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他知道,如今的宣翎儿从异世而来,所以,算不出她的命运,两个互相未知的人,彼此吸引,勾起了天雷地火的相遇。
凌月城位于山巅,入冬特别早,山顶下起了初雪。
宣翎儿裹着大麾,手里揣着暖手炉,莫心伺候在旁,一主一仆煮茶为乐。
她不爱喝茶,却喜欢看人煮茶,大抵也是一种睹物思人的方式。怅然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心中空荡荡的。“莫心,你有多久没见夏凉了?”
莫心低头一哂,“七八个月了吧。”
她颔首,“我也是。”
然后习惯性地抚了抚隆起成山丘的小腹,腹部山峦,偶尔孩子在里面转身,便如波浪般涛涛泛滥,那是生命其妙的馈赠。
莫心挑拣漂亮话说道:“再过两个月就过年了,您的孩子出生在万物复苏的春天,是个有福的孩子。”
她不以为然,淡漠的笑容不达眼底,“亡国帝姬和乱臣贼子的孩子,他也能算有福之人么。不过,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护他。”
城池围墙上矮亭,翘角飞檐积了一层厚厚的霜雪,坐在里面闻茶香,没来由的,有种脉脉温情。
“莫心,有城外的消息么,他称帝复国了么?”
莫心弓着身,摇头道:“听说还没有,国师他……似乎不想赶尽杀绝,留了今上在凌月城为王,大概也是看在您和孩子的份上。”
“国师……”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这个称呼好似来自远古洪荒般,早已那么遥远了。
茶香四溢,她歪着头,“我怎么有点困了,不过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儿睡吧。”
“您稍等,我这就给您取个褥子。”
莫心刚走,她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不过斯须,嗅到了一股特别的独活香,缠绕着独有的体香,一下子就惊醒了。
眼中不由自主裹着泪,泪眼模糊中看到一个煌煌如仙的身影,不再是一身黑袍,而且缂丝锦绣的江海色锦袍,磊落舒展,在皑皑白雪映衬下,恍如上神般昭彰。
两人想看了许久,漫长的久别,没人率先开口。
宣翎儿索性闭上眼,就当梦一场。
上官安河走到亭中,垂眸打量她略显臃肿的身形,满怀都是艰涩的心痛。“翎儿,对不起,我来了,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她徐徐睁开眼,望着朝思暮想的男人,“你快走!到处都是抓你的人!”
他矮下身,牵起宣翎儿的手,抵在侧脸上。“我是来接你的,跟我回去朝都,我会许你皇后之位。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不攻凌月城,任由宣明德占城为王,哪怕封他一个属国。”
她早已心灰意冷,“你是认真的么?养虎为患的道理,我不相信你不懂。陈国为何能复国,便是因为父皇短视,没有斩草除根。如今我在凌月城,你暂且还能留下他们的命,我要是走了,你毫无忌惮,必定扫平这里。”
上官安河无言以对,她还是了解自己的。
他小心的请示,渴慕地望着隆起之处,“我能摸一摸他么?这是我的孩子,我要当爹了。”
“他不认识你。”
宣翎儿靠坐在躺椅,欠了欠身,身材臃肿,不便移动,上官安河扶她侧了侧身。
他的手仿佛燃了火,隔着布料,也能让腹中的孩子受到了感应。他不敢地转身,形成了起伏之势。
上官安河惊喜地睁大了眼,“他有反应,知道是爹爹来了。”
他趴过去,听着腹中的情况,“宝儿,我是你的爹爹,我叫上官安河。娘亲给你取名了么?”
“念安。”
话音刚落,四目垂泪,一泻千里。
这一刻,谁都没有撑住情绪的宣泄直下。
冰凉的唇落在她眉间,激荡起最初的心动。
她本能想去迎合,可理智最终拨云见日,推了推他。“你走吧,再不走,也许走不了。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你该珍惜你拥有的一切,至于我跟孩子,从开始,我们便是天地两头,谁都不和你挨着。”
“翎儿,你跟我走。”
宣翎儿摇了摇头,“上官安河,你亡了我大梁国,我要是跟你走,让我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他歇斯底里道:“你根本不是宣翎儿!”
“正如你所言,宣翎儿的灵魂慢慢蚕食了我,如今我与她一体。”
钢刀拭雪般的脆声,响起。
城墙上慢慢浮现守城的禁军,密密麻麻的人,犹如白雪之上的黑蚁,渐渐朝叠翠亭围拢。
宣崇烨身着铠甲,腰配长剑,煊赫而来。“上官安河,你现在束手就擒,我可以给你一条活路!”
他站起身,冷冷一哼,眼中尽是不屑。“就凭你,也配么。”
宣崇烨拔刀相向,“你插翅难飞,看你如何逃出生天。”
宣翎儿着急,扶着椅搭手,“你快走,还等什么?”
他回道:“你跟我一起走。”
宣翎儿一手托着肚子,祈求的口吻,“我身怀六甲,根本走不了。你走吧,别让我看到你出事。”
宣崇烨叫骂道:“宣翎儿,父皇饶你一命,没想到你死不悔改,居然还护着反贼,你这种人,早就该碎尸万段!”
上官安河犹豫不决,他朝思暮想的妻儿就在身边,他如何能转身离开?
这一走,也许就是一生的诀别。
禁军越走越近,不过数米的距离,长剑齐上,兴许能把他戳无数个窟窿。
她急怕了,转身踱到城墙边。
上官安河忙抓紧她的手,“你干什么?”
“上官安河,你欠我的,这辈子还不清。你要是再不走,我就跳下去,让你看我们母子死在你面前!”
泪光,模糊了他的视线。“翎儿,我舍不得你。”
展身一纵,人如鹰隼般飞出去,身后支起滑翔伞。
这一别,也许真的后会无期……
宣翎儿把心咽回肚子里。
宣崇烨骂骂咧咧过去,扬手甩了宣翎儿一个耳光。
“大胆,你放走逆贼,该当何罪!”
宣翎儿捂着嘴角,摊开掌心一看,一手血腥。
她冷漠笑了笑,“像狗一样趴在那里,等了半个月了吧,眼瞅着要立功了,临门一脚愣是偏了,那滋味不好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