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鼎烧红了眼,宣明德慎重地举起孩子,阴邪一笑,走到大鼎旁,望着围观的宣尚煜,唐明等心腹。
“不要!父皇!不要杀我的孩子!”
宣翎儿冲破人群的重重障碍,跑到大鼎旁,赤着脚,脚底戳满了尖锐的石子,一路走来,满地血痕。
她顾不得浑身的痛,只知道那是她所有力气得来的唯一的孩子,那是她一生挚爱。
她呼着喊着,用尽力气,“父皇,我吃了两个粹魄金果,如今是天下至补的药人,您跟大哥把我分食了吧,只要吃了我,大哥就会好起来,您能长命百岁!”
宣明德扯起嘴角,蔑然一笑,“虎毒不食子,你毕竟是我亲生的。但你的孽种,那就……笑纳了。”
话音刚落,噗通一声。
青铜鼎的药草水中迸发一声响动,一个可怜的婴孩落入水中,瞬间烧焦融化。
“念安!念安!”
容妃感到见到惊心动魄的一幕,捂着心,“今上,您还是不是人!那是您的外孙!您怎么忍心吃了他?”
“那是孽障,又是药人!天下至补,用这个孽障的命,换朕和煜儿长命百岁!值得!哈哈哈……”
雪落得更大了,满头皑皑白雪,仿佛身处修罗地狱。无情的看客,都是牛头马面一般。
宣翎儿挣脱了禁军的钳制,抽出禁军的佩刀,指着宣明德。“宣明德,不配当今上,更不配当我爹,你今日杀我的孩子,我要给他报仇,杀了你!”
“宣翎儿,你大逆不道,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她对宣明德那最后一丝亲情,都在他无情的伤害中消亡殆尽,她张扬笑道:“我当然信,你根本就不是个玩意儿!就凭你,也配自称朕,醒醒吧,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你已经像狗一样被人赶到了穷巷!这个天下,是我男人上官安河的!”
宣明德被激怒了,嘶吼道:“杀了她!杀了她!”
宣翎儿拔刀相向,朝着宣明德刺过去,眼瞅着张宝禄以身护住。她声东击西,刀尖刺向了宣尚煜的心口。
“宣明德,你的命自然有人收,但我要告诉你,你杀了我儿子,我要你的儿子陪葬!”
“疯了!疯了!杀了这个疯女人!”
禁军蝗虫似的扑过去,乱剑戳心……
容妃挖开人群,只看到一地血肉……
“翎儿!翎儿!”
宣明德六神无主,一个踉跄,跌坐在台阶上,“是她!是她逼朕的,朕没有想过要她的命!朕没想过要她的命……”
容妃脱下外罩衫,铺在地上,狗一样趴在地上捡宣翎儿的血肉,一块块收集起来……
“翎儿,是妈妈错了!不该相信这个男人!应该劝你走,劝你跟上官安河远走高飞!什么亲情骨血,都是假的!我对不起你,翎儿……翎儿……你应我一声……”
她声泪俱下,哭晕过去,又醒过来,继续捡,继续找……
凌月城的闹剧不胫而走,上官安河的铁骑当夜发起了总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让宣明德死无葬身之地。
“但凡宣氏九族,一律凌迟!我要让中原大地,再也没有宣氏一门!宣明德加诸于我的痛,我要让他千倍百倍偿还!”
凌月城的城防不堪一击,坚持不到一个时辰,便全线崩溃。
上官安河煞红的眼,鹰隼似的盯着每一个人。
良久,从他口中吐出两个字,“屠城!”
曾经自诩“本座不杀生”的聂祈风,早已随着他与她拥有过的美好,而消失在了无穷的往事中,如今只有杀神上官安河,他要屠戮尽一切,用滚烫的血稍稍安抚躁动至死的心。
太阳穴跳突,青筋崩裂。骑在高头大马上,直入邶风堂。
宣明德心如死灰,绝望地捧着宣尚煜的尸身,“煜儿啊,朕还是棋差一招,咱们来生在做父子。”
“来生?”一身漆黑的铠甲,系着烈焰般颜色的披风,彷如一尊冷面的修罗。“你必入畜生道!我会循着你的投胎之道,找到你,杀死你!让你生生世世,受尽痛苦!”
“狗……狗贼……”
上官安河望着中央的青铜鼎,还有容妃满手的血腥,心如刀绞,那是他的妻儿,如今成了满地血水。
他心惊胆落,跪在地上,“翎儿,我来晚了!我不配,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动心!”
容妃扬起几乎哭瞎的眼,喘喘道:“上官安河,你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恨你一辈子!”
眼泪倏然扑落,他颔首,“我该死。”
容妃哭够了,镇定下来,“你死之前,把他也杀了!让他不得好死!他杀了我的女儿,你把他那些皇子公主抓过来,让他亲眼看到,他的子女,是如何被人切成尸块的,我要让他们尸骨无存!”
上官安河说好,“一切听凭母亲吩咐。您是翎儿的母妃,就是我的母妃,我会接您回宫,好好照顾。”
“不必了。等我报了仇,我也随她而去了。”
宣弗凌被押解上前,上官安河挥了挥手,将士松开了他。他扑过来,膝行上前,“母妃,你还有我!我来晚了!到底怎么回事!半夜我房里来了人,把我软禁起来,不让我出门口一步,直到陈国的铁蹄攻破了城门……”
宣氏九族,如同一个个被遗弃的蝼蚁,跪在城楼上。
“斩!”
刽子手起刀整齐划一,那些曾经高贵的头颅从脖颈子上削落,一个个滚在城墙上。刽子手迅速捡起那个属于他刀下的亡魂,栓上线,吊在城门高出,一个个列队悬挂。
大老远望过去,城门上挂了一排血淋淋的椰子壳似的。
上官安河赶走了众人,邶风堂里,卷起阴风阵阵,他捡起了宣翎儿的血肉,放入青铜鼎中。
“翎儿,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我会尽力炼化你跟念安,让你们母子团聚,至于我,我还有未尽的事业,你姑且再等等我。”
春放、秋牧和冬暖守在邶风堂外,唯独缺了夏凉一人。
夏凉在士卒的兵刃下,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莫心。
莫心躺在夏凉怀里,抓着夏凉的胳膊,“你看到公主了么?公主刚生了孩子,元气大伤,你快去找她。”
夏凉摇了摇头,“莫心,公主没了,你要节哀顺变。”
“没了?”
瞬间泪流满面,她干呕起来,晕厥过去。
等了三天三夜,邶风堂的门大开,上官安河抱着骨灰盒从门槛内迈出。
胡子拉碴,眼神浑浊,似乎瞬间苍老了不少年月。
声线沉静,经历过岁月洪荒的洗礼,灰暗的眼神中,再也不见一线光芒。
“三日后十日后,是祭天登基的好日子,便在天坛中正式祭告天下,光复我大陈国上官氏一门。”
他如有深意地望了眼秋牧,“我会将圣旨放在天坛正中央紫琼阁中,届时,你们四人一道去取,宣读布告天下。”
话音一落,捧着骨灰盒,一步步走向远处,身影寥落,长长的雪道,每一步上都留下了暗色的血印。
十日后冬至,雨雪初停,天冷飕飕。
上官安河站在白玉高台上,一如当初般气势嚣张,英俊无双。
他再也不是一身黑衣,而是穿着象征地位的登基衮服,睥睨属于他上官氏的天下。
“父皇、母后,上官氏的仇,我报了。我辜负了此生的挚爱,完成了复国的宏愿,你们在天之灵,看到了么?”
眼泪早已迷蒙了视线,人影在脚下,是一片片的灰影。
“安河。”上官凝坐在轮椅上,转头轻轻喊了他一声,“不,从今日起,你就是圣上,大陈国的明主。”
“姑姑,这个天下,不光属于我,它属于你。你虽然是女儿身,但你雄才伟略,不输于任何一人。”
“安河……”
他望向模糊的天坛正中央,那口熊熊燃烧的大鼎,一步步走下台阶。
他哭了,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从今天下,郎朗晴天,都是他上官安河的臣民,可他却永失所爱。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几乎贯穿了他的耳膜。
但转身之间,似乎双耳失聪,再也听不到了耳畔的回响,天地之间黑成了一团。蓦然撕开了黑夜,窜入一束白昼之光。
在光影迭缠之间,他看到一个倩影,怀中抱着一个孩子。
那是他魂牵梦萦的人,他的翎儿。
“翎儿……你别走……你等等我……”
宣翎儿止步不前,怨怼望他,“你这个负心汉,孩子呱呱落地,却始终没有见过你。待他长大成人,他决计不会喊你一声爹的。对了,我给他改名了,不叫念安了。”
他问道:“那叫什么名字?”
她嘟囔道:“叫大悔,宣大悔,我非常后悔认识你!”
他快步跑过去,迎着他们母子那束白光,“翎儿,叫不悔吧,上官不悔,不会这一生,生死相随。”
怀里爆发出一串嘤嘤细语般的笑声,“你听到了么,不悔喜欢这个名字,上官不悔。”
宣翎儿翘起嘴,“那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爱叫他什么就是什么。”
“我都听你的。”上官安河渴望地祈求道,“让我抱抱孩子吧。”
“叫他大悔。”
他只好认栽,“大悔就大悔,大悔,我是你父亲。”
他忽然低头,吻了吻宣翎儿的唇,那熟悉却冰凉的触感,让他心中一凉。
白光越来越渺小,宣翎儿一把推开他。“安河,我们该走了,你要继承帝位,一定要当明君。”
“不要……不要……我不会让你们走的!”
上官安河失魂落魄地走到了焚烧的青铜大鼎,举目四下,望着芸芸众生,抬手拭去了眼角最后一滴泪。
人世,别了。
我还有更重要的爱,留在了地府。
从广袖中拿出了骨灰盒,洒进了青铜大鼎中,翻滚的火舌贪婪地吞噬。
他绝望地看了眼毫不留恋的人间,挚爱已别,人世再无值得二字。
纵身一跃……
青铜大鼎中,震荡起滔天的浪涌……
“安河!上官安河!”上官凝拼命嘶吼,“快!快去救皇上!”
青铜鼎周围仿佛结出了屏障,任凭春夏秋冬四使靠近,都被弹了出去。
天崩地裂的火势,染红了所有人的眼。
山呼海啸的哀悼,贯穿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一道青影乍现,手上拂尘挥舞,青阳以手为刀割开了结界。
落地站在青铜大鼎前,茫然望着尸骨无存的血水。
青阳痛楚,皱拢眉头,“老道,我还是来晚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青铜鼎中骤然迸发一道寒光,犹如星芒划过,青阳探手,稳稳接在手中,那是一枚钻心滚烫的通灵珠。
青阳失声痛哭,“老道,你以身殉情,用一身血肉,铸就了一颗通灵珠,这又是何必!”
春放躬身上前,强忍万般苦痛,“青阳国师,皇上留下口谕,您过去弄丢了一颗通灵珠,他替您找回了一颗,这回,您可千万别弄丢了。”
青阳忙不迭颔首,泣不成声。
春放又道:“皇上说,封您为当朝国师,辅佐女皇。”
“女皇?”青阳惊呆了,开天辟地头一遭,华夏故土上出了一代女皇。
他回头,婆娑泪眼中,是坐在瓮中的上官凝。
她满脸泪痕,难以置信,可又不得不扛起上官一门的血肉荣辱。
“臣!遵命!”
空中飘过一丝缥缈的青烟,不过一缕,被风一吹就散。
人这一生,总是叫嚣着人定胜天,其实,谁又不是在各自的轨迹上,过着身不由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