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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增补版)自序

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预示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周梦蝶

《燃灯者》初刊已愈四载。书出版后,有许多朋友喜欢。大家向往我在书中纪录的老一代学人的风范,感叹追怀他们远去的背影。以此知中华文脉未绝,三千年衣冠风物,不会泯灭于几十年风卷沙埋。

此次续编问世,补入《骊歌清酒忆旧时》《若有人兮山之阿》《渎神与缺席》三篇,都事涉五十年前那场浩劫的记忆。我在整理这些篇什时,汉娜·阿伦特的名著《黑暗时代的人们》常常浮现心中。我极爱书中的这段话:“人性原本有它自然的生长。但在遭受迫害的强力下,受害者会彼此接近,使他们之间的距离完全消失。从而产生一种温暖的人际关系……如果这种关系能顺利发展,它会培育出一种稀有的仁厚和至善。它是生命里的源泉,只要活着,就有欢乐。”我们这些经历过黑暗的人,确实体会过人性的坚韧。唐克兄弟在革命喧嚣中的琴声,志扬兄弟在单身牢房中的思考,顾圣婴“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决绝,都如深埋灰烬的炭火,明亮灼热。日月不夺爝火之明,无数微弱的生命之火,亦将照亮弥天黑暗。

最初我讲述燃灯者的故事,并没有想把它公之于世,那是一次私人写作,为把那些瑰宝留给自己。周先生教诲我三十多年,志扬与我三十年彼此砥砺,唐克唤醒少年心中的渴望……都让我心存一份感恩。正如史怀哲所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深深感谢那些燃起火焰的人。我们受其所赐,就应向赐予者表述我们的深谢之情”。

书中记述的都是寂寞之人。或大隐于市,或身后寂寞。但寂寞本是哲人常态,知识人的本份,艺术至深的境界,幻想者的归宿。《燃灯者》初版曾有幸获南方报系2012年度散文大奖。在获奖感言中,我曾对燃灯者的寂寞有如下思考:

班达用clerc而非intellectuel来命名他的名著《知识人的背叛》,因为clerc一词的本意是守护神圣秩序之人,在中世纪被用来称呼神职人员。在我看来,这个神圣的秩序就是人类的终极关怀和普适价值,不管它是来自神恩还是自然法的规定。这个词近于我们先人典籍中的“士”,经典儒学中的士是大道的守卫与传播者,士“志于道”,士“从道不从君”。班达所论的这类知识人,应该执着于不计功利的精神追求,言说更高价值的存在,以自己的道德标准评骘世界的狂乱,断称“我的王国不在此世”。

这个“不在”绝非冷漠放任、寄意旷远,而只是不把思考的疆域囿于某个“现在”,因为或许这个当下此时已丧失了存在的必然性,无论其外表多么煊赫,它也只是横亘于空间,持存于时间。这类知识人所言说的东西,虽不囿于“此世”,却更深地植于人类存在的厚壤。他们像抓紧海底礁岩的锚,一任海面波涛汹涌。他们的职责是持守,他们的武器是语言,他们的境遇是寂寞。

这寂寞的言说却有它无尚的尊严,君王威权欲以势相夺,知识人却借天地之声一叩洪钟,使寂寞发为大音。唐雎一士之怒,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力抗秦王,反至未来的始皇帝“长跪而谢”。彭皮尼骄傲地告诉凯撒,您可以给人民以公民权,却不能给人民语词。这堂堂正声捍卫着精神和语言的尊严。

语言也会经历厄运。人一旦为奴,心便遭桎棝。朗吉努斯早告诉我们“奴隶偶或有其他才能,但奴隶却没有一人能成为演讲家”,因为“辩才的源泉是自由”。不过,我们仍能眼见无数词语堆砌着,无数印刷品流布着,无数聒噪震响着,但这些只是语言的躯壳,言说的精魂早已流离失所。言说不再是心灵交流的工具,思想自由的载体,爱与美的表述,而成为隐蔽的暴力,以威权的蛮横和说教的空洞遮蔽了人的本真生存。这诉诸暴力和虚假的语言,只适宜培养奴才,也只适宜奴才使用。奴才的语言没有尊严,它靠卖弄耻辱获取快感,以俳优的谄笑博取权势的赏识,一有机会,它们便会把民族连同它的语言一并拖入深渊。

中华先人素有对文字的崇敬,《文心雕龙》开首就是“文之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径直把文看作与天地同生共体。回首先秦诸子的雄辩,大汉赋者的壮阔,魏晋名士的飘逸,盛唐诗家的浑涵,两宋词人的旖旎……,数千年中华民族的精神多存于这些灿烂的文字,是华语承载着中华民族的盛衰荣辱。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学习语言,像手指之于键盘,步履之于薄冰。心灵感受音乐,手指让钢琴鸣唱,理智知道危险,感觉却寻找立足。在此学习中,我们常涉足贫瘠之所,荒原上会站满欢呼的人群。贫乏的心灵觉不出贫瘠的语言,壅塞于途的闲言、高台之上的喧哗,往往会被视作丰裕的明见。终于,轻肥的言语遮蔽起苦寻的真知,像波舒哀所言“我想给你们的肉体创造其精神,谁知你们连精神都充满肉欲”。

让肉体焕发出精神,这是教化的责任。苏格拉底视为终身任务。教化必需启蒙,点亮灯,让光投射到远处。所以康德说“教育便是面向未来”,他指出,我们首先要有善好的观念,然后让受教者相信,尽管困难重重,这个善好是可以实现的。他问道“如果现实社会中人人撒谎,诚实就只是幻想吗”?燃灯者们恰恰在此,以自己的学识,修为,友谊和献身精神,实践着教人趋向善好的活动。在士林凋残、斯文扫地的年代,他们高贵的人格便是那盏放在灯台上的灯,“照亮了一家人”。因为他们,我们才不至陷入只见人群不见人物的空虚。因为他们,我们才不至在黑暗的荒原上载歌载舞。诗人朱赢吟咏道,“你点亮了灯,我才开始恐惧黑暗”。我想接着说,正因为体会到此一恐惧,我们才奋起争取光亮。

2016年复活节于巴黎 RKo2eU2vZAjOMACH+nQXNO+rU/DckZQF6wv1p5lNDIxZtgoEnjwit/Cz2O+4Nq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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