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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马俑坑里的凌厉杀阵

兵马俑所处的态势则属于“陈兵”状态,类似咸阳卫戍军处于检阅状态而非临战状态。如果转入行军或接战状态,咸阳卫戍军的布局和组织形式必然发生变化。因此不能形而上学地静态地理解兵马俑所提供给我们的军阵信息,只有从实战角度,配合相关历史记载才能真正了解秦军的作战方式,并破除之前对秦军作战模式的很多误解。

第一个要破除的误解就是秦弩在秦军作战体系中的作用。一些影视作品塑造了秦军“无敌箭雨”的艺术形象,仿佛弩是秦军最重要的打击力量。其实这是一种误读。

不可否认的是,秦人确实非常重视弩的使用。对普通士兵弩射考核不通过的惩罚也是特别严厉的。使用强弩的士兵如果射不中目标,不光他要被处分,负责管理他的官员也要被罚,他们二人会被要求上交两套甲。出土的秦弩弓干长176.1厘米,径4.5厘米,弦长140厘米,而另一军事强国楚国的弓干长160厘米。出土的秦弩机与楚弩机相比,秦弩的弩臂由51.8厘米增至60厘米,悬刀也有所增长,望山与弦牙距也有所加宽。秦军的青铜镞,大都是三棱镞和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演化成的三出刃镞,其特点是飞行稳定,方向性和瞄准性较好。由此可见,秦弩比楚弩更有威力。

但要注意的是,战国时代秦弩在七雄武备中并不突出,比如“强弓劲弩皆自韩出”。而且,秦弩没有弩郭(弩机匣),各个零件是直接装到弩臂中去的。这样结构就不够牢固,同时削弱了弩机和弩臂的强度,弩的拉力也不可能做得太强。因此,秦弩自然不可能拥有影视作品中那样的杀伤力,仅凭弩箭也无法击垮山东六国的敌人。

那么,秦军作战体系中真正倚重的武器和战术是什么呢?配合前面“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是也”,以及左手提着人头,右腋夹着俘虏,勇猛地追击敌人的描写,其实可以推断出秦军真正倚重的是白刃冲锋。根据一号坑的出土情况来看,步兵主战兵器为将近4米长的铍和3米长的戟。铍是一种春秋到汉代所特有的长兵,其形制类似一把短剑插到柲柄当中。铍又叫作锬,其刃长25厘米左右,是六面的扁体,前锐后宽,刃口直线前收为锋,极具杀伤力。虽然有说法认为秦军有6米长的长矛,但那个成两段状的遗物是否为一根柲柄,抑或是旗杆都尚存争议。

配合“强弩在前,锬戈在后”的记述来看,秦军步兵的核心打击手段是强弩掩护下,阵列步兵所发动的长铍冲锋。这正与兵马俑一号坑的兵源构成和武器配备相对应。一号俑坑,由前锋、本阵、两翼和后卫构成。前锋为三横排、每排六十八人,共二百零四人,其中三人带甲,二百零一人轻装。这二百零四人大部分为弓弩兵,但还夹杂少量持戟士兵。前锋士兵之后,是由三十八列纵队组成的战车与步兵本阵,其中有少量使用弓弩与剑戟的轻装战士,绝大部分都是手持铍戟的重装战士。在方阵两翼各是一百七十人的单列警戒部队,其中一百三十五人重装,三十五人轻装。方阵后卫也为三横排、每排六十八人,共二百零四人,但是全员重装着甲。两翼和后卫都是大部分手持弓弩,少部分持剑戟。总体而言,方阵中,重装步兵的比例要占到72.7%。这种布局符合中国传统的“前轻后重”兵力布局,以及“阵以密则固,锋以疏则达”的理论,即列阵要紧密,遇敌进攻时则攻不破;前锋要疏松,向敌进攻时便于战斗。

◎ 秦弩(左图),秦铍(中图),秦王政七年戟(右图)

◎ 秦俑一号坑前锋照片,可以看到前三列的轻装俑

◎ 着甲秦俑

◎ 秦俑一号坑步兵本阵照片,前排的轻装俑和后排的着甲俑

◎ 秦俑一号坑示意图

当然兵马俑所处的是一种检阅时候的“陈兵”状态。如果临战,必然是前锋和本阵中的轻装战士,也就是秦军中的锐士前出散开,组成散兵群,袭扰敌人。重装战士变阵,减少纵深,扩大正面,以便发动长铍冲锋。至于方阵中的战车,考虑到其极少的数量,以及战国时代步兵的兴盛,其在方阵中应该更多的是起指挥车和运输车的作用,并不直接参与战斗。

◎ 复原秦军头盔

其实秦军步兵方阵的兵力武备情况,与一千五百多年后的欧洲瑞士步兵方阵有着某些共同点。瑞士人也组织配备长戟和弩的散兵部队,在开战前去袭扰纠缠敌人的步兵阵列,并在这种袭扰和纠缠中试探出敌人步兵阵列中的薄弱点。之后被瑞士人当作核心力量的长矛方阵将向这些薄弱点发动勇猛的冲击。其实这种战法在牧野之战中,也曾被周军以“致师”的形式所采用,与周人渊源颇深的秦人继承这种战法也是情理之中。因此,也就可以明白荀子为什么会说“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因为只要给秦军锐士以可乘之机,六国军队就可能在己方阵列最薄弱的地方遭受到秦军长铍冲锋的致命打击。

◎ 复原秦军身甲

第二个要破除的误解就是秦军不重视防护。在20世纪,考古学家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发掘兵马俑的过程中出土兵器上万,却没有一顶头盔的存在。而《战国策》中又提到秦军“跿跔科头,贯颐奋戟者……捐甲徒裎以趋敌”,因此一些学者认为是秦军为了彰显勇敢而不装备头盔,由此引申出秦军不重视防护。

不过,1998年,在秦始皇陵墓内发掘出一座大型陪葬坑,里面有大量石质头盔模型,从而颠覆了以往秦军无盔的说法。兵马俑无盔,更多是因为其处于检阅状态,“免胄”是一种礼仪的需求。

◎ 秦剑

其实根据复原秦甲的情况来看,秦军其实十分重视战士的防护。秦甲由前甲(护胸腹)、后甲(护背腰)、披膊(肩甲)、盆领(护颈项)、臂甲(护臂)和手甲(护手)等不同部分组成。不同的兵马俑还因兵种、身份、战斗需要的不同而设计铠甲。比如步兵的前胸、后背和肩部易受伤,其铠甲多由前甲、后甲和披膊等三部分合成。骑兵必须便于骑射,其铠甲比较短小,长仅及腹,没有披膊。车御的臂、手、颈易受攻击,其铠甲不仅有前甲、后甲,甚至还有臂甲、手甲和盆领。

一般来说,秦代处于中国军队由皮质札甲向铁质札甲过渡的时期。中国甲胄修复专家白荣金先生认为,用皮革而不是青铜制甲不能简单理解为防御装备落后。因为青铜的结构强度和硬度并不算理想,并且容易破裂。此外,青铜密度高,也就意味着在同等重量的情况下,皮甲能够提供更好的防护厚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曾结合曾侯乙墓出土的髹漆皮甲胄进行过复制试验,发现皮甲甲片经过鞣制、合成、髹漆之后,质地十分紧密结实,拥有良好的防护性。此外由于皮革的弹性,其对钝器的打击也拥有较好的防护性。

当然,秦军重装步兵缺乏对腿部的防护,其防御力要弱于装备着“三属之甲”的魏国战士,但这是为了机动性而做出的必要牺牲。

最后一个要破除的是关于秦剑的一些误解。以往有种说法,认为秦剑刃薄、坚硬、锋利,是合理的铜锡比让这种窄而薄的长剑拥有很好的实战性。然而近年来的研究发现,俑坑出土的青铜剑其实很脆,易断易折,并不是实战兵器。由此,也引出一种新的观点。那就是俑坑青铜剑其实是钢剑的青铜模型。

这种观点的理由如下:

首先,秦俑坑青铜剑太长了,接近90厘米。青铜长剑确实有,比如希腊迈锡尼地区就出土过1米多长的青铜剑。但是中国青铜剑其实没有很长这个传统,战国中晚期的青铜剑最多也就60多厘米。也就是说,战国青铜剑和秦俑坑青铜剑之间找不到传承和过渡,这不符合武器发展的正常规律。

其次,秦俑坑青铜剑太窄了。青铜比钢铁脆弱,所以所有先秦青铜剑都很宽,古希腊青铜剑也是如此,都是为了避免折断。更不要说秦俑坑青铜剑含锡20%,更脆。但是这个形制对于钢剑却不是问题,因为3厘米上下的宽度对于钢材来说正合适。

最后,青铜剑是铸造剑。从西周开始,中国制剑就一直是先铸造一个剑条,大致磨好之后,再在上面铸造护手和手柄。但是秦俑坑青铜剑却是后世钢剑的结构——一条扁平的剑条,套接另作的护手、剑柄。这是因为钢剑是锻造的,钢剑条套其他部件才是合理的工序流程。

因此,如果排除秦帝国所装备的长剑都是样子货这种最不可能的情况,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秦军特别是咸阳卫戍军现实中所装备的其实是钢剑,兵马俑里出土的其实是钢剑的陪葬模型——明器。由此引申而来,真正的秦军特别是咸阳卫戍军这样的精锐,已经开始装备钢铁武器。

总之,经过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得到更真实的秦帝国咸阳卫戍军的形象:他们在保证机动性的前提下,拥有良好的防护,已经开始装备钢铁武器;在重视远程弓弩打击的同时,他们更敢于白刃格斗,善于以长铍发动凶猛突击。

当然,以上论述都是基于秦俑一号坑而言。其实按照《孙子兵法》的“奇正”理论,即“以正合,以奇胜”,一号坑的步兵方阵属于“正兵”;二号坑那种步、骑、战车混编,拥有机动力、防护力和远程打击力量,并单独拥有建制的合成军阵,则应该属于“奇兵”范畴。根据其构成,该部军阵具备独立作战能力和相当强的实力,能于敌情不明的状况下前出侦查袭扰,遭遇战时争取先机,双方僵持时进行侧翼打击,敌阵动摇时迅速扩张战果,退却时殿后掩护。做个不太恰当的类比,二号坑军阵有些类似现代美军的装甲骑兵团。

至于那个未完工的四号坑,位于一号坑之左,二号坑之后,三号坑之前,所以应该不会是后勤辎重部队。这个位置恰好是一支战场机动部队所在的位置。

首先,秦之先祖曾在汧水与渭水之间替周天子养马,而其后历代“好马及畜,善养息之”,到了秦惠王时代,已经有了“骑万匹”的说法。

其次,秦帝国建立后立即对匈奴动兵。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秦军针对匈奴的攻击作战开始了。

第一阶段夺取河南地。秦军预先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和周密的计划部署,发挥步、骑、车等多兵种大兵团协同作战的优势,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痛击了匈奴。秦军的攻势甚为凌厉,蒙恬率主力由上郡经今榆林北上,迅速攻占河套北部地区,几乎没有遭到什么重大抵抗;同时,驻守北地、陇西两郡的秦军也向河套的南部地区发起进攻。秦军这一东西并进、南北夹击的攻势,很快就将河套以内的匈奴军队击溃,一举收复了河南地,一直推进到北河(今乌加河,当时为黄河的主流道)南岸。

第二阶段驱逐匈奴到阴山以北和贺兰山以西地区。秦军夺取河南地后,稍事巩固和休整,接着于第二年发起新的攻势,战略目标是把匈奴全部驱逐到阴山山脉以北。此时,匈奴的头曼单于已经在集中兵力,试图夺回河南地。不料秦军很快发起第二阶段攻势,头曼被迫应战,双方遂于高阙、阳山、北假一带展开激战。秦军由于具有数量、质量、多兵种协同作战和统一组织指挥的优势,连战皆捷,夺取了整个阴山地区和贺兰山高地。

公元前214年,大秦北征军已踏破贺兰山缺!

如此迅猛地击败以“天之骄子”自称、凭借着大骑兵集团雄霸河朔威加大漠的匈奴人,秦帝国必然要拥有一支精良的骑兵部队。因此以秦帝国最精锐部队为模版的兵马俑里,却无独立骑兵部队,显然是不可能的。

◎ 秦甲士复原图(杨翌绘)

另外,考虑到四号坑的形制与二号坑车骑步混编小阵颇为相似,并且面积是其四倍,因此四号坑最为可能的布局就是一支骑兵部队,是配合一号坑方阵作战的另一支奇兵。这也符合《孙膑兵法》中“以一侵敌,以二收”的理论。

总体看来,一号坑的步兵方阵如同铁砧,二号坑和四号坑的两支奇兵为铁锤,任何陷入其中的敌人都将被粉碎。当年长平之战,白起就是以主力步兵方阵,抵挡住了赵军的猛攻;以两万五千名车骑步混编的奇兵,包抄到赵军后方,断其归路;以五千骑兵机动部队突入赵军营垒,袭扰其后方,断其粮道。最终,四十万赵军陷入了锤砧之间,成就了秦帝国的累累战功。

因此,当咸阳卫戍军抵挡住了周文的张楚大军时,获得喘息之机的秦帝国一方面征发骊山刑徒,一方面将咸阳卫戍军分散到其中去担任骨干,由章邯统率东进出关与周文决战。

史书没有记载他们作战的详细经过,却记载了他们辉煌的胜利: “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馀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刭,……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铚人伍徐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腊月,陈王之汝 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陈胜葬砀”

三战灭周文,两战解荥阳围,两战扫清陈地的外围,两战败陈胜,使之被手下叛徒所杀!短短数月之内,大战九次,每战皆捷! 一个气势磅礴、声威满天下的张楚帝国被基本消灭。咸阳卫戍军让山东六国旧民再次见识到了曾令他们闻风丧胆的虎狼秦军!

此后,“破项梁定陶,灭魏咎临济。楚地盗名将已死,章邯乃北渡河,击赵王歇等于钜鹿。” 这种一往无前的决死攻击精神,依稀是长平之战、灭楚、灭燕中凶悍秦军的再现。不过就在帝国禁卫军即将挽救帝国于危亡之时的关键时刻,如虎如狼的咸阳卫戍军遇到了他们宿命中的敌人——西楚霸王项羽和他亲手组建的楚国精锐——八千子弟兵!司马迁对这支军队的评语为“楚兵冠诸侯”。等待着吞噬血肉的虎狼同样遇到了“猛如虎,贪如狼”的饕餮巨兽。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二月,巨鹿之战爆发。史载,“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 章邯击败张楚军,陈胜被刺

当时作壁上观的诸侯军见此残酷杀场无不人人丧胆。等到秦军已破,项羽召见诸侯众将,他们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秦军素耐苦战,他们虽然数次败北,却总是死战不降。他们苦苦支持着,希望能得到帝国的支援。然而此时历史却发出了最沉重的叹息,赵高、胡亥猜忌弄权于内,章邯要市谋上于外。咸阳卫戍军,这支帝国军队最后的精华,最终没有等来帝国的支援。他们或战陨于之后的激战,或被项羽坑杀于新安城南。他们以自己的生命、荣耀和军功,殉于自己亲手缔造的帝国。

而随着咸阳卫戍军的消逝,刘邦率军乘虚进逼洛阳。其后数月,项羽的大军入关灭秦,屠咸阳,焚宫室。秦帝国的辉煌与威势,以及横扫六国的气魄,就这样消亡于屠杀和大火之中。

……

但我们从历史的缝隙中却看到了这样的记载:

楚汉战争时,刘邦手下的骑士多自称“故秦民”、“故秦骑士”或秦“里中子也”。这说明,秦帝国咸阳卫戍军的血脉很可能就这样流入了大汉帝国的军队之中。不过,那是属于另一个强悍帝国的故事了…… yFc3TEENKZhxpNuniPEYPI58vyC+7zMOYhFTb5WdC0+wk3A1D+3wWcdkgqZ5wj7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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