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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静的湖面上,忽然,颜色鲜艳的塑料浮漂,像蜻蜓点水那样,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客人光临了!

于而龙压根儿就不是钓鱼来的,忽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信号,但他是石湖风浪里熬炼出来的捕鱼老手,虽说手上的老茧挺厚,但职业性的感觉神经相当纤细。他马上把那支冷雪茄塞回口袋里,站起来,对自己讲:这回,可得假戏真做了。

他苦笑了一下,生活总是这样给他开玩笑,刻意追求什么事物,往往碰壁;无心获得什么成功,常常不费力气就到了手。他是个天生的打鱼人,哪有把到手的美味放走的道理。然而他知道,要对付这条鱼,看它咬钩的神态,还得拿出点精神来呢!然而他并不是干这个营生来的呀!

这条造访的水下贵客,先是犹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张嘴吞掉食饵,还是斟酌斟酌再说;大人物通常不急于表态,水面上的浮漂又平稳地站住了。倘若不是它早晨醒来胃纳较佳,恐怕就是判断多少有些失误,以为是什么敌害之类。于是吧嗒一口,把钓饵吞在嘴里。哦,亲爱的,吞下苦果子容易,要想吐出来,可就难了。所有犯过自食其果的错误,大都是些充满自信的家伙,总是满不在乎地迈出第一步而悔之莫及。

塑料浮漂被它拖下了水,顷刻之间,无有影踪。钓竿上的线轴开始转动,尼龙丝一圈一圈地松了出去。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这条上钩的鱼,不是无足轻重之辈,而是一个说干就干的庞然大物。于而龙猜不透碰上它,是幸运还是倒霉?因为通常鱼在发觉上钩以后,免不了要惊慌失措,东游西蹿,以至方寸全乱,被人提出水面而结束一幕短剧。可它,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镇静,像付过巨额保险似的自信,压根不当回事,安详沉稳地游着。看得出来,是一条不好对付的鱼,是一个老江湖,恐怕要费番周折。

但是于而龙思忖:凭你轻率地咬钩,说明我们彼此彼此,还算不得炉火纯青,这种不慎上钩的教训,我是领教过多次的,为那些诱人的钓饵,我曾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啊!

甚至差一点付出了生命呢!

他想起了一九三七年,在心里对那位工厂革委会主任说:“咱俩的交情,应该算是从这一年的早春开始的吧?”

迷雾又卷了回来,在心灵里,在他那胸臆间的空际弥漫着……

一九三七年的早春,冰封的湖面上,凛冽的北风,挟着沙粒似的干雪,扑打在人脸上,使人有着透不过气来的憋闷。除了于二龙——他原来不叫于而龙——和他哥哥大龙,偌大的湖面上,看不到半个人影。寥廓清冷,显得窒息也似的死气沉沉。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但那一年的倒春寒拖得很久,以至靠石湖为生的船家和渔家都冻结在湖冰里,差不多户户落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要不是出于万般无奈,于二龙对于高门楼的钓饵是不屑一顾的。但生活,债务,以及那种精神上的负担,逼得他孤注一掷地钻进了圈套。当然,也怪他太相信自己,直到今天,他也还是如此呢!

约莫有尺把来厚的湖冰,终于在大龙的冰镩下凿开了,小小的冰洞猛地蹿上来碧绿的湖水,和一些小鱼。在弟兄们之间,老大通常要憨厚些,老二、老三一般要活泼些、伶俐些。但于家哥俩,二龙未免太生龙活虎,因此越发衬得他哥老实巴交,拙于辞令,连动作都慢吞吞的。他琢磨冰洞凿开到这种程度大概可以了,问他弟弟:“该行了吧?”

“钻进去就成。”于二龙在冰上蹦跳着,活动着筋骨。然后,扒掉破棉袄,一仰脖,咕嘟咕嘟把那对了砒霜的半瓶烧酒,全倒进了嗓子里。

那可不是他如今爱喝的五粮液。

“试试我今年的运气,来个开市大吉!”他双手伸进冰洞里,舀起一捧冷彻骨髓的冰水,拍了拍脑门,强作欢乐地说;正在给弟弟腰里系救命绳的大龙,听了这话,脸上涌出痛心的苦笑。他懂得他兄弟为他才豁出命去的,再三叮嘱着:“下去别游远了,没鱼就上来!”一面在他腰里,系了一个结,又系了一个结,把他满腔的爱和感激,紧紧地系了进去。因为事情清楚得很,钻到冰下去捕鱼,凭着那一葫芦空气,是以生命为赌注的游戏,也许一脚下去,就是生死异域,永不相见了。

就在这一步生、一步死的艰难时刻,听到有人呼喊着奔过来:“二龙,二龙……”

哥俩怔住了,回过头去,不约而同地:“芦花,谁告诉了她?”只见她飞奔在滑溜溜的冰上,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喊着、跑着。这样,大龙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芦花那时在这个水上家庭里,虽说是外姓人,但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她不仅是大龙没有成亲的媳妇,而且上一年娘死去以后,哥儿俩的家实际是由她当的。因此,如此关系到性命的大事,他们竟背着情同骨肉的芦花,实在是太见外了。

主意却是于二龙拿定的,还不清娘死时借下高门楼的棺材钱,他哥和芦花的亲事就没着落。似乎有种义务,他得帮助他哥娶芦花,然而命运又使他和一块长大的芦花,产生了他也说不好的那种舍不得的感情。

现在,当然明白了。

拿准她是不会同意的,于二龙趁她还未赶到之前,一只脚伸进了冰洞里,才凿开只不过半袋烟工夫,又已结了层薄薄的冰凌。多么寒冷的天气啊,但芦花却满头大汗地跑到了,在冰洞口一把拖住了他。

大龙劝她:“丢开手,让二龙去试试!”

“滚!”她从肺腑里爆出这个字,同时,腾出手来,狠狠地把大龙推了个趔趄。于二龙头一回见她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一向尊敬的大龙。同时,也头一回见她这样死命地拉住自己,说什么也不让从那冰洞里滑走。

于是他给她解释:难得的是高门楼开了口,大先生——哦,就是王纬宇的哥哥,当着众人,赤口红舌许下来,只要交上一条五斤开外的红荷包鲤,活蹦乱跳,欠的租金全免,该的债款全勾。芦花,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机会?他自诩地——确实也不是吹牛,只要一猛子扎下去,摸条把上来,全家就可以挺直腰杆,喘口气了。

芦花不是糊涂人,知道他是故意说得轻巧:“你以为我不明白,这是拿命去换鱼咧!”

“笑话,凭我的水性。”于二龙自负地说,“芦花,你当我说没斤两的话啊?放心好啰!”

“哼!”芦花压根不相信。

“湖西哪一个打鱼的,会不晓得三王庄的于二龙?放开吧,芦花!”说着,想挣脱她往冰洞里滑。

“不行。”她拉得更紧。

“放开我!”

“不!”芦花仍是不撒手,于二龙越是想摆脱,她越是把胳臂箍得死死的,生死关头使她忘情了,紧紧地搂抱住这个年轻的于二龙。

“松手!”于二龙还是初次和异性挨得这样贴近,尽管水上人家男女之间不大忌讳,也不太回避,但被软绵绵的姑娘家的胸部紧紧贴着,却是破天荒的。

老天,原谅我们的青春时代吧!

他知道这种异样的感觉,会使自己动摇,男子汉的坚强,使他摆脱精神上的软弱。况且,药性已经发作,胸口开始发闷发热,他央告着:“想吃河豚肉,就得豁出命去!”

她凄苦地摆摆头,坚定地表态:“谁愿吃谁去试,我不要,也不让你要。”站在一边的大龙更没法插言了,她果毅地吼了出来:“债,咱们苦熬苦挣,还就是了。二龙,你不要愚,一钻进去,连个囫囵尸首都捞不着,我不能让你去喂鱼!”她嗓门压倒了北风:“明白吗,我不让你死——”

大龙好意地劝她:“说些不吉利的话干啥?”

芦花朝他嚷着:“你怎么不下?你怎么不下?……”然后对力图挣脱她的于二龙说:“你一定要去,那让我死在你前头……”说着,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哗哗地涌出来。

现在,于二龙觉得那浸泡住脚面的冰水,不像刚才那样刺骨,相反,倒有点熨帖似的舒适了;浑身开始发烧,尤其在脏腑里,像是放了把火似的,热烘烘地煎熬着他难忍难挨,苦痛在不停地折磨他了。

酒精不会有那么大力量,能把于二龙打倒,而是那掺在酒里的砒霜弥散全身,发挥作用,把相当结实的汉子给挫折得趴下了。

“回家吧,二龙,家去吧!”芦花忍住泪水,好声好气地求他。

“不能啦!”于二龙热得像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了啥吗?”芦花也弄不懂了,二龙的性子虽说是倔犟的,可对她,却一向是随和的呀!

他苦笑着:“我怎能白灌下去那药酒?”

“药酒?”她吓了一跳。

“对进砒霜的酒啊!”

“啊!”她手一松,挨了一闷棍似的失神跌坐在冰上。

于二龙向芦花亮出了心里话:“芦花,晚了,后悔也不赶趟了!”他拍打着自己火烧火燎的胸部:“想吐也吐不出来了,芦花,让我去吧!”

她痴呆呆地望着那只酒瓶,和瓶子旁边的粉红纸包,她认出了,那是从陈庄买回来,打算开春后作毒饵,药杀大雁的,他们没有猎枪,只好这样挣点钱花。

于二龙的腹腔里,绞痛不已,主要还是那不能忍受的干热和焦渴。他知道,他决不会死在痛上,而是热死、渴死、活活地被砒霜烧死。他两眼一闭,汆进了暗无天日的冰洞里去。

现在,他和充满空气的世界,就凭着一根绳子,在维系住了。

芦花发现于二龙没影了,疯狂地趴在冰洞口,也要往里钻,她凄凉地叫喊着:“二龙,二龙……”要不是大龙哀告地拖住,肯定要随他而去了。

听不到回答,只见冰洞里的碧水,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她摇晃了两下,哇的一口,喷出了鲜红鲜红带泡沫的血……

于而龙耳畔又响起芦花的誓言:“我要杀死他,总会有这么一天!”

起因正是为了一条红荷包鲤呀!

现在,握住钓竿的于而龙,在猜测着他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鱼?他估计不会是那种快牙利齿的鳜鱼,石湖一带叫做 花的急暴凶猛的家伙,它那尖锐的脊刺竖起来,会把最结实的渔网刮破。也不会是草青鲢鳙之类,因为草食性鱼类性格懦弱,上了钩马上就慌神了。当然更不会是甲鱼、鲶鱼之类爱钻窝、耍无赖的货色,它们缺乏长游的魄力。从这条鱼不疾不徐的速度,笔直不弯的路线,十有八九,是石湖的正宗,是鳞下闪出血光的红荷包鲤。

正是那点点血光,使它身价百倍,成了石湖的珍品,就因为它,于二龙险几丧命啊……

在石湖,若干年来相沿成习,所有的红白喜事,大小寿庆,逢年过节,请客送礼,少不了一条红荷包鲤。似乎形成了一种规矩,谁也鼓不起勇气去破一破,以至成了可笑的迷信,很像土著崇拜图腾那样。没有红荷包鲤,如丧考妣,真是不可理解的愚昧,甚至智力健全的大人先生,也摆脱不了这种精神束缚。所以王纬宇一九三六年底由当时的北平回来,和县城商会会长的女儿订亲下聘,就因为石湖封冻,捉不来红荷包鲤,竟至于弄到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诗书之家,也都寝食不安。

那时,能够迈进大学门槛的,在小小的石湖县是罕见的,而去遥远的北平攻读历史系,全县也就是石湖旗杆王家。王纬宇并不是反对这门婚姻,而是看不上会长千金那副倭瓜面孔;但他野心勃勃的大哥王经宇,想凭借城里权势人物的奥援,开拓他的事业,所以,王纬宇总说自己是牺牲品。

他们的老爹,绰号叫做肥油篓子的王敬堂,查看那几十挑子,准备送往县城的聘礼中,竟然看不到一条活生生的红荷包鲤,气得把水烟袋都摔了:“区区三家村一个小户人家,都有一条红荷包鲤在前面领路,咱们倒不要图个吉利?岂有此理!”

家下人赶忙禀报:“太爷,今年冰太厚,谁敢豁出命去弄?”

“惟其难才偏要,珍珠玛瑙,珊瑚翡翠,拿钱可以买到。三尺冰下,捉出鱼来,那才是稀世之珍。一定要弄到这红荷包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经宇眼睛一眨,放出风来,于是,驱使着奴隶不顾一切向死亡的深渊跳进去。

于二龙也记不得怎样捉到那条鱼的?也记不得怎样摸到洞口回到人间?他只记得:终于呼吸到冰冷的空气,他那残存的一丝意识,庆幸自己仍旧活着,于是,求生的欲望,从快要被砒霜毒杀的躯体内部升起。他现在只盼着马上回到家,好像只有相依为生的渔船,才能摆脱死神的追逐。

芦花搀扶着他,东倒西歪地踩着滑溜溜的冰,朝三王庄走回去。

渔村就在眼前,破船的桅杆也看到了,他盼望一步迈进船舱,舀一瓢清水扑灭心头的恶火,可没完没了的路,何时才是尽头?

“不!我不能死在半路上,不能死,说啥也得活下去!”

但是,砒霜的热毒,使他干渴得快没命了。

“水、水——”他力竭声嘶地叫喊着,浑身苦楚地痉挛着,颈椎呈现出角弓反张的僵直,一分钟也不能再等待了。

“水、水——”他两眼充血似的暴突出来,像是毒药烧烤的火焰在往外冒,要不赶紧扑灭,于二龙就该烧焦了。

芦花慌了:“只有冰呀!二龙。”

对,现在只有靠冰来活命了,他那最后的一丝意识提醒他,赶紧趴下去啃冰,这是惟一得救的办法。紧跟着,他挣脱芦花,扑通一声俯卧在冰上,用门牙咯嘣咯嘣地啃。可是湖上的冰像镜也似的平展,无法下嘴,只好伸出舌头去舔,舔了一会儿,舌头也像冰那样僵硬,融化不了,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哦,石湖多吝啬呀,连一口水都不肯赐予这个快死的人。

大龙把鱼搂在怀里,早就去高门楼了。现在,芦花是谁也指不上,拖,拖不起;抱,抱不动,风还是那样凛冽,雪粒还是那样刺脸,芦花跪在于二龙的身边,喊道:“二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这会儿,他倒格外地安静下来,像孩子扑向母亲那样,伏在石湖的怀抱里,舒适地垂下脑袋,紧紧贴在冰上,大地母亲啊,你的孩子来啦!

“二龙,二龙……”芦花死命地把他扳转过来,一看那副模样,吓傻了,那木呆呆的瞳仁,跟煮熟了的鱼眼珠差不多,死气沉沉,似乎蒙着一层灰尘,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二龙,你倒是说话呀,我的亲哥……”她捧起于二龙的头,失声地呼唤,可是他已经毫无反应,只有北风呼呼地刮着。

他第一次离开了人间。

死亡是化入和渐淡的长镜头,所以他记不清死去时的细节,找不到生与死的截然分界线。但是,活转来时所见到的第一个画面,那枝芽伸向苍天的银杏树,却永远留在记忆里。

是的,他恍然大悟,死过了,按照水上人家发送死人的一套程式全照办过了。裹条薄被,卷张芦席,烧了黄昏纸,送他的亡灵渡奈何桥走了。寒风把轻飘飘的纸钱灰和尚未化净的锡箔,刮在了他的身上、脸上、眼皮上。

奴隶的生命要结实些,虽然它最不值钱。他终于活了,生命回来时,像微细的水流,一丝丝,一缕缕,慢慢地注进那被亚砷酸酐毒害的躯体里去。他觉得他醒来了,先是感到光线在活动,好兆头,光是生命的来源。但于二龙却缺乏力气,好容易,才微微撑开线也似的一条眼缝。

够了,足够了,总算重新看到了苍天,和那支撑住苍天的银杏树,这棵在游击队心目中,是人民象征的巨树,没有它,天也许会坍下来吧?

大概人一旦合眼而去,也就万念俱消。但活转来以后,不管活得多么勉强,那睁开的双眼,被纷扰的人世吸引住,再也不肯闭上。他马上注意到有一张俯视着他的陌生面孔。石湖是个小县份,三王庄则是个更闭塞的渔村,那里是一个不常见到陌生面孔的偏僻社会。

“谁?”他惊奇地自问。

那一张庄稼人朴实的脸,凑拢得更近了,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和喘息,于二龙怀着戒意,想偏开脑袋离远些。但是他无所作为,因为生命虽然回来了,但躯壳暂时还不属于他。

“干啥?”他吓坏了。

他害怕这个陌生人,为他有可能伤害自己而战栗。可怜的愚昧和可笑的警惕总是孪生的,因此,可以想象,于二龙当时是多么畏缩、恐惧、害怕,甚至抵触了。

那个陌生人伸过手来,用扳枪机的粗手指帮他把眼皮拨开,接着又把手背放在他鼻下试试,随后又把头贴在他胸口倾听。这样,脸凑得更近,差点碰着了鼻尖,只见那脸上浮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活了,老表!”

他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江西土话“老表”这两个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尤其弄不懂芦花干吗不见?怎么落在外乡人手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哦!他脑海里的一股记忆细胞活了,想起了那瓶对进砒霜的药酒,想起了在暗无天日的冰下摸索,可是以后的细节,无论怎么使劲,也再不能回忆起来。

陌生人和善地笑着,他从于二龙的眼里,看出了疑虑的神色,便俯身过来在他耳边说:“老表,你在树底下,躺了一夜啦!”

“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于二龙愣住了。

是啊,于二龙觉出一点蹊跷来了。在他钻进冰洞以前,分明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粒雪,而且微有暖意的阳光,正从枝枒的缝隙透过来,简直是个腊月里的小阳春。那么,陌生人大概不是撒谎,确实是昨天的事了。

对于死者,历史就可以较客观地写了。

当他在冰上趴倒以后,那是芦花第一次把他从死亡状态中背着奔波,命中注定她还要第二次从黑斑鸠岛背着垂危的他跋涉。哦!历史不惮其烦地重复,常常出现许多惊人的雷同之笔,而且也不一定如马克思在《雾月政变》所写,第一次出现是悲剧,第二次重现就是喜剧。不,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都可能是悲剧。

芦花终于把他背回到船上,放平在舱里,赶紧端来一瓢清水,那时候,他已经和《水浒传》描写武大郎被毒杀时的情景一样,浑身痉挛,脸皮紫黑,四肢僵硬,不省人事,就差七窍流血了。像所有临近最后一刻的死人捯气一样,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奄奄一息,在那里等死了。她手一松,水瓢跌落在舱板上,扑在于二龙身上,死命抱住,伤心失望地哭了。那些邻居,都是船靠船、帮挨帮冻结在石湖里的水上人家,被芦花的嚎啕哭声招来了。

谁看到那副凶死恶杀的恐怖面色,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退后半步。有见识的乡亲们翻翻于二龙的眼皮,叹了口气:“芦花,快抬上岸,烧点纸钱,送二龙上路去吧!”

芦花说什么也不撒手,只是一味放声哭喊着。

“别傻啦,孩子,你细看看吧,二龙的瞳孔都散了,还等啥?”

她不相信人会死得这么快,药杀一只山鸡或者大雁,那生灵还要扑腾一会儿。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连挣扎都没有,这样轻易地死去,太不可能了。“不,他没死,他活着。二龙,你醒一醒,快睁开眼吧!……”

好心的邻居,强把坚信不死的芦花撕掳开,找了条苇席裹住,把他抬到岸上停放。按水上人家的迷信,死在舱板上的人,永远也升不了天——“倒好像天堂里,给我于而龙预留着什么优待座位似的!”——那些善良的婶子大娘们,也不计较他往日的淘气,而惦着他的一点好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为他去阴间送行。

芦花像疯了似的拖住,哭着,喊着……

没想到这支送葬的行列,才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了不得啦!闯下大祸啦!大龙叫高门楼五花大绑,捆起来,要往区公所送咧!”

人们连忙把于二龙放在湖岸旁边。生活的逻辑从来如此,退出历史舞台的死者,也就只好由他去吧,无论如何,生者应该比死者重要。大家七嘴八舌围住这个通风报信的人,问个没完:“世上还有比大龙再老实的人么!整屁都放不出一个,高门楼为啥要捆他?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怪不得大龙的。”那人压低嗓门,生怕外人听见似的:“高门楼变卦了,鱼要按价收买。大先生说:多给两文钱可以,要想一笔勾销陈年旧账,不能开这个先例。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一条鱼又不是金子打的,能顶一屁股、两肋巴的债。”

听话的乡亲,吓得直探舌头:“天爷奶奶,人家可是拿命换来的呀!”

“谁知是旁人调唆大龙去问的呢?还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大龙问大先生的嘴,是横着长,还是竖着长,说出口的话,还能吮回去。好,遭了殃啦!高门楼哪受过这分寒碜?脸一板,指着冰镩,好小子,不但讹诈,还要行凶,给我绑起来,送陈庄。”

王经宇是到庐山训练团接受过党国栽培的,亲聆过他们委员长的训诲,一个区长能如此上得台盘,就知非同小可。后来,他也自然而然地成为石湖支队和滨海支队的对手。这个心毒手辣的恶棍,会给大龙什么好果子吃?

这时,在寒风里,白茫茫的湖冰上,有两支人马离开三王庄朝远处走去,乡亲们都被这场面吸引住了。

抢先映入眼帘里的,是那几十个挑夫,一字雁行地挑着礼盒出发了,在唢呐喇叭的引导下,那条用生命换来的红荷包鲤前面开路,往县城走去。哦,如今红荷包鲤要比卷在破芦席里的于二龙阔多了。它裹在红绫被里,而且用上好的酒给它喷醉,到县城后往水盆里一浸,保险还是活生生的;可他,却被砒霜酒毒死,连个葬身之地还没有物色到呢!不过,吹鼓手奏出的乐声,在风雪里,倒挺公平地既给王纬宇订亲欢庆,也给于二龙送终哀鸣,而且催命的唢呐,竟嘲讽似的,给押走坐牢的大龙,吹起了《何日君再来》。

人们这才注意到还有一小队人马,在冰上踽踽地向陈庄方向移动,三个蹀躞的人影,像幽灵似的,悄悄地,越走越远。但不论走多远,只要能看得见,就能分辨出两个持枪的人,当中押解着的窝窝囊囊的大龙。

“快去求求大先生,饶了大龙吧!芦花,不能光哭死的,还是顾活的要紧。”

她想想也是个理,可又舍不得把心里的二龙撇下不管,说着,冲众邻居扑通跪下,转着圈磕了个头。“婶子大娘们,我把二龙托付给你们了……”然后,又扑向卷在芦席里的于二龙:“二龙,二龙,不是我忍心丢下你,得救活人去呀!”

人们安慰着:“放心去吧!芦花,快撵大龙去吧!”

还没等芦花抬脚,人群后面有条公鸭嗓子吼住她:“等等,传大先生的话,你听着!”

乡亲们连忙闪出一条路,毕恭毕敬地让高门楼的家丁过来。其实,也不过是高门楼一个看家护院的,但是在三王庄,哪怕是高门楼的一条狗,人们也得给它让路,万万冲撞不得。

“大先生说啦,借的债不再宽限了,赶紧把老婆子死时借的棺材钱还清,大洋一十八块,加上利息,拢总是……”他打开一个折子,拉开来,有尺把长,给她看:“马上把账结了吧!”

“马上?”

“对!”他伸出手:“一共是二十五块大洋零八角。有零有整,快给钱吧!”

芦花的口袋里,经过那一个酷寒的冬天以后,连个毫子都没有。

“给粮,给鱼,给什么都能顶债,快掏吧!”公鸭嗓子剌剌不休地逼命。乡亲们一见汹汹来势,知道老于家大难临头,都磨蹭着后退想拔腿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了。

“大伙站住,谁也别走——”高门楼的家丁一声喝,大家只得硬着头皮站住,听他发落:“众人帮我做个证见,一没钱,二没粮,鱼哪,满湖的冰,二龙倒有能耐,可惜死了,怎么办?债总得还,只好请列位回家去把冰镩拿来,帮兄弟一把,把他们家这条破船抬走抵债——”

听得“抬船”二字,好比当头一棒,芦花吓蒙了,就像脚底下踩着的那块土地,被人猛地抽走。失去了船,等于失去了家。上,无遮无盖;下,无着无落,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该怎么办呢?她望望躺在湖岸的死者,望望走远了的生者,在这个世界上她惟有的两个亲人,可谁也无法来帮她拿个主意。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她像跌进漩涡里的一根弱草,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摆脱灾难的力量。这仿佛六月里突如其来的冰雹,扑头盖脸打得她直立不起来了。

乡亲们谁敢违拗高门楼哪怕一个畜生的言语,慌不迭地取来了冰镩,围着老于家三代为生的那艘朽烂的船,一下一下,团团凿着冻得结结实实的湖冰。

芦花已经失去最起码的意识,成了一个毫无反应的旁观者,既不管被人押走的大龙,也不问马上抵债的破船,只是守在死去的于二龙身边,超脱地,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毫无表情地看着热闹,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早已置之度外了。

其实,她的心里何尝平静,冰镩不是在凿湖上的厚冰,而仿佛那锋利的尖刃,在一下一下戳着她的心呀。眼看着一个家,虽然是一枚铜板也找不出来的穷家,可这样毁于一旦,终究是摧心折肝的痛苦啊!

冰碎裂了,船浮动了,破东烂西也全给扔到外边来了,乡亲们无可奈何地,谁也不敢哼个“不”字,用肩膀顶着,将船抬着上了岸,往高门楼抵债去了。

“拿二十六块现大洋来赎船——”公鸭嗓嚷着走去。

芦花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去,只是凝视着船抬走后,在湖面上留下的一块没封冰的空隙,碧绿的湖水正往外面泛出来,那些飘浮着的冰块,在里面动荡着,一时还冻结不住,显得快活轻松的样子,似乎在给绝望的芦花启示:“乐园就在我们这里,天堂近在咫尺,来吧!年轻人,石湖在张着臂膀欢迎你呢!”

她动心了,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厄运会降临到她头上。所以,她极苦痛地作出个决定:死!

芦花在心里对那个裹在苇席里的亲人说:“二龙,还有谁比我更倒霉更不走运的呢?我是个靠山山倒,靠水水干的苦命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谁曾想,一眨巴眼工夫,家完了,人也没了。二龙,我想透了,活着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是一头钻进湖底,跟你一块走吧……”

可是,她担心淹不死自己,必须找些什么沉重的物件,坠住自己才好。她一眼瞥见封冻前撇在湖岸上的铁锚,高门楼忘把它一块抬走顶债。看看四周,竟没有一个乡亲,那些左邻右舍,亲朋故旧,有多大胆子敢顶撞高门楼的威势和气焰,再说,谁也不愿沾上倒运人家的晦气,都慌不迭地走开了,躲得远远的。

芦花把锈蚀的铁锚拖来,绑在腿上,然后,蹒跚地朝冰穴走近,她打定了死的主意,毫不犹豫,趁这会儿没人,赶紧了结自己。

她一边走,泪水像泉似的涌出来。一边在喃喃地念叨着:“二龙,等等我,我来了,我跟你生不能在一块,这会儿死在一块,永生永世也不分了!”

湖水显得热腾腾地,雾蒙蒙地,她两眼一闭,朝那已露出一丝春意的绿水,扑了过去。

正当死神朝她招手的时刻,一个矮墩墩的汉子,沿着湖堤向冰穴斜插着走下来。

芦花正纵身要跳,一见来了个生人,“呸!”连忙摇晃了两下臂膀,才勉勉强强在冰穴的边缘处站稳,啐了一口,心里咒着这个不识相的家伙:“真倒霉,寻死都碰上晦气鬼!”

她盯着这个偏偏要作梗的人,身穿短打,肩背小铺盖卷,头戴一顶旧毡帽,步伐沉着,不慌不忙地走来。看他那身穿着,像个打短工的。看他肤色和手脚,又像个做零活的工匠。但那气概,倒不像是个普普通通,走乡串井,无足轻重之辈,脚步是多么有分量啊!只有走在自己的土地上,才能有这样坦荡自如,充满信心的神态。

芦花瞅住他,盼他赶紧离开。

可他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径直蹲在冰穴旁边,弯下身,扒拉开浮冰,用双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喝着,很明显,他是个赶长路的过客,舌干口燥,喝起来没完没了。

芦花心里想:“大肚蛤蟆,挺能灌,不怕得臌胀!”

“好甜的水哟!”他终于抹抹嘴,用芦花从来没听过的口音,赞美着石湖水。

他好像这才发现湖上还有一个人似的——其实,他早在堤上就看得清清楚楚——异样地打量着她,看得要寻死的芦花都难为情了,一个劲地把绑住铁锚的腿,闪在后面,因为那实在是不伦不类。但是南蛮子有点爱管闲事,眼里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嘴上却是平淡地问:“大姐,你练啥功夫?”

芦花气得直咬牙,多不交运啊,偏碰上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没你的事,快赶路走吧!”

他镇定地笑了,但那庄稼汉似的纯朴的脸上,多少有点凄苦和自责的心情:“你太傻啦,这条路可不是轻易走得的呀!”

芦花又气又恨,从心眼里骂着苍天:“我是作了什么孽,才得这报应,想活没路,想死不成。老天,你不给我活路,连死路也堵绝吗?”

“大姐,你才多大的人,怎么想不开?”

芦花暗自嘟哝:“我倒放着活路不走?路在哪里?我怎么想不开?敢情你活得自在。算了,管他咧,狗拿耗子,我一头钻到冰底下去,看他能救得成?”她喊了一声“二龙”,推开多管闲事的外乡人,一头朝冰穴钻进去。

芦花本想借助铁锚的重量下沉,谁知笨重的铁器拖累住她;结果,身子扑到了湖水里,脚反被扯住,还挂在冰上。被推倒的那个外乡人,一跃而起按住了铁锚;多亏那年冬天湖水冻得结实,不曾破裂,否则,这位从皖南来的老红军,也要成为枉死之鬼。

他那只有力的胳膊,把湿淋淋的芦花从水里提起:“你疯啦,大姐!”

满脸湖水和泪水的芦花,把满腔的恨,一肚子的怨,统统发泄到这个来到石湖的第一个共产党员身上。他沉静地任她殴打着、撕掳着、挣扎着,一动不动,俨然一尊石雕像,但那只健壮威武的手,始终紧紧地攫住她。现在,看起来,死神在这个共产党员面前退却了。

芦花愤怒到了极点,她觉得老天爷、高门楼,还有他——这个外路口音的蛮子,都成群结队地赶来欺侮她,欺侮一个仅仅活了十九岁的可怜人。他们不但剥夺了她那可怜的幸福,剥夺了她那微末的希望,甚至连死的权利都要剥夺,那确实是太残酷了。她要求的只是死的自由,一种奇怪的自由,一种惟一可以自己支配的自由。除此之外,她还剩有什么呢?然而即使获得这样悲惨的自由权,也身不由己,可以想象她是多么痛恨这位来到石湖播撒革命火种的赵亮了。

——“赵亮同志,我们的引路人,愿你的英魂在九泉下安息吧!”

那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啊,他身材不算魁梧,却是个浑实有力的车轴汉子,那铁钳似的大手,芦花是无法挣脱得开的。

赵亮被她豁出命去的劲头震惊住了,没见过这样不顾一切的年轻姑娘,像飞蛾扑火似的追求死亡,简直是不可理解的愚蠢。而且,她又是多么执拗,多么任性啊!那股顽强的斗争精神,看来,只要不撒手,她还有一口气,就要厮打挣扎下去。

他猛地松手,说道:“好吧,大姐,你乐意死,我不拦你,不过,我看你不像个孬人,怎么倒走这条没出息的路?”

陌生汉子讲出的话,同他那五短身材一样,结结实实,一句句像砸夯似的击中了她的心。

“大姐,想必是受了什么委屈?想必是什么人欺侮了你?”

“欺侮?你说得轻巧,睁开眼看看,人都死在那儿啦!”

“哦?!”赵亮忙问:“怎么死的?”

“叫高门楼给逼的呀!……”芦花坐在冰上哭了。

“大姐,你别哭啦,我全明白了。”怎么能不一目了然呢?就冲芦花身上,穿的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蓝布棉袄,就冲裹住于二龙的旧被子和苇席,还不足使一个党的工作者,一个工农红军,意识到自己肩头的重任么?他解下小铺盖卷,坐在芦花身边,像一位兄长似的劝导着。“大姐,看你不是糊涂人,怎么能不明白有冤伸冤,有仇报仇的道理?”

芦花哼了一声,很明白,担子不搁在谁肩上压着,谁都会说轻巧话。

“命只有一条,死要死得值啊,大姐,你不明不白地往湖里一钻,可就太便宜了别人。”

“想不便宜又怎么着?”芦花思忖着,“你倒拿鸡蛋去碰碰石头看,谁敢去斗一斗高门楼?大龙只不过讲了两句气不公的话,就关进大狱里了。”

“俗话讲,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是已经拿了主意打算死吗?那好,豁出去,就用你刚才跟我拼命的劲头,闹个一干二净,出了这口冤枉气,再死也来得及嘛。”

她长这大,还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公然煽动,和直言不讳的燃起仇恨,因为我们中国历来都讲息事宁人的哲学,心字头上一把刀,你就忍了吧!哪有劝人去杀人的?“……可也是,我为什么不能杀人?鱼落在网里还蹦跶两下,我就不会临死前咬他们一口?他说得有点在理,横直一个死嘛!倒是这个账!”芦花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跟你一样,早年间也被逼得寻死上吊过,现在不啦!”

“不啦?”

“我要报仇!”

“报仇?”

“对,一点不错,就是报仇。”

“你说,我该去杀人?”

“为什么不可以杀?你是人,他们也是人,他们没长着铁脖子,他们也没两条命。”赵亮越说越有劲,眼里闪出一股热烈的光芒。“他们不饶你,你也别饶他们。不能死,大姐,你可千万不能死,一头钻到水里去,报不了仇,雪不了恨,千年万载衔着这口冤枉,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芦花开始解下那只铁锚,死神悄悄地趁着夜幕来临撤退了。

就在暮鸦归窠,夜色昏沉的时候,决心不死,要活着伸冤报仇的芦花,点起了黄昏纸,忽明忽灭的火光,照亮了那个无法抬起脚一走了之的红军战士。那哀哀的哭声,惊动了赵亮的心灵,那悲愤的泣诉,该含有多么沉重的痛苦,多么深挚的哀伤啊!阶级的责任感和人民心心相连的战士情怀,使他走向那个趴在芦席卷上痛哭不已的姐妹身边。

要不是这个有点经验的老兵,扒开芦席掠了于二龙一眼,至少,今天该不至于使某些人不顺心了。——这一颗泡不软、煮不烂、克化不了的陈年僵豆啊,也着实够讨人嫌的了,两次打翻在地,摇摇晃晃又挺直腰杆站起来,甚至直到今天,还不肯老老实实安静待会儿,竟风尘仆仆地赶回石湖来,骑兵,可真有你的!

那瓶掺进砒霜的酒,并不曾使他去见阎罗王,大概在生死簿上勾过一笔的人,不容易再死,以致风风雨雨,一直活到了今天,整整一个花甲啦!相反,倒是他后来把赵亮、芦花一一地送了葬,命运哪,总喜欢这样捉弄人。

赵亮扯开恸哭的芦花,紧贴着于二龙的胸口听了又听,猛地站起来喝住她:“你嚎的哪门子丧?大姐,他还没死,有那掉眼泪的工夫,赶紧去挖点鲜芦根,熬点绿豆汤灌下去解解毒吧!去呀!快点去!许还能救活,听见没有?你是聋是哑,还是个死人哪?”

芦花根本不存在任何指望,好人冻上大半天,也该半死了。没料到那个车轴汉子,发火地把芦花抓住,命令地:“你听着,快去,就能救活,要快,明白吗!他还有口气,没死绝,快——”一使劲,把芦花搡出好远。

怪人!他的气势表明他的话是不可更改的,芦花尽管满腹狐疑,但只好照他的话去办。

在以后多年的游击战争中,人们很少看到他生气、发火、骂人、耍态度,永远那么温和沉着,亲切近人,特别是他的开阔的胸襟、宽大的心怀,总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站到革命行列里来,他把手伸给每一个要革命的同志。他那慢条斯理的性格,不疾不徐的脾气,使于而龙那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也都磨炼得收敛多了,但是遗憾哪,赵亮离开他太早了……

三王庄虽然是于二龙缴过船桩钱允许靠岸的家乡,可是,在昨天那个世界里,一块可以容他停尸的地方都不给。高门楼传下话来:凶死恶杀的尸首,停在村前要败坏风水的。于是赵亮——后来是他游击支队的政治委员,头一回把他的战友背到鹊山脚下的乱葬岗里,在那硕伟高大的银杏树下,为他坚持做那种看来是毫无希望的人工呼吸。

夜色愈来愈浓,气温也愈来愈低,但是,赵亮浑身裹着一层热雾,满头大汗,累得都要趴下了,也不肯停歇。最后,连芦花也死了心,央告着赵亮:“求求你,别折腾他了,让他走吧,让他早点走吧!别叫他活受罪了。”

她又点燃起一挂纸钱,在火光里,她看到那个蛮子瞪着她,数落着:“胡闹,快给他再灌点药!”他伸过脚来,把那纸钱踩灭。

坟茔里的枯树上,猫头鹰在呜呜地叫,叫得芦花心寒,墓地里,一只狐狸像幽灵似的,从她身边蹿了过去,加上乱葬岗里的磷磷鬼火,一闪一灭地滚动着,使得她突然间颖悟起来,念叨了一声“对啦”,站起来,仿佛魂不守舍地摇摇晃晃地走了。

“站住,你上哪去?”

芦花哽咽地:“我懂得二龙的意思啦,他是等我一块上路,一块走咧!……二龙,我来了,我马上就来。”她捞起一根绳索,就是于二龙下水时腰间系的那根,满怀着报复之心,朝庄里走去。

哪见过这样置生死不顾的愚人哪!“混——蛋!”从来不骂人的赵亮大声痛斥:“……快回来,干不得那种傻事!”可她还是走了。

他想跳起来追她,可又松不得手,只要一放下来,那微弱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急得他直跺脚。天没黑时,倒有几个热心人来看看,现在,他们怕冷、怕鬼、怕恶势力,都道了声歉离开了。现在,鹊山远离村庄,叫谁都不应,赵亮高声喊了两下,也无济于事,相反,倒惊起在银杏树上栖息的一群寒鸦,呱呱地在夜空里喧闹起来,好久好久不能平息,气得老兵直骂:“鬼迷心窍的傻瓜!”……

手里捏着绳索的芦花终于来到高门楼前了。

大概她还是有史以来,头一回直着腰站在这台阶上,自从命运把她——一个被运走做包身工的奴隶,漂泊到三王庄来,高门楼前,她从来低着头匆匆而过,连眼都不敢抬。现在,她笔挺地对着像吃人的大嘴的黑漆大门,对着张牙舞爪向她扑来的石狮子,由于怀着决死的念头,不再存有过去那种小心畏惧之意。

她决定吊死在高门楼的大门上。

这种行径,是千百年来含冤负屈而又无能为力的人,尤其是妇女,所能给予仇家的最大报复了。一位诗人——他们的朋友,曾经对这种传统做法哀叹过:那是没有力量的力量,那是无法报复的报复,然而,有什么用场呢?

芦花回答他:那已经是迈出的,很了不起的一步。

下弦月冷森森地挂在半空,怀疑地凝视着十九岁的年轻人,似乎在问:“死得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她沉着地将绳索拴在门梁上,系了一个渔民惯用的连环扣——那是越挣扎越紧的死扣,随后,攀上台阶旁的玉石栏杆,把头伸进绳套里去,只要脚一蹬,离开栏杆,半悬在空中,生命就会离开她了。

被赵亮惊起哇哇的寒鸦,叫声划破了夜空的沉静,芦花错认为是于二龙打发来迎接她魂灵的使者,便向大门上的兽头铜环——多么像高门楼父子一笑起来那下撇的嘴角呀,狠狠地骂了一句:“王纬宇,我叫你笑!”脚一使劲,整个身子荡秋千一样半悬在空中。

生活里有时如同戏剧,会发生离奇巧合的传奇,正是那深夜鸦啼,同时,也惊醒了情人的美梦。黑漆大门吱呀一声,那个钟情王纬宇的四姐,一个船家姑娘,正从高门楼偷偷地踅了出来。幽会的人嘛,像偷嘴的猫一样,轻手轻脚,简直半点响动都没有。可是这个多情的石湖姑娘,光顾到脚下,疏忽了半空里吊着的芦花,加上天色朦胧,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没留神,一下子撞个正着,眼一睁,恰巧是芦花悬着的双腿。

“啊——”四姐惨叫了一阵,魂灵都吓出了窍,立刻晕倒在大门槛上。王纬宇——那时是高门楼的二先生,三步并作两步蹿了过来,先把那个生活在虚幻梦境里,向往着不可能存在的幸福和爱情,可怜也实在可悲的情人,拖到一边隐匿起来,这才开始大喊大叫,满院子的人都惊醒了。

死,是多么艰难啊!

在微弱的晨曦映照下,风停了,雪止了,预示将是一个冬日的晴天。正好,家下人说,连老太爷都可以请出来,于是一场“帮助”——他们从来不会承认是“私刑”的——就在高门楼前开始了。

寻死不成的芦花,被绑在他们祖先在道光年间中过举,才许可竖立的大旗杆上,嘴里塞着破棉套,那件旧蓝布袄被扒掉,只穿着一件贴身小衫,瘦骨嶙峋地,露出了肩,露出了胸。这是她一辈子也难以忘却的耻辱和仇恨哪,那些无耻的家丁,故意把那件麻花了的布衫用鞭梢抽破,一片一片,衣不蔽体,而且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对芦花来说,耻辱比伤痕更疼痛。

他们用蘸过水的青麻绳,一下一下地抽着,而且冠冕堂皇说不是抽打芦花,是惩罚附在她身上的,要找替身的吊死鬼。不奇怪,棍子和它制造的“真理”,总是同时落在你身上的。

王敬堂端着水烟袋,在高台阶上的太师椅里稳如泰山地坐着,左手捧着黄绫封套的《太上感应篇》,右臂垫着缮古堂明刻大字本《易经》,就好像凭借这两本圣书,就能够增添多大力量似的。在驱邪辟魔的爆竹声里,喝令着:“给我打,打这些伤风败俗、离经叛道的东西,两男一女住在一个舱里,可见是个不正经的货色,要不,找替身的鬼魂会找上她?打!打得她伏,打得她讨饶!”

讨饶?认罪?做梦去吧!如果那样的话,就不是石湖上鼎鼎大名的复仇之神芦花了。

啪,啪,鞭子无情地落在芦花的脸上,身上,因为堵住嘴,羞辱、疼痛、愤怒都憋在心里,变成了像岩浆似的仇恨烈火,从眼里喷发出来,她不想死了,而是要活下去。“那个外乡人说得多好,他是人,我也是人,对的,我是一个人,有朝一日,王纬宇要落在我手里,非剁成肉泥不可。”

那不是眼睛,是座活的火山口,慢慢地,火光凝聚了,冷缩了,汇集成一个极其明亮的星点,又映现在这位钓鱼人的脑海里。

于而龙的心像浸在水里一样,浑身冰凉。

这时,我们的主人公才如梦初醒地,从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芦花身边,回到现实生活里来。

像是有人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手,哦,不知不觉间,鱼竿的缠线轴上的尼龙丝,全被那条鱼徐徐地拖走了。谁知是不是红荷包鲤呢?它毫不在乎地,像春游一样悠闲自在,根本不把于而龙放在心上。

“哦!老兄,你太蔑视人啦!这是强者充满信心的一种表现。不瞒你讲,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要是尼龙丝拉力是二十磅的话,我就强迫你就范,可眼前尚无别的法子可想,只好暂且让步,先顺着你,我得喊醒我的小助手了,他睡得太香甜,实在不忍扰他好梦,可是线轴空了。”

“秋!”于而龙向舢板上招呼。

一个十二三岁,晒得黑油油的孩子,翻身坐起,湖面上闪耀的阳光,使他猛乍睁不开眼。

“小伙子,长点精神,快把船划过来,咱们走运啦,准是钓到了一条红荷包鲤。”

那孩子顿时睡意全消,跳起来,一点竹篙,舢板轻巧地擦岸滑来,等于而龙上船坐稳,问道:“叔爷,怎么着?”

“先跟住它!”

渔村的孩子个个会使船弄水,他灵活地扳桨,在苇丛中的狭窄甬道上,在碧绿菖蒲的弯曲沟壕里,在刚浮出水面的莲叶菱角行间,追踪着不知疲倦的大鱼,不知不觉,湖心岛远远地落在背面,水面愈来愈宽阔了。

啊!钻出一丛密密麻麻的芦苇,在正前方,那强烈反光耀得人眼花缭乱的,不正是于而龙渴望看上一眼的三王庄吗?

那些像堆堆雪花似晾晒着的尼龙渔网,那些像片片明镜似新编织的苇帘蒲席,那些辉映着春光春水的过往白帆,那些明亮的玻璃门窗,那些新刷的粉墙白壁,那些乡亲们的笑脸,都把朝阳反射到当年游击队长的眼里。亮得他有些晕眩,有些窒息,有些不敢直视他的家乡了。他揉了揉眼,啊!原谅我们的队长吧!要不是鹊山老爹仍像往日那样慈祥地注视,说什么也不敢认了。

咦?他惊诧地注意到,那棵银杏树呢?

三王庄有过一棵享有盛名的银杏树,起码活了几个世纪,连石湖的《县志》都记载过它的史实,那大树枝干茂密,树叶婆娑,在湖滨亭亭而立,远远望去,像伞盖一样。在烽火硝烟弥漫的日子里,这棵巨树,成了石湖支队一面精神上的旗帜。于而龙尽管三十年未回故乡,但对它怀有特殊的眷恋之情。因为他曾经在这棵树下,死过去,又活了转来,结识了共产党员赵亮,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又在这棵树下举手宣誓,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后来,他和芦花突破重重阻力结合在一起,也是在这棵树下,有了他们的家。哦!那虽然只有巴掌大的草房,在他记忆里,并不亚于金碧辉煌的宫殿。夜静时,树叶的沙沙响声,像波涛,像海潮,是多么令人留恋啊!但最终也是在这里,埋葬了芦花,告别了石湖,一走整整三十多年。如今回到故乡,可是,作为历史见证人的大树呢?到哪里去了?

因此,他联想起自己这次故乡之行,难道真的应了老伴的话:能不能找到那个划船的老汉?能不能断定他的话是准确的?而更难的是能不能找到开黑枪的第三者?……本应矗立在湖滨的银杏树,都一无影踪,更何况那一把三十年没打开的锈锁呢?钥匙呢?还能找寻到么?

但是身背后那个孩子的话,给了他很大的鼓舞。秋儿猛地站起,晃得舢板两边都溢进来湖水,惊喜地向他喊叫:“快瞧呀,叔爷,它露头啦!”

于而龙一阵怅惘之心登时消逝了,潜流不会永远在水底,连鱼——应该是红荷包鲤,也在给自己启示。他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鱼从深水里浮上来了,仅那黑森森的脊鳍,足有四指宽窄。他在石湖波涛里浪迹半生,还从未见过如此胆大泼辣的家伙,毫不在意地跃出水面,拐了一个立陡的弯,往回游去。

他那渔民的手,馋得直痒,眼快的小助手连忙晓事地递过鱼叉,还未容他接牢,那似乎洞悉两位阴谋家伎俩的老江湖,倏地翻了个漂亮的“轱轳”毛,给眼馋的钓客,亮出了银白色闪出血光的肚皮,然后砉拉一声,在湖面上卷了个斗大的漩涡,没影了,只见一串细碎无声的水泡,尾随着它往深处潜去。

证实了,是一条珍贵的红荷包鲤。

真是令人馋涎欲滴啊!在石湖,能够捕获到十多斤重的红荷包鲤的幸运儿,并不是太多的哟!只见它兴致勃勃地加速度行进,骑兵们都熟悉战马的性格,一开始鼻息翕张,嘶嘶吼叫,随着蹄声嘚嘚,由碎步、快步、一直到腾越地大步飞奔起来,那时候,缰绳就不起什么作用,风驰电掣,只有高举马刀朝前冲杀。现在,鱼也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越游越快;于而龙紧抱钓竿,担心随时会绷断的尼龙丝,向小助手发出紧急通告:“来劲啦!这匹劣马,要跟上它,快点划呀,小伙子,全靠你啦!”

哪是一条鱼嘛!简直是一个有头脑的汉子!

看它忽深忽浅地前进,时左时右地改变航向,显得它足智多谋,狡狯灵巧,谁知它此刻是高兴,还是不耐烦,要是稍有点急躁慌乱,那倒是个好兆头。

一般地讲,手忙脚乱,毛毛糙糙的新手容易制伏,一个胸有成竹的老油条,可不大好对付。现在,于而龙并不忌惮它雄厚的体力,而是害怕它足够的冷静和临场不慌的理智。没有智慧的力量,算不得真正的力量,而以力量为后盾的智慧,千万不能低估。他摸不透对手究竟乱了阵脚没有?它飞快地往回游为了什么?

这类鱼多少年来,就是人们热衷捕捉的对象,它能幸存到今天,逃脱网捞罟捕,该不是凭借什么运气,而是风里浪里,生里死里摔打出来的。是懂得怎样战斗,怎样生活下去的老家伙,小看不得,所以于而龙决定继续尾随跟踪,决不冒冒失失地动手。

老家伙,是个含有蔑意的称呼,尤其从那些新贵嘴里吐出这三个字来,又加了层唾弃之意。于而龙自己也是个老家伙,而且还是个不死心的老家伙,惺惺相惜,他还是相当佩服红荷包鲤,直到此刻,也还不服输,仍以相当高的速度飞快游着呢!

红荷包鲤游了一程以后,到底发起脾气,又跃出水面来了。大概那根总赘在唇边的,不紧不松的尼龙丝惹恼了它,它要向于而龙挑战了。

激将法是古已有之的,而这条红荷包鲤竟敢来激怒于而龙,可见它是多么沉着老练,足智多谋了。通常,上当的钓客,只要一紧钓丝,老江湖就会借机趁势猛烈地摆头,不是脆弱的鱼弦折断,就是鱼钩从唇吻上拉豁脱掉,虽然自身要受很大痛苦,但可以逃出一条性命。

于而龙也是老行家了,不会鲁莽行事的,尽管很想给点颜色看看,但尼龙丝只有十磅拉力。因此,他关照秋儿尽快地划,使鱼弦不绷得很紧,让它恣意地游翔、滚翻,钓客们的眼睛差不多都瞪圆了,瞅着它每一次沉浮,每一个跳跃,等待着有利战机的到来。

终于它游得离舢板近了些,机会来临得太突然了,甚至连一篇社论都来不及了,就作出了决议,只见他手一扬,后面的孩子还不等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眼一眨,那锐利的五齿钢叉,嗖的一声,朝那靠得已经很近的鱼飞去。

按照常理,应该是一摊涌上来的、被鲜血染红的湖水,因为谁不闻名,于而龙是当年石湖上手不落空的神叉,然而,丢脸哪!鱼叉慢悠悠地从湖水里褪了出来。

于而龙,于而龙,难道你已不是三十年前那只鱼鹰了吗?难道就因为年逾花甲,生命的春天,会随着凋谢的桃杏花一块离开你么?……

红荷包鲤又钻出了湖面,轻轻地在波浪间吐出一个水泡,那水泡破裂的声音,似乎在代替于而龙回答:

“不——”

是的,应该不! nGxDxQLl8VQS8/rcqcjTfgoOLFzGz+7cbHLpXgv29J4TrvHjEftX7HkFNp3Zskw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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