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最大的主要缺点,首先就是缩小自然,把真实从自然这边撵走。关于这一事实,有一个抗辩不了的证据,就是我们所谓的“描写”诗,古代是不知道的;就连歌咏自然的诗人们,例如赫西俄德 ,忒奥克里托斯 和维吉尔 ,照我们所了解的“描写”的意思,就都没有对自然作过描写。关于工作、风俗,以及农村生活的幸福,他们确实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悦目的画幅;但是至于那些增加现代诗神财富的关于田野、四季、天空变化的图画,从他们的著作,我们就找不出几行来。
不错,这寥寥几行诗,像他们作品的其余部分一样,是很好的。荷马描写独眼巨人的洞穴,没有让它遍地全是“丁香花”和“玫瑰花”;他像忒奥克里托斯一样,在这里栽了几棵“桂树”和“长松”。 他在阿耳席诺屋斯的花园,咏到泉水潺潺,有用的树木开花 ;他在别的地方,说起“风打着长满无花果树的山冈”; 他形容席尔赛的宫殿的烟,说它比树林还要高。
维吉尔把同样的真实写进他的画幅。他拿“和谐的”形容词形容松树,因为松树轻轻摆动的时候,确实发出一种柔和的呻吟;在《农事诗》里面,浮云被比作风卷起来的羊毛团; 在《埃涅阿斯纪》里面,燕子在国王艾望德的茅庐底下啁唽,或者掠过宫殿的廊庑 。贺拉斯、 卡图鲁斯、 普罗佩尔提乌斯 、奥维德 ,也勾勒了一些自然景象;不过这永远只是梦神喜爱的一片树荫凉,爱神走下来的一座山谷,海神在水仙胸怀安息的一道泉水……
我们决不能设想,像古人那样敏感的人们,会缺乏眼睛看见自然,会缺乏才分描写自然,假如不是有什么重大的原因使他们视而无睹的话。重大的原因就是神话。它给宇宙添了许多优雅的幽灵,从创造中抽去了它的严肃、它的伟大和它的寂寞。也只是基督教来了以后,才把这群山野的男妖女怪撵走,把安静还给了洞穴,把冥思还给了树林。在我们的宗教信仰的影响下,沙漠有了一种更忧郁、更广漠、更崇高的特征;森林的穹隆越发高了;河流摔碎了它们的小瓶子,水不再从小瓶子流出来了, 而是从山顶的深渊流出来:真正的上帝,在重回到他的作品中的时候,把他的浩瀚给了自然。
附记: 这两节文字,选自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84)的《基督教真谛》(Le Génie du christianisme,1802):第一节见于卷一第二章;第二节见于卷四第一章。《基督教真谛》是一部对法国浪漫主义运动起了很大影响的书。他的目的是为了把天主教再在大革命后的法国建立起来。他的精神完全是反动的。但是另一方面,他歌颂自然,重视风景描写,同时宣传个人感情(通过他的小说,特别是《勒内》与《阿达拉》,最先都收在《基督教真谛》里面,后来才另出单行本),宣泄个人的苦闷和忧郁,尤其是风格清丽,事实上打击了古典主义百五十年来的统治。
他称道神秘,不仅企图否定古典主义的唯理主张,而且企图反驳百科全书派的唯物观点。奇怪的是,他对后来风起云涌的浪漫主义运动并不同情。他给法国文学带来了“世纪病”,可是他把责任推给了拜伦(见于他的《论英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