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店街真的成了河,水漫过了膝,各家各户用脸盆向外淘水。
掏着掏着,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徒劳的努力,听任水漫全屋。四处的地势都比普店街高,这儿是一块盆地。盆地内又出现一个个阶梯。胡同的地面高出院里的地面,院里的地面高出屋内的地面。怪不得人们戏谑地把它叫做“三级跳坑”。面对上端流下来的水,抵挡只能是一时的,当灌进来的水远远多出泼出去的水时,人们发现他们的劳动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杨元珍家里早灌进了水。她起初是想把建华灌好的土袋子横到水泥门槛儿上,但她没能拽动,便赶紧把屋里地上的东西收拾到高处,十分钟后,水就顺着门缝挤进来了。她的腿好疼,这条伤腿一遇到变天,受凉,就疼得钻心。她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屋里地上的水位慢慢往上升,心里七上八下的。倒不怕水漫上床,建华把床架高了一尺半,水不到能行船的程度是上不了床的。她是惦着孙子小蒙蒙,那孩子一早冒雨上学去了,放学回来这一路蹚水可怎么走?想到这儿,她又想到宝柱妈,那个孤独的老太太,自个儿躺在床上,还不让水吓着?不行,她得去看看。别人家有劳力,人手多,早有准备,宝柱家就难说了。
她的雨鞋漂在水面上,她够不着,再说,雨鞋穿上也得灌篓,她索性穿着布鞋下了地。穿过闷热的空气,泡在滚烫地面上,水并不算太凉,可她仍然冷得刺心,腿有毛病,一点点凉,她都受不了。她一狠心,双脚全都泡在了水里,然后拉开了门,高出台阶的水顿时哗哗地涌进屋。
“杨大娘,您这是上哪儿去?得小心点。”史春生的媳妇王敏正从胡同里蹚过来,她一个多礼拜没回家了,乍一见到邻居,脸上还有点儿挂不住。
“我去看看宝柱妈,跟她做个伴儿。怎么,回家啦?该回来了,小两口怄什么气呀。”杨大娘笑着说。
王敏不好意思地笑笑,急急忙忙开了自家房门。天啊,锅碗瓢盆,床下她的鞋,宝宝的玩具,春生的几件脏衣服,全在地下漂着,箱子柜子泡在水里,里面的东西还不全泡烂了!她好气。
这些天,她一直惦着家,知道要下雨,知道家里准会灌水,想回来看看,收拾收拾,可就是碍着面子,不肯向春生低头。她这次要治服他,他不给她磕头,她就不回这个家。自己工厂姐妹里,哪个不在家里说了算,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哪个丈夫像史春生,什么事都由他自个儿的主意办,连跟她商量都不商量。结婚时,正巧他的单位分房,就一个条件:照顾先进,偏春生那年评上了公司先进,春生赶上了,分了一个独单。可春生让老两口住进去,他们小两口留在这破房里结了婚。那会儿她就有气,真想和春生就此掰了脸儿,可想想又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找上他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对象,就要过门了,为这个事闹崩了,自个面子上也不好看。于是,她忍下了这口气,求个贤惠、懂事的好名声,以后好相处,遇大事儿也好张口。谁知,春生的傻劲儿没完没了,那年服务行业搞承包,奖金每月一百多,春生月月给他爹妈送去一半儿。她又生气又心疼,跟他闹,他就瞒着奖金数,让她一分钱也见不着。有了孩子,家务活儿多了,春生仍然不顾家。家中活儿一点也不干,什么事都一推六二五。整天早出晚归,回来吃饱喝足了就看书,看累了一倒就睡大觉。一日三餐由她做,洗洗涮涮天天忙到晚上十一二点,他倒好,不管不问,什么都等现成的。
王敏并不是对丈夫干事业一点不支持,哪个女人不盼着自个儿的男人混个头头脑脑的,在工厂里兴比这个,连厂领导都看人下菜碟。有个有势力的丈夫,比当生产骨干还红。她沾了春生不少光。厂里来了外省市的业务单位,厂领导找到她,一个电话,住处解决了。厂里请关系户吃饭,领导托她,二百元的一桌席,就收她们厂一百二十元。领导在她请假、发奖金的问题上处处照顾,看的还不是春生的面子!想起这些,她有时气就消了点,一些事情尽量往远处想。比如春生补习高中文化,她不反对,文件有规定,没高中文凭,今后别想升官儿。后来他又去上业大,她也没有反对,现在讲学历,是个大学生处处吃香。但她恨他读书读上了瘾,对她却不闻不问。好像这不是他的家,是旅店,饭馆,她也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个老妈子。姐妹们都说她好福气,福气个嘛!鬼才知道她受的什么罪。
她这次和他吵起来,该吵的事儿太多了,家务活谁干的?这几个月奖金哪儿去了?孩子病了当爹的为什么不请假?家里想买台进口彩电,他有路子怎么不找?天天下了班不回家跟谁一起混?那天晚上和他一道骑车的女的是谁?为什么夜里一点不主动,一点劲头也没有?……从家庭琐事,吵到他有外心。吵够了,她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住,来了个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她原以为史春生会来找她赔不是,求她几次,她再给他个台阶,提出一、二、三几个条件让他认可,她才回家。不料,半个月过去了,春生连面都没照,像是早就把她和孩子给忘了。她坐不住了,又放心不下家里的东西,怕哪天下暴雨把东西毁了。春生没来找她准是顾不上来。回家要做饭,洗衣服。怕下雨还得收拾屋子,加高门槛儿,这也够他一个人受的。活该!她又气又恨又心疼,他充什么硬汉,来趟赔个礼,她不就回去了。女人,哪一个不是刀子嘴豆腐心!今天雨真下起来了,她在厂里慌得干不下去活儿,请个假跑回来看看。如果春生都做了准备,她也就放心了,再回娘家去。
没想到,王敏却看到这么一幅景象。他整天干什么去了?一定是跟哪个女人好上了,不要这个家了。她越想越心酸,站在水里,泪水止不住地流。
旁边万家也热闹了,万老头早晨五点钟起来收拾收拾就照常推车去卖煎饼。摊位好,一上午能卖三百多套,摊前断不了人。可今儿早上卖着卖着,天就阴下来了,云越压越低,越变越黑,就像是洪水要直接从天下泻下来。他买卖不做了,赶紧收摊,推车往家跑,半路上,雨就来了,等他人进了院子,水就没了脚脖子了。他顾不上换件衣服,急忙奔到自个儿那间“库房”。家福卖的百货,成箱成包地堆在屋里,架是架起来了,就是不够高。家福没经验,三十年前闹大水时,家福还小,不知道真闹水,水能齐半间屋子高,架这么半尺高,只能挡个小雨。万老头既怨儿子也怨自己。这几天,他一直催儿子干,可儿子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直拖到昨天,他才发了个脾气逼儿子把库房垫好。可就忘了检查检查,否则,哪会出现这事。
他把老伴喊出来帮忙,用块塑料布蒙上货,一包一箱地往屋里倒货,没搬几趟,就累得气喘吁吁了。老伴一不留神,绊在院里一块砖头上,扑通一声连人带纸箱全趴到水里。万老头扛着一匹化纤料子蹚水走过来,没顾得上看看老伴摔得多重,先看那箱货,见是一箱童袜,也没弄脏,心里石头落了地,才伸手去拽趴在水里的老伴。
万家福冒着雨急匆匆地往家赶。他今天没去卖货,和几个同学约好了到工商管理局。他用十条“大重九”,外加两条牛仔裤,取得了管他们片的工商管理员小姜的帮助,搭线认识了工商管理局的小刘。他在小刘身上不惜下本,不露声色地送了不少东西。小刘答应帮忙,说只要他们有厂房、有资金、有经过国家技术鉴定的产品,一定支持他们把工厂搞起来。万家福和几个同学四处奔波,终于万事俱备,只欠执照了。谁知今天小刘一见面,两手一摊,大骂局里保守。接着哭丧着脸,诉说局里不批私人办工厂,还把他撸了一顿。万家福一听就明白了,一个多月白忙活。
“局长的理由是什么?”他问小刘。
“局长说办第三产业可以,办工业不行。国营那么多工厂还吃不饱呢,根本用不着私人办,私人办工厂无非是抢国营的饭。”
“我计划投产的是刚刚获得专利的新产品,不会挤国营的,国营的厂家还没生产呢!”万家福还抱着一线希望。
“我都跟局长说了,可局长说,专利应该卖给国家,让国家生产,哪能让个人掌握,把钱都肥了个人腰包。”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看来无望争取了。他们几个人出门就骂,骂局长的逻辑是混蛋逻辑,骂小刘不是东西,昧良心吹牛,白捞了那么多东西。可骂又有什么用!反正送的礼收不回来了,谁让你去行贿,自找的。几人骂着,正无计可施,心里凉到底时,天也忽然凉快了,下起了大雨,又急又猛。万家福一下子想起普店街的家和他的百货。坏了,工厂办不成,以后还全指着那货卖呢。他赶回家门,一推院门,正看见老爹把母亲从水里捞出来。
“愣在那儿看戏呢!”万老头看见儿子回来,不禁心头火起。“还不赶快搬!昨天就让你架高架高,结果,就架那么半尺高,挡尿呀!整天叨叨工厂,工厂……这些货都淹了、泡了,几千块钱就糟蹋了。”
万家福从水里搬起那箱童袜:“爸,您就别唠叨了,工厂我不办了,从今以后我老老实实地卖我的百货。”
父亲见儿子说话一本正经,不像是说气话,弄不清为什么家福能回心转意。“这就对了,像个聪明人的样子。咱们手头这点钱存在银行里,往后就是在家里呆着,光利息也够你吃一辈子了。依你办工厂,折腾,冒险,好了赚点钱,办砸了,这钱你哭都哭不回来。”
万家福没有吭气,进进出出地蹚水干活。这小子哑巴了,真从心里服气了,万老头暗想。昨天还拗着劲儿,今天一场雨浇明白了,这雨下得及时。
杨元珍打伞蹚水走过来,看见万家搬搬运运的好热闹。
“杨大娘,您这是干什么来了?”家福妈看见杨元珍走路十分吃力,连忙打招呼着,扶了她一把。
“来看看宝柱妈,怎么,你们也进水了吧?”
“可不,哪能不进呢。瞧瞧,刚进来的货就全泡了,所以我们……我们也没顾得上去照顾宝柱妈,就忙这么一会儿,我还摔了一下。”家福妈拽了拽身上的湿衣服。
杨元珍这才看见家福妈一身的泥,她赶紧说:“你们忙吧,我去看看她。”
杨元珍一折伞,进了宝柱家,一进屋,立刻愣住了。
床的四条腿倒是架起两块砖,加上本来床腿就高,一半尺水还上不了床,但屋顶漏了,四处滴水。床上的塑料布汪着一片片水,再看宝柱妈,全身湿透,上牙打着下牙不住地哆嗦。一滴滴豆大的水珠接连不断地从屋顶上砸下来,全砸在她的脸上。
杨元珍顾不上腿疼,赶紧拿伞替她支在床头,又爬上床,把雨水抖落净,动手帮她找干衣服换。
“他大娘,不用了。”宝柱妈有气无力地说。她动弹不了,就任雨水漏在身上,不愿意惊动旁人,一个不中用的老婆子随它去了。
“哎呀,你发烧了。”杨元珍摸摸宝柱妈的头,滚烫的。她忙走出门,大声喊,“家福,快来帮个忙。”
万家福听出杨大娘喊声不对劲,立刻蹚水过去,家福爹、妈一齐跟过来了。
万老头一见宝柱妈的惨状,心里挺着急,忙催儿子:“快,快背你大娘到杨大娘家去,把我这雨衣披上。”
“爸,这叫什么话?咱家就在旁边,该背咱家去。”
万老头不说话了,心想:宝柱妈一进自己家,可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他家房漏了,天晴才能修,家里放个瘫老太太,受累、腻烦不说,那陈宝柱还不也得住在家里?那不就等于引狼入室,晚上守着这么多日用百货睡,丢个一件两件的到时不好说。
“这……”家福爹支支吾吾。
杨元珍早看出万老头的心事,爽爽快快地说:“你们家人多太挤,不如住我那儿舒服,再说宝柱、建华一块上班,住一起挺方便。”
家福背起宝柱妈,走到胡同里,迎面碰上赶回家来的陈宝柱。
“我妈怎么了?”陈宝柱扔开自行车,在水中急急奔过来,没膝的水让他蹚得溅起来,弄得全身都湿了。
“你家房漏了,你妈着了凉。别慌,跟家福一块把你妈背到我那儿去,我去街委会找保健站大夫去。”杨元珍见宝柱来了,放了心。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把宝柱妈背到建华家。
“杨大娘!”一声尖脆的喊声急急从窗外传来,喊声未落音,张义兰推门进来,一见一屋子人,不禁一愣。
万家福见到张义兰,赶紧迎上去:“义兰,你家怎么了?我帮你。”
“我家没事,是市委书记来咱普店街了。街里通知让居委会代表全到街里去迎接。”
“狗屁!”陈宝柱突然瞪起眼珠子,脖子上的筋都红了。“他市委书记来,管个屌用!他们住着高楼,用不着到咱这儿洗脚丫子来,还欢迎他?要我,他妈的把他轰走!”
张义兰兴冲冲地来,没来由的被宝柱抢白一顿,便瞪了他一眼:“臭德行,谁理你,家福,咱们走。”
“嗳!”家福脆崩地答应着,和张义兰一块蹚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