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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建华瞅了个空儿,凑到老耿队长面前。

“老队长,和您商量个事儿。”

“嘛事儿?”

建华笑笑,掏出一盒“金皇后”牌过滤嘴香烟,送到老队长面前。

老队长推开建华的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放到嘴上,他从不让烟,也不抽别人的烟,他就这么个脾气。

“不行,师傅,今天,您得抽徒弟一根儿,我有大事和您商量。”建华不容分说地把烟又递到师傅手心里。

老队长犹豫了一下,便把自个儿的烟放回烟盒,接过了建华的一根烟。他家里有个把家的内当家,烟钱总是给不够数儿。老队长奖金见涨,市场上物价见涨,就是内当家发的烟钱不见涨。老头儿只好抠自个儿,买烟自己省着一点点抽。没烟也不跟别人要。不然人家就会跟你要,给心疼,不给,许你抽人家的,不许人家抽你的?他不愿落个占小便宜的名分。都说烟酒不分家。他分,分得一清二楚。今个儿,他看出建华确是有事和他商量,敬的烟可以抽,抽完了,谁也不欠谁的。

“啥事儿?有人给你说媳妇儿了?该找了,找个好心眼的,别的啥也别挑,像那个妖精,模样倒好,心黑。”

“这辈子我不结婚了,我和小蒙过得挺好,现在我养他,老了他养我。”

“他养你?那要看他长大娶个什么媳妇儿。人老了还是有个伴儿好。嘿嘿……”老队长说到这儿,打了个顿儿,他知道自个儿有个怕老婆的坏名声,老想着纠正纠正,“像我老伴儿人么是厉害点儿,但对我是尽心尽力。她不让我抽烟,是对我好,怕我得癌症。省下钱给我补身子。天天回家热汤热水的。孩子不行,嘴上再甜,但心都在自己的小家上,谁真格的惦着你?儿子要多想你点儿,媳妇就不干,别看我不吭不哈的,早看透了。要靠还就是靠老两口相互照应着,儿子、媳妇、闺女、女婿,一个都指望不上。”

老队长一跟建华扯起自个儿家里的事儿,就没个完。他家那点儿底,他又不愿都抖搂出去,就只在边边沿沿上发发牢骚。他家人丁兴旺,老两口一辈子养了六男一女,实指望七个儿女成人后,自己能得到他们的孝敬。“赶明儿七个孩子,一人给你十块,就够你舒坦的啦。”那时候,不少工友这样对他说。谁知等孩子们大了,挣了钱,成了家,世上的风俗却变了,不兴儿女孝敬老的,反倒兴起老的倒贴小的来了。老伴克扣他的烟钱,哪儿补了他的身子,全都给了儿子娶媳妇,现在媳妇倒是都娶上了,又添了个新花销,每到星期天,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闺女、女婿、外孙女蝗虫似的飞来一片,吃呀、喝呀,好吃好喝的塞了一肚子,又蝗虫似的呼啦着飞走了。老伴糊涂,对老头子管得挺紧,可对儿女们却一味娇惯。

“师傅,我今天和您商量的事儿,可比娶媳妇事大,关系到我的事业。”

“事业?那你痛快说吧。你有啥主意尽管说,师傅听你的。看着队里这帮小青年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真憋气,放到五几年,早把他们整治了。”

老队长的思维天地,就这么一个工程队和那么一家。

“不,师傅。我是想调个工作。你知道吧,市里盖了十五层的大饭店,咱们公司四队参加盖的。”

“咋的,你想调四队?”

“不,那个饭店是中美合资的,人家想要我去那儿。”

老队长呼地站起身,把剩下的半截子烟拽到地上,扯开脖子就嚷:“没门儿!你,你想溜号?怪不得小青年都看不上咱这工作,就是你带的头儿。这市政工人怎么就干不得了?容不下你啦?非得钻到那十五层的高楼上去给外国人当三孙子?你为啥?为的吃喝着方便?没门的事,从我这儿就不答应!没有咱,什么大饭店,全他妈的狗屁,我让它没水没电,拉屎拉尿都没处流。”

建华不再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老队长反而会越嚷越凶。

“算了,师傅,就当我没说。我这不是想和您商量嘛。”

“这事儿没商量!”老队长大嘴一嚷,建华这扇希望之门算是关上了。

一连几天,杨建华一直很沉闷。他不愿再想这件事,但它常常不由自主地又在脑子里转悠上了。

七年前,他曾经是威风凛凛的一团之长,手下有二千六百多个兵团战士,一百二十万亩粮田和草原,数不尽的牛、马、羊。他脑子里有一幅美丽壮观的建设蓝图。可这蓝图,他没能实现。知识青年大返城,起初是股小流儿,很快就汇成了不可阻拦的大洪流。他批准放走了一批知青,直到最后剩下了为数不多的早已成家的人,他是其中的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妻子柳若菲早已回城了,他的婚姻并不是回城的障碍却是回城的通行证。妻子写信来、拍电报来催他办回城的手续。她的二伯父从美国回国,这正是个调回城的好机会。然而,他只把她的户口转了回去。他不肯走,团里还有几百个知青看着他,团长拔腿跑了,团里准乱了营。一年过去了,剩下的几百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能走的全走光了。连队里再也见不到战士整队坐在食堂大厅里听他讲话的场面,再也见不到亲亲热热围上来的知青伙伴。草原更加空旷,一群羊在草原上缓慢地移动。他望着那群羊,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离群的羊。他感到孤独和失落,羊尚且要追上自己的群体,自己呢?这儿曾经是他的战场,有他的理想和憧憬。但大部队早就撤回到城市,他这只孤雁该在哪儿找到整体,柳若菲已经四个多月不来信。这是个感情突变的年月。他们是结了婚的,也会变吗?兵团已经准备改为农场,师部让他继续担任农场场长。他犹豫了,一夜之间,两盒香烟,死亡了无数脑细胞,他做了一个抉择,决定去赶回城的队伍,他不想让小蒙蒙失去妈妈。

城市接纳了他,但并不欢迎他。他不再是一个指挥员,而是一个普通的回城知青。他是回到了一个整体,但不是那支虽不威武,但很豪迈有气势的军垦部队,而是汇进两手空空的待业大军。

半年后,他被安置在市政公司施工队当了工人。他回来,没有保住这个家,小蒙还是没了妈妈。而他在施工队一干就是五年。

施工队几乎是一支文盲的队伍。老的老,小的小,老的拿张报纸认不得几个字,小的看学历,全是初中、高中毕业生,但却不会解出一元一次方程式。建华的水平在队里不只是高出一星半点儿,全队老少全服他,他干活有力气,遇事有主意,讲话有水平,写文章不费劲儿。只有一个人不把他看得那么高,这就是老队长。他是建华的师傅,他提拔建华当了副队长,自个儿就认为什么事都得由着他。他是没文化,可是有技术,什么工程都干过。别说建华刚来了五年,就连公司的头头们谁敢惹着他!硬活儿还得靠这个六十年代初的老劳模披挂上阵,所以老头儿倔着呢。老队长就像个监工,整天瞪着个眼珠子,跟在工人屁股后面挑毛病,看不上眼就骂。小青年们就变着法子蒙骗他,捉弄他。建华有过几次新的施工想法,合老队长心思的他就听,违他章法的他理也不理。在他眼里,你个副队长的任务就是领着大伙儿去干活儿,活儿怎么干还得听他这个老师傅的。

在这样一个单位干下去,能干出什么名堂!杨建华心里窝火,有时就埋怨妈几句:

“当初,让您去兵团,您就是不去,您要去了,我就不回来了。”

“妈哪儿也不去。你回来有什么不好,做人不能心气儿太高。”

建华一直弄不清妈为什么不肯去内蒙。母亲并不喜欢城市生活,从小他就常听母亲对农村那些往事的回忆,那些人好,天也好,地也好,在农村养成的习惯改都改不掉。为什么不能去内蒙呢,那儿有的是地,种菜、种豆、养猪、养鸡,可由着性子来。建华在兵团一结婚就写信劝妈妈来,可妈妈总说想去,又说不能去。建华猜不出母亲的心思。

回来有什么不好?他说不出来,嘈杂的街道,狭小的住房,简单的劳动……与那个广阔的天地相比,他仿佛是回到了一口狭长的深井,只能见到巴掌大的蓝天。

建华从小在这条胡同里就是个尖子,中学读书时,他从不怀疑自己能考上全国一流的重点大学。然而命运却使他丢掉了上学的机会。当了五年道路工人,他自学了企业管理专业的课程,拿下了自学考试的文凭,然而他的知识在这个小小的施工队却施展不开,公司里的一切都是老章程。春生了解他,给他提供了合资企业的这么个好位置。可这又成了泡影。

建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烟。门砰地被推开,陈宝柱一阵风闯了进来,一看见建华,他收住了脚步,嘿嘿嘿地笑笑。

“嘿,大哥,一个人蹲在屋里想谁呢?”

“别耍贫嘴,有事说事,没事修犁去,今天我检查了,有七台犁还没保养。”

“没问题,这点活儿说完就完。哎,队长,小哥儿几个都问,这个月没活干,奖金没戏了吧?”

“对。”建华有点不耐烦。

“得,咱这媳妇儿算是娶不上了,连个烟钱都挤不出来了。”陈宝柱做出一副苦相,凑到建华跟前,“大哥,给哥们儿拿个主意,我想辞职。”

“辞职?”建华吃惊地看着他,“你又要胡闹了。”陈宝柱劳教回来后,安排哪个单位,哪个单位也不敢要,还是建华想方设法给他办到队上当了正式工人,所以建华的话,宝柱从来俯首帖耳。

“我是说真格的,不是闹着玩儿。”宝柱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你猜,万家福那小子有多少钱了?妈的,最起码四五万,人家个体户,算捞上了。”

“你什么都知道。”

“他自己说的。这小子想办工厂,说办工厂得十万,他还差两万。”

“跟你说的?”建华还是不相信。

“那小子能跟我说实话?他跑银行去贷款,跟义兰说的,还让义兰保密。结果义兰昨晚上在马路上凉快时,全给他抖落了。气得万老头给了家福一个嘴巴子。昨天你在屋里不知道,打得可热闹呢。”

“家福这个人肯吃苦,也有知识,心灵手巧。像你这样的不行,搞个体也不是人人都能赚大钱。”

“所以,我才想着你嘛,干脆你也辞职吧。我跟着你干,我就不信你没家福能耐,你当头儿,我当腿儿,咱们也挣个十几万,到时候不干活,光吃利息就能痛痛快快活一辈子。”

“你别整天光做梦想着发财,你是国家正式职工,应该想着怎么干好,别光这山望着那山高,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进到队里来的。”

“妈的,后悔了,谁知这两年变得这么快。放着万元户不当,跑这儿挣一天十八大毛。”

“你呀,死了这条心吧,公司有规定不准辞职。行了,快干活去,不然一会儿老队长回来又撸你。”

“他奶奶的。”陈宝柱骂了一句,挠挠头皮,晃着膀子出去了。

杨建华轰走陈宝柱,看看表,快下班了,老队长还没回来,他想去看看工人们,电厂工程刚结束,又没新活儿,工人们没事,准是在打扑克呢。果然,他出了队门,就听到对面的那排平房,又说又笑,怪喊怪叫,好不热闹。这要是让老队长听见了,能把窗户玻璃砸了。

他走到门口,刚想进去,又站住了。怎么,里面有个女的声音:“我就再唱一个,你们可得说话算数。”

“没问题,最后一个!”有人喊。

“不行,我才听了一个,得给我补一个。”陈宝柱阴阳怪气的声音,接着是大伙噼里啪啦的掌声和起哄声。

杨建华听出来了,她是市政工程局宣传处的干部肖玲。

他对肖玲的印象很好。她从不像局里有些干部,一到工程队总是居高临下,装腔作势,端着个架子。这姑娘谈吐大方,活泼、直爽。她来队里是了解施工队的情况,写简报的,但哪次来,她都要先跟工人们干一阵子活儿。她爱笑,一边说一边笑,工人们根据她的笑声和名字称她为“小铃铛”。肖玲只在一个人面前不笑,那就是杨建华。他们俩见面总是一本正经的,除了谈工作,就很少有话说。

肖玲人小体轻,但“铃铛”在施工队工人心目中的分量可不轻。有她在,没出息的小伙子们干活都起劲。她一句话,就能攻无不克。这并不是夸张。肖玲让小伙子们服气,她哪次来都认真学门子技术,一来二去。她学会了开铲车、开推土机、开辗道机,甚至能替换工人们拖电镐,端汽锤,道路工程队的机械活,她全拿得起来。而且她还会唱歌,再加上人精神,两只眼黑亮黑亮的,说话就冒精气儿,难怪,队里的小伙子,着了魔似的喜欢她。

杨建华也喜欢这个姑娘。喜欢看她那无拘无束的样子,喜欢看她那混在工人堆里满不在乎拼命干活的身影。看见她,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拿她跟柳若菲做比较。柳若菲绝不是个乐观的女人,她的笑声是罕见的,但少女时期的柳若菲身上有那么一点东西跟肖玲很像,是什么呢?杨建华说不出。然而这种不自觉的比较却常常影响了他正常的心理。当他远远看到工人们,特别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工人和她竟一无遮拦又毫无水平地说话,或是在她面前故意相互打逗,哗众取宠,以引起她的注意和笑声时,他心里就冒火。他有一次忍不住发了火,沉着脸把那几个小伙子一顿好剋。他希望工人们自重,工人们不理解;他维护肖玲的尊严,可她似乎也不领情。休息时,肖玲和工人们一起吃饭,笑声不断。他走过去,笑声立即停止了。去它的吧,杨建华再也不干涉这种事了。

屋里肖玲唱完了歌,小伙子们撕毁协议,非让她再来一个。肖玲不干了,笑着跑出来,和正在门口听着的杨建华撞个满怀。

“对不起,杨队长。”她吓了一跳,赶紧道歉。

建华显得更尴尬:“没什么,我刚从队部来,你来有事吗?”

“我是来向你要电厂道路工程施工总结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反倒跑到这儿唱歌?”建华心里一股火。

“嗨,十几天没来了,一来就被大伙儿截住了,有什么办法?”她笑笑,“现在也不晚哪。”

“晚了!”建华还是发火了,“看看你的表,现在下班了。”说完,他气呼呼地走了。 iGAi2rMmKaRPWSl+HRbVupZLiLD8owNX5nUaPcH8ZAmArAo9z9orEMgocQ5gKz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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