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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清兵从十月下旬越过北京,由良乡趋涿州,分三路深入:一路由涞水出易州,一路由新城出雄县,一路由定兴出安肃 ,有围攻保定态势。到了十一月初,清兵越保定南下,破了高阳。从前在山海关外防御清兵有功的大学士孙承宗已经七十六岁,告老在家,住在高阳城内,率家人同清兵巷战,全家牺牲。初十以后,崇祯得到了这个消息,很为震动。“虏兵这样深入畿辅,如入无人之境,怎么好啊!”他在乾清宫走来走去,不时顿脚叹息。“唉,卢象升,一点用处也没有,太负朕意!”他在心里说,把一肚子怨气都推到卢象升身上,提起朱笔下了一道谕旨,切责卢象升畏敌避战,劳师无功,并收回了尚方剑。他很想找一个人代替卢象升总督天下援兵,但苦于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在他的心中,洪承畴是个人选,但洪承畴还在来北京的路上,缓不济急。

今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天不明他就起床,在一群宫女的服侍下梳洗好,穿戴好常朝冠服,然后走出养德斋 到乾清宫前边的院子里焚香拜天。行过四拜叩头礼以后,默默地祝祷一阵,回到乾清宫最西头的房间里。为着心情烦闷,他传免了皇后、太子、妃嫔和公主等的照例请安。

换了一身暗龙黄缎便袍,他在御案前坐下去批阅文书。这张御案,他已经在上边批阅了十一个年头的关于军国大事的各种文书,亲笔下过无数诏谕。但每次对着这张御案他就发愁。案上每天堆的各种奏疏和各地塘报像小山一样,几乎没有一封文书会使他高兴。这些文书,有的是报告灾荒的严重情形,充满了“赤地千里”、“人烟断绝”和“易子而食”等触目惊心的字句,有的是报告“流贼”和“土寇”的骚乱,兵燹的惨象,有的是报告清兵深入畿辅后,继续前进,又破了什么州县,焚掠得如何惨重,掳去了多少丁壮和耕牛,以及某些地方官望风逃遁,某些地方官城破殉难。诸如此类的文书使他每天必须看,而又实在不愿看,不敢看。有时,他恨不得一脚把御案踢翻。

如今,他的心思特别沉重,没有马上批阅文书,低头望着御案上的古铜香炉出神。一个宫女用双手捧着一个永乐年间果园厂 制造的牡丹瓣式银胎堆漆剔红托盘,上边放着一个盛着燕窝汤的成窑 青花盖碗和一把银匙,轻轻地走进暖阁。另一个宫女从托盘上取下来盖碗和银匙,放在皇帝面前,随手把盖子揭开。崇祯瞟了这个宫女一眼,随即拿起银匙,慢慢地把燕窝汤喝完。

他从一个桃花色玛瑙雕刻的双龙护日镇尺下拿起来一张由内阁进呈请旨的名单,上边开着十个人的姓名,有的要授给这样官职,有的要授给那样官职,有的是选授,有的是迁授 。按说,在目前敌兵深入的局面下,有许多天大的紧急事在等着他,像这样一般除授升迁的事情,既然经过了吏部和内阁,他满可以不必多费心思,该同意的就批个“可”字,如果对那个人不同意就把他的名字勾掉算了。可是崇祯帝偏偏拿起来这一份不大重要的文件,这是因为他一则害怕接触那些有关战乱、灾荒的文件,二则纵然在一些小事上他也常常对臣下很不放心,养成了一个“事必躬亲”的习惯。

他拿起名单来看了几遍,不能做出决定。有些人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有的他并不知道。他研究着那些知道的名字,心中发生了许多疑问:这个人不是某人的同乡么?那个人不是某人的门生么?还有,这个人由御史改授主事,是不是出于某人的意思?……他思索着,猜疑着,只好把手中的朱笔放下。

正在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 王承恩拿着一个文件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崇祯害怕又有了不好的军情或灾荒,狐疑地问:

“什么文书?”

“启奏皇爷,这是大学士刘宇亮的奏本,刚才文书房 送进司礼监值房中来。”

“刘宇亮……什么事?”

“他因虏骑深入,畿辅糜烂,恳求万岁爷派他去督察诸镇援兵。”

崇祯猛然一喜:“什么?他要去督察诸镇援兵?”

“是,皇爷。”

“读给我听!读给我听!”

王承恩拿起来刘宇亮的奏疏,用富于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诵起来。奏疏中许多句子写得激昂慷慨,充满忠君爱国的激情,使王承恩深深感动,不由地声音打颤,热血沸腾。崇祯当然也很感动,一面听一面不住地微笑点头,眼睛里闪着泪花,同时心里说:“难得!难得!”当奏疏读完以后,崇祯已经做好了重大决定,果断地吩咐说:

“去,快替我拟旨,派刘宇亮代替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兵马。”

“卢象升呢?”王承恩怯怯地问。

“着他来京听勘!”

王承恩的心中一跳,偷偷地向皇帝的脸上瞟了一眼。他知道卢象升并没有打过败仗,皇上平时误听了高起潜和杨嗣昌的鬼话,才对卢象升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不敢说一个字,只好遵照皇上的吩咐出去拟旨。他刚走到乾清宫的廊下,崇祯又把他叫了回来。他躬身肃立在皇帝面前,等候着新的吩咐。但皇上什么话也没说,显然是等不及由秉笔太监代他拟旨,自己提起来象管狼毫笔,飞快地写出一个手诏:

首辅刘宇亮疏请督师,情词慷慨,殊堪嘉慰。着该辅臣即赴保定军前,总督诸镇,相机进剿,驱除逆虏,迅奏肤功,以安邦国。至卢象升畏葸不前,实堪痛恨,着即褫去本兼各职,来京听勘。钦此!

他把这个简单的手诏写好以后,自己看了一遍,放下朱笔,向王承恩瞟了一眼,随即又省阅别的文书。王承恩把皇上的手诏和御案上另外一叠批阅过的奏疏拿起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尽管大学士刘宇亮在崇祯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合宜的统帅人才,但是由于他已经对卢象升很不满意,又急于要改变畿辅的军事局面,就十分草率地决定了这样的重大问题。他一向是一个惯于聪明自恃的人,所以纵然做出最愚蠢的决定,也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明,临事果决。

他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暖阁里摆着两盆名贵的梅花,一盆是绿萼梅,一盆是玉蝶梅,都在盛开。但是两天来崇祯从没有注意,直到现在才突然看见,并且闻见了它们的淡淡幽香。一个宫女看见皇上望着玉蝶梅,脸上带着笑意,就指着朱红盘龙柱子旁边的一盆鲜花说:

“皇爷,这是昨天从草桥 送来的一盆牡丹,刚刚开放。”

崇祯走近花盆看了一阵,心里说:“这么好的花,我竟会没有留意!”他对宫女称赞说:

“很好,雍容华贵中有无限妩媚。什么名儿?”

“听说叫芙蓉三变。”

“这名儿倒新鲜。为什么叫芙蓉三变?”

“因为它在清晨洁白如雪,巳时以后变作嫩黄,午间又变一次,粉白中带一丝红晕,宛如少女双颊,一直到夜间都是如此。”

“是草桥送来的?”

“是昨天从草桥用暖车送来的。一共送来了十盆牡丹,有姚黄、魏紫、沉醉东风、杨家一捻红……许多名色,都不如这一盆芙蓉三变最为名贵。皇后昨天下午就派都人 们把这盆牡丹送来,放在这柱子旁边。当时曾向皇爷启奏过,因皇爷总在省阅文书,没有留意。”

崇祯又看了牡丹一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说:“啊,草桥,这个地方还没有给虏骑焚烧?”

当十月中旬清兵攻占卢沟桥和拱极城 ,把防守卢沟桥的高起潜打得大败的时候,他一连三个晚上都登上煤山向西南郊瞭望,看见到处是焚烧村镇的大火。敌人把城外所有的村镇都烧光了。他一点不知道卢象升率领不足一万人马屹立在从永定门到右安门一带,保卫这一带安然无恙。有些小胜利,卢象升自己没有上奏,杨嗣昌和高起潜也不上奏,所以崇祯帝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他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也没人能说清楚。他在心中叹息说:

“但愿用刘宇亮代替了卢象升,总督诸军能够改变目前的军事局面!”

天色已经大亮了。一群鹁鸽从翊坤宫 放出来,带着响哨,在紫禁城的上空盘旋一阵,向北海的白塔飞去。太阳照在乾清宫外的白玉雕栏、古铜仙鹤和鎏金铜鼎上。一个宫女把一只鹦鹉笼挂在向阳的栝松枝上,拉起青缎笼围。鹦鹉在阳光中舒展一下羽毛,看见一群太监带着乐器走来,忽然叫道:

“请皇上用膳!”

恰在这时,一个面貌漂亮的御前牌子 来到皇帝身边,请他用膳。他放下朱笔,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出暖阁。

像平日一样,每顿饭都在他的面前摆满了几十样荤素珍馐,除非他传旨召皇后或某一妃子来乾清宫陪伴他,总是他独自寂寞地吃着,旁边站着许多小心服侍的太监和宫女,外边奏着老一套的鼓乐。对这种刻板的生活方式,他感不到一点乐趣,但是又不能不这样生活,因为不如此便不是皇帝派头,便不合一代代传下来的宫中礼法。

无情无趣地吃着早饭的当儿,他忽然想起来国库如洗、灾荒惨重和清兵深入等问题,便把筷子一扔,走回暖阁去了。

在心绪烦恼中,他重新把那张名单拿起来看了看,不再多考虑,用朱笔随便把次序改动一下。他对于这么随便一改动很得意,因为他认为这样办就可以对臣工“示以不测”,而一个英明的皇帝就得经常使臣工摸不透他的思想和脾气。他一点没有注意,经他随便把次序一改,有的本来该升迁的反而无缘无故地降级了,该初授从七品给事中的竟然意外地变成了七品御史或六品主事。后来,内阁诸臣看见这个被御笔改动了的名单大为吃惊,但也不敢问,只好执行。更可笑的是,他为要对阁臣们“示以不测”,从御案上拿起《缙绅》 随便一翻,找一个比较顺眼的名字添在名单的后边,并注上“御史”二字。后来内阁和吏部费了许多力量在北京找不到这个人,过了两个月才打听到这个人在一年前病故于福建原籍。

整个上午,崇祯没有离开乾清宫。他批阅着只能令他增加烦恼的各种文书,愁眉不展地思考问题。困倦时候,他就叫太监王承恩把奏疏或塘报读给他听。文书房把一封弹劾杨嗣昌的奏疏送了进来,他一看是翰林院编修兼东宫讲官杨廷麟的,不由地把眉头一皱,想道:这个大胡子的杨翰林又议论什么呢?

“把杨廷麟的疏子读给我听!”他不耐烦地低声说,向王承恩瞟了一眼。

王承恩拿起来杨廷麟的奏疏,朗朗地读起来。听着听着,崇祯的火气上来,不由地打断王承恩,问:

“他怎么说?把这句话重读一遍!”

王承恩念道:“陛下有挞伐之志,大臣无御侮之才;谋之不臧,以国为戏!”

“什么话!”他不满意地说。“书生之见!下边呢?”

王承恩接着念:“杨嗣昌与蓟辽总督吴阿衡内外扶同,朋谋误国,倡和议款,武备顿忘,以至于此!……”

“停!停!”崇祯从椅子上跳起来,用指头敲着御案说:“什么‘内外扶同,朋谋误国’,尽是胡扯!你知道,这个杨廷麟是否同什么人朋比为奸,故意攻讦大臣?”

“奴婢不知道。”

崇祯想一想,也想不出杨廷麟在朝中同什么人朋比为奸,只好说:“好,念下去!”

“督臣卢象升以祸国责枢臣 ,言之痛心。夫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 。……”

崇祯把脚一顿,哼了一声,吓得王承恩的手一抖,不敢再往下念。

“太不像话!竟是肆口诋毁!”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忿忿地问:“谁是李纲和宗泽?谁是耿南仲和黄潜善?何不说秦桧在朝?难道朕是宋高宗么?……可恶!可恶!”

杨廷麟在疏中所使用的典故,使崇祯皇帝很难忍受。他想,这个杨胡子学问不错,才叫他担任讲官,怎么会这样胡乱用典,比得不伦不类?“什么话!”他心里忿然说。“赵构偏安江左,而朕虽然百般苦撑,到底还是一统天子!”他最讨厌有人把他的和议计划比成南宋对金的屈辱求和,偏偏杨廷麟硬把南宋的情形拿来比!他还记得,十来天前,有一次上朝时候,就是这个杨廷麟出班跪奏:“目今虏兵深入,畿辅糜烂。各路援军云集,大都观望不前,实因京师流言纷纷,不知朝廷要和要战。……”崇祯不等他把话说完,厉声问道:“哪个要和?”杨廷麟回奏说:“外边都在议论。”他说:“既是外边议论,不是朝廷意思,何必多问!”他以为这样厉颜厉色地用话一压,杨廷麟大概不敢说什么话了,没想这个人并不罢休,大声说:

“和议一事,朝臣早已风闻。虽然陛下说和议非朝廷意思,然外间传说纷纷,必有其因。满洲土地,尺寸皆祖宗所有。按之史籍,满虏原是女真苗裔,在周为肃慎,汉、魏称挹娄,后魏称勿吉,隋、唐称靺鞨,其黑水靺鞨后称女真。所以自周以后,女真世为我中国之一部落,连努尔哈赤亦受封于本朝,为本朝守边之臣。中国自古为大一统之天下,断无向部落输款求和之理。倘万一确有议和之事,则堂堂大明,二祖列宗艰辛缔造之天下,岂不为赵氏 之续乎?”

崇祯虽然心中恼火,但又感到惭愧,不好在这个问题上惩办朝臣,所以沉默片刻,只好说:“目今虏兵深入,凡我臣民都应该同仇敌忾,执干戈以卫社稷。款议出于谣言,不用再说,下去吧。”他说完这句话也赶快退朝,乘辇回宫了。

如今事隔十来天了,当时杨廷麟跪在他面前时那副倔强的神气,还是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唉,对这样的人真没办法!”他心里说,轻轻地做个手势,让王承恩再读下去。王承恩正在害怕皇上动怒,会给杨廷麟治罪,看见皇上又叫他读下去,稍微松了口气,赶快清一下喉咙,读道:

“乞陛下赫然一怒,明正向者主和之罪,斩佞臣之头悬之国门,以示与东夷势不两立。如此则将士畏法,咸知效忠,无有二心。召大小诸臣,咨以方略,俾中外臣工共体皇上有战无和之意,卧薪尝胆,发愤图强。更望陛下谕卢象升集诸路援师,乘机赴敌,不从中制 。此乃今日之急务也!……”

崇祯帝转过身来,一字不漏地听王承恩把杨廷麟的奏疏读完。杨廷麟的奏疏中还有一些关于军事上的具体建议,但中心的意思是反对议和,认为只有在军事上取得胜利以后才能去考虑议和。刚愎成性的崇祯虽然看出来杨廷麟的奏疏是出于忠君爱国的心,但是他讨厌杨廷麟攻击杨嗣昌,讨厌有些话过于激烈,更讨厌杨廷麟替卢象升说话。他坐下去,把杨廷麟的奏疏接过来看了看,打算把它留中 ,但随即打消了这个主意。他知道,他的祖父神宗皇帝常把一些不满意的奏疏留中,引起臣下不满,所以在他手中,极少采用这个办法。他竭力要做一个勤于治国、事事认真的“圣明之主”。他为着表示不同意杨廷麟的意见,提起朱笔批了几个字:

“知道了,钦此!”

按照崇祯的想法,刘宇亮早饭后看见他的手诏,当天午后就会上疏谢恩,请求陛辞,迅速驰赴战场。他想,刘宇亮虽系文臣,但听说他善于击剑,从前在翰林院供职时天天与家童以击剑比武为乐,看样儿对于用兵打仗的事情也不外行。他不求刘宇亮能够冲锋陷阵,但愿他能够以首辅的威望去到军中,使士气为之一振,诸将不再畏缩不前,各州、县不再遇见清兵就望风瓦解。只要刘宇亮做到这一点,就算是了不起的功劳,够使他满意了。在午饭前后,他两次向王承恩问:“刘宇亮还没有请求陛辞么?”当王承恩回奏说刘宇亮尚未请求陛辞时,他在心中不高兴地说:

“古人‘君命不宿于家’ ,他怎么如此迟缓?”

约摸到未初时候,刘宇亮的谢恩疏果然送进宫来。但是这封疏叫皇上大为失望。他在疏中除向皇上谢恩之外,求皇上派他去督察诸军,代皇上鼓励士气,催促诸帅作战,而不要使他接替卢象升总督诸军。这时候,崇祯才恍然省悟,“督察诸军”和“总督诸军”是不同的。刘宇亮的原疏只是请求去督察诸军,而不是要总督诸军,只是因为他急于派人代替卢象升挽回局面,所以没有弄清,匆匆地下了手诏。可是刘宇亮又想立功又害怕直接带兵作战的心思,也给他看透了。

怎么办呢?是同意刘宇亮的请求还是维持他的手诏?他一时不能决定。恰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进来,向他启奏:辅臣杨嗣昌请求召见。崇祯问:

“他有什么紧急事情?”

王德化躬身回奏:“奴婢不知。可能是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

崇祯明白了,心里想,听一听他们的意见也好。

“叫他到文华殿等候召见。”他说。

未末申初时候,崇祯乘辇到了文华殿。杨嗣昌已经恭候多久了。行过常朝礼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有什么事情要奏?”

杨嗣昌重新跪下,说:“臣为大学士刘宇亮督师的事求见陛下。……”

“他的疏朕已经看过了,先生的意见如何?”

“陛下一览宇亮奏疏,立即手诏嘉勉,命他迅赴前敌,代卢象升总督诸镇援军,与虏作战,足见皇上对宇亮倚畀之重,期望之殷。然宇亮以首辅之尊,假天子威灵,督察诸军,其地位实在总督之上。如仅代卢象升总督军务,其地位不过一总督耳,其所指麾者不过卢象升现有之万余残军疲卒耳。这就失去了首辅代皇上视师之意。”

“难道不让他前去督师?”

“刘宇亮原奏系请求督察诸军,而不是自任总督。况卢象升虽出师无功,贻误戎机,深负皇上委任,但目前军情紧急,不宜临敌易帅,影响军心。请皇上对象升稍示薄惩,使他仍为总督,戴罪图功,以观后效。”

“刘宇亮呢?”

“恳陛下仍按刘宇亮原疏所请,派他前去督察诸军。”

崇祯想了想,觉得杨嗣昌的话也有道理,失悔自己一时心中无主,手诏下得太急。

“好吧,”他说,“依卿所奏,前诏作罢,就派刘宇亮去督察诸军吧。”

“遵旨!”杨嗣昌说,叩下头去。

崇祯又说:“目下虏骑深入,畿辅州县,望风瓦解,使朕忧心如焚。今首辅刘宇亮既愿代朕视师,朕甚嘉慰。望他早日成行,不要迟延才是。先生请起!”

杨嗣昌没有起来,说:“臣尚有一事启奏陛下。”

“何事?”

“杨廷麟的弹章,蒙皇上发交内阁,臣已见到。臣以驽钝之材,负皇上委任之重,实在罪该万死。皇上天恩高厚,不加诛戮。臣非草木,能不感激涕零!只要有利于国,臣即粉身碎骨,亦所甘心。”

“此事朕自有主张,卿不必放在心上。”

“臣生逢圣朝,深受知遇之恩,对此不惟毫不介怀,且愿趁此为陛下举荐贤材,为国效力。”

“你要举荐什么人?”

“臣拟举荐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 主事,佐卢象升赞画军务,以展其平生所学。”

“行兵作战的事,他可懂得?”

“杨廷麟平日颇留心经世之学,对古今兵略亦甚熟悉,非一般儒臣可比。目前军情紧急,需才孔殷。如能使他去帮卢象升运筹帷幄,佐理军事,较之他供职翰林院,更可发挥长才,为国效力。”

崇祯见杨嗣昌态度诚恳,毫无报复思想,心中大为称赞,面带微笑说:

“卿能捐除私怨,为朝廷推荐人才,有古大臣之风,实堪嘉慰。朕知道杨廷麟是一个敢说话的骨鲠之臣,只是有些偏激而已。”

“陛下圣明,深知廷麟,故不加以肆口攻讦之罪。其实廷麟只是误听了流言蜚语,不明实情,其用心倒是极好的。”

皇帝点点头,说:“好吧,就依卿奏,改授他职方司主事,着他迅赴卢象升军前赞画。”

“遵旨!”

杨嗣昌从文华殿退了出来,穿过一条夹道,回到内阁,先走进首辅刘宇亮的房间里,把见皇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宇亮十分高兴,连连拱手,感谢他的帮忙。当他把举荐杨廷麟的事情说出以后,刘宇亮和别的几位走来打听消息的辅臣,齐声称赞他有古大臣之风。地位仅次于首辅的薛国观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看穿了杨嗣昌举荐杨廷麟的真正目的是要把这个敢说话的翰林官赶出朝廷,送到兵凶战危的地方。但是他笑着拱手说:

“文弱兄,难得,难得!俗话说,‘宰相肚里行舟船’,此之谓也。”

杨嗣昌回答说:“学生同伯祥原有通家之谊,心中实无芥蒂可言,且对他的学问、风骨,一向也是钦佩的。三十几岁的人,难免不有些火气。学生不但不会放在心里,以后还要大大地借重他哩。”

“难得!难得!”同僚们齐声说。

杨嗣昌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长班的服侍下换去朝服,坐进太师椅里,接过来一杯香茶,喝了一口,嘴角露出来一丝冷笑,心里说:

“杨胡子,去到卢总督军中赞画吧,莫在朝廷上乱放空炮。到军中叫你领教领教,同满鞑子打仗不是容易的!”

崇祯皇帝仍然在文华殿,一边随便翻阅《资治通鉴》,一边等候着王承恩替他拟旨。不大一忽儿,王承恩把拟好的上谕稿子捧了上来。这稿子包含两件事:一是派首辅刘宇亮督察诸军,一是改授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赴卢象升军前赞画。崇祯把稿子看了看,提笔改了两个字,加了一个内容,就是严厉责备卢象升畏敌不前,辜负国恩,着即免去兵部尚书衔,降为侍郎,继续任事,以观后效。

“马上发出去,不要耽误!”他说,疲倦地向椅背靠去。

他本来很需要留在文华殿休息一阵,但是在乾清宫的御案上还放着许多重要的文书等他处理,如何能够休息?于是他打个哈欠,站起身来,低声说:

“回乾清宫去!”

乾清宫的御案上除原有的尚未批阅完的文书之外,又新来了两份紧急塘报。他拿起来上边的一份塘报,见是从潼关来的,没有马上打开来,心里想,也许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巨贼”的死尸已经找到了?原来他希望最好是能够将自成等擒获,在午门举行献俘大典,以振奋军心和民气,其次是阵上斩首,验明无误。没想到潼关南原大战之后,李自成夫妇和他们手下的重要首领竟然杳无下落。虽然官军确实大捷,“流寇”确实全军覆没,但因为没有捉到李自成及其手下重要首领,他终觉放心不下。孙传庭在报捷的奏疏中说李自成等看来已死于乱军之中,正在寻找尸首。他对这句话一直半信半疑,疑其未必然,但又愿其真能如此。好在是冬天,高原气候又特别冷,战场死尸一时不能腐化,总可以查一个水落石出。如今他在打开塘报之前,心中很希望找到了李自成等的尸首。但是他的这个希望只在心上一闪就消逝了。他想,如果是找到了“逆贼”的尸首,新任陕西巡抚和潼关道都会有急奏到京,岂止一纸紧急塘报?在这一转念间,他的心头上登时笼罩了一层暗云,但又不得不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塘报。他一看,像一瓢冷水浇头,不禁浑身一颤,颓然靠在椅背上。

站在旁边的宫女看见皇上的神色改变,赶快捧一杯香茶放在他的面前。

过了片刻,崇祯拿起来第二份塘报,见是从河南府来的,不看内容也知道报的什么事。但是事已至此,他只好打开看了。站在他身旁的太监和宫女看见他的神色更加难看,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鬓角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他们提心吊胆,屏息无声,踮着脚尖儿退了出去。不料他们刚刚退出,就听见哗啦一声,皇上把手中的茶杯摔碎。于是他们赶快跑进来,环跪在崇祯面前,颤声说道:

“请皇爷息怒!”

“叫杨嗣昌来!快!快!”

一个御前牌子奉旨刚奔到乾清宫的日晶门口,又被他命另一个太监追赶去叫了回来。他想,今天把杨嗣昌叫进宫来也没有用,无兵可调,他有什么办法?他深恨孙传庭,恨得咬牙切齿,忽地从龙椅上跳起来,把跪在地上的宫女踢了一脚,喝道:“起去!”于是他六神无主,在乾清宫绕柱彷徨,几乎撞倒了芙蓉三变。过了好长一阵,他重回御案坐下,提起朱笔,打算下道手谕,将洪承畴严加责问,官降三级,将孙传庭逮捕进京,交刑部从重议罪。但又想了想,把笔放下了。

洪承畴和孙传庭已经率领五万勤王兵出了娘子关,进入畿辅。崇祯明白,如果在这时将洪承畴降级处分,将孙传庭逮京问罪,这一支勤王兵说不定就会瓦解。况且,他想着大臣中威望高,经验多,将来能够替他坐镇辽东抵御清兵的只有洪承畴,他最好还是原谅他的小过,使他更知道感恩图报。至于孙传庭,他决不宽恕他,只是目前还不是时候。等到清兵退走之后,他再把孙传庭叫进京来,治他的罪。

他重新把两份塘报拿起来看了看,心头上怒气消了一些,却感到无比的焦急和沉重。他扔下塘报,靠在椅背上,仰视空中,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唉,怎么办呢?原来闯贼并没有死,逃在崤函山中!他既然能够进袭潼关和灵宝县城,可见不是全军覆没。河南到处都是饥民。这一股漏网逆贼倘不迅速扑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天哪,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他叫一个太监去传谕兵部,檄催潼关道和副将贺人龙火速出关“剿贼”,务期在崤函山中将“残贼”一鼓扑灭,“勿使滋蔓”。这个太监刚走,秉笔太监王承恩拿着一封奏疏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御案上边。

“谁的奏本?”崇祯问。

“是高起潜的。”

“什么事儿?”

“他奏卢象升拥兵避战,坐视虏骑深入,畿辅糜烂。”

崇祯把眼睛一瞪,拿起来高起潜的奏疏略略一看,便明白了全部内容,恨恨地骂道:

“卢象升……真是该死!”

王承恩明晓得高起潜的话多不可靠,暗暗替卢象升叫屈,但嘴里却不敢吐露一字。 u54fl1ShTGC8ag2PtEmcgCLeWGx9PwO/BikQUxB4D+jIYsDWS2n4orXZfzFwG6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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