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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刹海旁边香粟斜街三号是一座可以称得上是宅第的房屋。和二号四号并排三座大门,都是深门洞,高房脊,檐上有狮、虎、麒麟等兽,气象威严。这原是清末重臣张之洞的产业。三号是正院,门前有个大影壁。影壁四周用青瓦砌成富贵花纹,即蝙蝠和龟的图样。当中粉壁,原仿什刹海的景,画了大幅荷花。十几年前吕老太爷买下这房子时,把那花里胡哨的东西涂去,只留一墙雪白。大门旁两尊不大的石狮子,挪到后花园去了。现在大门上有一副神气的红漆对联“守独务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知易就难”,是翁同龢的字。商务印书馆有印就的各种对联出售,这是弗之去挑的。吕老先生很喜欢这副对联,出来进去总要念一念。

老人买这座大房子,一来因为要和女儿住在一起,而又不愿住女婿家,索性房子大些,三个女儿都照顾到,二来认为把土地变成房子,比变成纸币好一些。大女儿素初远嫁云南,这里也留着她的住处。二女儿绛初和澹台勉应酬多,住了过厅和第三进院。三女儿碧初一家平常不住城里,只用一个小院,作为进城时休息之用。老人自己住了第四进正房。前院南屋是客房,经常住着各式各样的客人。十几年来,时局动荡不安,这里大门一关,日子却还逍遥。

这里虽然有孟家人的行馆,现在弗之车到门前,心里却有一种投奔他人之感——本不打算来而不得不来,和计划中的行动不一样。一路上碧初还想到西直门看看,万一能出城就好了,她真不放心峨。弗之说肯定没有用,老宋也说最好不要在街上转,车子才和澹台家的车同时到。

整个胡同静悄悄的,时间并不晚,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人在街上乘凉。大影壁森然露着那一片白。车一停,玮玮先跳下来,赶过去给弗之夫妇开车门。宅子的黑漆大门刚开一条缝,他就飞跑进去报告三姨妈一家来了。绛初和澹台勉晚上有应酬,在同和居吃饭。饭间公司里的人把澹台勉请走,只有绛初一人回来,正和伺候上房的刘妈说着城门关了,孟太太一家大概会来。这时忙迎出来,刚走过院子进了过厅,碧初和弗之已进了垂花门。大家相见,都想不出话说。

绛初比碧初大两岁,两人相貌酷似。一次她到明仑大学,在孟宅花园外面,有好几位不认识的先生向她打招呼。她好生奇怪,后来知道他们都以为她是孟太太。其实两姊妹气质很不一样。绛初精明,碧初娴静,绛初有富贵气,碧初有林下风。这是多年不同的生活使然。

过厅是澹台家的外客厅,布置很富丽。碧初等并不在这里坐,向里走时,玮玮的狼狗亨利迎上来,摇头摆尾表示欢迎。它很清楚来人的亲疏关系,很少弄错。

大家到上房外间起居室坐下。碧初忙打电话,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

“想必是峨听音乐会还没有回来。”弗之说。

碧初只好放下,等等再打。“爹睡了吧?”她问。

“刘妈往后院去看了,大概睡了。”绛初答。

说话间帘栊响处,进来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妇人,小而圆的眼睛像两粒发亮的扣子,着一件灰绸旗袍。这是老人的续弦赵莲秀。老人中年丧妻后,内助无人,生活诸般琐事别人怎么照管也是不方便,大家都劝他找个身边人伺候,那时这样实行的人不少,不过不再用纳妾这样的说法。反正中国的语言和智慧可以为同一件事找出各种不同的,甚至是褒贬截然相反的说法。吕老先生别具一格,坚持明媒正娶,续了这一房。虽说是续娶,实际上赵莲秀在吕家地位不高,人们从未把她和碧初等的母亲张夫人同等看待,绛初姊妹只以婶称之。一来因出身,她是云南路南小县上一个木匠女儿,是滇军严亮祖师长夫人吕素初游石林时发现的。二来因年纪,她比碧初还小两岁。本来吕素初找这个人只是为侍奉老父,没有想要正式嫁娶。及至吕老先生要以平等待人,她和碧初都觉得无甚不可,只有绛初坚决反对,后来反对不成,一种轻视怠慢的气氛总在。赵莲秀倒是一位贤德本分之人,服侍老人很尽心。

这时她笑着招呼过大家,带着小心讨好的神气,用报告的口吻说:“老太爷已经睡了。他原说要等你们回来问问外头的事,天晚了,就睡了。”

说着去拉嵋的手,她很喜欢嵋。嵋见到她,也很亲热,不见面时却很少想到。孟家人在一起时也绝少提到她,就像没这个人似的。所以嵋每次见到她,总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盼着你们,盼不来。这下子倒好,可以多在城里住几天。”她一手拉着嵋,又去拉小娃,说:“公公不管这些,说只要炸弹没掉到头上,一切照常。”

“玮玮,你们孩子上你屋里玩一会儿,西小院收拾好了,就该睡了。”绛初说。

三个孩子巴不得这声命令,连忙往外走。莲秀缩回手,微笑着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了。她一般都是招呼一下,坐几分钟,就退走。玹子已经回自己屋去了。

玮玮的房间是正房西头一个小套间。这一排正房后面有一个进深很浅的院子,院中布满藤萝,称为藤萝院。一枝藤萝悬在玮玮后窗上,嵋很喜欢那样子。

“关灯,关灯。”玮玮进门刚开灯,嵋就叫起来。

“嵋要看那藤萝。”小娃解释。关了灯,果然看见婆娑的叶影,一枝粗如小儿臂的枝条斜过窗棂。“怎么城里没有萤火虫?”小娃说,“萤火虫会动会冲。咱们明天能回去不能?”

“明天开了城门,就能回去。”嵋说。

“那可不见得。来,看我画的地图——藤萝看够没有?”

嵋颔首表示同意开灯。灯一亮,只见房中间吊着一架漂亮的飞机模型,漆成淡蓝色,这是玮玮暑假的手工。一张大地图摊在桌上,是暑假作业。玮玮的书桌很大,比澹台勉的办公桌还大。桌上划分了各种区域,有数学区、历史区、地理区、航空区等。嵋走过去看地图,小娃缠着玮玮让把航模取下来。飞机取下来了,两人就蹲在地上研究。

“我想你们长大都要开飞机。”嵋说,抛开地图也蹲下去看。

“我是要造飞机。”玮玮说,“人应该飞起来,不然太可怜了。鸟看我们人,大概就像我们看蛇一类的东西一样。”

“我也要造飞机,”小娃学舌,“像萤火虫一样飞。”他看看嵋,“嵋不会造,我们造了给你坐。”

“我可以负责把飞机收拾干净。”嵋说,她对造飞机毫无兴趣,但她相信飞机里也像家一样。

“要是玹子,一定说,我才不坐呢,我怕摔死。”玮玮笑着说。

“今天玹子姐真好看,和凌姐姐一样好看。”嵋认为只要是新娘,就应是最好看的。

三人看一阵飞机,又研究地图。玮玮的地图把驻外国军队的地方都标出来了。

“这么多!”嵋吃一惊。“卢沟桥在哪儿?”

“我这图没有那么详细。要不要画上一个?”玮说着拿起笔来。

这时刘妈走进来要领嵋二人去睡。玮玮也要跟着。刘妈说:“太太说了,你也该睡了。太太一会儿就过来呢。”

“那我们明天到什刹海去。”

“明天能让你们出大门?得了吧,我的少爷。”

“那就到后园去挖运河。”玮玮说。

后园对孩子们来说,是个神秘的所在。因为人少,园子成了荒草的世界,荒草中有一座古旧的二层小楼,仆人间传说楼上住着狐仙,晚上有小红灯挂出来。当然谁也没有看见过。

三人又嘀咕了几句才分手。孟家姐弟从东头夹道到正院。正院中正房十四间,是钩连搭的样式,房子高大宽敞。院中两棵海棠、两株槐树都是叶茂根深的大树,当中一个大鱼缸,种着荷花,有两朵不经意地开着。这时院里静悄悄的,只廊上亮着灯,廊下晚香玉浓香袭人。孩子们放轻脚步。

“跑你们的,这么大的院子,惊动不了老太爷。”刘妈说。

他们进了西侧月洞门,这是一个小跨院,想来原是书斋琴室一类,规模小,却很精致。院中沿墙遍植丁香,南墙有一座玲珑假山,旁边花圃中全是芍药。灯光静静地透过帘栊,照见扶疏的花木。掀帘只见弗之坐在桌旁,碧初在收拾什么。刘妈帮着张罗两姊弟洗浴上床,才自去了。

一会儿,门外有人叫:“三姑,安歇了没有?”碧初知道这是老太爷的本家侄孙吕贵堂,答应着让进来。老人自己没有儿子,可是一县凡姓吕的都说是他的本家。这吕贵堂认得几个字,在乡下教过几年私塾。前年妻子病逝,负债太多,过不下去,去年带着女儿香阁投奔老太爷来,想找点事做,把债还了。在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南房客人中,他显得头脑清楚,且极忠厚本分,老人因让他常到正院谈谈讲讲,帮着照料家事。他的地位介乎亲戚与仆人之间,只是上上下下对他没有个称呼,一律直呼其名,成为习惯。吕家人本想让香阁上学,贵堂说北平不是他们留的地方,先还清债务再说。父女俩揽了些文稿来抄,大半年来,陆续还了些债,过得很平静。

“来给三姑、孟姑父请安。”吕贵堂掀帘进来,后面跟着十六岁的香阁。碧初每次见她,都觉得她又长大了,更惹眼了,每次也更感到她伶俐有余浑厚不足,却不知为什么。她穿着旧月白竹布衫裤,松宽的裤腿,随着行走飘动,虽是农村装束,自有一种韵致。

“小姑姑睡了吧?”她问的是嵋。

“没有,没有!你来!”嵋和小娃在里间正睡不着。

香阁先看碧初脸色,觉得没有阻拦之意,方从衣袋里拿出两个彩线角儿来,带着亮晃晃的长穗子,笑说:“还是端午节给小姑姑缠的。”往里间去了。嵋和小娃立刻欢呼,他们见了什么都欢呼的。

因给峨的电话还未打通,碧初又往前面去打电话。外间弗之和吕贵堂说了几句时局。贵堂不敢耽搁,弗之留着问农村情况,才说:“有个族弟来信说,乡下日子更不好过了。一个乡的人都得了一种病,先是害眼,再发烧,然后右腿动不得。本来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耷拉着一口气,还有不生病的!日本人再打进来,更没有活路。不知道这次日本人要怎样?”

“先要吞并华北,再要吞并全中国。”弗之说,“就看这一次我们中国人有没有骨气坚持抵抗。要是再让了华北,以后更难打了。”

“孟姑父!不瞒您说,”吕贵堂忍不住说,“我常觉得自己是个残废人,文的虽识几个字,算不得知识分子,武的虽生长农村,可用锄头镐把也不精通。我这样的人每天是混日子罢了。如果抗日的大事上有用得着我的,我没有什么挂牵!”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往里间看一眼,“香阁嘛,三姑二姑会照应的。”

弗之很感动。在这民族存亡的关头,绝大部分中国人都会毁家纾难的。可是该怎样把这样的精神集结起来,他不知道。他沉默片刻,说:“明天我们要回学校去,这里还要你多照料。”

“能在老太爷身边,这是我的造化。”贵堂说,随即站起叫出香阁。香阁一边走,一边答应明天教嵋用碎布做玩偶,随着贵堂告辞。

一时碧初回来,已经打通电话,和弗之说过,进里间看两个孩子。

“姐姐在家,没事,音乐会照常举行。”碧初抚着小娃的头,“明天娘和爹爹先回去,你们两个先住在这儿。这儿不是很好玩吗?”

城里的世界丰富而新奇,两个孩子平常总是住不够的。这时一听爹爹和娘要走,嵋立时把那彩色角子扔得远远的。她多么想跟着回家。

“娘,我们不能回去吗?”

“我也想回家!”小娃响应。

“住几天,看看时局变化,就来接你们。”

弗之从外间走过来。“公公会讲很多很多过去的事,玮玮会带你们玩——”

他没有说下去。四个人一时都觉得方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无论怎样他们也不愿离开的。

“我们还能回去吗?”嵋把被子拉到脸上,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应该可以。”弗之只能这样回答。

“很久吗?”

“不过几天。睡吧。”碧初安慰地说。

两个孩子没有想到,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才能回去。那时他们已经长大,美好的童年永远消逝,只能变为记忆藏在心底。飞翔的萤火虫则成为遥远的梦,不复存在了。

野葫芦的心

亲爱的孩子,我竟从没有见过你们穿着宽大睡衣的样儿,也从没有给你们讲过故事。现在可以讲一个,虽然你们已经睡着了。

我真愿意和娘在一起,就这样坐在床边,守着你们天真的梦,心里为你们默默念诵。

这是大山里的传说,一个原始的,毫无现代色彩的传说。

故事开头,照例是古时候。古时候,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村庄边上有一片野生的葫芦地,好像从开天辟地,就生在那儿。春夏枝蔓缠绕,一片绿阴凉;秋来结很多金黄的葫芦,高高低低悬挂着,像许多没有点燃的小灯笼。全村人都喜爱这葫芦。每有新生小儿,便去认一个,把小儿名字剪纸贴在上面。等葫芦长成,把小头切开,就成为一个天然的容器。认葫芦成为这村庄的一个习俗,像洗三、过百岁、抓周一样。每个小儿都有一个可爱的葫芦,挂在床头。女孩子的更有五彩丝线的网络套着,装着心爱的零碎儿。

一年秋天,敌人打进山里,究竟是什么敌人,从没有人说清过。这些人身披皮衣手持利器,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村人侥幸逃生,也沦入做苦工的境地。敌人到处搜刮,看见这一片金灿灿的葫芦,不少葫芦上有名字。知道原委后,登时哈哈大笑,把所有小儿集中,一刀一个全都杀了。

然后摘下葫芦,也要砍开来用。谁知一刀砍去,迸出火花,葫芦纹丝不动。无论怎样砍、切、砸、磨,连个裂纹也没有。敌人发狠,架起火烧,只见火光中一片金灿灿,金光比火光还亮。烧了一天一夜,仍是葫芦原样。敌人发慌,把它们扔进山溪,随水漂去。

水流很急,葫芦不时沉入水底,一会儿又浮上来。溪面一时布满葫芦,转着圈,打着旋。据当时看见的人说,水上忽然响起一阵愤怒的哭声,撼山震谷,只觉得那漂在水中的,不是葫芦,而是小儿的头颅。

葫芦带着哭声漂远了。

来年野葫芦地里仍然枝蔓缠绕,一片绿阴凉。秋天,仍结了金黄的葫芦,高高低低悬挂着,像许多没有点燃的小灯笼。

嵋皱起脸,像要哭。她是不是在想,每个葫芦里,装着什么样的梦?

小娃伸伸脚。你们真像两个小玩偶,不知战争会怎样扭乱命运的提线。我很不安,为你们该得到却不可测的明天,为千千万万在战火中燃烧的青春,为关系到我们祖国的一切。

许多事让人糊涂,但祖国这至高无上的词,是明白贴在人心上的。很难形容它究竟包含什么。它不是政府,不是制度,那都是可以更换的。它包括亲人、故乡,包括你们所依恋的方壶,我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学校,包括民族拼搏繁衍的历史,美丽丰饶的土地,古老辉煌的文化和沸腾着的现在。它不可更换,不可替代。它令人哽咽,令人觉得流在自己心中的血是滚烫的。

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从不敢任性,总希望自己有益于家庭、社会,有益于他人,虽然我不一定做到。我永远不能洒脱,所以十分敬佩那坚贞执著的秉性,如那些野葫芦。

夜,静极了。传来沉重的炮声。娘走来说,不知明天会怎样。

亲爱的孩子,明天会怎样? PBgkPuYMvZ/fmIMgXZY4xWdW6DSjcVlwItwZsx14BmwekHrnBxS6lRgG2ruNo1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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