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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弗之所料,休战的第三天,日军违约向宛平县大举进攻。战事持续,到七月十三日中午,在永定门外发生激战,北平南城一带听得很清楚。一阵阵枪炮声,让人不时激灵灵打个冷战,虽然天气还是热得闷人。北城听不见枪声,但炮声隆隆,不时传来。人们也惊惶,也兴奋。街谈巷议,是咱们的队伍打到哪里了,好像我们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报纸空前畅销,尚未普及的收音机更成了稀罕物儿,凡有的就常开着听新闻。

香粟斜街三号大门内和整个北平城一样,气氛非常。吕老太爷这天诵经已毕,着急地等报纸,催问过多次。有时他弄不清到底是炮声还是雷声,快到中午忽问是不是要下雨。赵莲秀高声解释那是愈来愈紧的炮声。遇到任何情况绝不隐瞒,这是她在老太爷身边多年受的训练。

“这么说,是越打离城越近了。”老人自言自语,一面在宽敞的客厅里踱步。客厅是旧式方砖墁地,只在一组主要的座椅间铺了块旧地毯。他总是沿着房间当中一行方砖走,从不踩错行。赵莲秀就坐在靠窗处一张格外旧的高背椅上。椅背上的花呢破了,用颜色近似的碎布缀补得很谐调,却仍看出旧来。她以为坐这样的椅子才合自己身份。平常她手里总拿着活计,有时缝有时织,因为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常常是缝好织好又拆了重做。这时因为心里乱,一个绣花绷子放在椅旁几上,半天没有动。

“这么说,是越打离城越近了?”老人踱过来时,转脸向莲秀说。

“听她二姐说,得商量商量往哪儿避一避呢。”莲秀声音依旧很高,这是习惯,但声音有些怯怯的。这是因为几次时局紧张时,亲朋中有的往南方,有的往天津租界,老太爷都反对。

“避什么?”老人站在客厅中间,停住了。

“爹起来了。”绛初掀帘子进来,随着她是一阵炮响。“时局不好呢。大炮打过来,不知落在哪儿,德国医院有房间,好些朋友上那儿去避着。子勤的意思让伺候爹去住两天呢。”

老人仍站着,好像不大懂。绛初又说:“爹和孩子们一起,他们准得高兴得了不得。”

“孩子们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老人沉吟地说,“去德国医院——”

“缪府一家,凌先生一家,还有好几家亲戚都去。子勤他们公司几个副经理的家眷也要去,可还没有房间。咱们的房间已订下了。”绛初忙说。

“孩子未尝不可以去。”老人说,“你安排吧,我是不去的。你三妹什么时候进城?”

“今早上电话又不通。现在打起来,谅必进不了城了。嵋和小娃都在玮玮屋里写大字。”绛初停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那就吩咐开午饭,爹吃点什么就去吧。”

“我不去!”老人说了就继续踱步,意思是不要再打扰他。

“爹不去,我们怎么放心?把爹撇在家,也不成个道理。”

“你们只管去。”老人一面走一面温和地说,“我今年七十六岁,能亲眼看见中国兵抵抗外侮,死也瞑目。只莲秀陪着就行了。”

“那里什么都方便,爹不过就是上车下车——”

老人仍一面走一面摆一摆手,示意不要说了。

绛初知道劝也无用,只好说:“那只好随爹的意思。”转身要走。

莲秀忙走过来,轻声问:“她二姐,要不然请老太爷往后面楼下住两天?”

“我早就想着了。你先劝劝,我还有事料理。”

绛初说着走出门。

外面已近正午,因为廊前搭着卷棚,院子里已经按规矩洒了两次水,压了些酷热。绛初到自己屋里,先吩咐刘妈打点衣物,又按铃叫了听差刘凤才来,交代收拾后楼。

“后楼避避流弹倒可以,街上几家邻居刚刚来问能不能遮蔽他们几天。”刘凤才小心地说。

“全是心理作用。”绛初不耐烦地说,“收拾好了再说。”

这时电话响了,是岳蘅芬打来。先说她和雪妍已经在德国医院,一家一个房间,打仗的时候也就可以了。问澹台家什么时候去,又说秦校长眷属也在那里。问碧初进城没有,接着才问有无卫葑的消息。

“卫葑不在家吗?”绛初倒有些诧异。

“第二天就出城去了,说是有要紧事。”凌太太抱怨地说,“这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前几天有电话来,说今天进城,看来也来不了。”

绛初安慰了几句,挂了电话。略一定神,往玹子屋里来。玹子住前院西首小跨院,三间小北房,两明一暗。院子没有正经的门,只从廊上的门进去,大家就称之为廊门院。房子全像绛初上房那样装修过,棕色地板绿色纱窗,中西合璧的布置。最突出的是满屋摆满了洋囡囡,实际也不全是娃娃,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偶,几乎世界各地区的都有。有的碧眼金发花边帽短纱裙,有的云髻高耸长裙曳地,还有穿着花格制服头戴高帽的苏格兰士兵。玹子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送子娘娘,刘妈听了说:“我们小姐说话也太那个了。”绛初说自己年轻时就够惊人了,现在玹子更胜一筹。为夫为父的子勤就说这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句话他是常说的。

这时玹子正在里间挑衣服,五颜六色各样纱绸衣服堆满一床,她身上正穿着一件水红巴利绸连衫裙,上身嵌了两条白缎带,好像背带的样子。她站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点着脚滑了几个舞步,裙子飘飘然撒了开来。

“你没听见炮响?怎么全像没事人似的,还有这份闲心!不怕日本打进来!”绛初嗔怪地说。虽说嗔怪,看见女儿的娇痴模样,沉重的心情稍觉轻松。

“我们不是上德国医院吗?我们不用怕日本人。”玹子把“我们”说得重,似乎他们这样的人什么也不用怕。“今天下午六国饭店有舞会,保罗来带我去,”她随便看看案头小钟,小钟上有个小人儿拿着槌子,按钟点敲响一面小锣,“三点半来。我从西交民巷往医院去找你们,不回家了。别忘了带着她。”

玹子的眼光落在靠在床头的一个大娃娃上,这娃娃一身白缎童衣裙,突出的额头,大大的蓝眼睛,它名叫秀兰,是照当时好莱坞红童星秀兰·邓波儿的名字起的。

保罗的请帖是前十天送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打仗。绛初望着玹子说:“舞会可能取消了。”

“才不会呢。”玹子习惯地把头一扬,稍稍侧着头说:“美国人,才不怕小日本呢!”

绛初也很相信美国的力量,想了一下,觉得在六国饭店总是安全的,遂起身要走。这时听见刘凤才在门口咳了一声:“美国领事馆麦先生来了,是不是请在外客厅?”

“请进来。”玹子抢在绛初面前吩咐。保罗有一次说过要看看她的众多玩偶,而她身上衣服正好见见客,以免埋没。下午还不知选定哪一件。

绛初不以为然。且不走开,到外间坐定。一面说,这是通知舞会取消了。

玹子说:“他是来confirm一下,催请。准的!”一时院子里皮鞋响。

刘凤才打起帘子,一位身材高而匀称的美国青年出现在门口,他流利地讲着汉语:“这是澹台夫人?我看出来您和小姐很像。我的意思是说,小姐很像您。”

“欢迎你来舍下。随便坐。”绛初站起来。

玹子从里间出来了,颜色娇艳的衣服配着冰雪般的肌肤,真使人像花朵一般。

麦保罗目光闪亮,上去躬身握手。仍向绛初有礼貌地说:“卢沟桥的炮声,使你们受惊了吧?”

“这些年时局从来没有稳定过,炮也响过不止一次了。这次不知能打多久。”

寒暄几句后,保罗仍没有提舞会的事。玹子忍不住问:“今天的舞会怎样?没有影响吧?”

保罗微笑:“我正要请问,你以为你能参加吗?”

“怎么不参加?”玹子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感诧异,“什么事也妨碍不了我们的计划。”这跳舞的计划似乎很神圣。

保罗没有说话,只看着玹子,蓝眼睛里那点惊羡赞叹的光辉消失了,只是干干地看着。

绛初微感不悦,提高了声音说:“麦先生是要去的了?我们刚刚还在说,以为这次舞会取消了呢。”

麦保罗转眼对绛初说:“舞会照常举行,我们没有和日本打仗。我来是想解决我心里的一个问题,我坦率地说吧。”他向玹子欠了欠身说,“希望澹台小姐不怪罪。这次卢沟桥事件,对中国是了不起的大事,我以为,中国要觉醒了。我就想,像你这样上等人家的小姐,怎样对待?你兴奋吗?为自己的国家着急担心吗?我想,你至少不会参加今天的舞会。”

“明白麦先生的意思了。”绛初站起身说,“麦先生很忙吧?”

“我以为,你没有兴趣参加,你的内心才符合外表。你如果有兴趣,我三点半还是来接你。”麦保罗不顾一切地把话全说出来,便也站起身。

玹子听了这一番话,先想的是这外国人真可笑!然后不觉满脸通红,超过了身上的水红衣裙。她看了一眼身边案上一个雕花厚玻璃盆,简直想抄起扔在麦保罗头上。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态度,嘴角浮出淡淡的不屑的微笑,缓缓站起,说:“为了维护你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我看还是不必了。”

“我想你没有生气吧?”麦保罗有点惶恐,诚恳地说,“我们是朋友,朋友要坦白。”

“每个中国人都是爱国的,不用别人指教。”玹子说,“除了汉奸。”她忽然想到,汉奸的定义不知究竟是什么。

麦保罗默然,约有半分钟,告辞走了。母女两人也默然良久。玹子回到里间,脱了新衣服,只穿着白绸衬裙,把床上的衣服全撸在地下。

“妈妈在这儿吗?”是玮玮的声音,接着人冲进来,抱住愣在那儿的绛初。

绛初看见玹子感觉轻松,看见玮玮,便简直是心花怒放。她带着笑容,抚着玮玮的肩,那头已经摸不着了。“什么事?”

“嵋让我问问,我们不去德国医院成吗?公公不去,我们陪他。”

“你就听嵋的主意!”绛初心里嗔着,面上仍堆着笑,“大家都去,公公说不定晚一天去呢。”

“我才不去!”玹子在里间说,口气斩钉截铁。

“这群小祖宗,你们还要怎么样?我还不够烦,不够乱吗?”绛初放重语气,沉下脸看着里外屋姐弟两个。

这时刘妈掀帘进来说:“公司黄秘书来了,说老爷中午不能回家,让黄秘书帮着料理送您上德国医院。”

“请黄秘书上房坐,就开饭,我就来。”她又看了两姐弟一眼,没有说话。一会儿,刘妈又在帘外说凌太太电话,绛初便到上房去了。

电话里岳蘅芬催绛初快去。“看你们的房间空着,好几家打听想住,京尧给挡住了。”

“凌先生也在医院?”绛初没想到。

“这儿总得有位先生,全是妇孺之辈怎么行。”蘅芬回答。

绛初沉吟了一下,说:“房间麻烦你们给留着,我们就去。万一不去,我打电话来。”

“怎么万一不来?多少人要一个房间要不到手呢。大人孩子坐上车不就来了?不光是躲不长眼睛的炮弹子儿,万一有流散的乱兵——这都很难说!”

“我这儿政出多门,不像你,一声号令,先生小姐立刻服从。”绛初说。

“哎呀,说起来,我们雪妍还没喝橘子水呢,我去张罗去。”对于蘅芬这样的人,四时从来什么都出产。

绛初挂了电话,和黄秘书说了几句。黄秘书身材瘦小,一说话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只是唯唯诺诺。绛初知道和他商量不出什么,遂给子勤打电话。子勤匆匆地说既是孩子们要陪老太爷,怕是不好勉强。其实影响大局的是玹子忽然不肯去,绛初不好说。

“要不然就上后楼,那儿还有地窨子。”子勤出主意。

“这还用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绛初说。

“总得到晚上。”电话里传来有人在问他什么。“我尽量早回来。”

绛初不等他说完,先挂了电话。

又是接连的沉重的炮声,催着绛初立刻往后院走。刘妈问是不是先吃饭,绛初说让黄秘书和孩子们先吃。三个孩子要跟着她上后院。玹子关紧了房门。好在黄秘书不是客人,见帮不上忙,自去了。绛初等人走过夹道到正院,又穿过上房东头平常总关着门的小夹道。现在门开着,刘凤才带人刚收拾过了,还没有来得及换那坏了的电灯泡。夹道里很黑,小娃紧紧抓住嵋的手,玮玮拉着她另一只手臂。

一出夹道小门,虽然是红日高照,却有一种阴冷气象。蒿草和玮玮差不多高,几棵柳树歪歪斜斜,两棵槐树上吊着绿莹莹一弯一曲的槐树虫,在这些植物和动物中间耸立着一座三开间小楼。楼下是一个高台,为砖石建筑,高台上建起小楼,颇为古色古香。油漆俱已剥落,却还可看出飞檐雕甍的模样。一个槐树虫在绛初面前悬着,玮玮立刻勇敢地向前开路。“妈妈,慢点走。”他不时叮嘱,似乎碎石小径上有什么惊险障碍。他们弯过几块乱放的大石,到得楼前,见楼门大开,刘凤才和另一个听差,还有两位南房客人正在擦拭门窗和桌椅。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往楼上跑,绛初忙喝住。

刘凤才过来问:“太太下地窨子看看?那儿最安全,就是太窄逼了。”说着上前带路。

地窨子入口在楼后廊子上,入口处木板已经打开,里面刚刚清扫过。这是冬天为赏雪取暖烧地炕的地方。整个宅院只有这座小楼有此设备,赏雪要是觉得冷,就太煞风景了。绛初往下走了几步,见这小块地方勉强可以放两张床,就吩咐把老太爷帐褥安放在这里,让玮玮和小娃陪着,女眷们在楼下。玮玮等三人早跑到廊下草丛中,那里有一条小渠,原是从什刹海引来活水,现在早已干涸,只有白闪闪的碎石头在沟底。

小娃跑去抓了一把,“好烫!”他叫着把石头扔了。玮玮和嵋高兴地拍手。

绛初又喝道:“这么大太阳,晒着怕不中暑,快上廊子来!”

嵋忙牵了小娃的手走上廊子,玮玮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

“看有蛇,别乱钻!”绛初着急地说。

刘妈忙拿起一根竹竿,跟着钻进草丛。

“街坊们来躲两天的事,太太看着怎样?”刘凤才提醒道。

绛初看着这房间很像石洞,前后有几扇窗已经脱榫。心里盘算着在房当中放两架屏风,可以隔出内外。她知道邻居是不能得罪的,尤其在这种时候,可心里总不情愿。

“已经够乱了,还添乱!”她想着,一面吩咐,“把这儿隔开,两个门出入,让他们从后门进来。”

这时孩子们高兴地叫起来,“公公,公公来了!”果见吕老人拄着拐杖,莲秀在旁边搀扶,在烈日下走过来。

“爹怎么来了?还没有收拾好呢。”绛初忙迎下来,“早点过来也好。”

老人慢慢上了台阶,坐在室中,莲秀提着一个平底浅边竹篮,从里面拿出湿手巾递过去,老人没有接,眼光环视周围,“有两年没有来这里了。这里住上十来个人没问题。”

绛初此时还没有吃午饭,有些烦躁,心想老人只知关心别人,也不问自己家里人,便不搭话。

刘凤才赔笑说:“太太已经吩咐,这就抬屏风去。开后门很方便。”

老人往后墙看去,那后门是钉死了的,门外就是什刹海了。心知不让走正门穿过几层院子是绛初的主意,轻轻叹道:“邻居们怎么方便怎么走吧。谁知道能走几天!”

他起身走到楼梯口,想上楼看看,绛初拦道:“刚刚玮玮他们要上我就没让上,这楼梯年久失修,爹走更不方便了。”

老人温和地看着她说:“你也够累了。我到这里,就是安全地带了。”又对围在身边的孩子说:“赵婆婆说你们都没吃饭,随大人吃饭去吧。”

绛初又前后察看了一番,领着孩子们去了。

老人让莲秀扶着,缓步登楼,刘凤才要先上去扫,他也不听。刘凤才也跟着上来,开窗户,擦椅子。窗子一开,一阵风过,确比下面凉快。

老人凭窗而立,见什刹海如在院中,半湖荷花开得正盛,笑对莲秀说:“想不到咱们让大炮撵着来赏荷花了。”

莲秀说:“这里风大,站一会儿还是下去吧。”

湖上没有一点风,荷花荷叶纹丝不动。左边一带长堤,搭着凉棚,棚下原有各种吃食玩物摊子,今天可稀稀落落。右边湖外房屋栉比,还有耸立在蓝天下的鼓楼。虽然炮声隆隆,这里还是很安静。对一个城市来说,是太安静了。

老人轻敲窗台,自语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莲秀不敢接话。老人转脸对她说:“这时候,人人都该效命沙场,而老朽无用。你我登临于此,不知还有几回!”

莲秀赔笑道:“什么时候想上来,不就上来了。眼下楼上不安全,还是下楼为好。”

老人不答,反坐在一张旧椅上,望着半湖荷花出神。

荷花在骄阳下有些发蔫,但那颜色对一双昏花老眼已足够鲜艳了。渐渐地,鼓楼后面的钟楼也浮出了轮廓,两楼参照,线条十分和谐。

“要是这些建筑一旦毁于兵火,何以对祖先!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就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老人想着,脑海中出现了划北平为文化城的建议。那意思就是说,强盗来抢劫时,主人说,不要抢了,这东西你也不要,我也不要,算是共同所有,还不行吗?难道强盗会满足于此?这是天真,还是愚蠢,还是怯懦?我吕清非生于天地之间,国难临头竟没有一点用处!

“怎么?上楼了?应该下地窨子呀!”楼下传来绛初的声音,声音很大。

刘凤才又格登登上楼来,赔笑说:“太太请老太爷下去呢。”像是证明下去的必要,接连几声重炮震得窗格子嘎嘎响。

老人起身下楼,绛初迎着,神色很不高兴。那潜台词是,我够烦够乱了,还添乱!她板着脸说:“庄太太打电话来,说他们在东交民巷一位外国朋友家。问三妹她们在哪儿,说让嵋和小娃去住几天。爹说怎么样?”

“我看弗之未必愿意,庄家虽是通家之好,可连庄家也是住在别人家呢。”

绛初沉吟了一下,说:“那就看看局势再说。”

这时楼下已用屏风隔开,屏风那边,不少人轻轻走动说话,是邻居们往这里来了,他们生怕打扰了主人。

“预备点茶水点心什么的,哪能全都随身带来。”老人说。

“爹下地窨子躺一会儿吧,别操心了。中午还没休息,看累着。”绛初说。

老人点点头说:“按说跑反我也算是有经验了。”遂下到地窨子,躺下休息。莲秀把纱帐放好,退了出去。

地窨子里很阴凉,四壁砖墙,涂抹着些许青苔。老人觉得这地方有些像监狱。

“三女在学校里不知怎样?我至少不要再给二女添麻烦。”老人想。渐渐有些睡意,迷糊中仿佛在少年时躲土匪。

那时土匪在河南安徽交界处称为杆子。百姓因为没有生活出路,拉杆的数百年就没有断过。吕老人在他家这一房是独子,每有匪来,父母都先把他藏在一个偏院的夹壁中。有几次因为土匪人多,家中主要人物都转移到寨外小山上,只留下护院家丁。有一次他们又来到山上,山中林木清幽,像个好玩的去处。清非觉得有趣,乘家里人忙着收拾坐卧处,跳上一块大石往山下望。忽见浓烟滚滚,不少人喊起来:“起火了!起火了!尚书府起火了!”因吕家在嘉庆到同治年间出了四位尚书,后来虽家道不甚兴旺,当地百姓仍称为尚书府。当时四周人有跑的有喊的,十分慌乱。远处浓烟中蹿出白中泛红的火苗,一蹿丈把高,看得很清楚。清非愣在那里,吕家人早在一迭连声找他,有人抱他下来,送到母亲身边。不多时有护院家丁来报,说土匪攻进寨墙,把吕氏祠堂烧了。

祠堂对一个人实在可有可无。和清非更有切身关系的,是在这次骚扰中,土匪抢去十几个地主家的人作人质,其中有他新近下了红定的未婚妻,邻县的一位抚台孙小姐张梦佳。张家立即托人联系,两天后便赎还,可在吕家这边已有物议。只因张家也是大族,当时在政治、经济方面情况都超过吕家,无人敢提出退婚,但说闲话的不少。少年清非却觉得对方更增加了神秘色彩,有时简直把她想象为一位侠女。他没有想到过在他推翻满清政府数十年的革命道路上,梦佳可以算得是启蒙者。

梦佳当时多么年轻!“一袭轻纱惊窈窕,翠鬟香冷花枝绕”,这是新婚后清非赠她的词句。她简直轻得像个肥皂泡,透明的,彩色缤纷的,又总不是实在的。那时候肥皂还是少见的东西。她的声音也很轻,像是从远处飘来的。

“土匪里也有好人,礼数周全得很。”梦佳轻轻在枕边说起那次经历,“也是不得已,人若有出路,谁愿意铤而走险啊!”

那是清非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看社会问题。清非在光绪年间中了举,若照当时的人生公式,以后该考进士,做大官,为清朝效命。但在当时进步思想影响下,不少人都已看清政府腐败,民不聊生,要寻找国家民族的出路。

“老太爷睡醒了?”是莲秀平板的声音。紧接着是绛初加重语气的声音:“缪七爷差人送来一封信,写着亲启。”

吕老人从历史中醒过来,意识到中华民族现在正值生死存亡的关头。抗战救亡,就是中华民族的出路。人老了,真奇怪,总是往几十年前退回去。他接过信和莲秀递过来的放大镜,认真地读。看着看着,忽然坐直了身子,哧哧几下把信撕作几片,用力摔在地下。

“爹这是何必!”绛初说,“究竟什么事,也得有个对策。”

莲秀捡起纸片,拼着给绛初看。信的大意是说,若北平成为战场,稀世文物毁于一旦,则吾人纵有数千身命也难抵偿!不见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吗!他建议立即劝说停火,请老人签名。

“炮声震耳,忧心如焚,凡所陈闻,皆思有以上报祖宗,下安后代,区区此衷,诸希垂察。”

绛初看到最后几句,心里有些糊涂,只说:“缪家听差的还等着呢。”

“用蓝笺回。”老人平板地说。

蓝笺是老人不回信的通知,纸上有淡蓝色花纹,只印“吕清非拜”四字,接到的人便知不愿联系。老人六十多岁退出政治舞台,用这蓝笺打发过多少麻烦。

“只用蓝笺,不合适。”绛初总想周全些,“附几句话吧?”

“我是要写几句,写给看得懂的人看!”老人笑笑说。

莲秀这时已在一个小几上摆满老太爷经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有那一部《心经》,一部郭象注《庄子》。

蓝笺在一个小提匣里,绛初拿了一张退出,想着自己还得有个附笔解释一下,心里默默措词。到前边写了几句客气话,打发缪家听差去了。

这时玹子开门出来要吃饭,后面跟着玮玮等三人。

“娘吃过没有?”玹子问,笑盈盈地,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饿了。”说着去翻起居室的吃食柜子。

刘妈笑说:“刚刚问大小姐,说是不想吃东西,才收了饭桌。”

“下碗面吧,好不好?”绛初对玹子用商量的口气,向刘妈一点头,就变成命令:“快着点儿!让他们吃完就上后楼去。”

一会儿刘妈端了一碗虾仁面来,面上摆着粉红的虾仁和鲜嫩的绿菜。玹子说好吃,玮玮等原没有好好吃饭,也要吃,于是又要了一碗。三个人分,都觉得格外有味。

他们还以为战争就是这样热闹好玩,像吃虾仁面一样轻轻易易。 vhENfVLmQWD2WhHPczzXews//A8fV2XT3SKUYA+do+rBv1v4xrfS8Ia5mhDsY1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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