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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义民骑着自行车离开了高家小楼。

外边依然闷热,热风、热气。他沿着利华别墅的小路,缓缓地骑着车,时间已近十点钟,骑到家需要三十五分钟,但他一点不着急。回去干什么,关进那个闷罐子?罐子的空气是污浊的,连人带家具都散发着一种臭气。一天不离开普店街,一天没有他真正的家。那个生养了他的地方不过是他的古拉格岛,现在他该搬出那个鬼地方,离开那帮俗不可耐的群体。他该生活在这里,往返于利华别墅和黄山高层大楼之间。每次他离开这里的时候,都有些恋恋不舍,这里的空气都格外清新。

星光闪烁,朦胧的月光洒在幽静的花园里,投下一片片银白,一株株树影。这里是个幽深的世界,也是个威严、凛然不可侵犯的地方。

迎面四辆摩托车急驶而来,几个男女,唱着,笑着从他身边掠过。他狠狠地瞥了一下他们的背影。他对这些幸运儿怀着一股天生的仇恨,凭什么自然界赋予了大家一样的皮囊,而偏他们的幸福“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却要靠苦熬苦挣。空气中飘着一股香气,这种香味他很熟悉,高婕身上就是这种味儿。这是一种幽香,妹妹义兰有时也爱用香水,但香得呛人,使他发晕,有一次,他特别注意了高婕梳妆台上香水的牌子,照此托人从友谊商店用外汇券买到了一瓶法国“迪安娜”牌香水,希望妹妹身上的香味能让他舒服些。谁知换了牌子,香味却依然如故。难道香水作用于不同人身上,气味还会产生差异,张义民根本没意识到,这种差异正来自他的心理。

后边又响起急促的摩托车声,张义民本能地向边上靠了靠,把正中的道路让给这些目空一切,飞来飞去的家伙。谁知那声音嘎地停住了,一辆摩托车在他的自行车前划了个圆弧。

驾摩托车的是徐援朝,车后坐着一个姑娘,两条裸露的大腿分叉在摩托车架两旁。

“嘿,哥们儿,我一眼就看出是你,眼力不错吧?好久不见,听说你混得还可以。”徐援朝潇洒地用脚蹬着地,掏出一盒香烟,轻轻一弹,甩出一根烟。

张义民毫无思想准备,烟从面前飞过去,掉到地上,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去拾。

“算了,换一根。”徐援朝把烟盒递到张义民面前。

张义民只好从上边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用手捂住徐援朝伸过来的打火机,点着烟,他不明白徐援朝为什么又回过头来特意追他。

“怎么,跳舞还是看节目去了?”他尽量做出很随便的样子,顺口问。

“天太热,出去兜兜风,谁他妈的想到骑摩托都兜不出风来。这雨憋着不下要闷死人了。”

“这里还算凉快,市内更热。”

“怎么,又去巴结高书记?噢,不,未来的老丈人去了?”徐援朝笑着说。

张义民的脸拉了下来,他想回敬这个纨绔子弟一句,但又忍住了。他是在给高伯年当秘书时,认识徐援朝的。那时徐援朝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家等待安置,闲着没事就在大院里溜达。他的身份,当时市委书记徐克的儿子,他的形象,细高个子,漂亮面孔,再加上他满不在乎、洒脱倜傥的风度,都使他在别墅大院里挺扎眼。他是在这大院里出生的,高伯年搬进利华别墅已经是第三代住户了,阎鸿唤则属于第四代。大院里的很多勤杂人员都和他很熟,尤其老花匠是看着他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他常帮老花匠浇水、剪枝,和警卫聊大天。张义民很快就注意到这个人物。了解了他的身份。他们俩年龄相仿,徐援朝也从不端什么架子,张义民便很想跟他交个朋友,高干子弟在他眼中总包着一层神秘的光圈,他想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和生活方式。所以,每次碰到徐援朝,便有意识地站下来和他随便聊上几句。最初,他觉得徐援朝很健谈,似乎无所不知,进而,他就觉得徐援朝很浅薄,这个公子,什么都见过,但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而且知识贫乏,对各种边缘学科,当代新思潮,各种新观念,一无所知,只是天南海北地胡聊。原来,徐援朝这些人除了父母加在他们头上的那个光圈,竟不如一个贫民子弟。张义民心里油然升起几分得意和自信。不久,徐援朝分到了外贸公司保卫科当了科长,见面的次数少了。后来,即使见了面,徐援朝的态度也变了,变得十分冷淡,甚至傲慢。张义民开始忐忑不安,他不知徐援朝态度突然降温,有什么“背景”。是不是哪句话冲撞了他?没有,张义民一向跟徐援朝说话比较谨慎,是不是自己哪一次态度上先冷淡了?也没有,张义民虽然从心底里看不起徐援朝,但他对市委书记宠爱的这个公子,一贯的原则是接近他,怎么会表现出冷漠呢。平时遇上再紧急的事儿,他看见徐援朝都要停下来,寒暄一通。慢慢地,张义民才发现徐援朝冷淡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对所有大院的工作人员,包括那个从小抱过他的老花匠。原来,这小子狂了,社会宠惯了他那颗优越的灵魂,使他又重新意识到他原来是这座城市的“太子”。张义民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落在地下的心充满了对这个“太子”的仇视和轻蔑。总有一天,他要把徐援朝这类八旗子弟,踩到他的脚下。但他现在犯不着得罪徐援朝。于是,只要那位“太子”迎面骑车过来,他还是招招手,不管对方是否答理他,只是在自己招手的时候,心里总要骂一句“这个混蛋”。三年前,徐克退居二线,调到北京,高伯年当了市委书记,张义民才不把徐援朝放在眼里。徐克管不到他头上了,以后,两个人在利华别墅相见,便互不理睬,擦肩而过,也形同路人。

今天,徐援朝掉头追过来主动跟他说话,想干什么,难道是为羞辱他?

“开句玩笑嘛,哈哈。”徐援朝拍拍张义民的肩膀,“刚听说,老弟荣升大处长了。”

张义民不认为徐援朝是恭维他。这小子不是普店街的住户,把处长这个角儿会看得多重。在徐援朝眼里,局长,部长都算不得什么。他笑笑,反唇相讥:

“我可听说,你早是个老科长了。”

徐援朝仿佛什么也没听出来,仰脖哈哈一笑:“老皇历了。不像老弟,市委第三梯队,前途无限量。”

摩托车后座上的牛仔短裤女郎不耐烦了:“别逗了,有事没事呢?你要说你在这儿说,我先骑车回去了。”

徐援朝没有回头,只是用手向后拍拍那姑娘的屁股:“别闹,耐心点。”然后又对张义民说,“这么热的天,回家干什么,走,到我们家玩玩去。”

“谢谢,我还有事。”张义民目前并不想与他深交。

“别蒙人了,都快十点了,这么晚能有什么事?别摆谱了,你天天到这儿来,敝人寒舍你还没来过。走吧,随便坐坐,就当认个门,跳跳舞,正缺个男伴。”

徐援朝的邀请,在张义民眼中是自己的胜利。他终于让这个“太子”知道了他的分量,居然低头主动向他表示要交个朋友。但是,如今的张义民已经不是刚刚跨入厦门路222号大院的 那个小秘书了。他自信自己能成为这座花园主人之一,高家家族的成员的日子为期不远了。他早已没有去见识一下徐家的欲望。他现在去徐家就是赏光了,他不能赏给徐援朝这个光。

“等没事的时候再说吧,现在没时间,明天市政府又是一天会,我得早点休息。”他的这番话,是为着表示一下自己对徐援朝的轻蔑,强烈的报复欲支配着他。

“少坐一会儿呗,今天我家从北京来了几个朋友,认识认识对你有好处,北京信息多灵,你不想多了解点什么?”徐援朝漫不经心地踩着摩托,似乎在等待张义民的最后决定。

“北京的朋友”这几个字让张义民心动了。看样子徐援朝也算真心实意,去就去,认识几位北京的干部子弟还是很有必要的,谁知道将来哪道门向他开呢?

徐克这幢房子,看外表与高伯年那幢样子区别不大,但走进那扇雕花大玻璃门,张义民立刻发现了它们的不同。这幢房子有一个十分宽大的前厅,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光可照人,像个舞场。从门口到二楼楼梯上,铺着一条紫红色的长地毯,另一条紫红色地毯拦腰横跨,两端伸向一楼两侧的棕色菲律宾木雕花房门口。徐克毕竟是市里的元老,他的住宅从内部结构到装饰都比高伯年的房子气派,考究得多。

张义民随徐援朝走进一楼左侧的房间。

房间很空旷,摆着三套沙发,上面坐着几个男女,显然他们就是那些飞车的男士和飘香的女士。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说过的那位高伯年的未来女婿,现任市政府综合计划处处长张义民。”

几个男的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徐援朝按着张义民的肩膀,给他介绍:“郭小军,中组部的,李建民……”

“中组部”三个字使张义民的思维停顿了太久,以致没听清下面的名字,只记住了“外经委”“中华贸易总公司”“振华经济开发公司”这几个对他没有太大吸引力的单位名字。

“这位,你一定认识,他是柳副市长的弟弟柳若明,咱们市赫赫有名的华厦农工商联合总公司的副总经理,百万富翁。”

柳若明长得文雅、秀气,和他哥哥很像,所不同的是他眼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神态,而柳若晨是一副书生相。

“听我哥哥介绍过你,年轻有为的青年干部,今天认识你十分荣幸。”柳若明蛮有风度地握握张义民的手。

“比不了你,年轻的总经理,我很佩服你哥哥。”

徐援朝拉着张义民走向那几个姑娘,她们却好像没看见他俩,仍在各行其是。剪指甲的剪指甲,削水果的削水果,随着音乐晃晃的还在晃,甚至连眼皮都不抬。这多少让张义民有点尴尬,自惭形秽。

徐援朝发现了双方这一神态的微妙,便笑着拉过来和他俩一同回来的牛仔短裤女郎:“罗晓维,咱们市里著名女歌星。大名鼎鼎,电视里一定见过吧?”

大名鼎鼎?张义民不知道,他从来不听那些浑身扭动,有气无力的通俗歌曲。他很少看电视,晚上不在家,到高伯年那儿又不看这种节目,所以没机会在荧屏上认识她。为了礼貌,他还是伸出手:“呵,久仰,久仰。”

罗晓维让他们俩一恭维,显然是高兴了,拍了徐援朝的后背一下:“就你那么迂腐,还一本正经地介绍什么,一起玩玩呗,一会儿不就熟了?”然后,她拉过张义民,“来,我招待招待你,想喝点什么?可乐还是橙汁?”

徐援朝笑了:“好了,义民今晚可就交给你了,好好照顾照顾我们哥们儿。”

张义民被拉在沙发上。罗晓维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递给他,自己打开一瓶矿泉水倒在杯子里,又加了两块冰。“喝吧,都热死了。”她坐在张义民的沙发扶手上,一股香气直冲张义民而来。

张义民觉得有点发晕,刚才罗晓维拉住他的手时,他就有点发傻,虽然他已经在名义上交过两个女朋友,可还从没有跟一个女性有过任何肌肤的接触,女孩子的肌肤对他还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地。他不由得往远处悄悄挪了挪。

“北大毕业的?”罗晓维喝完杯里的水,问他。

“不,师大的,怎么?”

“北大进入政界的最多。”罗晓维笑了。

“你呢?音乐学院毕业的?”

“酒吧学院。”罗晓维又笑起来,“从酒吧走向荧屏怎么样,这条成功之路还算可以吧?”她为自己又开了一听橙汁,倒在杯子里,“不过,我曾经考过,可没考上。其实,如果考上了,生活也许就没有像现在这么自由自在。那些大学生心高脸皮薄,干这个怕丢面子,干那个怕失身份,死抱着洋腔洋调和那张干巴巴的文凭活一辈子,绝成不了红歌星。白白有个好嗓子,唱的歌儿没人听。他们也羡慕我们赚钱多,可又放不下架子来抱我们的饭碗,只好看我们到处组合演出,灌带子,出名,唱红,白白干瞪眼。”

罗晓维大大方方地谈着,就像跟一个早已熟识的老朋友谈天,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这态度感染了张义民,“名”和“利”其实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但他从来回避谈这个。她却直言不讳,毫不顾忌,这倒使他不由得羡慕起她来。他注意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姑娘。她有二十二三岁,刚才脱掉了套在外面的蝙蝠衫,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米黄色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脸,两只黑黑的眼睛,配上小巧的鼻子和嘴,整个人显得十分娇小可爱。

“现在人们都想弄张大学文凭,你这种思想倒很特殊。不过,人的追求不同,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当然,像你这样的大学生中佼佼者,又另当别论。”

徐援朝朝他们走过来:“哦,看来你们谈得很投机。”他拍拍张义民的肩膀,“不陪我们晓维跳跳舞吗?”

“不,我不会,你们跳吧。”张义民忙摆摆手。他跳舞并不外行,他是为高婕学的。高婕是歌舞团的,未婚夫怎么能不会跳舞!可他今天不想跳,尤其不愿在这里跳,这种环境和气氛,他很不习惯。

“咳呀,你这么好的身材,不会跳舞太可惜了。来,我负责教你,保险一教就会。”

张义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灯已经关闭,四面壁灯亮了,屋顶上一盏转球彩灯转了起来,把一束束五色光柱抛洒在正在舞曲中起舞的对对男女的身上。而且,他们的舞姿很特别,跳舞时不仅搂着腰,而且脸贴着脸,几乎是全身都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不由得心里一阵狂跳,脸也红了。

“来,怕什么,都是自己人。”罗晓维站起身,拉住他的手,“家庭舞会的优越性,不怕出丑,没人笑话。”

“好了,晓维,好好照顾我的哥们儿。”徐援朝笑着拍拍张义民的手,“别犹豫了,快跳吧。”

罗晓维的手又小又软,张义民觉得自己的手发烫,像一股热流,由与她接触的部分流向全身,他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怕什么?不是还有中组部的干部在吗!这里的男性公民们哪个不是有头衔和身份的人,他们既然不怕,自己又怕什么?跳跳舞又何妨?只要注意保持距离就行。

他和罗晓维转入舞池。

“你原来会跳呀,为什么说谎?”罗晓维很快发现张义民的舞步很熟练。

“我是不习惯你们这里。”

她笑笑:“这有什么?跳舞本来就是为了寻求快乐和刺激,何必假正经,像你这样,恨不得拉开几尺的距离。”

“不,跳舞是种体育性的娱乐,它……”

罗晓维笑起来:“那您去体育馆好了,最好您只用一个小指头顶着我的腰。”

“那不行,转起来,我非摔倒了不可。”

“不会的,我会立刻抱住你的。”

他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的腰,她也顺势把身子贴向他。他感到了那凸起的少女柔软而又敏感的部位,触到了她细细的发丝,闻到了阵阵袭人的香气。他觉得自己再一次发晕了。他闭上眼,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梦一样的世界里。拥靠着罗晓维迷人的身体,陶醉在这音乐中,他忽然觉得人生并不都是奋斗,也有舒适和感官的享受。这个舞池中有最现代的性观念,也会使人产生最原始的性感觉。他的手不由朝她的腰部下面滑去。

突然,外面几道划亮夜空的闪电,又响起一阵滚动的闷雷。张义民吃了一惊,手松开了。

“天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家。”他说。

“援朝刚才对我说,今晚不让你回去了,就住在这儿,这是我的任务。”罗晓维并不松手,话里似乎有某种暗示。

住在这儿?张义民又是一惊。不,陷得太深就无法自拔。他是高婕的未婚夫,高婕可以走得很远,可他却一步也不能走错。

“不,我得回去了。”他猛地推开了她。 lrNklWsShHTNFICXZgb0RF7LRcNgTFIYKCygithf/mgs8q/KYBoALcLJSfLlfj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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