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掀过一页,七月九日。
峨从睡梦中蓦地惊醒了。四周十分安静。她猛然跳下床,拉开粉红与深灰相间的窗帘,看着外面刚刚发白的天色。草地依旧深绿,小溪依旧闪亮。这看过十多年的景色,正从黑夜中缓缓苏醒,几声清脆的麻雀的欢叫使得清晨活动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是峨觉得自己很不一样了。似乎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她拉上窗帘回到床上,环顾室内简单又舒适的陈设,需要的东西一样不缺,没有一样多余之物。一面墙上挂着大玻璃镜框,里面摆着一行行植物标本。镜框旁挂着那耶稣受难像,从悬挂的地位看来,主人显然不是教徒。主人的目光在这像上停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腕,腕上的表没有了,光滑的皮肤上露出浅浅的印痕。
昨晚的音乐会,那不同寻常的音乐会!
峨常参加音乐会,据说是个音乐爱好者。按照她的情况,完全可以学一种乐器或声乐,在圣诞节前后来一段四重唱,像有些名媛那样。但她很怯场,情愿在门口收票。许多非正式演出要靠热心人做各种事。峨从来算不得热心人,在收门票上倒很认真。一套白衫黑裙,成了她的工作服。认真地把守着门,晚来的人在节目进行中一律不得进入。
昨晚音乐会在明仑大学附近一所私立大学举行。峨和同学吴家馨,还有家馨的表哥仉欣雷,被嵋称做掌心雷的,一起骑车去。吴家馨的哥哥家穀也是明仑学生,因此她在女生宿舍借住,准备功课。音乐会的组织者是一个团契,教会学校都有这种小社团,时常举办活动吸引学生参加。这时来的人不多,负责人见他们来了很高兴。他们到了以后,峨立刻站在门口。开演后还有人来,因为估计晚来的人都有特殊原因,破例放进。
峨坐下时已演过几个节目。她听音乐素来不是很专心,倒也不像有些人喜欢在音乐声中遐想。她不是喜欢幻想的人,甚至讨厌嵋那样常常耽于幻想。音乐给了她一个生活的空白,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呆坐着,不受任何干涉。今天她更心不在焉,台上演唱什么,简直记不清了。直到著名女高音柳夫人上台,她才猛然想到这是音乐会。
柳夫人本名郑惠杬,一直冠用夫姓,称柳郑惠杬,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也是能开独唱会的很少数歌唱家之一。她唱的第一支歌是《阳关三叠》,声音高而较宽厚,不像当时一般歌者唱到高处总有逼窄之感。等到唱完最后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她垂下头,一任掌声回荡,并不鞠躬。
过了一会儿,伴奏伸长了脖子朝她望,她也不示意开始,却忽然抬头,讲起话来:“大家都知道,卢沟桥今天有一场战争,一场伟大的战争。我一辈子唱的歌也比不上前方战士的一颗子弹!我刚刚决定说这几句话,非说不可!我们应该慰劳前方战士,鼓励他们继续打,努力打,奋勇打!我们都是后盾,坚强的后盾。若是没有他们,哪儿能容我们唱歌听歌!”
大家热烈地鼓掌,她沉默片刻,唱第二支歌。油印节目单的下一个节目是《圣母颂》,但她唱的是《松花江上》。“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歌声一落,台下人纷纷站起。有人喊口号:“坚决保卫华北!”“北平不是沈阳!”有人跑到台前扔纸币、铜板。一个中等身材的壮实青年走上台,举起两臂让大家安静下来,大声说,明天准备慰劳二十九军,原没有想到在这里捐款。感谢柳夫人这样协助,现在可以捐款作为劳军之用。这时有人拿出两个大纸箱,伴奏跑进后台找出几个木盒。听众向台前拥过去,向盒、箱里放东西,有的就扔在台上。
峨很尴尬,她身上没有一个钱,也没有饰物。吴家馨站起来,一面走出座位一面取下手表。峨很感谢她的提醒,忙也摘下手表。掌心雷迟疑片刻,也跟着拥到台前。盒子已经装满,台上有一堆堆的钞票和铜子儿。首饰不多,表不少,因为听众大都是青年学生。还有一副假牙,带着亮晃晃的钩子,峨看了很难受。
两手曲在脑后,靠在枕上的峨又抬起手腕看看,细细的手腕有些发红,表没有了。那是父母亲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峨想,要是娘再给一个,一定不能要。那样才真是自己捐的。她把日历推开,把一个精致的方形小闹钟拉到面前,准备以后与它为伴。
“大小姐,醒了吗?”因为上房只有峨一人,赵妈临时在走廊凸窗处搭床睡。孟家人从来起得早,她走进来自作主张拉开窗帘。“昨晚上太太打了几次电话,不放心呀。下回还是跟着太太,别另外跑,又不是太平年月。”这话她昨晚已经说了不止一遍。
峨不答,把脚后的鹅黄绸夹被拉上来,翻身装睡。
赵妈又说:“时间倒是还早,再睡一会儿。什么时辰开早点?我告诉柴师傅。”
“我不吃,什么也不吃,不用开饭。”峨索性用被蒙着头。
赵妈知道大小姐脾气各色,不再多话,自去收拾房间。
峨又回到昨天晚上。散场后,团契负责人特地叮嘱大家结伴回家,注意安全。她和吴家馨、掌心雷还有明仑大学几个同学一起骑车。他们不止一次骑车走这条路,一边是一个小村庄,一边是一溪潺潺流水。常常是一路说笑,兴高采烈,一致认为这普通的乡间景色十分美好。昨晚还是这条路,这溪水,这村庄,有淡淡的月光笼罩着,安谧而明净,感觉却全不同了。他们意识到生活就要发生巨大变化,不可想象的变化。他们兴奋,又有些忐忑不安。
“我想了一整天,”掌心雷说,“我们也许不能念书了。”
“我愿意上前线,应该上前线。”吴家馨说。
“我也愿意!”好几个人热情地说。
“孟离己,你呢?”掌心雷的声音。
峨平常不爱说话,常常等人问。她仍然感到会场的气氛,觉得上前线,把侵略者打出去是青年人的使命。想了想,却说:“不知道上学怎么办。”
路边村庄里一声狗叫使他们沉默下来。一只狗开了头,别的狗都跟上来,此起彼落。好像不只是守夜,还有什么伤心事要大喊一通。声音在黑夜里传得很远,远处似有回声。
“这些狗!它们也闻到战事了。”谁在对狗叫加以评价。
几个人到学校大门,门已关了。校警盘查了几句,开门时说:“都什么日子了!还有心思乱跑!”
真是的!什么日子?峨想着。这是民族危亡,国难当头的日子。她看着静静垂着的已遮不住晨曦的窗帘,不知窗外在经历什么变化。
这时赵妈又推门进来:“有人送来一封信,还打听卫少爷什么时候回校。信放在高几上。”
书房门口有一个红木高几,凡有来信书报等都放在上面,等弗之自己拆看。赵妈本不用说的,所以来说,是因太太不在家,要加倍小心。
娘昨天电话里说了,城门一开就回来。卫表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怎么知道?这样的日子,我该做什么?看来还应该复习功课,大学总是要考的。
峨想着,翻身下床,胡乱梳洗了,拿起生物书读。她要投考明仑大学生物系。读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时刻根本不该自己一个人在家的。“娘和爹爹就是不关心我。”她有些愤愤,有些委屈,书上的字变成一串花纹,她用手一行行指着,大声念:“种子——胚胎——花粉——”
念了几行,她扔了书凭窗而望。忽见庄无因在草地那边双手捧着书,骑在自行车上,一面骑车,一面看书,缓缓行进。
峨素来不喜欢孩子,少年也包括在内,但对庄无因却另眼相看。不只因他学业优异,不只因他能骑在自行车上看书,还可以自如地拐来拐去,主要因他的性情与众不同。他很有礼,礼貌下透露着冷漠,冷漠下似乎还蕴藏着奥妙。峨隐约地觉得与她有相通之处。
“喂!你怎么能在炮火声中这样专心?”峨说,其实四周很安静。“你知道打仗了吗?”
无因俊秀的脸上还是那种冷淡,战争尚未影响他的生活。他下了车,弯腰在草地上折了一朵小黄花。
“要是你,考大学吗?”
“当然。”无因望着那朵小花。
“你看什么书?”峨问。
无因把书一举,答道:“解析几何。”遂又把小花一举,“有一次嵋采了这种花说给你做标本。”
“大概是你帮嵋采的?”峨微笑。
“不是我,是她自己。”无因认真地回答。
峨还想说什么,但只冷淡地点点头。无因也点点头,上车继续看书。峨看他走远了,自己到前门张望。
方壶前有一个圆形矮花坛,当中是一株罗汉松,还有些花草之类围着。光洁的路从柳树间弯过一座假山,通往校门。
峨站了一会儿,侧耳听有没有汽车声音,不经心地望着假山,正见一个人从假山后转出来。峨一见来人,顿觉太阳亮了许多,花草也格外美丽。她很是高兴。
来人生物系萧澂是教授中最年轻的一位,不过三十五岁左右,白面长身,风神疏朗。他向方壶走来,先给人一种潇洒脱尘之感。生物系学生都很崇拜他,认为他的学问、办事能力甚至于外表都臻上乘,可谓“完人”。
“萧先生,爹爹还没有回来。城门不知开了没有?”峨向前迎了几步,“您请里面坐。”
“听说是一早就开了,我还以为他已经回来了。”萧澂微笑道,“我这有个东西请你爹爹看。”他在门口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要等一下。“你怎么没有进城?不去看婚礼?”
“我去听音乐会,昨晚有柳夫人唱歌。”
“郑惠杬吗?”萧先生很有兴趣地问。
“您认识她?”峨直觉地问。
萧先生未答。这时传来汽车声。“来了。”峨高兴地说,她似乎已很久没有见到家里人了。
车到门前,孟樾夫妇相继下车,峨走过去拉住母亲的手。碧初望着她,觉得这一晚女儿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头酸热,挽着她到内室去了。孟、萧两人在客厅坐定,萧澂拿出一张类似传单的纸。
“刚有学生送来的。这样就好了。”
纸上油印的字迹不大清楚,弗之却看得明白。那是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而发的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通电最后呼吁:“武装保卫平津华北!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全中国人民、政府和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的长城,抵抗日寇侵略!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驱逐日寇出中国!”
“这是符合全体中国人的心愿的。”弗之说,他安静地将通电放在一旁。
“我也这样觉得。国共合作共御民族之敌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萧澂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我认为你看了会大为高兴,你这个Sincere Leftist。”
弗之一笑:“正因为我sincere,我是比较客观的。现政府如同家庭之长子,负担着实际责任,考虑问题要全面,且有多方掣肘。在我们这多年积贫积弱的情况下,制定决策是不容易的。共产党如同家庭之幼子,包袱少,常常是目光敏锐的。他们应该这样做。”
“这也是事实,大学中人,看来没有主张议和的。”萧澂说。
“在城里听说卢沟桥已经停战。大概有这样几项办法:双方部队撤回原防;中国方面驻守军换防,由河北保安队驻守。你想日本人会守信约吗?不过是拖延几天时间,哄一哄人罢了。”
弗之说着,站起身踱来踱去,随手翻看红木高几上的信、报,抽出一张油印纸,和萧澂带来的通电完全一样。“这儿也有一份。”他们对望微笑,都猜到是谁安排送来,只是心照不宣。
“卣辰处一定也有。”弗之说。
“我今天下午去南京,到庐山去。全面抗战是不可避免的,还要反对把北平作为文化城的谬论。”萧澂说,“缪东惠的那个提案是四六骈文,听起来倒是音调铿锵。”
“以前有这种幻想还可谅,现在就不可谅了。估计政府不会这样做。前市长的做法还可以说是幻想,现在就是纯粹的投降。”
弗之说起前市长,两人都想起那次告别的场面。前市长袁某人对文化城的设想颇有兴趣,曾大力修缮东、西四牌楼,把木架换为洋灰结构,又修建通往颐和园的路,还出了一本装帧精美的《故都文物略》。可是对日本人不肯全面逢迎,终于卸任,被限期离开北京。他临行时在北京饭店举行告别宴会,邀请了各界名流,弗之和子蔚都参加了。席间袁市长手持空酒杯,到几个主要桌面,把酒杯一举,同外一照,并不说话。菜未上完,市府秘书走过来对他说,时间已到。他默然片刻,说:“这一点时间也不给吗!”随即站起身,向四方拱手,离席去了。当时满场肃静,无一人再举箸。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想起来还很沉重。子蔚道:“谁能想象这是在中国领土上!我走后,局势不知会怎样发展,寓所有系里同人照应,可不必费心。”
弗之颔首道:“如果时局可能,我大概在二十五日左右动身往庐山。”
这时孟峨出现在客厅门口:“爸爸,校长办公室来电话。”
弗之去接电话。她走过来靠着一个高背藤椅站住,向子蔚微笑:“学校是不是要搬家?”
“还不知道。我想这是迟早的事。”
“我还考不考大学呢?”峨一半像问自己。
“当然应该考,唯其国家有难,更要在艰难中培养人才。不然国家谁来支撑?”子蔚一向觉得峨有些古怪,矫情,不像嵋那样天真自然,当然嵋还是个孩子。
峨又问了:“生物系呢?该学生物吗?”她似乎很困惑。
“我当初选定这门学科,是从对哲学的兴趣开始的。人生太奇怪了,生命也太奇怪了。我想学生物有几点好处:它不像数学物理那样,如果天分不够,会学不下去。也不像文科那样,若不到最出色,就似乎很平庸。一般来说,总可以成为专门人才。”
这是说我很平庸,才应该上生物系吗?峨脸红了:“其实我也觉得生命很奇怪。”
弗之进来,对峨一挥手,要她退去,一面对子蔚说:“秦校长从南京来电话,要我代召开一次校务会议,要大家坚守待命。他今天动身到庐山,参加第一期座谈会,迟到了。”
“好。那我下午走了。不知何时再见。”子蔚站起身说。伸手去拿那份传单。
“这个就放在这里一并处理好了。”弗之忙说。心想,子蔚幸无家室之累。不过这话不能说,说出来会有些嘲笑意味。
他看着子蔚骑车走了。峨又出来叫他接庄伯伯的电话,见萧澂已走,怅怅地说:“娘还说让留他吃饭呢。”
弗之说:“咱们商量一下,乘这两天城门还开,你和娘最好进城。你要好好复习功课。”
“那爹爹呢?”
“我留在学校。”弗之回答,拿起高几上的东西,先进书房,才去接电话。
“我在实验室。”卣辰在那边说。
“我刚到方壶,你真快。”
“卫葑不在我这里。”
“有人找他吗?”
“凌太太打电话,说他一早就不见了。”
“登个寻人启事?”
“怎么登?走失爱婿一名?”卣辰幽默地说,“要是看见他,说实验室也等他。现在还能正常工作,做一分钟是一分钟。”
两边都放下电话,去抢那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