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 |
艺术中的现实性 |
尚弗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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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世纪还没有发明摄影机,当时的批评家不知道这种发明,不然的话,谈起沙勒 的话来,就不会放过机会,说他是用摄影机表达他的思想。这种辱骂的话,在今天却是时髦的。一位作家认真研究自然,试着把最多的 真实 尽可能放进作品,就有人把他比作一位摄影师。他们不承认日常生活能供给一出完整的喜剧。绘画同样有这种问题,而且二十年来,一直是当今的问题。有一天,我走进一位才分虚假、平庸的风景画家的画室:这位艺术家如果还能听话的话,我负责让他在一小时以内成为一位大画家。他的风景素描,都挂在墙上,也都很不错;可是他一走进画室,坐到他的凳子上,素描挂在他的画布旁边,他就晕头转向了。他希望安排自然,取消一部分树木,补上一块草原,移开一座横在天边的大山,改变云彩的面貌,把准确的形象换成模糊的形象;他模拟自然的时候,太阳还不怎么强,他把他的油画画成晴暖的下午的亮光,偶尔还有黄昏的安静。他照自己的想法 理想化 ,许多人也欣赏这种忧郁的虚假的 自然 ,可是常到田野走动的人们,看在眼里,就任何意义也感觉不到,因为他们晓得草、叶、树木怎么样适应一天的每一小时的变化,晓得环境怎么样改变事物的形象,就像风在一棵山杨树里游戏,忽然让它发光的叶子亮了起来一样。
假如这人的油画,再现自然,也像他的素描再现自然那样,他就会成为一位画家了。我听见通常的议论蜂拥而至:“摄影机照样能办到;这是机器;所以你希望把国家变成机器。”假如只有这样的理由让我听,我的回答不会怎么为难的。
人对自然的再现永远不是 再现 不是 模仿 ,而总是 解释 。让人通过语言来了解是很困难的,我现在就试着用一些事实来说明我的思想吧:
十位摄影师聚在田野,拍摄自然。他们旁边是十个画风景画的学生,也在描摹同一景物。拍完照,比较十张底片;全一丝不走,把风景拍出来了,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相反,十个学生(虽然由同一教师指导,受到他的好原则或者坏原则的影响)经过两三小时的工作,把他们的素描都一张挨一张陈列出来。没有一张相同。
但是十个学生,都尽可能一丝不走,描摹同一的树木、同一的草原、同一的丘陵。甚至于不同到了这种地步,这个人觉得田里的草是绿颜色,另一个人却画成了赭颜色;景物悦目怡人,有人却觉得沉郁无欢。怎么会有这种区别的?原因就在:尽管人把自己变成自然的奴隶,但是由于气质各异,从指甲到头发,人都受它支配,人表现自然,势必也就要按照自己得到的印象来表现。一棵栎树的形状和颜色,由于人是多血质或者是胆汁质,就有所改变。东西倒下来,金黄色头发的人看来,是一个样子,褐色头发的人看来又是一个样子。站在自然前面,瘦人和胖子的感受也不一样。
同时十位摄影师,眼睛瞄准同一东西,机器拍照十次同一东西,形状和颜色不会有一点点变更。
所以人既然不是 机器 ,不能照 机器那样 表现事实,也就很容易认可了。人根据他的 主观存在 的法则,只能解释这些事物。所以把人当作一件准确的机器,根本就不合适。……
日常生活是无关重要的琐细的事实的组合。这些琐细的事实就像树木的杈桠那样多。它们聚在一起,归于树枝,树枝又归于树身。谈话充满空洞的细节,照样再现的话,读者会感到疲倦的。一出现实的戏剧,开头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情节,有时候也得不到解决,就像天边不是地球的界限一样,只是我们微弱的视力所能及的地方罢了。小说家选择某些吸引人的事实,把他们组合起来,分配好了,用框子框住。任何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开始,都有一个结尾。可是自然没有安排,没有排列,没有框架,没有开始,没有结尾。难道最短的故事不也有一种极端困难的方法?摄影机会费这么多的辛苦吗?
相信艺术有现实性的最进步的人们,一向坚持要就自然加以选择。……
我们的文学大师,二十五年以来,都在殷勤探索用文字来画像的方法。他们曾经作出难以令人置信的努力;有人想起画家画的画像给自己留下来的印象,一面妒忌,一面却又借用画家的颜色;有人详详细细,着意描写形体的动作、热情留在线条中的痕迹,从精神出发来表现身体;有人借用生理学的名词,他固然是小说家,可是至少也同样把自己当医生看。……
不管怎么样做,反正文学是不能和绘画争短长的。文学研究这种低级艺术的创作方法,等于自贬身份。画出来的一幅画像,清清楚楚,显出了女人是美是丑;不过小说家这方面,有些方法却比画家的方法高明多了。他让人体会到他的主人公的精神,他让他走路、谈话、行动、思索,画笔是画不出这种种官能来的。小说人物历历在目,停留在读者的记忆中,不是由于准确地描写他的服装和他的线条,而是由于在事件中他们的行动的明朗和他的心灵的发展。
读过《欧也妮·葛朗台》的人们,永远记得葛朗台老爹是《人间喜剧》中一个最好的人物。同样是卡西莫多。同样是《流浪的犹太人》里的罗丹。说实话,我不想在巴尔扎克、雨果和欧仁·苏三位先生之间,作什么比较;不过这三位小说家,都具有那种可贵而又美的才能,会以完全不同的方法,像锤子一样,把一个人物打进他们读者的脑子里去。他们这种才能是 描写 吗?我不相信;我也不想知道;我手边没有这三部书,即使我有,我也不会翻开看看的。就目前来说,我和租书处的一个读者的情形相仿,不懂得创作方法,我是一个小孩子,比成人还要想象活跃。我记得我读过《欧也妮·葛朗台》、《巴黎圣母院》、《流浪的犹太人》;人物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就像看画一样,我清清楚楚看见了他们,因为他们在事件中的行动,比对他们本人的描画,还要吸引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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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人还千辛万苦,在文学上描写风景;为了表现自然,不惜耗费伟大的才分。作家们晓得这些描写多没有用也就好了!我注意到它们对我所起的作用,我说起我的印象,也就是说起大多数读者的印象。我在开始的时候,对风景的现实感到兴趣:我明白作者是用心观看风景,他也许还对自然作了一些笔记。我边读,边像作者那样注意地面的布置;可是读完描写, 我不记得风景是什么了 。因为书不是为眼睛写的,是为脑子写的,所有艺术都是这样的:画只为眼睛看,音乐只为耳朵听,不这样做,就等于没有完成任务。一种新感觉,通过书、图画、交响乐,不能在脑子里面长久留下来,我们不妨说,这些都是二流作品,多好也不过是一时的消遣。天才的作品尽管在文学上类别不同,也全看他们能不能经久。一个人读了许多书,到脑子里找寻留下来的书,也只是那少数几本。我们也就是从这些标记,看出了《堂·吉诃德》的威力,这是一本人忘记不了的书;人忘记不了阿里斯托芬,人忘记不了莎士比亚,忘记不了蒙田,忘记不了莫里哀。批评率领着它的细碎理由的大队人马来吧,这些书永远待在脑子里不朽的架子上。
细节服从全面法则。此其所以,只有眼睛读,最好的风景描写少说也是没有用的。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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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