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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几天来都是关的时间长,开的时间短,也无定时,就像战事忽然激烈,忽然平静。报上有充满爱国热情的社论和学生请缨的志愿书,也不断出现和谈的消息。弗之要碧初带峨进城,碧初想送峨去,自己还回来陪弗之。本来学校每天有校车进城,但这些天都不开。

一天碧初携峨坐老宋的车进城,车到西直门外,城门关着,等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开。碧初第一次觉得北平的城墙这样有用。“也能挡住敌人就好。”她想。下了车,仰望巍峨的城楼,上面的茅草刺向天空。峨坐在车里一言不发。老宋去打听消息,一会儿小跑着回来,说这儿不能多留,还是快回去。只好又回学校。好在电话除十三日那天不通,后来每天总有几小时可以通话,可和绛初联系。只是嵋和小娃从未离过自己身边,好几天不见,又在战时,真是牵挂。

这天,卫葑到方壶来,说仗打得好,士气很高,几个大学要联合劳军。他自结婚次日回学校后一直没有进城,岳蘅芬多次打电话给碧初抱怨,责怪卫葑,还带上庄先生。可卫葑实在是忙,一面忙着和庄先生做实验,他们很怕实验半途而废,希望快些做出来,一面还忙着各种活动。他的活动也实在是多,现在要组织劳军,只是其中一项。

“前几天音乐会上,柳夫人还募捐劳军来着。”峨说。

“那次是去了。没有办好通行证,到军队驻地没让进,只是交了慰问信和慰问品。”卫葑说,“这次先联系好了,明天就去。”

“我也去!”峨忽然说。

弗之夫妇一愣,互相望了一眼。因为峨素来不喜热闹,不喜活动,所以诧异。

峨并不注意父母的神色,只询问地望着卫葑:“不添麻烦吧?”

卫葑不好回答,也询问地看弗之和碧初。

“当然可以。”弗之说,“峨是代表,代表我们全家。”

“应该去的。”碧初也说,“只是一切要听葑哥的话。”

“跟着大家走就是。要唱几个歌,你反正会的。”卫葑笑笑说。

“看你很累的样子。”碧初对卫葑说,“能进城时,还得抽空看看雪妍。”

“事情还是好办的。不当亡国奴是人同此心,要不当亡国奴就得把敌人打出去,这是心同此理。”卫葑说,“雪妍要到学校来和我在一起,岳母不让。”

卫蔚在结婚前就称岳蘅芬为岳母,在他有些调侃意味,因为他心里想的是姓氏而不是称谓。

“那间新房五婶娘布置得这么好,怪我们无福。”他因新房没有派上用场,心里一直歉然。

弗之笑说:“这该日本人来道歉。有几位教授要写公开信给南京,我要签名的。”

卫葑兴奋地说:“我想得到。”

碧初也说:“我们送点什么慰劳品?绣几个字完全来得及,我来约几位太太赶一赶。”站起身就去找材料。

卫葑知道在去年冬天百灵庙大捷时,这位表婶曾和十几位太太一起为前方将士捐制棉衣,通宵达旦。“明天派峨带来吧。”说着便走,不肯留下来吃午饭。

次日一早,峨骑车到学校大门口,见停着三辆大卡车,有好些人已聚集在车旁。峨放车时,听见有人叫“孟离己”,抬头见是吴家穀和吴家馨两兄妹,三人都很高兴。

家馨说:“我们以为你不会来,要预备功课。”

“你不也要预备吗?”峨说。

“本来家馨不能来,要来的人太多,她是硬挤进来的。”家穀说。

“这都是为了尽自己一份心。”谁在旁边接话道。

大家站着说话,卫葑在卡车前和几个人商量什么,向峨招招手,问:“你们小姐谁坐司机台?”小姐们都不肯坐。

峨把带来的布包交给卫葑,那是碧初等赶制的横标。不多时人来齐了,大家爬上卡车。峨和家馨的旗袍都撕开了叉,谁也不注意这点尴尬,都很兴奋。似乎他们去见一见拿枪打仗的人,就能保证胜利,就能保证他们不做亡国奴。

峨和吴家兄妹坐了最后一辆车,前面车带起大团滚动飞扬的尘土,不多时,大家都成了土人。清晨的凉爽很快在阳光的逼迫下消逝了,虽然大多数人都戴了草帽,有的女同学打起阳伞,还是很闷热。汗水在人们脸上冲开几条沟,到目的地时,人人都成了大花脸。幸好路旁有条小溪,大家胡乱洗了脸,排成三列纵队走进营房。

一小队士兵整齐地站在场地上。峨和家馨都觉得人太少,她们以为可以看见千军万马,漫山遍野的英雄,精良整齐的装备。眼前这一小队兵显得孤零零的,看上去也不怎么雄壮。“这是哪儿?”她们不约而同互相问。后来弄清楚这是南苑营房。有两个军官走上来和几位带头的代表握手,表示欢迎。

这时又有车开来,是城里的学生们到了。场地上民多于兵,各种服色簇拥着一小队黄军装,兵士不再是孤零零了,有一种热腾腾的气象。

峨不认识代表学生讲话的人,他很激昂慷慨,但稍有些官样文章。卫葑代表大家赠送慰劳品,有毛巾、罐头等物,摆在一排方桌上。他打开峨带来的布包,让三个同学把那横幅拉直。那是一条花布,上面用红布剪贴“国之干城”四个大字。

卫葑站在这横幅前讲了几句话:“将士们有抗敌重任,只能有少数人来接受慰劳。我们来的人也不多,可不只代表北平学生,每个学生还代表他们的家庭。可以说,我们代表的人可多呢,我们代表广大的人民群众,支援你们,拥护你们,永远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你们以血肉之躯做国家的钢铁长城,靠了你们,中华民族才能免遭灭亡!”

大家都很激动,七手八脚把那横幅挂在房檐下。一个军官向队伍走了两步,还没有讲话,沉重的炮声响了,一声紧似一声。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那军官喊口令道:“一——二!”兵士们立即大声唱起歌来。嗓音是沙哑的,调子也不大准,可是歌声这样雄壮而悲凉,以后许多年,峨总不能忘。

歌词的最后两句是“宁愿死,不投降”,先唱一遍,又放在高音唱,两个军官也跟着唱,后来学生们也一起唱起来。在轰隆的炮声伴奏下,“宁愿死,不投降”的歌声越过田野,在万里无云的晴空里飘荡。

学生们带去的节目取消了,他们应该立刻离开营房。峨和吴家馨不约而同地跑过去把自己的草帽送到兵士手上。峨的草帽有讲究的花纹,送给了一个稚气十足圆圆脸的小兵。吴家馨的草帽朴素得多,送给一个表情呆板的中年人。他们很快爬上卡车,开回学校。路上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只不时有人起头唱那首歌:“宁愿死,不投降!宁愿死,不投降!”他们好像是和兵士们一起发过一个重誓,用生命做代价的重誓。“宁愿死!不投降!”这是我们中国人的重誓啊!

回到家,峨觉得不舒服,饭也不吃,晚上就发起烧来。校医院有一位祝医生是他们的家庭医生,这几天阻在城中,没有到校。只好请了在校的医生来,说是中暑,开了药。峨服过后,夜里忽然吐泻不止,碧初一夜起来好几次照看。次日停了吐泻,温度仍很高。又拖了一天,听说西直门每天上下午各开一次,决定进城治疗。

学校因值假期,并没有很多具体事务,弗之觉得和碧初进一次城未为不可。于是叫人通知卫葑是否愿搭他们的车,可是卫葑不在倚云厅,说是劳军回来便不知何处去了。到实验室看时,只有庄先生在,说前两天卫葑都住在实验室,现在轮到他了。弗之便和碧初携峨进城,赵妈也随来。

他们顺利地到达香粟斜街。嵋和小娃高声笑着直扑上来,玮玮也不落后。因后楼照顾病人诸多不便,弗之夫妇和峨仍安顿在西院。很快请了祝医生来,说是急性扁桃腺炎,休息服药会好的。三个孩子在后楼玩了几天,不大新鲜了,也挤在峨屋里,争着拿东西。玹子听说峨去劳军得了病,也来看望。

“你怎么想得起来到兵营去!”玹子睁大眼睛,神情活像那个玩偶莎丽,“你去一趟,就能打胜仗吗!”

“莫非你认为我们打不了胜仗?”峨有气无力地说。

“谁这么说来?”玹子只管笑,“我说你不值得,去一趟,生一场病。”

“千千万万值得的!”玮玮大声说。

玹、玮姊弟性情不同,但感情很好,玮玮对姐姐的谬论大都是以男子汉的大度一笑置之,很少像今天这样。峨、嵋姊妹性情不同,感情也不好,两人常常故意顶撞,这时嵋对姐姐却十分羡慕并同情。羡慕她到过英雄的兵营,同情她生了病,心里也很不以玹子的话为然,一双灵活的眸子在玹子身上打转。

“你们都反对我?”玹子还是笑着,“这几天时运不佳,净碰上些爱好战争的分子。我可不管,无论什么时候,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别想让战争影响我。”

“你不是还上后楼躲炮弹吗?”玮玮说。他本来还想提麦保罗,怕话太重,没有说。

玹子觉得自己犯不着陪在这儿,人家舒服地躺着,自己还得和小孩子拌嘴。

“得了得了,我没话跟你说。”她对玮玮说,也就等于向峨等告辞,径往碧初房里问安。见碧初和赵妈在整理嵋和小娃的衣物,弗之不在屋里,略说几句,自去了。

弗之此时在吕老太爷屋里,谈着刚到的报纸。报上发表了蒋介石委员长在庐山关于时局的谈话,阐明中央政府的最低立场是希望和平,准备应战,对内求共存,对外求生存,措词比较强硬。

老人已先让莲秀念了一遍,又用放大镜仔细看过。他对弗之说:“我前半生反对满清,后半生反蒋,老来退居什刹海,不问世事。要是蒋能够团结全国人民打这场仗,我拥护。”

弗之说:“现在最主要的是国共合作,团结抗日。我们前几天看见过共产党为抗日发的宣言。”遂讲了宣言大意。

吕老人很高兴地说:“中国的希望在此。也许这一次抗日战争,是我们国家的转机。”又说,“令表侄卫公子是个出色人物。我印象中一般理科的人不关心政治,他似乎不只关心,还很起作用。”

弗之知道老人从宣言想到卫葑,因说:“我们也不了解他的身份。他以前念书很专心,是卣辰的得意弟子。这一年课外活动多,学习似乎退步了。他能力很强,爱国心热,只是以后学问上要受影响。”

老人沉吟说:“不过总得有人把精力花在政治上,不然国家民族的命运谁来掌握?老实说,我年轻时,是耻于做一个潜心研究的学者的。这话和你说不合适,你们学校绝大部分都是踏实的学者。无论国家怎样危难,这份宝贵的力量在,国家就有希望。我现在是没有报效之力了。前几天缪东惠遣人来要我签名,惹我很想写篇反签名的激昂慷慨的文字,结果只写了两首歪诗。我说要给懂得的人看。”遂命莲秀取出一张诗笺,递给弗之说,“本来觉得胸中有千万句话,写出来却是这样平淡,拿回去看吧。”

弗之将诗笺接在手中,又说些学校情况。回到西院,和碧初同看那诗,只见写的是:

感怀二首
其一

忧深我欲礼瞿昙,

痛哭唐衢百不堪。

宵焰蛾迷偏伏昼,

北溟鲲化竞图南。

齐竽竟许逐群滥,

卞璞何曾刖足惭。

谁使热心翻冷静,

偷闲惯觅老僧谈。

其二

众生次第现优昙,

受侮强邻国不堪。

自应一心如手足,

岂能半壁剩东南。

时危再奋请缨志,

骥老犹怀伏枥惭。

见说卢沟桥上事,

救亡至计戒空谈。

老人目力不好,手也颤抖,但字迹大体周正,有几处笔画重叠仍可辨认。两人读诗后默然半晌。弗之说:“以后的子孙或贤或不肖,不知能不能体会我们的心,体会有一个不受欺侮的祖国多么重要。”

“爹这样的热心人也少见,还说‘热心翻冷静’呢,谁见他冷静过。”

“从长远看,学校必是南迁,爹也应离开北平。他虽久已屏迹政坛,仍然是一个目标。”

“离开北平?”碧初一怔,“我们不打了吗?”

“抗战是一定的。不过今后北平局势不会平稳,学校办不下去。不知道最高决策如何,我只是这么说说。”

经过几天调理,峨的病渐痊可。弗之和几位教授商定写给南京的信稿,即准备出城。怎奈从二十日起战事又紧,城门几天不开。二十六日日军侵占廊坊,次日大举进攻南苑,枪炮声飞机声终日不绝,到晚才稍安静。人们不清楚战局究竟怎样,却都在一种振奋的状态中。街上不时传来消息:东单设了工事,长安街上堆了沙包。只是奋勇抗敌本身就让人高兴。

二十八日黄昏,吕贵堂喘吁吁地跑到后院,一路大嚷:“打赢了!打赢了!”大家围住他,说是刚从街上听说我军攻占了通州和丰台。吕老太爷也扶杖到阶前,整个宅院洋溢着喜庆气氛。

半个多月来,人们不敢在院中乘凉,窗户上挂了黑幔子以防空袭。这天因为有胜利消息,虽然战事激烈,反有一种平安之感。刘凤才又从外头听说西交民巷一带挖了战壕筑了工事,几个人在垂花门前讨论,玮玮等三个孩子也凑了过来。

刘凤才说:“咱们中国军队不是不能打,二十九军大刀队英雄无比!刀光一闪,鬼子连逃也来不及。”

澹台家的孙厨子说:“要当兵,我也去!我给他们做好吃的!”

吕贵堂说:“二哥说得对!咱们军队不是不能打!照说每个人都能干,敢干。只有联合好了——”照北平习惯,对人开口都该称爷,吕贵堂却依家乡规矩,称听差为二哥。

刘凤才不与这外乡人一般见识,对孙厨子笑笑说:“军队做饭可没那些个材料,你能做出什么来!”

孙厨子说:“越没东西才越显本事。”

刘凤才故意问贵堂:“您怎么打算?”

贵堂抬头看看融着幽幽月光的天空说:“国家有难,万死不辞。”

刘凤才和孙厨子都笑起来说:“转文的劲儿不小啊!现在可是要真刀真枪!”

玮玮很感兴趣地看着这几个成年人说:“我也愿意去打仗!”大家听了都笑。

刘凤才说:“打仗哪有少爷们的份儿?再说你还小。”

玮玮说:“还小?也许是。没有少爷的份儿这话不通,都是中国人,都有保卫国家的义务和权利。”

刘凤才笑笑说:“少爷的志气大,可我总不信能让你去打仗,太太也不能让你去。”

吕贵堂说:“我看也不见得。老太爷就能让去。”

说话间赵妈来找嵋和小娃。嵋拉拉玮玮的袖子,玮玮不理,他还要在这里谈论打仗的事。

赵妈带两个孩子走了,走过了藤萝院,对嵋说:“小姐家的可不能凑到听差一堆儿,他们说的有什么好听!”

小娃说:“吕贵堂要去打仗,玮玮哥也要去呢。”

嵋忙说:“那是说等长大了。”

“我看怎么打也和你们关系不大,少不了你们吃喝。”

赵妈不由得叹气道,“乡下人可就难了,出捐出税再加上出兵,足够一折腾!”

这几天战局紧张,来后楼避难的邻居多,屏风往东移了两次,绛初为自家人留的地盘缩小了。弗之不去,碧初要陪他,峨也不去,只两个孩子照旧去,那里热闹好玩。今天赵妈领他们到西院盥洗,小娃说不去后楼了,要挨碧初近些。嵋也不愿意离开。五人一起坐在外间,并没有多的话语,只一种和谐的安宁的气氛,使他们都感到像在方壶一样,战争似乎暂时变得遥远了。

“孟太太没歇着?”刘妈先在帘外问了一句,遂掀帘进来。是绛初遣来报信,说缪府电话:保安队起来抗日,攻占了通州和丰台,给日军重创。这话刘妈说起来是这样:“缪太爷知照我们太太,保安队把日本鬼子打垮了,得了通州丰台,赶明儿还要往回夺廊坊呢!”

胜利的消息确实了,大家十分高兴。“赶明儿还要往回夺廊坊呢!”小娃学着说,大家都笑。弗之的兴奋又不同于众人,兴奋中有些不安。也许靠我们的民族正气,真能击退敌人,保住疆土?他见大家高兴,不觉念道:“万姓馨香钦国土,通州已下又丰台。”

孩子们睡了以后,弗之夫妇在院中小立。月光如水,花丛上浮着一层银光,两株垂柳如同精工雕刻,静静地垂着。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怎么这样静?”弗之轻声说。和这几天枪炮声比起来,这时真静得奇怪。“也许准备明天大战。”

碧初说:“前两天晚上也很安静,只有零碎枪声。”

“现在是零碎的也没有了。”

大家在寂静中进入梦乡,夜已深了。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弗之在睡梦中觉得有什么把他推向睡梦的边缘,推了几次,他忽然醒了。定了定神,分辨出是车马和脚步声,从南面传来。他起身出房到西墙下细听,沉重的脚步声似乎就在墙外,但他知道,其实是在地安门往北海后门一带。脚步声整齐而有节奏,每一下都像是重槌敲在北平的土地上。他听了一会儿,回身到廊上。

碧初也出房来了,轻声说:“像是过队伍?”

“从东向西!”弗之迟疑地说。这样整齐的脚步声,怎么从东向西?他思索着,忽然想到自己的诗,“通州已下又丰台”,好像是一种嘲弄。

月光溶溶地流泻,花丛中什么东西扑拉一下。在沉重的脚步声中,忽然响起一阵孩子的哭声,声嘶力竭的任性的哭声,尖锐地刺着黑夜。

弗之夫妇不安地互相望着。一时哭声渐弱,远处辚辚车声和脚步声越来越急促,像潮水像雷声,汹涌轰鸣,在拥抱着人们入睡的寂静的黑夜里散开来,震动着凝聚着中华文化的北平的土地,也震动着这一对中年夫妇的沉重的心。 WLzpjlLXYk9LkAKAKhyJQWDKljupa4hgWGCb81BJKClDlHwzVF8wXXCL+VmkQD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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