,看见乱堆着的高高的一摞摞书和横七竖八的文稿,心里倒安定了许多。他在桌前站了一会儿,抚摸着压在文稿上的水晶镇纸。但他不能坐下来,他得马上和秦校长联系。
电话不通,飞机仍在头顶。他觉得不能在家里,必须往秦家去,商量办法。他正要往外走,卣辰来了。两人一见,都觉得对方苍老了许多,但都没有提起。
“实验快完了,只要再有三天时间。”卣辰不等问便说。然后歉然微笑:“我就知道实验室!”
“玳拉说要来陪你。”弗之传达过这话,心知卣辰不会让她来。又说:“学校是要南迁的,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多久。”
卣辰说:“你们文稿一夹,书籍装箱迁起来容易,我们的实验室怎么办?一年半载盖不起来。一个好学校的条件是师资和设备,咱们这后一条取消了。”
“前一条永远会有,只要人不死!”
“那也难说!”
过了些时,飞机声消失了。卣辰说他很饿,大概忘记了吃午饭。
“贵管家可能忘记送了吧?”弗之问,一面按铃叫柴发利送点心。
点心送来了,卣辰道:“现在多吃点,以后还不知日子怎么过。”埋头且吃。到一个细瓷蓝花碗和一个高脚瓷盘都空了,他忽然问:“我吃的是什么?”弗之也没有看,又揿铃问柴发利。
柴说:“送来的是馄饨和火腿萝卜丝饼,我才学着烤的,是不是味儿不对?兴许做的法子有错?”
卣辰忙说:“很对,极好。”
柴又说:“晚饭预备的也是这个。老爷看行吗?”实在是没有别的菜了,柴发利是变着法子做。弗之说什么都行。
正说着,有人揿门铃。柴去开门,惊喜地说:“是秦校长!”
秦巽衡很瘦削,但不单薄,总给人可倚靠的感觉,是一位从外表到内涵都极典型的大学校长。明仑大学在二十年代末期接连换了好几位校长,都是勉强维持半年就下台,到秦巽衡来才稳定。他应付当局,团结教授,教育学生,三方面都有办法。卢沟桥事变后不久,他从南京赶回。他此时站在客厅里,神色沉稳,并不觉得是在战争中,头顶上刚有飞机扔过炸弹。
“我正要往你那边去,卣辰来了。”弗之说。
“飞机过了,我出来看看。”巽衡声音低沉,说话很慢,好像常在推敲自己的话。学生说秦校长三年决定一件事,决定以后,一天就要办完。“我猜你城门一开就会回来。”遂说了些撤军情况,叹道:“赵、佟两位都牺牲了。上个月佟麟阁到学校来参观,还动员了几十名学生到他那里工作,这些学生不知怎样了。”
停了一会儿,弗之说:“我们现在也只有遣散学生了。大概不少人要参加救亡的。”
“学校怎么办?”卣辰问。
“南迁。弗之回来很好,今晚开校务会议,讨论怎样准备南迁。”
“南迁?”卣辰不由得反问一句。其实这是在意料中的,学校也不止一次讨论过。但在北平被弃后,从秦校长口中说出,都觉得有不同的分量。
“只此一路。还有什么办法?”
“中国好在地方大,”弗之苦笑,“到危急时候,衣冠南渡,偏安江左,总能抵挡一阵。”
“我们总希望不致如此。然而这是近百年历史决定的——只有逃难了。”因为看穿了百年历史,巽衡自然沉稳。卣辰轻轻搓着双手,说了几句搬迁仪器的事。
过了一会儿,卣辰要回实验室去,巽衡要到学生宿舍看看。他们走了以后,方壶周围竟是死一般寂静。这寂静沉重地向弗之挤过来,挤过来,使他快步走到书房,关上了门,仿佛要把死一般的寂静关在门外。
当晚校务会议开过以后,接连几天,弗之上午都在办公室照料遣散学生,每人发二十元旅费。能组织到一起的,便三三两两结伴往长沙。本来暑期中留校学生不多,可也有这样那样问题。下午他大都到图书馆照看整理书籍。虽说书已运走一部分,剩下的还很多。书库里很乱,一箱箱的书堆得很高,书架上的书有的歪着有的倒着,有些善本书就搁在肮脏的地板上。那地板是厚玻璃的,平常总是擦得纤尘不染。从下层往上看是迷蒙着云雾的乳白色的天,从上层往下看是一片半透明的湖水。就从这天地间,走出多少卓伟之才,加速人类的进步。弗之非常爱这书库,爱这里蕴藏着的人类的宝贵的精神,爱这里贮存着的知识,甚至也爱这玻璃地板。他不止一次从地板上拾起一本书,因为不知该放到哪里,总是交到管书人手中。他用袖子擦去书上的浮尘,还用袖子擦擦地板。
“孟先生!我们收拾了有什么用!现在还能运出去?等于给日本人整理。”一个图书馆职员抱着一摞书,看见弗之的举动,苦笑道。
弗之一怔。作为教务长,他和校长、秘书长、图书馆主任等商量过不止一次,现在怎样运法却还未定,也许真的运不走了。但是他必须说一句话,这句话在他身里长大着,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身躯也高大了。
“我们会回来!”他几乎在嚷。收拾书的人抬头看他,有人用沾满灰尘的手擦眼睛。
“我们会回来!”有人喃喃地说。
弗之从图书馆回家,见如血夕阳沉落,简直想对着整个校园大声喊:“我们会回来!”他心里充满着愤懑、痛苦和惭愧。这些感情这样沉重,使他几乎抬不起双脚,勉强拖到方壶门前。
门前花坛中的那株罗汉松,一半罩着红光,一半绿得发黑,显得孤单极了。弗之加快脚步进入内室,忽见碧初坐在她平素坐的安乐椅上。她一见弗之立刻站起身,想笑,可是眼泪涌了出来。
弗之坐下,轻声问:“怎么了?怎么了?爹和孩子们都好吗?”
她点头,几次拭着泪痕,呜咽着勉强说出来:“他们都好,你放心。”她哽咽着,慢慢说了路上的遭遇。
碧初是和玳拉一起来的,车子到双榆树一带,路上站着不少日本兵,举枪拦住车,问她们往哪里去。见是英国领事馆的车,不理玳拉,单把碧初带的一个包打开检查。包内是些换洗衣服,一个兵用枪尖把衣服挑起来,又扔在地下。碧初和玳拉都不说话,眼光随着衣服往路边看时,两人都紧紧抓住了对方的手。
路边是双榆树巡警阁子。阁子前横躺着两具尸体,一个仰着一个伏着。阁子门口还躺着一个,半身在里半身在外,都是巡警衣着。门上绑着一人,是老百姓,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光头在阳光下发亮。碧初不敢看,却不由得仔细看,见这人慢慢抬起头来,脸上一块碗口大的红记明晃晃的。
“广东挑!”她一惊,再看旁边果然有一副打翻的挑担,精致的小抽屉散落一地。碧初又怕又怒,简直要叫出来,想质问,想抗议,想哭,她脸上的表情必是很不平静。一个日本兵举起枪对着她。
“你们要怎样?”玳拉用英文说,说中文反正他们也不懂。“你们是正规军人吗!举枪对着妇女!”她接着解释她们是明仑大学的家属,要回家去。另一个兵毫无表情地望着她,也向她举起了枪。
碧初和玳拉各自对着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们不约而同松开对方的手,坐直些,不再说话。
这时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兵走过来向车窗里张了张,不耐烦地向他的兵一挥手,两个兵退下去了。司机还不敢开车,伏在方向盘上,尽量缩小身体。小头目等了一会儿,敲敲车窗,让他走,他才忙不迭发动汽车。不知是车子不好还是忙中有错,马达响了半天车子也不动。这几分钟对碧初和玳拉真像一个世纪一般长。
车终于动了。司机还不敢开快。走不多远,听见后面一声枪响,两位太太猛然回头,见那广东挑身子向前扑着,肩上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玳拉用手遮住眼睛,细长白嫩的手指不断颤抖。碧初两手紧握,自己轻声说:“不怕!不怕!”她的舌头发木,再吐不出别的字来。
弗之此时只能站在她身旁,含糊地说:“别哭,别哭。”他觉得对不起她,让她受这样的惊吓。那种沉重的心情延续着,更添了不能保护妻子的羞耻,使他说不出话。
“湖台镇上的铺子都挂日本旗了。”碧初呜咽着说。
“学校唯一的办法是南迁。”弗之说,“我们唯一的路是随着学校,离开北平,我们得详细商量这事。等学校的事都安排妥当,好吗?”他说着轻抚碧初的肩,在他是了不得的温存了。
碧初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着弗之:“其实没有什么可商量,走就是了。吃苦我是不怕的,只是——好了,你下午——”她断续地说,一面紧紧拉住弗之的手。
“秦校长后天要离开了,明天校务会议上就宣布。”弗之说。
碧初慢慢松开手说:“你该吃饭休息,我已经好了。”说着站起自往浴室洗脸。然后二人往饭厅来。
次日上午,北平明仑大学在圆甑举行了在北平的最后一次校务会议。先生们坐在一边是落地长窗的客厅里,面对花园里满园芳菲,都不说话,气氛极沉重。听差往来送茶和饮料,大家也很少碰一碰。
秦校长照例坐在那把乌木扶手椅上,用他那低沉的声音慢慢说:“北平已失,国家还在,神州四亿,后事可图。我们责任更为重大,国家需要我们培养人才。我在庐山,和蒋先生谈到北平学校前途。蒋先生说,华北前途,很难预测,一城一地可失,莘莘学子不可失,教育者更不可失。学校在长沙已有准备,我明日往南京教育部后即往长沙等候诸公。”
他说了仪器图书陆续搬运的情况,会上议决由化学系教授周森然偕同事务主任等留守学校,直至所有人离开。历史系李涟因谙日语,也参加这一工作。周森然因为父母老迈、妻子多病,已决定留居北平。
“听说两三天后日军要进城驻扎,可能会占据校舍。”周森然说。
“只好由他。”巽衡道,“只是同人们陆续南下,最好在天津有接应。”天津因有租界,活动方便得多。先生们皆以为然。
卣辰忽然灵敏地说:“我去英租界当接应。”大家原都没有想到他,不觉一愣。再一想,觉得确实合适。
巽衡望着大家,略有迟疑,说:“另外还有庶务人员,事情倒是不太复杂。”
弗之望着卣辰清澈的眼睛,心头一阵灼热,大声说:“只要卣辰把心思从实验上借回来,再复杂的事也能办。”
见无人反对,巽衡点头。遂把天津接应站讨论了片刻,确定由庄卣辰负责,料理南下人员的经费和图书、仪器等的转运。
大概从英租界受到启发,周先生说:“不知能否让美国领事馆出面保护校舍?”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在问自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弗之说,“没有用的。”众人亦以为无用。
周不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大声哭着说:“当遵秦先生命。我其实是得好好把学校交给日本人。”
他这一哭,好几位先生都潸然泪下,随即呜咽出声。
“我以为,我们能够回来。”秦巽衡一任眼泪流淌,站起身声音颤抖地说。他先和周、李两人握手,又和卣辰握手,再和每个人握手告别。和弗之握手时,他说:“我先走一步。”
夕阳的光辉照在这两张痛苦而不失威严的面孔上,照着滔滔滚下来的热泪,照着衣衫上发亮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