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361年,岁在庚申。庄周九岁。宋桓侯二十年。
周显王八年。秦献公二十四年=秦孝公元年。楚宣王九年。魏惠王九年(晋悼公八年)。韩昭侯二年。赵成侯十四年。田齐桓公十五年(姜齐幽公十四年)。燕文公元年。鲁恭公二十二年。卫成侯十一年。越王初无余之十二年(弑)。中山桓公四十二年。
年初,赵成侯、韩昭侯为了阻止秦军凭借斩首之威危及中原,联合伐秦。
秦献公嬴师隰,刚刚开始图强,即遭赵、韩共伐,忧急而死。在位二十四年(前384—前361),实计二十三年。
二十一岁的太子嬴渠梁继位,即秦孝公。当年改元。
四月甲寅(初三),魏惠侯把魏都从西部的安邑(今山西夏县),迁至东部的大梁(今河南开封)。
宋桓公急召群臣问策:“魏惠侯为何迁都大梁?”
戴剔成说:“秦献公连年伐魏,赵、韩无不救魏。去年魏惠侯击败赵、韩,秦献公趁机伐魏,赵、韩不再救魏。魏惠侯无力独自抗秦,于是避秦东迁。”
戴驩不同意:“迁都乃是大事,并非想迁就迁。三年前秦献公第一次伐魏,赵、韩救魏。去年秦献公第三次伐魏,赵、韩不救魏,魏惠侯怎么可能今年避秦迁都?九年前魏惠侯即位以后,就已开始建筑大梁城、大梁宫、夹林、兰台,筹备迁都。”
宋桓公问:“魏惠侯如果并非避秦,为何迁都?”
戴驩说:“为了争霸天下,代周为王!大梁宫的规格,不仅僭越周礼规定的诸侯宫殿规格,而且超过了洛阳王宫的规格。三家分晋以后,赵国在北,韩国在南,魏国居中。魏文侯东灭中山,西伐秦国,攻取河西七百里地,秦国退守函谷关以西。其时三晋团结,魏国东部处于韩、赵之间,十分安全,所以魏文侯定都安邑,重点防范秦国。但是秦简公、秦惠公、秦出公时期,秦国内乱不止,对魏毫无威胁。秦献公平定内乱以后,仍然无力收复河西七百里地。魏武侯不再满足于仅为三晋盟主,试图称霸中原,导致三晋离心。韩国原与洛阳相邻,拥有控制周王的地理优势。赵敬侯把赵都从晋阳(今山西太原)南迁邯郸(今河北邯郸),正是为了靠近洛阳,与韩国争夺对周王的控制权。近年赵、韩先伐周,后分周,都是为了控制周王。魏惠侯不愿赵、韩捷足先登,安邑又离洛阳太远,难以与韩、赵争夺对周王的控制权。况且田齐封侯以后,与魏争霸中原,不断征伐魏国东部。因此魏惠侯即位之初,为了控制周王,争霸天下,代周为王,即已决定东迁大梁。”
宋桓公说:“相国言之有理!但是相国曾说,当年亲楚敌魏,乃因魏都安邑处于靠近秦国的魏国西部,不在靠近宋国的魏国东部。四年前魏都远在安邑,魏惠侯尚且伐宋,寡人诛杀公孙颀,魏兵始退。如今魏惠侯东迁大梁,与宋近在咫尺,宋国继续亲楚敌魏,岂非将成魏惠侯首伐之国?”
戴驩诚惶诚恐:“彼一时,此一时。我没料到今日之变。”
戴剔成打圆场:“相国当年亲楚,固有当年之宜。如今形势不同,自应调整国策。”
宋桓公问:“右师以为,应该如何调整?”
戴剔成说:“魏为中原霸主,楚为天下霸主,均为宋之强邻。相国长期亲楚,容易招来魏伐。主公如果立刻亲魏,又易招来楚伐。魏惠侯东迁大梁,并非针对宋国,而是针对赵、韩、齐、楚。主公不妨先看赵、韩反应,再看齐、楚反应,然后根据诸侯动向,调整国策。”
宋桓公听从戴剔成,静观诸侯如何因应魏都东迁。
魏惠侯东迁大梁,采纳白圭之策,区别对待赵、韩。
对长期敌魏的赵成侯示好,把以前伐赵所侵的榆次(今山西榆次)、阳邑(今山西太谷),还给赵国。
对近年叛魏亲赵的韩昭侯强硬,立刻伐韩,攻取了泫氏(今山西高平),改名高平。
韩昭侯采纳许息之策,亲往巫沙(今河南荥阳北)朝拜魏惠侯。
魏惠侯大悦,停止伐韩。
庄周九岁,继续师从裘氏学儒。
裘氏说:“去年发蒙识字,已读《论语》,今年开读六经。孔子有言:‘不学《诗》,无以言。’先读《诗经》,浏览十五《国风》,重点研读《雅》、《颂》。”
庄周有疑:“《小雅·北山》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土,为何全都属王?天下之人,为何生而为臣?”
裘氏说:“一贯三才谓之王,君王主宰天地人三才,所以孔子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大人尚须敬畏,何况君王?”
庄周仍然有疑:“同样是人,为何有人天生是主宰臣民的君王,有人天生是被君王主宰的臣民?为何臣民必须敬畏君王,君王不必敬畏臣民?”
裘氏大怒:“胡言乱语,大逆不道!”
庄周受到训斥,回家又问庄全。
庄全说:“孔子不言天道,仅言人道,老聃兼言天道、人道。裘氏是孔子之徒,所以仅提孔子之言,不提老聃之言,难怪你会有疑。裘氏若是提及老聃之言,你就不会有疑。《老子》同样有言:‘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又说:‘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看,道、天、地、王,合称四大。既然人人敬道、敬天、敬地,当然应该人人敬王。”
庄周说:“《老子》之言,仍很可疑。既然前面说‘王亦大’‘王居其一’,为何后面不说‘王法地’,却说‘人法地’?”
庄全被问住了,只好带着庄周去问子綦。
子綦告诉庄全:“我对你说过,你读的是《老子》伪本。《老子》原文,前一句是:‘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意为,既然臣民敬畏侯王,那么侯王也不能不敬畏臣民。后一句是:‘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意为,道生万物,无不尊贵。侯王如果自居尊贵,臣民如果自居卑贱,全都违背天地之道。”
庄全大惊:“为何《老子》会有伪本?”
子綦说:“孔子之徒,尤其是子夏之徒,鼓吹君尊臣卑的否术,反对君柔臣刚的泰道,所以把《老子》原文‘亦不可以不畏人’改成‘亦不可以不畏’。删去一字,其义立刻反转,变成了:既然人人敬畏君王,那么我也不能不敬畏君王。又把《老子》原文‘人亦大’‘人居其一’,改成‘王亦大’‘王居其一’。老聃原义是人人都与道、天、地一样尊贵,篡改二字,其义立刻反转,变成了:只有君王才与道、天、地一样尊贵,其他人都天生卑贱。《老子》伪本,完全违背老聃原义!”
庄全没想到一向平和的子綦,竟然如此激愤,惊愕得说不出话。
子綦摸摸庄周的脑袋,笑了:“你竟然无师自通,看出《老子》伪本不通,真是异才!”
年底,越国又发生了近年以来的第四次弑君。
十余年前,越王翳及其长子越王诸咎、次子越王孚错枝,四年之内连续被弑。越王翳的三子王子搜不愿为王,被大夫寺区逼迫而继位,即越王初无余之。
初无余之另有一弟,即越王翳的幼子王子豫。
初无余之也有四子,长子立为太子。
王子豫眼看三位兄长相继为王,也想继兄为王,于是向初无余之进谗:“太子似有仿效诸咎之心,大王不可不防!”
初无余之听信其谗,诛杀长子,改立次子为太子。
王子豫又进谗。初无余之又诛杀次子,改立三子为太子。
王子豫又进谗。初无余之又诛杀三子,改立幼子无颛为太子。
王子豫又进谗。初无余之将信将疑,不忍诛杀仅存的幼子。
大夫寺区已死,其弟寺忠执掌兵权,献策太子无颛:“大王轻信王子豫,已诛太子三兄。太子危在旦夕!”
无颛大恐,命令寺忠攻破王宫,诛杀了王子豫,弑杀了初无余之。
初无余之临死叹息:“寡人不听王子豫之言,不忍诛杀幼子,终于难逃弑杀之祸!”
初无余之被弑,在位十二年(前372—前361),神主牌位入于太庙,死称莽安。
无颛弑父篡位,即越王无颛。
裘氏大怒:“越人连弑四君,成何体统!”
庄周问:“被弑的越王,为王之前名叫王子搜,为王之后名叫初无余之,被弑之后名叫莽安。一王为何三名?”
裘氏说:“越人是断发文身的南蛮,一王三名不合周礼,乃是毫无道理的蛮风夷俗!”
庄周不敢再问,回家又问庄全:“裘氏不告诉我一王为何三名,只说一王三名不合周礼。”
庄全说:“裘氏精通周礼,所言一定不错。”
庄周说:“但我更想知道一王为何三名,南伯一定愿意告诉我。”
言毕奔向对街。
庄全也想知道,跟着走到对街。
子綦大笑:“你凡事都要追问究竟,难怪裘氏不喜欢你!越国王子,全都有名有字,这与中原相同。比如越王翳四子,各有其名,即诸咎、孚错枝、搜、豫;又各有其字,即伯、仲、叔、季。越国王子一旦成为越王,另有生称、死称,这与中原不同。比如越王勾践,生称是勾践,死称是菼执。越王不寿,生称是不寿,死称是盲姑。王子搜,其名为搜,其字为叔,成为越王以后,生称是初无余之,死称是莽安。如今的越王,同样有名有字,但是不让外人知道,目前仅知生称是无颛,死后当然另有死称。”
庄周问:“越王的名字,为何不让外人知道?”
子綦说:“这是初民萨满教遗风。萨满教认为,他人死后为鬼,祖先死后成神。巫蛊诅咒之术,就是借助鬼神之力,诅咒仇人致病致死。欲施巫蛊诅咒,先须制作人偶,上书仇人之名。初民认为,不书仇人之名,鬼神无法准确施害,诅咒必定无效。为了预防仇家施以巫蛊诅咒,避免孩童夭折,孩童均以排行为字,暂不取名。成丁以后,才会取名,但是仅为长辈亲友所知。平辈亲友虽知其名,仍然仅称其字,称名即为不敬。庶民的排行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士人的排行是伯、仲、叔、季,其意相同。排行天下通用,无法施以巫蛊诅咒。”
庄周又问:“越国王子为王之后,为何另有生称、死称?”
子綦说:“仍是初民萨满教遗风。萨满教认为,君王生前为王,当用生称替代其名,以防巫蛊诅咒。君王死后成神,当用死称替代生称,以便庇佑子孙。商代多神教,与初民萨满教略有不同,就是区分君王、臣民,臣民死后为鬼,商王死后成神,所以商王死后无不称帝。周代一神教,又与商代多神教大为不同,首先区分人王、天帝,人死无不为鬼,不再成神,所以周王死后不再称帝,各有专用死称,即按周公制定的谥法,选取专用谥号;其次区分君王、臣民,臣民死后为鬼,采用通用死称,父死称考,母死称妣。假如臣民没有子嗣,无人称其考妣,就是孤魂野鬼。越人僻处南鄙,仍奉初民萨满教,不奉中原的商代多神教和周代一神教,所以越王死后成神,既不称帝,也不称谥,各有专用死称。”
庄周拍手大笑:“南伯真是无所不知!”
子綦肃然正色:“宇宙广大,天道无极,没人无所不知!唯有自知无知,方能略多其知。”
庄全大为惊骇:“先生为何如此了解蛮风夷俗?”
子綦说:“蛮风夷俗,仅是异于中原如今通行的周礼,但是多与中原曾经通行的夏礼、商礼相关。道家出于史官,熟知三代之礼,所以孔子曾向老聃问礼。儒家专崇周礼,把夏礼、商礼视为非礼,乃是囿于一方一隅之陋,自矜一时一地之知。万物尽管殊理,天下其实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