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潘家园鬼市

这胖子油头粉面，一对小眼睛迷迷瞪瞪的，满嘴的酒气，不过低垂的眼帘下散发出一股凶悍之气。我吸了吸鼻子，感觉这个家伙身上有一些土腥味。

什么人身上会有土腥味？

整天跟泥巴打交道的农家汉子，光着脊梁，汗珠摔落在田里面，生出来的是稻花香，唯有那总是钻洞子，而且还沾染死气的家伙，才会有这种隐隐的味道。这是阴气，洗都洗脱不得。很明显，这胖子很有可能就跟老鼠会的那一帮子一样，都是土夫子。我不明白丁一带我们来找这么一位角色用意何在，不过也谨守着规矩，在旁边默然不语。

丁一瞧见醉醺醺的王胖子，皱着眉头说：“有正事情找你和胡老板呢，快让我们进去。”

王胖子拦在门口，他这身板往门前一站，立刻将整扇门都给堵得满满当当。他面无惧色地说道：“姓丁的，我们哥俩最近可没犯什么事儿啊，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是想要找胖爷什么麻烦，还请自回，我可没有什么心思伺候你。”

这家伙耍横，丁一也没有办法，苦笑着说道：“这回不是找你们麻烦，上门求你呢。胖爷，你给老丁我一个面子，没看我后面还有朋友吗？”

他说着话，门后又站出了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留着点稀疏的胡须，一脸沧桑的模样。他看了我们一眼，说道：“胖子，让老丁和他的朋友进来。”这胖子对丁一浑然不客气，对那个男人却是言听计从，闻言便让开了门，朝着房里走去。丁一率先走进了店子，我和张励耘紧随其后。看得出来，丁一跟这家小店的老板算不上朋友，不过彼此之间也有过一些交情，此番也是不得已才求上门来。

店里正屋支着一张小桌，上面是冒泡的清水火锅，旁边凉菜花生摆满一桌，两个人正在小酌呢。丁一给我介绍：“这哥们是这家店的老板，胡老板，潘家园少数几个门儿最清的人物之一，旁边这个是王胖子，胡老板的搭档。”

既然走的是旁门左道，那就没有几个人愿意透露真名，而丁一介绍道：“这是陈领导和他的助手小张。”

介绍完毕之后，胡老板和王胖子一副疏离戒备的模样。那胡老板性子沉默，低眉垂目，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王胖子的性子则随性很多，浑然不顾我们在旁边，不满地朝丁一嚷嚷道：“这是咋了，再大的领导，关我们两个正正经经的小生意人啥事，你做你的领导，我卖我的古玩，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我不知道丁一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惹得王胖子对他这么不感冒，不过丁一既然敢领着我和张励耘过来，那就是有一定的把握。只见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开始给两人讲起我刚才说的事情。

凡事都需要变通，这事儿到了丁一口中就完全变了模样。在他的讲述中，穿插了白云观百年来的坚持和传统，还有民族气节的弘扬，而老鼠会则是勾结日本人的汉奸叛徒。关于日本人的事情，我也只是将前因后果稍微讲了一遍，却被他演绎得栩栩如生，这气氛渲染得那叫一个生动，听得王胖子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愤慨来，坐在桌子边小酌的胡老板也颇为动容。

说到最后，丁一铿锵有力地说道：“到现在，国宝失落无踪，老鼠会得意洋洋，你说说，倘若让那些家伙逍遥法外下去，那还得了？”

王胖子一拍大腿，愤愤地说：“妈了个巴子，胖爷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勾结小日本的汉奸了，老鼠会平日里四处出击，做事一点儿规矩都不讲，这我也就忍了，但是他们竟然做出这种恶心的事情，当真是生儿子没有屁眼了。胡司令，你说怎么办？”

王胖子热血激昂，旁边的胡老板却是不动声色。他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两口，这才淡定地说道：“老丁，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是要从我这儿得到老鼠会的消息，是不是这个理？”

丁一平静地说道：“胡老板，你和王胖子是江湖人士，牵扯很多，让你们卷进来的确不合适。动手这事儿，我们自然有组织。不过你也晓得，老鼠会虽说名气在外，但是素来谨慎，行踪神秘得很，非常人不能得寻。上面催得紧，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所以才找到你这地头蛇这儿来。你放心，这件事情天知地知，就咱们几个人知道，我拿老丁的招牌来保证。至于以后的其他事情，只要两位做得光明磊落，我老丁便当作浑然不知，你看可好？”

王胖子听到，身子一挺，眼睛瞅着胡老板，显得十分焦急。胡老板却没有立刻答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了我，拱手说道：“还未请教这位领导高姓大名？”

我拱手回道：“陈志程。”

“陈志程？”胡老板呢喃两句，突然眼睛一亮，继而很快掩饰住了，站起来朗声说道，“都是生在红旗下、听着毛主席的教导长大的一代人，这事儿既然发生了，哪里能有不助之理？老丁你别说这么多了，老鼠会的具体地址呢，咱也没有，不过我这里有一个消息。今天福瑞祥的老金那儿来了两个操洛阳口音的土夫子，谈得不如意，说不定明儿个的鬼市这两人还会出现，若是真去，说不定能够找到些线索。”

这消息实在重要，丁一和我们都拱手称谢，对方也不再留人。临走的时候，胡老板又悠悠地说了一句话：“拿人的时候领导可注意了，有些土夫子后槽牙那儿可藏着东西，一咬碎，到手的鸭子就全飞了……”

这话又是卖了一个人情，我们再次道谢，接着这小店便将门一关，重新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丁一带着我们走出了潘家园，往后回看一眼，这才对我解释道：“陈组长，刚才我答应那两人的话，你可别在意，潘家园的古玩来路复杂，有的是败家子变现的玩意；有的是去各地老乡家收来的，讲究一个眼力劲儿；有的则是明器，走的是各地土夫子手中的货——现在的市场就是这样，大势如此，我也主导不了什么。不过相比其他奸商，这两个人向来是不错的……”

他略微有些紧张，我晓得他的顾虑，笑着说道：“老丁，我明白，先别说这些，这件案子倘若能够了结了，我一定跟上面给你请功。”

所谓鬼市，即夜间集市，至晓而散，又称“鬼市子”。往昔的鬼市以售卖估衣为主，其他货物鱼目混珠，既有来路不正的，也有珍奇物品，更有假货蒙人。首都城清朝末年鬼市极盛，一些皇室贵族的纨绔子弟，将家藏古玩珍宝偷出换钱，亦有一些鸡鸣狗盗之徒把窃来之物趁天黑卖出，古玩行家经常捡漏买些便宜。时至今日，这鬼市便作为一项传统流传下来。潘家园鬼市开张的时间一般都在凌晨两点到三点，我们也不便回去，便挂了一个电话，对努尔说明情况，然后回到车子里睡觉。

我们这公车是辆老吉普，并不舒适，不过好在就停在不远的街边，能够时刻观察，紧要关头，也可以开起来追人。我们三人轮流值守。

我最先值守，到了夜里，睡得半熟，被张励耘推醒。我睁开眼睛，瞧见前面的大街上已然繁华，好多摊贩不知何时就出现了，挑着一盏灯，朦朦胧胧的，地上铺着、板儿上垫着些瓶瓶罐罐、古器珍玩、玉佩玩物，琳琅满目。不过这摊贩虽多，却并不热闹，无论是摊贩，还是买东西的人，都静默不语，偶尔有瞧对了眼的，便将袖子里面的手勾连着，一边在袖子里面拉扯，一边侃价。

整条长街上面，灯光朦胧，人影晃来晃去，再加上凌晨的雾气，颇有些阴间鬼市的恐怖感。

丁一是潘家园的常客，脸熟，容易被人认出来，所以他便留在了车上。我和张励耘下车走进了鬼市。

一入其中，立刻晓得这儿的妙处，当真是哪儿都有诱惑力。我和张励耘分头行动，寻找操着洛阳口音的两个人。我走来走去，不时还驻足观察一番。大约逛了十多分钟，我在一个破烂摊子前面停了下来，瞧见一张破布上面摆着七八个沾着泥土的瓶子罐子。两个穿着棉布的男人蹲在旁边冻得直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